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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

第二部

「真的?這麼說她還是個處|女?」他的兩個大眼珠子眯縫起來看著孔林。
「楊庚。」
「我請客。」
「我哪知道。」
「是嗎?咱們怎麼一次也沒碰上?」
她看出了他的意思,裝得若無其事地問:「你現在咋樣啊?」
天陰得更黑了,他們轉身走回傳染病房。已經幾個星期沒下雨了,地皮幹得能捻起團團塵土。遠處烏雲聚攏,壓黑了城市裡高低錯落的住屋樓層。天空中不時閃出像叉子一樣伸開的幾股電光,彎彎曲曲地鋸開了厚重的雨雲。吳曼娜和孔林快要走進病房的時候,南邊滾過一陣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地敲打著屋頂和楊樹葉子。西北的松花江上空還能看到雲縫裡射出的陽光,一隊淋濕的水鳥朝那裡掙扎著飛去。孔林不能累著肺,他和吳曼娜沒有跑,只是加快了腳步向病房大門走去。
「可我的情況沒那麼簡單。」
「你笑啥?」
「快兩個禮拜了。」
「你啊,就是太患得患失,當斷不斷,倒把自己弄得挺難受。我當營長也不是一年兩年,手底下帶過幾百個兵,我見過你這號的。你們這些人,又要偷腥,又想當聖人,把頂個好人的招牌看得比天還大,老想著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心是啥玩意兒?不就是一塊肉嘛,狗都能吃。你的問題都是你自己的性格造成的。你得先換個活法。是誰說過『性格就是命運』這句話來著?」
「你請客?」他沖她一笑。
雖然這次談話並沒有幫助孔林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是楊庚偶然向吳曼娜證明了孔林仍然想要離婚的決心。醫院門口常常聚集一些郊區的菜農來賣新鮮水果和農產品。有天晚上,他們三個人坐在醫院大門口的石頭路牙子上吃香瓜。楊庚不肯出錢,硬說他因為趕不上吃他倆的喜酒,未來的新郎和新娘應該提前招待他。
「那誰知道啊。山不轉水轉,咱們還不是見著了。」他放聲笑著,手裡接著削那個蘋果。他比去年瘦了一些,但還是那麼活力充沛。他現在留起了兩撇小鬍子,看上去像個蒙古人。吳曼娜注意到他的手上肌腱凸出,削蘋果就像莽和尚拿繡花針一樣費勁。
「好吧,好吧,我信。怪不得她的屁股那https://read.99csw.com麼俏。」
孔林嘆了口氣說:「我不能這麼做,那樣太傷她了。再說,這也是犯法的啊。」
楊庚一開始把吳曼娜當成是孔林的未婚妻,因為「女朋友」這個稱號可以作多種解釋。後來他知道了孔林在鄉下還有個老婆。「夥計,你的麻煩大了。」他對孔林說,「一匹馬怎麼能拉兩套車呢?」
「毛主席還說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你聽我的沒錯,先把吳曼娜睡了。你要是覺得她在床上能把你伺候得舒坦了,你離婚的決心也就堅定了。」
「你應該去看看他。」孔林堅持著。
九月初的時候,和孔林同房間的病人出院了,又住進了一個從別的醫院轉來的病人。孔林很喜歡這位新來的病友。他是邊防部隊的一個營長,中等身材,像個摔跤運動員一樣結實。護士們在私底下傳言,他雖說只是個營長,卻是個遠近聞名的「虎將」。聽說他有一次帶著全營人馬全副武裝急行軍,一個小時內跑了二十多里路,有些戰士累得虛脫住了醫院。他連續幾年都是師里的刺殺能手和射擊標兵。後來他染上了肺結核,右肺上穿了一個花生仁大小的洞。他住進孔林病房來的時候已經快好了。他到這兒第一天就對孔林說:「你說我來這兒幹啥,這不成了廢人嘛。」他還告訴孔林,部隊很快就要讓他轉業回家了。
