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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

第二部

「你看過《賣花姑娘》嗎?」
「不,電影挺好的,我很受感動。」
「您學的是英文?」
「來,讓你看看我現在讀的書。」他轉過身,從皮包里抽出一本黃色封皮的書,「你聽說過《草葉集》嗎?」他把書抬了抬,讓她看清楚封面。上邊有一個消瘦的外國人,頭上的帽子有點歪,一隻手叉著腰站著。這隻手的手掌根本看不見,另外一隻手藏在褲子口袋裡,好像他故意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兩隻手啥樣子。
司機還沉浸在剛才的影片里,忍不住要同車上的兩個人談談:「真是太慘了!」
「一塊兒坐吧。」
「那就是抽嘍?」
她轉過身,走向女宿舍,感覺到背後的一雙眼睛跟了她很久。然後她聽見關車門的聲音,伏爾加格勒靜悄悄地開走了。她覺得楊庚這個人有點意思。他那麼有男子氣,和別人不一樣。
他正說著,車停了。他和吳曼娜都下了車。她沒有把手伸給他,而是揮揮手說了聲再見。
她從他手裡接過書。答應完了,她心裏犯開了嘀咕。她不知道能不能看懂這些詩,更別說還要向他彙報自己的看法。鬧不好會丟人現眼。
伏爾加格勒轎車等在文化宮的前面,他們上車后掉頭向北邊的醫院開去。已經是深夜時分,街上很安靜,吳曼娜留意到汽車的噪音很小,只有駛過梧桐遮蓋的柏油路時車窗外發出的呼呼風聲。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鍍金的煙盒,問道:「我抽支煙行嗎?」
她想著要不要先穿上軍便鞋走到招待所去。她可以把涼鞋放在軍挎包里,同首長見面之前再換上。她在刷牙的時候,一輛裝了防霧燈的吉普車停在了女宿舍的門口。醫院領導已經為她準備好交通工具,但是他們沒有告訴她。
第二天,醫院放了她一天假。在這樣的見面場合她只能穿軍裝,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準備的。她到浴池裡泡了一個熱水澡,回到宿舍后想睡一會兒,就在床上躺了一下午。她有點緊張,好像要去參加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們每年都要考的國際共運史考試。但是,這種緊張中少了點什麼東西——她當年同董邁和孔林約會之前的那種心頭亂跳、胸口緊縮的感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們坐下了,她右邊是魏副政委和趙副主任,左手坐著楊庚和勤務員。沒幾分鐘,劇場里的燈暗下來,電影開演了。魏副政委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煙,用腳踩了踩。
她猶豫了一下說:「行,只要是沒看過的就好。」
「小吳同志,跟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魏副政委九_九_藏_書問道。
包括勤務員在內的所有人都上了汽車。放電影的地方在工人文化宮,離這裏只有兩三里遠。
影片講述了一個朝鮮家庭在舊社會的悲慘故事。故事情節非常簡單:一個小姑娘來到大樹底下想摘新鮮的栗子吃,地主的兩個兒子躲在樹上,拿栗子砸窮孩子的腦袋。其中一個壞小子用帶刺的栗子打瞎了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姐姐到街上賣花來養活瞎妹妹和全家人。姐妹倆從影片的開頭哭到結尾,她們的眼淚對觀眾產生了巨大的催化作用。銀幕上悲悲凄凄,台下許多人也放開了悲聲。
「噢。」
「不是,我修的主科是哲學,副課是中國文學。我的這位老師在教會學校上的學,英文很好。他讀過很多書,是個真正的學者,可惜五七年的時候得肺炎去世了。他死得早也許是件好事,他那樣的家庭背景,『運動』來了也躲不過去。」魏副政委的臉變得嚴肅起來,頭低著,彷彿在回想著什麼。
