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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八

第二部

先上來的是啤酒,裝在一個大杯子里,嘶嘶地冒著泡。楊庚也不客氣,抓住杯子把,把滿滿一升啤酒端了起來,笑著說:「來,先干一口。」孔林和吳曼娜也舉起他們的小茶杯,裏面盛的是白開水。
「嘖嘖,」吳曼娜不耐煩了,「你別吹了,說點沾邊的。」
他解釋了這兩天自己的想法。出乎他的意料,她平靜地說:「你手頭有錢嗎?」
楊庚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結實的牙齒:「我的肺早爛了。」他往自己的盤子里潑了一大攤辣椒油。孔林和吳曼娜也各自用小勺舀了一點芥末放在盤子里。三個人坐在那裡聊著天,等著餃子上桌。屋外的窗台上蒙了層耗子屎一樣的煤灰,四隻嘰嘰喳喳的麻雀落在上面,街上每掠過一陣汽車喇叭,就嚇得跳幾跳。靠窗子左邊的鳥瞎了一隻眼睛,眼角上掛著一滴干血。空中飄著稀疏的雪,幾片雪花在斜插過窗子的兩根高壓線上方打著轉。天上的灰雲壓得更低更密了,雲縫間閃動著微弱的光。一個男人在窗子底下吆喝:「狗魚,鮮哪!今兒早上才打江里撈的。」一個女人的喊聲像唱歌一樣:「炸麻花嘍,又甜又脆,三毛錢兩個。」
「你不要肺了?」看著他們的客人灌下一大口啤酒,吳曼娜說了句。
楊庚接著說:「你們倆別像見了鬼似的看著我。我舉個例子你們就明白了。」他用筷子點著孔林的胸口,「三年前,我們師的一個團長把一個從北京來的年輕女記者給扣下了,非要人家跟他睡一個星期不可。這姑娘的同事把電報打到了read.99csw.com瀋陽的軍區司令部,上面讓那個團長馬上放人。他也只好讓人家走了。後來,我們都以為這傢伙不被降級就得轉業,軍區還發了一個內部通報狠狠批評了他,大家都以為他這下完了。你還記得那個通報嗎?」
「沒多少,我在銀行里只有六百塊錢。你攢了多少?」
「肯定有辦法。哪怕一隻鐵公雞也能捅進刀子去。」
她隔了一會兒問楊庚:「你能不能幫我們出個主意?」
「沒有,我只有六百塊。」
「有啥好知足的?」
「記得。」孔林說,「後來怎麼樣了?」
「明年再接再厲嘛。」楊庚說,「我要是有個曼娜這麼漂亮的女人,叫我幹什麼都行。來,高興點兒。孔林,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得知足啊。」
她想了一會兒說:「要是你沒錢,趁早想都不用想。」她皺著眉頭,緊抿著嘴唇。很顯然,她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了。她的決絕的態度讓他感到茫然。
「咱就不能試試?」
「你攤上的好事兒還不夠多啊?」
他越想心裏越亂。第二天晚上孔林來到住院病房找吳曼娜,發現她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正在看上一班護士交下來的病情記錄。看見他走進來,她放下記錄簿,給他拽過一把椅子。
「不行。」她轉過身,繼續查看病情記錄。
沉默籠罩了房間。他為自己感到羞恥。誰不知道花錢娶媳婦是男人的事情啊!讓人家女方幫助是不合情理的。他也許根本就不應該張這個口。
孔林搖搖頭。吳曼娜的眼睛在他倆的臉上掃來掃去read.99csw.com
「說這話誰信啊?你只要錢花對了地方,肯定不會幫倒忙。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他明白了,如果他們決定花這筆錢,她不會分擔什麼。意識到這一點使他很恐慌。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攢這麼多錢,更不用說借了錢后能夠獨自還清。他問她:「那咱們怎麼辦,就在這兒乾等著?」
「實話說吧,離婚我並不贊成。但你們如果真想像男人老婆那樣在一起過日子,還非得過這一關不可。」
「我又沒要離婚,辦法得你們自己想。有一點我最清楚:沒有花錢辦不成的事兒。你給淑玉兩千塊錢試試,什麼樣的婚都離得掉。」
「這個我們懂,問題是怎麼才能離成呢?」孔林問,一邊用筷子把一個餃子夾成兩半。
「不,不,你還沒明白。」孔林說,「她一分錢都不要。她人很樸實,腦筋沒那麼複雜。」
飯吃了一半,楊庚又說起喝不上他倆的喜酒太遺憾了。聽到「喜酒」兩個字,孔林和吳曼娜一下子沉靜下來,臉色陰暗。
「唉——要是知道怎麼辦就好了。」孔林慢慢嚼著一片撒在豬頭肉上的蒜葉,手指尖一下一下地搓著腦門。