孔林又嘆開了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吳曼娜經常晚上來看孔林。因為孔林是醫生,肺結核病房的護士們並不阻止他出去。孔林和吳曼娜通常繞著操場散步。他們沿著醫院大院的圍牆走一段,有時候會走到豚鼠飼養室、鐵絲網圈起來的狗窩、豆腐房和菜地。菜地都是晚上澆水,水從一口深井裡抽出來,嘩嘩地流向縱橫的壟溝。從他得病以後,她變得更體貼了,儘可能多找時間陪他。但是她心裏卻感到喪氣,因為他今年又不能回家同妻子離婚了。醫院的大多數領導都裝作看不見他們倆每天晚上在一起散步。只要他們不破壞醫院里的規定——不出大院,不發生男女關係——領導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要說到女人,我早就九*九*藏*書沒救了。哎,告訴我,她真的還是個處|女?」
「還不錯,病也快好了。」他用刀子插著削好的蘋果,沖她伸過去,「來,吃個蘋果。」
第二天晚上散步的時候,孔林向吳曼娜提起了新來的病友。
孔林有點討厭他說話這麼無恥,但還是有些欣賞這個傢伙。楊庚辦事直截了當,什麼也不在乎,和他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更讓人佩服的是,他心裏有什麼就說什麼。隨著兩人接觸的時間長了,了解加深了,孔林向他吐露了心事——他想同妻子離婚,可就是離不成。他很想讓楊庚給他出出主意。在他的眼裡,楊庚從來不懂啥叫猶豫不決,他做事果斷,是個闖勁十足的漢子。
楊庚看看吳曼娜,又瞧瞧孔林,臉上浮起一絲壞笑。孔林忙說:「哦,我忘了跟你說,曼娜是我的女朋友。」
一天下午,兩人睡過兩小時的午覺起來以後,孔林告訴楊庚,他去年夏天跟妻子提出離婚,她也同意了,但是到法院又改了主意,說她還愛他。
「她是,行了吧?」
「是貝多芬?」
吳曼娜吃完蘋果,起身要到普通病房去上夜班。她披上孔林的雨衣,鑽進瓢潑大雨中。
「當然應該去。」
因為淑玉不識字,他就給本生寫了封信,說醫院里太忙,今年不回去了。他怕妻子擔心,沒有說生病的事。
「謝謝,我剛吃完飯。」她想起他有肺結核,不禁猶豫了一下,「咱們分吧,我吃不了一個。」
「你幫我出個主意,咋整才好呢?」
「瞧,你啥都明白,可一動真格的就像塊軟棉花捏的。你要真想改變你自己,就要創造變化的條件。」
吳曼娜看了一眼孔林,他好像被這位病友的語言驚呆了。她想笑,但控制住了自己。
「吃吧。」她愉快地對楊庚說,一邊把一紙袋草莓放在石頭路牙子上。
「啥也不要。」
「鄉下人哪見過離婚的事。我這輩子也只聽說過一件,那是在我們老家。那女的和小學校的校長在床上,叫她男人逮個正著。這個當了王八的丈夫把姦夫淫|婦拽到了公社。民兵把那個小學校長的一條腿打折了,還關了三個月。那男的把破鞋老婆也給休了。夥計,離婚可不是件光彩的事,你要怕九_九_藏_書丟人,趁早收了這個心。」
「不行,那不是發瘋了!」
「她是不是想要錢?」楊庚問。
「說實話孔林,我覺著離婚沒那麼難,都是你給自己整得這麼複雜。」
孔林說:「我剛才跟她提起你的名字,她說認識你。我們這不來看你了。」
「我說句話你可別惱。」楊庚說,「咱們都是軍人,下了決心要打一個戰役,就得一干到底,不能成天東想西想的。如果你鐵了心要跟老婆離婚,能想到的辦法都要用上。你總想當好人管個屁用。想讓每個人都說你的好話,哪有這樣的事?我看你這個情況,想要不傷害誰肯定是不行的。你現在就是要決定傷哪一個。」
看到他不好意思回答,楊庚又加了句:「好事都讓你老哥攤上了。告訴我,她們倆哪個更舒服?」他朝孔林擠擠眼。
因為孔林看過不少武俠小說,兩個病友的談話就少不了傳說中的英雄、俠士、劍客、美女和宗師。有時候楊庚也對病房裡的年輕女護士品頭論足:這個走起路來一看就是個結過婚的;那個瞧著蠻清秀;另外一個護士臉盤還算順眼,但是不算漂亮,五官太像個男的;個頭最高的那個姑娘從後面看上去胯太寬了,當個老婆肯定會挺舒服——她是那種男人願意玩玩的貨色。遇到這種場合,孔林一聲不響,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去評論女人。他忍不住奇怪:這個楊庚哪兒來這麼多關於女同志的知識?
