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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九

第一部

「我講理講夠了。你要還是老樣子,啥也不做,咱倆就算到此為止。」她大聲說完,快步離去,手捂著嘴。她的頭向前傾,踉踉蹌蹌,身子因為抽泣聳動著,頭髮上黏著一片樺樹皮。她越過一小堆乾草,穿到冬青樹籬後面。
「孔林你聽著。挑哪個,揀哪個,你現在就得決定。我不能再這樣傻等了。我是你什麼人?連姘頭都不是。」她哭出了聲,轉過身,拔腿就走。
他把頭扭開,目光看著別處:「這事不能急。你讓我琢磨出一個穩妥的法子。不容易啊。」「怎麼到你這兒就複雜了?你就告訴她你要離婚,看她能咋樣。」
她站住了,靠在一棵披滿皮片的樺樹上,右手不停地前後撫弄著左手腕,目光黯淡下來,注視著他。她哽咽著開了口:「林,我受不了了。我快憋悶死了。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他感到茫然,懷疑她過去是不是真的愛他。同事之間常會有人探問他和吳曼娜出了什麼事,他就回答:「我不應該讓她這樣等著。我是結了婚的人,她得有機會去選擇別人。」
孔林的桌子九九藏書上放著一張撕破了的電報紙。這是他大哥孔仁打來的電報,上面寫著:「父亡速歸。」
「那你倆算吹了?」
六月初的一天夜裡,木基市武裝部的一位負責幹部心臟病發作死了。他四十來歲,長得人高馬大。天黑的時候他覺著心口疼,吃了幾片葯也不管事兒。他跟妻子說要到醫院去看醫生。天要下雨,他拿了手電筒和雨傘出了門,還沒走到醫院,眼前一黑就倒下了。他掉進路旁的溝里,掙扎著但爬不出來。第二天清早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嘴唇咬得稀爛,臉上沾滿泥水和雜草。他撇下了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吳曼娜過去見過死者,心裏受到很大的震撼。
隔天傍晚他們沿著醫院操場的跑道散步,她長嘆一聲,對孔林說:「人活著不就那麼回事兒。今天還歡蹦亂跳,明天就蹬了腿。每天都憋屈自己,掙命想活得像個人樣,有啥意思?」
「你在說啥啊?」他滿臉疑惑。
「咱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算個啥,是你的未婚妻還是小老婆?你必須要拿出九*九*藏*書行動來,結束這種情況。」
孔仁的家離鵝庄三十多里路,孔林給他寄去兩百塊錢,囑咐給爹辦個體面的喪事。老人臨死前把老家的房子都留給了孔林,感謝淑玉這些年來殷勤伺候兩位公婆,給他們養老送終。
孔林外表沉得住氣,心裏卻焦悶不堪。他捧起書,腦子裡就開小差。他晚上也睡不好覺,唉聲嘆氣,想過去的事情,想他認識的所有女人。這些女人中有比吳曼娜更漂亮、更溫柔的,但是他好像對誰也沒興趣。他眼前晃動著她們的身影,把她們一個一個比過來比過去。最後,這些女人的面孔漸漸凝固成吳曼娜的臉。他太對不起她了。她就這麼等啊等啊,等來的是啥呢?是他們愛情的重新開始,還是結束?他覺得自己像鑽進了一個圓圈,箍在裏面轉不出來,總是回到原來的地方,找不到新的起點。愛情也幫不上忙啊。想到要尋找真正的愛情,他全身都感到消沉,疲憊不堪,彷彿已經心死成灰。他多麼渴望從來就沒有認識吳曼娜,渴望能夠縮回到原來刻板規律的生活,read.99csw.com渴望恢復過去心靜如水、自我滿足的心境。
他望著她的背影拐過實驗室樓的拐角,終於消失了,心裏木木的沒什麼感覺。他的頭頂有幾隻小咬在飛。一對花喜鵲在一棵高大的榆樹上嘰嘰喳喳,擺動著尾巴。遠處的天際,幾架噴氣式戰鬥機斜著翅膀,無聲地鑽進高空,像閃亮的燕子。
「你得講理啊!」
「我聽夠了。」
「不,你不明白。」他呼吸急促起來。
白天他拚命工作,甚至攬下了辦公室里沒人願意乾的重新整理所有病歷的苦差事。他只想要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盡,晚上睡覺好不胡思亂想。只要他手裡有活兒干,他就感覺到能把握自己、生命充實。他不需要女人。
「我能幹啥呢?」
「說這些喪氣話幹啥。大家要都這麼想,就不用活了。」
「不懂啥?」
從這天起,他倆之間別上了勁,誰也不理誰。孔林已經習慣了獨自一個人,也沒有去找吳曼娜賠不是。他現在想要的就是這種平靜的心態。可是,每當他看見她,又忍不住要把視線轉到她臉上。她也知道他在看她read•99csw•com,故意扭過臉去。她比以前更愛笑,特別是有其他男同志在場,笑得就更響,身子挺得更直。她穿上顏色鮮艷的花裙子和新皮鞋,也像其他女護士一樣,擦上了最貴的那種雪花膏—百合霜。到了晚上,她經常和別人一起在醫院公共浴池前面的空場上打羽毛球,彷彿突然間又成了年輕姑娘,充滿了青春和活力。
「曼娜,你聽我說!等等。」
想到父親在土坷垃里辛苦了一輩子,日子卻一天比一天窮,孔林淚水盈眶,不住用手指揉著眼角。可是他不能回家奔喪。他向部隊領導申請提前探家,沒有被批准。一九六九年春天,醫院進入了戰備狀態。這一年冬天,中蘇軍隊在烏蘇里江江心的珍寶島上發生了武裝衝突。雖說現在是春天,江上的冰層已經鬆軟,蘇聯軍隊的坦克和裝甲車無法過江,但解放軍的戰備狀態要到五月份才能結束。
孔林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這麼不饒人。他內心很痛苦,胸口像灌滿了鉛,喘不上來氣。
與此同時,吳曼娜開始話裡有話地提醒他,該是認真考慮離婚的時候了。每次感覺到她read•99csw•com要十起這個話題,他都把它扯到別的上去。
孔林一連幾個月心情惡劣。他沉默寡言,有空就躲在宿舍里看書。晚上和吳曼娜一起散步,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關心地問,是不是因為不能回家給父親發喪才心情不好。他說可能吧。實際上,他的腦子裡亂七八糟的。現在雙親已故,他對妻子的需要也不一樣了,她只管照料女兒就行了。他打心眼裡覺得對不起淑玉,自從結婚起就沒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但是他不愛她,不願意和這麼個老婆過一輩子。他嚮往創建在愛情上的婚姻,渴望有一個相貌上帶得出去、不會讓他覺得丟臉的妻子(吳曼娜是他心目中一個合適的選擇)。但是,負疚心理夾雜著多年來對淑玉的感激,又使他矛盾重重,行動的勇氣一點一滴地滲幹了。
「我想是吧。」
「我不能對待她像雙破靴子,穿完了就扔。我總得說出一個正當的理由,要不別人罵我是陳世美,婚反倒離不成。」
「哪條理由比沒有愛情更站得住腳?」
「不,你不懂……」
「跟淑玉離婚。」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噘著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