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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六

第三部

「你得保證不笑我。」
「這東西像個骨灰盒。」孔林嘟囔著。大衣櫃的門開著,他盯著吳曼娜的衣服下面放著的一個小檀香木盒。盒子上橫著一把黃銅掛鎖,他猜想著裏面裝了什麼東西。可能是鈔票,或是銀行存摺,也許是她歷年得的獎狀。不知什麼原因,最近他開始琢磨上了這個外表漆得亮亮的木盒子。
「不,我要有自己的孩子。」
「好吧,我沒啥藏著掖著的。」
「啥事兒?這麼神秘。」
她從床上下來,走到大衣櫃跟前,拿出了那個神秘的盒子。她拔出掛鎖,開了盒蓋,盒子內層煳著花花綠綠的糖紙,一卷奶油色的海綿拱了出來,遮住了盒子里的其他東西。她取出海綿攤在床上,上面別著二十多枚毛主席像章。絕大多數是鋁做的,也有幾枚陶瓷的,鼓凸的圓面在燈下閃著光。在一枚像章上,毛主席身穿軍裝,手裡揮動著軍帽,正在檢閱天安門廣場上的紅衛兵。另一枚,他抽著煙,手裡拿著一頂草帽,正在同韶山家鄉的農民們交談。
「那不叫愛,不過是一時昏了頭。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對了,你是例外。」她齜牙一笑,繼續用一塊饅頭擦乾淨了盤子里的肉湯。
「我要從這些信里瞧出來你原來是個多麼浪漫的姑娘。」
老太太的話勾起了吳曼娜的饞癮,她也開始想燒雞了。孔林每隔一天就從附近的小吃店給她買回來一隻。燒雞不便宜,孔林有些擔心—他每月的工資也就夠買十五隻燒雞。幸好,她對燒雞的興趣持續了不到兩個星期。接下來就是石榴,她一定要孔林去想辦法,可是冰天雪地的到哪兒去找石榴?她真饞那些粉紅的顆粒啊,酸酸的,甜甜的,一咬一口水。她一想起來就直咽唾液。有天晚上她夢見了一棵粗壯的大樹,上面掛滿了開了口的石榴。她告訴了孔林這個夢,而且自己圓夢說石榴是吉祥果https://read.99csw.com,預示著他們會有一個大胖小子。吃不到石榴多少矯正了一下她那變換不定的胃口,她又開始正常吃飯了。
他表面上裝得不動聲色,心裏卻急切地想看看這些信里究竟寫了些啥。除了在小說里,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讀過一封情書,自己也沒有寫過任何表達愛情的書信。現在他有機會讀到真正的情書了。
吳曼娜在二月份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堅決要求和孔林分床睡。「我不想傷著孩子。」她解釋說。孔林明白她的意思是,在嬰兒出生之前他們不能再行房事。他同意了。他從總務科借來一張行軍床,支在屋角里。
「呵,沒想到咱們吳曼娜同志對毛主席他老人家這麼熱愛。」他笑著說,「你打哪兒整來這麼多像章?」
寧醫生的母親成大媽有天晚上來串門,她對吳曼娜說:「你真有福,想要啥就能吃啥。當年我生頭一個兒子的時候,兩個月里只吃了十個雞蛋。後來懷了第二個孩子,饞燒雞饞得跟瘋了一樣。那時候窮啊,連只雞翅膀都買不起,只好每天早上到熟食鋪子里去看看燒雞啥樣,不過是去聞聞味兒。」
「瞎扯,我可不這麼想。」
「那行,我打開讓你瞧瞧。」
「嗯—嗯,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除了讀書之外,她還忙著給嬰兒準備小衣服和尿布。她到處跟人家要穿破的襯衫和睡衣,因為尿布最好用鬆軟的舊衣服,這樣不會擦傷嬰兒的嫩皮膚。晚上她經常不著家,到鄰居家串門,跟人家學做嬰兒的小被子和小枕頭,或是用毛線鉤織小襪子和小鞋。她花了七十多塊錢買了三斤毛線,孔林奇怪她啥時候變得花錢這麼大方,甚至有些浪費了—一個剛出世的嬰兒哪用得了這麼多的毛線衣服。但是他沒有抱怨,因為她是花自己的錢。
「你算了吧,我可對再要孩子沒興趣九-九-藏-書。」
