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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

第一部

「來呀,想不想糟蹋個老姑娘?想不想把我給糟蹋了?」她鬆開他,放聲大笑,笑聲變成劇烈的咳嗽,又變成嗚嗚的抽泣。
「我是個壞女人,壞透了。」她嗚咽著說。她的兩條胳膊緊緊地箍著他的腰,因為用力太大而微微顫抖。她的頭髮散發著姜和大蔥的辛辣味,一聞就知道她上午在伙房幫過廚。
你呀,這是自找,他想。你有老婆有女兒,就不應該整這號事兒。你自找苦吃,丟人也是活該。你咋就不能撇開這個女人?非得讓她把你揪心扯肺糟蹋夠了才舒服?你他媽的真是個賤種,人家越躲著,你就越上趕著追。這出瘋狂的鬧劇該收場了!你必須把她從心裏剜出去,不然她會像個蛀蟲,把你的五臟六腑全吃光。
人們舉起酒杯先祝一圈酒,然後拿起筷子開吃。偌大的食堂立刻響起笑聲、嗡嗡的談話聲,夾雜著飯碗、菜盤子、湯勺、酒杯碰撞的聲音。每一桌都上了八道菜,熱菜是:紅燒扁魚、糖醋排骨、筍乾肉片、木耳炒雞蛋。每桌上還擺了兩瓶紅酒、一罐白酒和一大盆生啤酒。
「行了,」她快活地喊著,「你倒出個尖兒,想灌死我啊?」她又笑開了。
「咱們回去吧。」他九九藏書雙手架起她。
「老姑娘不是都脾氣古怪嗎?」
「我問你,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不是個處|女,從來沒有讓男人碰過?」
「這酒夠勁。」她響亮地對坐在身邊的孔林室友田進說了句,然後咯咯笑起來。她把胳膊從窗台上拿下來,手指按了按鼻子。
「我真是受不了啦!」她呻|吟著,「我受不了啦。我剛才那樣對你不是有意的。」
「那已經過量了,你根本喝不了那麼多。」
孔林聽了她的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同桌的一位中年女醫生好心地對他說:「嘗個丸子,做得不錯。」
「曼娜,你胡說八道什麼。你應該—」
「別,別哭。」
足有一個星期,吳曼娜成為醫院里上下談論的話題。她創下了一個紀錄:她是醫生護士當中第一個在節日會餐上喝醉酒的女同志。人們說,喝起酒來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孔林一言不發走了出去,手裡緊緊攥著軍帽。他後悔得要死,幹嗎非要表現出對她的關心!耳旁又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太傻了,吃了虧不長記性。為啥不讓她喝死?管她幹啥?讓酒精把她的五臟六腑燒爛!活該。
他走到食堂的一個角落,那裡為醫院九九藏書領導同志專門開了一桌,酒菜不限量,管夠。
他不敢從前門把她帶回女兵宿舍,就架著她穿過整齊的白楊樹來到宿舍的後門。他們剛出樹林,就撞上幾個剛下班正往食堂走的護士。還沒等這些姑娘打招呼,孔林忙說:「曼娜喝醉了。」然後急忙地拉著她走過去。護士們回過頭,看著跌跌撞撞走遠了的這對男女。
「你可是海量啊!」田進尖著嗓子奉承她,然後用勺子伸到啤酒盆里給她舀了滿滿一缸子啤酒。
她仰起臉,眼中突然閃閃發光。她又低下頭,發瘋似的咯咯笑起來:「你知道嗎,我是個老處|女,一個三十歲的黃花閨女。」
醫院的四方形大院里靜悄悄的不見人影。只有大門口的哨兵握著戳在身邊上了刺刀的步槍,一動不動。孔林直接走向營房後面的果園。蘋果梨已經摘完了,但東一棵西一棵的樹上還剩下幾個。兩匹棗紅色和一匹雜色的小馬在山坡上吃草。果林深處,一個年輕人咿咿呀呀地唱著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選段—「幾天來,摸敵情,收穫不小……」一群野鵝伸長了脖子,凄厲地叫著,呈V字形掠過了山尖,拍打著翅膀向南飛去,在空read.99csw.com中留下一串劃破空氣的細微哨音。