足有一分鐘的時間,孔林和吳曼娜都悶頭吃著,對楊庚的建議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後來我聽說,他花了一千五百塊錢打了兩副金鐲子,師長和政委每人送一對。他說這鐲子是他們家鄉的特產。鬼才相信哪!可是送了錢就管事兒,人家就能陞官。你們看,錢不是把死人變活了?我要是他媽的手裡有錢,還怕https://read.99csw.com不能上下活動活動,還能讓人家像現在這樣給打發了?我在前方帶不了兵了,就不能在軍區大院里坐坐機關?起碼比許多人都強吧,你說呢?」
「不多。」雖然他急於想知道,但她還是沒有透露自己的存款有多少。
「有這樣的事兒?」孔林和吳曼娜一齊叫起來。
他們從這兒扯到了怎麼才能把楊庚的行李託運回鄉,是走水路還是走鐵路划算。楊庚最近通過關係走後門買了一些松木板材——木材在他的老家安徽是緊俏商品。他還買了三十斤椴花蜜和六張羊皮,這樣回家以後就能做幾身皮大衣。
「咱們如果決定這麼做,也許能從別人那兒先借點。」他說,「你怎麼想呢?」
到了十一月底,孔林完全複原了。上級命令他到瀋陽參加一個給部隊幹部辦的學習班,學習馬克思的剩餘價值理論。這趟出差讓他很興奮,倒不是因為有興趣啃那些外國的經濟學名詞,而是他的同學戰友多在瀋陽,他很想藉此機會重遊舊地。
「那是,這還用說嗎。」孔林附和著。他用調羹從一個小茄子肚子里掏出蒜泥,然後把茄子切成兩半,送一塊到嘴裏。
孔林和吳曼娜用筷子把幾個餃子扒拉到自己盤子里。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他知道她也在轉著同樣的念頭——這是他們倆第一次一起在飯館里吃飯。他心裏湧起一陣辛酸,因為有外人在場,才勉強控制住了自己。在這同時,吳曼娜的眼睛死死盯著身前的桌面,好像不敢看這兩個男人。孔林想活躍一下氣氛,一個勁勸楊庚多吃菜。九*九*藏*書其實這根本用不著,這位客人比主人吃得都歡。
「哎呀,這是幹啥?」楊庚說,「別像死了人似的哭喪個臉。咱們不都活得好好的,不開心才叫傻呢。」
孔林的病好得很快。習慣性低燒消退了,他的臉又恢復了從前白白凈凈的模樣。經過兩個月的治療,他左肺葉上的陰影縮小到只有杏仁那麼大,醫生預計它很快就會鈣化。他的康復主要是用了一種新發明的中成藥「百步」,醫院里拿這種新葯來治療一些肺結核病人。雖然鏈黴素對大多數病人來說藥力更顯著,但是有的病人用了中成藥療效神奇。更讓孔林驚喜的是,他接受「百步」的注射,再加上服用魚肝油和維他命,居然把他犯了多年的關節炎也治好了。只是他的屁股上到處是被針扎出的腫塊,走路都是拖著腿。
冷盤和餃子一起端上來了,桌子上立刻罩上一陣霧氣。孔林很高興菜上得這麼快。楊庚搛起一大塊豬耳朵塞進嘴裏,一邊咯吱咯吱嚼著一邊說:「嗯,好吃。香。」
孔林問楊庚:「臨走前還有啥事兒需要幫忙嗎?」
「要是你沒錢,咱們根本就不用想。」
「去年人家提了師參謀長。」
楊庚已經正式從軍隊轉業了,但是醫院不敢肯定他的肺結核完全好了,因此他還在等出院的通知。他很快就要回老家去了,孔林決定在去瀋陽之前和吳曼娜一道請他吃頓飯。他倆向蘇然主任申請進城,也得到了批准,條件是他們三個人出了醫院要集體行動,不得擅自分開。
可是又一想,他對本生又感到沒把握。他這位小舅子很九*九*藏*書可能把錢揣了,卻不幫助他辦事兒。在這種人身上使錢永遠是危險的投資。兩千塊錢不是個小數目,等於他一年半的工資。本生肯定是條貪心的狼,為了這兩千塊錢能把親爹親媽賣了。但是孔林還是覺得風險太大。
他們搭公共汽車去了城裡。星期天街上人很多,小販們在扯著嗓子叫賣,人行道上處處是從小吃攤子躥出的油煙。他們到達「四海園飯館」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走進餐廳,爬上骯髒的水泥樓梯,他們在二樓找到了一張八仙飯桌。樓上的客人比較少,樓底下嘈雜的吃喝聲浪也沖不上來。楊庚摘下皮帽子掛在一把鐵椅子背上,孔林和吳曼娜也除下了自己的帽子。坐下沒一會兒,一個腰上系著紅圍裙的女服務員走過來,寫下來他們要的菜。三個人點了幾個冷盤——豬頭肉、腌蘑菇、小茄子和一碟鹹鴨蛋。主食是餃子,餡是豬肉、蝦仁、大蔥和白菜。楊庚不理會吳曼娜的勸告,又加了一升黑啤酒。
「我也不知道。」她絕望地說,「我是怕把錢給了本生就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原先以為你攢的錢也許夠這個數。到底有沒有啊?」
從城裡回來的晚上,孔林一直在琢磨楊庚說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淑玉可能不想要錢,但別人說不定能夠買通,特別是他那個小舅子。淑玉肯定會聽弟弟出的主意。如果本生讓姐姐接受離婚,她就不會再變卦了。真要那樣的話,明年夏天他就是自由人了。現在孔林認定本生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孔林和吳曼娜都沒有說話,對他的口氣這麼肯定多少有點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