孔林沒有想到她還能懷上孩子。吳曼娜已經四十四歲了,早過了受孕的最佳年齡。現在他不禁有些擔心,因為她心臟不太好。自從他們結婚以後,她隔一陣子就會犯心律不齊的毛病,血壓也總是偏高,但是做心電圖倒沒查出有什麼嚴重的問題。她是高齡孕婦,生孩子恐怕不會順當,孔林的憂慮又加重了一層。他幾次勸她去做人工流產,沒想到她堅決想要這個孩子。她說,他們結婚就是為了生孩子,她可不想光開花不結果,做個一輩子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這次懷孕可能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甚至告訴他:「我希望咱們這次能是個兒子。我想要個小孔林。」
讀完了所有的信,他反而覺得心裏像缺了點什麼。讓他感到困惑的是,董邁在信里表達的那種絕望的激|情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他從來沒有體會過對一個女人產生強烈感情的滋味,他也從來沒有寫過一行充滿愛戀的句子。他每次給吳曼娜寫信,一開頭都是「曼娜同志」,或者開玩笑地稱呼她為「我的老婆」。他獃獃地思忖著:興許我是書讀得太多了,或者是因為受過良好的教育,就變得過於理性了。我受到的是科學的訓練,知識越多血就越冷。
「但是他畢竟愛過你,對嗎?」
「你今兒這是咋了,啥都想打聽?」
「我能看嗎?」
看到這些詞句,孔林差點要笑出來。董邁這傢伙一看就是個頭腦簡單、過分多情的種子,表達自己的感情也這麼顛三倒四的。
「你在說啥?」
「他蹬了我,我恨他。」
「董邁過去給我寫的信。」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孔華有時候會在星期天來看父親。如果吳曼娜不在,她會多待一會兒。她告訴父親,淑玉對吳曼娜懷孕非常欣喜,因為孔家人丁將更興旺了。孔林對淑玉的反應有點納悶,看起來她仍然認為她是他https://read.99csw.com妻子。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他每月付給她的生活費讓她有這種感覺。這個女人的頭腦真夠簡單的。孔華時常會帶來淑玉給他做的蔥油餅,如果看到吳曼娜在場,就不把餅拿出來。她現在話比以前多了,也更愛笑了。她告訴父親她如何喜歡她的工作,工廠里的師傅們如何對她好,等等。她臉上總是樂呵呵的,笑起來嘴角會翹上去,一雙眼睛更水靈了。孔林瞞著吳曼娜給女兒買了一輛鳳凰自行車和一塊上海牌手錶。吳曼娜看到后什麼也沒說,心裏知道一個剛進廠的學徒工是買不起這兩大件的。她對孔華的態度從來都是不冷不熱。
「本人搜集的。」
他時常會被一種奇怪的情感折磨得太陽穴生疼,這種感覺使他懷疑自己是否喜歡這種家庭生活。在他看來,這場婚姻已經變得無聊乏味,亂糟糟的令人疲憊。
「出於對偉大領袖的無限崇拜?」
結婚以後,孔林就很少看書了。門旁邊立著他的書架,書仍然裝得滿滿的。但是架子上也擺了水杯子、藥瓶子、眼鏡盒、手電筒、不倒翁,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小擺設。書頂上積了一層塵土,他和妻子都懶得打掃。相比之下,吳曼娜倒是看了不少書,都是講懷孕、生產和育兒的讀物。她把醫院那個小圖書館里這方面的書都借來了。她一邊看一邊感嘆自己對生養小孩知道得太少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會告訴丈夫自己一天里都讀了哪些內容。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對他的缺乏興趣很惱火。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對吳曼娜說:「那些信我都看了,我能看得出董邁是真心喜歡你。」
「崇拜不崇拜的咱不知道,我只是覺著挺好看的,對嗎?」
孔林見說服不了她,也就不再提了,隨她去吧。