「那敢情好了。我很高興有這樣一次學習的機會。」
「你抽煙嗎?」他問。
一個勤務員開了門,把她引進客廳。這個小勤務員年輕稚氣的臉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上嘴唇還沒有長出絨毛,頂多隻有十六歲。他給她沏了一杯花茶,說:「魏副政委馬上就來。」然後悄悄退了出去。
「你一定就是吳曼娜同志嘍。」他說著伸出手。
他似乎意識到有點激動得過了頭,又補充說:「當然,這些詩歌是在美國處於資本主義上升期的時候寫的。實際上,詩歌里的樂觀主義精神是時代進步、自信的反映。現在的美國詩人就寫不出這樣的詩了。他們在腐朽的資本主義社會裡墮落下去,根本談不到什麼上升的精神。」
「你喜歡看書?」
吳曼娜同他聊起來,坐在前座上的楊庚卻一聲不吭。她好奇地想知道他為啥這麼冷冰冰的。「楊庚,你覺得剛才的電影怎麼樣?」她問。
司機聽了好像很惱火,插嘴說:「那你說說,叫咱們也聽聽。」
她注意到左邊的楊庚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他不像別人那樣哭得東倒西歪,而是像塊石頭一樣坐在那裡,沒有一點動靜。他難道一點兒都不傷心嗎?她心裏想。她盯著銀幕,眼角時時瞟著他那剛硬的臉,上面刻滿了疏離和冷漠。他好像感覺到了她在觀察自己,嘆出一口長氣。她聽出來了不耐煩,而不是悲傷與同情。
「好哇,好哇。」幹部說。
「不怎麼抽。」
副政委的親切自然很快打消了她的拘束。他坐下之https://read.99csw.com後,開始問起她的工作和木基市的情況,但是沒有提到她的父母家庭和出生地。她意識到他肯定已經調看過她的檔案,知道她是個孤兒。他穿著件白襯衫,笑得很慈祥,看不出是位高級首長,倒像個大學里的教授。他的頭髮白了一半,圓臉上肌肉鬆弛下垂,同他那魁梧結實的塊頭多少有點不相稱。她注意到他的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讓她想起了一隻溫馴的大貓。
吳曼娜在招待所門口剛下車,吉普車就開走了。她看見車子走遠了,又開始擔心一會兒怎麼回醫院的事兒。想那麼多幹啥,不就是走路嘛。她並不害怕漆黑的街道,但是穿著涼鞋走那麼老遠的路可夠受的。一個在門廳櫃檯後面值班的戰士告訴她,魏副政委正在二樓六號房間等著她。她謝過他,走向樓梯。她不知為什麼異乎尋常地鎮靜。
她很高興能夠得到他的誇獎,又覺得不好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魏副政委愣了一下,微笑了:「這不是老趙嗎?我挺好的,你咋樣啊?」他的聲音聽起來透著喜悅。
「咱們這樣好不好,我把書借給你一個月,你看完了告訴我你的感想。你說行么?」
吃過了晚飯,她穿上了一雙人造革涼鞋。這是除了軍裝外她唯一能夠選擇的裝扮。涼鞋的後跟能讓她顯得個子更高,而且增添了幾分優雅大方的風度。她記得小時候經常做夢,夢見自己穿著點綴得花花綠綠的衣裳,看起來像個蝴蝶公主。只要她說聲「飛」,就能飛到雲彩里。她在心底里仍然喜歡顏色鮮艷的衣服,但是明白在現在這個歲數上,已經穿不出去了。
「你最近讀了什麼書?」他把煙在煙灰缸上彈了彈。他的手很大,粉紅的皮膚里露出腫脹的血管。
「給我寫信,談談你對《草葉集》的看法,好嗎?」
就在他們快找到座位的時候,一位身穿藍色中山服的胖乎乎的幹部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向著魏副政委伸開了雙臂,嗓門轟隆隆的像滾雷:「老魏,你好嗎?我想死你了!」
他們握手的時候,她疼得差點叫出來。楊庚的手像一把老虎鉗子夾住了她的手指。他卻沒有注意到她痛苦的表情。他好像不會笑,身量不高卻敦敦實實,腰桿挺得筆直,扎著一條黑紅色的武裝帶,繃緊了軍裝上衣。他佩帶著一把五九式手槍,看著比從前的蘇聯貨輕巧靈便。槍套上別著一排七顆子彈。
魏副政委離開哈爾濱之前讓人通知了醫院——他希望能和吳曼娜同志在木基市部隊招待所見面,時間定九_九_藏_書在星期二晚上。醫院領導馬上通知了吳曼娜,讓她儘快做好見首長的準備,因為現在已經是星期一了。