「哪兒喝多了,統共就兩茶缸。」
「不要這樣講話。」
「你有種就把我糟蹋了吧。」她哭著說。
「我喝你的啦?」她說完,故意傻笑著。她又舉起磕得斑斑點點的綠搪瓷缸,灌下了一大口啤酒。同桌的人愣了,停下手裡的筷子看著她。
孔林心不在焉地伸出筷子,夾起了一個丸子放到嘴裏。丸子里的豬肉餡他覺得像豆腐一樣沒味。生啤酒他嘗著也和白開水差不多,他勉強用自己的藍邊白瓷碗喝了幾口。他和別人不同,對大魚大肉沒胃口,只吃爽口的糖醋涼拌蘿蔔絲,時時打著小嗝。
這次吳曼娜節日醉酒事件給了孔林很大的震動。他開始認真考慮離婚的事情,決定明年夏天同淑玉提出來。
「你還是個男人不是?你那膽子比兔子還小。來吧,就在這兒把我幹了。」
「怕啥?」田進說。啤酒沫子從缸子里溢出來。
另外一張桌子上的景象卻不同,吳曼娜笑得很快活,臉上紅得像塗了胭脂。她舉起搪瓷缸同別人碰杯,一仰脖把酒喝光。
「曼娜,沒有關係的。」他說,「你看我根本沒往心裏去,早就忘了。」他突然記起來,他們已經九*九*藏*書違反了醫院禁止未婚男女一起到大院外面約會的紀律。他急忙看看四周,怕被別人看見。
他抽著煙,想著心事,吳曼娜從一棵蘋果梨樹後面出現了,直衝沖地向他走過來。她粗粗地噴著酒氣,臉紅得嚇人。他忙站起來,心裏打鼓,不知道該怎麼招呼她。
孔林頭頂上的電風扇呼呼地吹出冷風,但他還是出了一身汗。他再也吃不下去了,趕緊吃乾淨了碗里的米飯,站起來,對大家說他忘記了關辦公室的燈,去去就回來,然後向門口走去。走過吳曼娜坐的桌子時,不知什麼原因,他停下來說:「曼娜,少喝點,酒喝多了沒好處。」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衝上來,死死地一把抱住他。她抽噎得渾身發抖,把臉深深地埋在他懷裡。
「你喝得太多了。」
「不要這樣,不要—」
孔林揀了塊大石頭坐下,燃起一支煙。醫院的房舍就在他的腳下,落日中可以看到門診大樓的幾扇窗戶微微閃光。從他坐著的山坡望下去,整座醫院就像是一個大工廠,四周是一圈沿著院牆栽下的茂密的白楊樹。東面,幾座紅頂瓦舍在白色霧氣中時隱時現。從城裡那邊隱約地傳來嗡嗡的車輛交通聲。孔林嘆著氣,心裏很read.99csw.com不是滋味。他在想剛才發生的事情:她為什麼要故意讓他丟人現眼?她就那麼恨他?她不應該把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唉,女人的心變幻不定啊。當著那麼多人讓他下不來台,簡直是不能忍受的羞辱。
孔林和吳曼娜沒有坐在一起,但是他能看得見她的桌子,聽得到她的聲音。同桌的男同志都嚼得有滋有味,孔林卻吃不下去,雖然他也像大家一樣沒吃中午飯,留著肚子等晚上這頓酒席。現在菜剛上來,他已經飽了。他轉過頭,看到吳曼娜把右胳膊放在身後寬大的窗台上,左手握著個軍綠色的搪瓷缸子。
他不顧她的掙扎和哭鬧,兩手架起她的胳膊,把她拖下了山坡。她一路哭喊著:「幹了我,就在這兒幹了我。我想給你生個兒子。」
國慶節到了,醫院全體會餐。身材矮胖的張政委腆著大肚子,在食堂對全體幹部戰士發表了餐前講話。他首先感謝早上在廚房幫廚的護士們,然後簡單回顧了新中國成立以來走過的光輝歷史,以及這個節日對黨和人民的偉大意義,最後闡述了黨指揮槍、人民軍隊忠於黨的原則。他講完了,一揮手,宣布:「現在開飯。」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我是個廢物。咱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