第二天下午,他早回到家一個小時。他打開檀香木盒子,取出裏面九_九_藏_書的信讀了起來。許多信已經有一股霉味,紙頁微微發黃,有些字跡由於受潮變得模煳不清。董邁的信沒有什麼寫得出色的地方,有些信像流水賬,只是記敘了他每天的活動—中午吃的什麼飯,頭天晚上看了什麼電影,認識了哪些朋友,等等。但是偶爾也會蹦出幾句火熱的情話,讓人感覺到一個年輕人陷入絕望愛情時的真誠。在一封信里他這樣寫道:「曼娜,我只要一想起你,就會心跳得發慌。我晚上睡不著覺,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你。今天早上起來頭疼得厲害,一個上午什麼也沒幹。」另一封信里他這樣說:「我的胸膛要爆炸了。曼娜,如果再見不到你,我會活不下去了。」有一封信是這樣結尾的:「讓老天爺保佑咱倆結合吧!」
到了第四天,就不見她把海蜇絲端上桌了,好像她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菜。剩下的半碗海蜇絲靜靜地擱在碗櫃架上。
「我不相信這套封建玩意兒。男孩和女孩有啥區別呢?」
吳曼娜用水把海蜇皮上的沙子和鹽粒洗掉,切成細絲,拌上醋、蒜泥和香油。整整三天,她每頓飯都要咯吱咯吱地嚼海蜇皮。她讓孔林也嘗一點,但是他受不了那股腥氣。
「也沒啥秘密,你要看就看唄。只是別當著我的面打開。」
「盒子我就不鎖了。」
她的話倒讓他有點吃驚。如果董邁真是像她說的那樣,為啥她還要把這些信當成寶貝一樣收著?她真的恨他嗎?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天晚上他開玩笑地問她:「你那個盒子里放了啥東西,還怕讓我看見?」
他思索著這些,湧起一股悲涼的心緒。他如果把心裏想的說出來肯定會傷害她的感情,於是沉默著。
「你也得答應,從今兒起你告訴我你所有的秘密。」
「放心吧,不會。」
「你要不高興我就不看。」
「哦,沒啥。你咋那麼想知道?」她微笑了。
「好吧,你在家我不會看的read.99csw.com。」
「為啥呢?」
「女孩命苦。」
她的妊娠反應非常強烈,經常嘔吐不止,甚至深更半夜鄰居們也能聽到她哇哇的吐聲。她也不再注意自己的外表了。她的臉浮腫起來,眼圈周圍的皮膚變得暗黑鬆弛,好像剛剛哭過一場。另外,她食慾奇好。她大口大口地喝海帶燉排骨湯,說嬰兒需要營養,喝完了還拍拍沒有顯形的肚子。更要命的是,她的口味反覆無常,今天想吃地瓜,明天就會饞杏仁酥。有一天她記起海蜇皮好吃,就央告孔林去給她弄點來。木基是個深處內陸的城市,春節過後就連泡發的海蜇也是稀罕物。他晚上下班以後騎車四處去尋找海蜇皮,每次都是空手而歸。他請幾個家住在城裡的護士幫忙,她們也毫無辦法。最後還是通過伙食科一個幹部的親戚,才在一家水產商店裡買了兩斤腌泡的海蜇。
「大衣櫃里那個檀木盒子唄。」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對收藏毛主席像章這麼熱心,接著意識到也許再過些年這些玩意兒會很值錢。這些像章讓人回想起那場瘋狂的「文化大革命」,多少人的光陰浪費了,多少人失去了生命。革命過去了,像章成了歷史的遺迹。但是對她來說,這些像章根本沒有什麼歷史的價值。他明白,她不過是拿它們當作某種財寶收藏著。她把這些毛主席像章當作她能夠擁有的唯一美麗的物件,如同珠寶首飾一樣。
孔林有時候也會想起同吳曼娜結婚前的二十年歲月。那種平和的生活好像已經屬於另外一個人了。他忍不住想,假如同吳曼娜早結婚十五年,他的家會是什麼樣子。那時候她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姑娘啊,他一直相信如果能娶了她自己會非常快樂。但是現在她變得判若兩人,十分庸俗無趣。他清楚是多年的磨難使她變成了這樣。
他瞥了一眼盒子裡頭,發現有幾十封信件,用一根藍皮筋捆著。「那是啥?」他問。
「能看一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