「是的,一年有那麼幾次。」
她沒想到會有這個問題,愣了一會兒,不知該怎麼回答。最近這幾年,她從來沒有從頭到尾地讀完過一本書。她忽然想起了好幾年前在孔林的書架上翻過的幾本書。她勉強地回答著:「我並沒有讀多少書。醫院里太忙了。我倒是愛看小說。」
「還行吧。」
「隨便說一件。」
「很好啊,這些都是好書。」他眼睛放光,聲音也激動起來,「你的欣賞口味很不錯啊,小吳。我真希望現在能有更多的人讀讀這些了不起的俄國文學作品。我年輕的時候看這些小說不要命。」
她合起雙腿坐在沙發上。她看到雪白的牆上貼了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畫上是一個高個子、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藍布長袍,手裡攥著把雨傘,在山路上走著去安源發動工人。她四下看看,注意到這個房間比一般的賓館客廳小了很多。她聽到動靜轉過頭,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他微笑著走過來,點頭打著招呼。
「說啥呢,太多了。」
影片終於結束,所有的燈都亮了。人們站了起來,許多人都紅著眼睛,但是誰也不覺得難堪。有人還在用骯髒的手絹和揉皺的報紙擦眼淚、擤鼻涕。「小吳同志,」魏副政委內疚地說,「我不知道這個片子這麼慘,否則我不會請你來看。」
「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誰寫的?」
他自我介紹說:「我是魏國洪。很高興你能來,快坐下。」
「沒有。」
「不……是的。」她猶豫地挑選著字眼,「我偶爾才抽一支。」他噴出的煙里有股清涼、甜絲絲的味兒。她在想他的煙是什麼牌子。
兩個人一直是他問她答,吳曼娜不敢問什麼問題。但是魏副政委的態度很隨和,沒有任何首長的架子,和他在一起她覺得很舒服。更讓她感嘆的是,他十分專註地聽著她說話,不時地點頭。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他這樣認真的傾聽者,忍不住懷疑他和愛人為啥會離婚。他看起來一定是位很體貼人的丈夫。
想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她腦子裡總有個事兒:她不知道晚上公共汽車沒有了,怎麼去城裡的招待所。她可以走路過去,但那至少要一個鐘頭,走到那裡也會出一身汗。她不會騎自行車,又不敢開口讓領導給派輛車送她。她後悔沒有聽孔林的話。去年夏天他要教她騎車子,可是她沒興趣。
吳曼娜聽著周圍響起了九九藏書一片唏噓的抽泣。眼淚好像能傳染,很快劇場里幾乎每個人的視線都開始模煳。吳曼娜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但是她沒有抬手去擦眼淚,而是任由它在臉上流淌。坐在她右邊的魏副政委不時用手絹點點眼角,趙副主任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還常常喘不上氣來似的張著嘴。魏副政委捏捏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讓你難過了。」
魏副政委要到邊境線上去,恰好能在木基市停留一個晚上。他到邊境去是要同蘇聯方面談判一個小碉堡的主權歸屬問題。這個碉堡是日本關東軍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修建的,現在正好落在中蘇邊界線上,因此兩國都聲稱對它擁有主權。雙方的士兵巡邏到這個地方,經常會發生小規模的衝突。兩邊誰也不開槍,卻用石塊、木棒和鋼鞭跟對方肉搏。蘇聯和中國都不想打第一槍,免得被指責違反停火協議。
她正把書放進挎包里,小勤務員進來了,報告說:「首長,車子準備好了。」
她並不完全明白魏副政委的這些話,但是很佩服他的知識和口才。「我到城裡的圖書館去找找,看能不能借一本出來。」她說。
「我還要和老趙待一會兒,我讓楊庚同志送你回去行嗎?」