「孔大夫,你就那麼肯定?你親自檢查過?」
「你來這兒多久了?」大家都坐下后她問。
窗外的風雨咆哮起來,很快雨中夾雜著下起了冰雹。白色的顆粒砸在窗框上濺起來,打得玻璃噼啪作響。楊庚開口罵道:「奶奶的,這叫什麼天氣!要麼他媽的不下,下起來就屎尿一塊流,收都收不住,好像老天爺的茅坑掉了底兒。」
他對孔林說:「我肯定你老婆明年會在法院上跟你離婚。甭操那個心,我會幫你想個辦法。新郎官現在先大方點兒。」
「辦法肯定有,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楊庚的茶杯是一個裝蜂蜜的玻璃罐子。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總不會沒有原因吧?」
話說出口她又後悔了。她想起了魏副政委帶給她的羞辱,心裏一https://read.99csw•com陣絞痛。
傳染病科在醫院的東北角上,在一片高高的柏樹籬牆後面。這裏共有兩棟磚房,南邊的主要收容肺結核病人,北邊的是肝炎病區。兩座樓房之間是一幢豎著巨大煙囪的食堂。傳染病人的伙食要比普通病人的好。
「他叫啥名字?」她問。
他放下蘋果和刀子,在一條毛巾上擦擦手,把手伸過來。她握住,小心地搖了搖。
「那為什麼答應了又反悔呢?」
「住嘴,少胡說八道。」
「真的?我認識他。」她解釋說,去年他到木基市來陪同魏副政委到邊境線去的時候她見過他,「我記得他結實得像頭騾子,咋會住院呢?」
「對呀。你書看得挺多,懂得也不少,干起事來就煳塗了。」他閉起眼睛,背誦了一段語錄,「『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據。』這是誰說的?」
「天哪,你簡直是沒救了。」
「我下不了這個狠心啊。」
孔林接著說:「你也知道,在鄉下人的眼裡,我那口子實在是個賢妻良母。我不能做得太絕了。」
「毛主席的《矛盾論》。」
孔林不願意跟他這樣議論淑玉和曼娜,可是楊庚天天沒完沒了地問這個問題。有天早晨,孔林實在被他糾纏煩了,就說:「你有完沒有?實話跟你說吧,我和曼娜從來沒有過那個事兒,我們只是朋友。」
「你老兄真有福氣。」儘管他的口氣中沒有疑慮,但說完還是又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充滿了問號,好像在說:真的?那魏副政委又是怎麼回事呢?
「好吧。」他把蘋果切開,遞給孔林和她各一半。
「這就對嘍,你老兄也不傻呀。」
第二年春天孔林病了。他得了肺結核,住進了醫院里的隔離病房。每天到了下午兩點鐘左右,他的兩頰就會變得粉紅,體溫也隨之升高。他經常感到四肢無力,大白天的也會打哆嗦。他沒日沒夜地咳嗽,痰中掛著血絲。到了夜裡,整個人好像泡在汗里,內衣內褲都濕透了。他掉了二十多斤肉,變得喉結凸出,顴骨高聳。他這個樣子,夏天肯定是沒法回家探親了。
「你是說,我應該讓曼娜當情婦?」
楊庚若有所思地笑笑,沒有說話。孔林沒有注意到他臉上閃過的一絲輕蔑。屋子外面的樓道里九_九_藏_書,一個護理員在擦地板,拖把甩在護牆板上,發出有節奏的咚咚聲。
「我懂。」楊庚說完咧嘴笑了。
「可是,這事已經開了頭。」
「實話說吧,我要是你啊,家也要,女人也要。放著這兒有個現成的吳曼娜,當然要留給自己用。咱們男人一個女人哪夠啊!」他滿臉的壞笑。
孔林的病室在三樓,只有一扇窗戶,牆壁漆成淡藍色。兩張床和一對小柜子就快把房間裝滿了。孔林和吳曼娜進屋的時候,楊庚正坐在床上削蘋果。看到他們,他驚訝地站了起來:「哈,吳曼娜,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了。」
楊庚接著講起了中蘇邊境一帶的氣候。那裡的夏天很少見到暴風雨或者小雨,但是一旦下起雨來,瀝瀝拉拉好幾天都不停,滿地都是泥濘和水坑。運輸物資的車輛開不到營房,至少要等上一個星期地面才能幹爽些。邊防部隊沒有菜吃,只能用鹽水煮大豆當蔬菜。邊境上雨季很短,十月初就開始下雪了。比較而言,秋天雖然短暫,卻是最好的季節。乾燥的氣候使他們能夠走出去,到林子里采些蘑菇、黃花菜、木耳、榛子、野梨和山葡萄。入冬之前,野豬也肥實。
「他得了肺結核,現在沒事了。」
「要真是這樣,下次一定不能叫他再摻和。」
「你說我要不要去打聲招呼?」
「我覺著都是我那個小舅子搞的鬼。這些壞水都是打他那兒冒出來的。」孔林實在張不開口告訴他法院外面的那一幕。
孔林和吳曼娜都為這個無意中透露的心跡感到高興,這也證明了孔林確實還在尋找離婚的辦法。去年,他給她看了縣城小報上那篇關於他離婚的報道,她讀後心都碎了,懷疑孔林會不會完全放棄再次離婚的努力。經過三個月的考慮,她決定有必要的話就讓孔林把她的名字告訴法官。孔林被她的決心和勇氣感動了,反覆保證下一次要竭盡全力。但是,她還是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一直在利用她——只是要在身邊有個女人為他做這做那。每次這樣想完之後,她又否定自己的猜測。她安慰自己說,他心腸好,不是那種故意傷害她的人。聽了楊庚的話,她非常高興孔林居然會從病友那裡討主意。她站起來到一個小販那裡兒一下子買了兩斤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