「也不見得。」他的臉又生動起來,「在一些大學的圖書館也許能找到。這本書五十年代初就絕版了。」
「行,沒問題。」
「看什麼小說呢?」
他們一起走了出去。招待所的前門停了一輛奶油色的伏爾加格勒轎車,旁邊站著一個年輕軍官,正在等他們。魏副政委把他介紹給吳曼娜:「這是楊庚同志,邊防三師的。」
「是,我一定寫。」
兩人一邊手拉手地走向第十四排,一邊聊著木基市黨委第一書記最近釣魚摔斷腿的事兒。吳曼娜認出這個胖子是市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
吳曼娜上了車。吉普車開出醫院前門,向著城裡駛去。他們要去的地方在光榮街的西頭,新中國成立前那裡是窯子集中的地區。部隊招待所在一座黑磚大樓里,五十年前這裡是一所日本人開的妓院。那年月的人們既花中國錢,也花蘇聯的盧布。妓院里的姑娘大多是朝鮮女人,卻裝成日本娘們兒。這兒的老闆不要盧布,中國的嫖客玩完了「日本花姑娘」要收雙倍價錢。現在正是上下班時間,街上擠滿了自行車。一個壯得像頭牛的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一手擎個電喇叭吆喝著犯規的騎車人,一手揮舞著一根白色斑馬紋的短棒指揮著車輛。空氣中散發著烤羊肉和燉蘿蔔的味道。
「我是沒哭,我見過的比https://read.99csw.com電影上慘十倍。」
劇場里已經快坐滿了。他們一行人找座位的時候,吳曼娜發現觀眾中有幾個醫院的同事,正轉過頭好奇地看著她。牛海燕也在裏面,頭像撥浪鼓一樣轉著圈兒同人說話,看見她走進來,立刻招手讓她過去。吳曼娜揮揮手,紅著臉搖了搖頭。
「沃爾特·惠特曼,一個美國詩人。這是一本非常好的詩集。這裏面的詩歌都寫得很沖、很大胆,而且包羅萬象,好像是一個獨立的宇宙。這本書我已經看了四遍。」
「沒有。」
她站起來說:「是。」他們握了手,他的手掌柔軟得像包了一層絲絨。
「我也沒看過。是個朝鮮片子,聽說不錯。一塊去吧。」
魏副政委同她握手告別,又囑咐了楊庚幾句,然後去找老趙了。
「我叫吳曼娜,軍區醫院的。」她把手伸過去。
「《紅岩》《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前驅》……」她停下來,後悔說出了這些書名。特別是那兩部俄國小說已經遭到禁止,可能是有毒的,或是不健康的。
「你一點兒也沒感動?」
「這麼說,這書很珍貴了?」吳曼娜等了一會兒才說。
她聽了非常驚訝,因為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麼客氣過。「哦,沒關係。我愛聞煙味。」她說的是實話。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抽一兩支香煙。在她的床頭櫃里總放著一盒煙,夠她抽上一年。
「這是好電影。」她真誠地說。
「有時候看看電影,讀點兒雜誌。」
「那為啥?你沒看見每個人都哭了,你咋就那麼冷靜?」
「好吧,比方說去年秋天我們營挖一個大菜窖,正在砌磚壘牆的時候,發生了塌方,一下子把十二個戰士全埋在裏面。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連一秒鐘都不到,全沒了。等我們把他們扒出來,九個人斷了氣。他們的父母從各個省來到我們營里,你們應該看看,那才叫哭呢,連腸子都快哭出來了。我聽了都耳根子發麻。但是我還得硬著心腸指揮部隊施工,我要撐不住了,那戰士們還不都亂了。我一個一個把那些家屬提的不合理要求給頂了回去。他們那個鬧啊。你們應該聽聽他們罵我的那些話,什麼難聽罵什麼。你們要是在前線待上兩天,見的死人多了,也就習慣了。光是出事故,你們知道死多少人嗎?人命根本就不值錢。哪次軍事演習都有死人的。」
「圖書館不可能有了。我是二十年前從這本書的翻譯者那兒得到的。他是我在南開大學的老師。」
他說:「我明白,你是悶了才抽煙。」
「你在醫院里業餘時間幹什麼啊?」
「閑了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