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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七

第三部

「她們是誰?」
她走進裡屋,把臉埋進一個鴨絨枕頭裡,抽泣著。他坐在客廳里抽了一會兒煙,然後擦乾淨飯桌,刷完碗筷,一言不發地上班去了。
「這個嘛,」孔林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她們有和尚關心啊。」
孔林離開家后,她變得焦躁不安。她腦子裡升起更多的疑雲,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的最多的是—他是否還愛她。
「這有啥不對的?人家請咱幫個忙,咱好意思駁人家的面子?」
「哎呀,你咋亂攪理呢?」
她不再說什麼了,對他的話很不高興。他急切地想躲出家門讓她心裏很亂。最近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在丈夫眼睛里看到一種很不耐煩的生硬目光。她尋思著,他不高興可能是因為她不願意打胎,或是因為他們近來節制房事。她曾經問過幾位年紀大的婦女,懷孕期間是否還要和丈夫同床。她們都說當父母的不能再干那事了,弄不好孩子會流產。她對這些話深信不疑,因為她看的好幾本書也都是這樣說的。
吳曼娜看著她那張狐媚樣的臉,心裏越來越堵得慌。最讓她惱恨的是那雙杏仁狀的眼睛,從她開始觀察她起,這雙眼睛就沒離開過孔林。她恨死了這個狐狸精,她恨全屋子的人!孔林也不是好東西。他和她們打情罵俏,好像還很得意。真不要臉,論歲數他都可以當她們的爹。怪不得他一放下筷子就想跑出來,敢情這兒有一群小妖精在等著。他簡直把家當旅館了,只是回來吃個飯睡個覺。孔林這個王八蛋!這些人全他媽的不得好死!
「他說,女人要是沒有關心和愛情就活不下去。」
看到他臉上誠懇的表情,吳曼娜微笑了,告訴他以後再也不要自作主張,啥事都要兩口子之間先商量。「你沒聽人說,夫妻要比翼齊飛嘛。」她說。
可以https://read•99csw.com吃飯了。孔林把湯盆從廚房端進了飯廳,這間屋也是他家的客廳。
第二天晚上,孔林吃完飯,夾著雨傘出了門。她急忙披上雨衣跟了出去。她離他有一百米遠,看著他在雨中無精打采地走著。白瀑似的雨絲被風吹得斜抽在臉上,一會兒又倒捲起來,彷彿珠簾一樣晃動。幾隻麻雀在屋檐下發抖,啾啾鳴叫。雖然是寒冷的早春,但路旁的樹上已經抽出了嫩綠的葉芽。前面丈夫沉重的腳步讓吳曼娜想起他已經不年輕了。你咋會想到他去勾引別的女人?她開始埋怨自己。你咋變得那麼不通情理?你是太嫉妒,佔有慾太強了。為啥不能給他一點自由呢?
禁絕房事似乎不可能是導致他對她不滿意的原因。她記得很清楚,當她要他分床睡的時候,他很痛快就答應了,彷彿是巴不得的事情。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厭煩她了?她問自己。可能是。他是不是在找別的女人?不可能。我們一起共過那麼多的患難,他哪能一夜之間就變了心。那麼,他為啥那麼想躲開我?他會不會想到別人那裡找樂子?他是不是看上了別的女人?他真的上辦公室了嗎?是一個人待在那兒嗎?
孔林告訴吳曼娜吃過晚飯他要去辦公室。他被請去給一些準備考護士學校的護理員上化學基礎課,每個星期教兩個晚上。
「沒有。她們求我,我就答應了。」
「哦,沒有,他說我做得不對,太不理解你的心情。」
「誰讓你去教那個化學課的?」
他走進了門診樓,她卻沒有跟著進去。她站在樓前的一個籃球架下,心想,等他走到二樓的辦公室以後再進去也不遲。
孔林嘴裏嚼著餛飩,含混地告訴妻子他下午遇到了蘇然,兩人在一塊兒談論了好半天女人。read.99csw.com「我們談得不錯。」他說。
兩人都樂了。
鍋開了,她用刀划碎了兩張紫菜,又切了一把香菜,一塊放進了一個湯盆里。孔林忙著把湯匙和碗放在飯桌上,又擺了兩個盛著醬油和醋的小碟子,嘴裏一邊說她應該等他回家以後再包餛飩,他可以幫她剁餡擀皮。
她越想越心焦,但是心裏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錯。
「家裡太吵,我需要精神集中。」他的聲音里沒有一點讓步的餘地。
「咱們今天不是爭誰在理不在理,這是個感情問題。你挨門挨戶打聽打聽,有誰家的老婆懷著大肚子,當丈夫的成天不著家的?」
「別著急,我會問明白這件事。」分手的時候他說。他的兩條羅圈腿比去年更彎了。
她等了又等。十分鐘過去了,他辦公室里的燈光還是沒有亮,黑洞洞的窗子像一口無底的井。他上哪兒了?去廁所?不會,他出門前剛解的手。他肯定是躲到什麼地方干偷雞摸狗的勾當去了。
第二天早晨,吳曼娜在上班的路上碰到了蘇然。因為他們平時關係不錯,她就問他,為啥醫院里不能找別人教化學課?妻子懷了孕,當丈夫的應該晚上待在家裡。蘇然有一陣沒緩過神來,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說他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化學課,更不要說派孔林去當老師。醫院里新分來了不少大學生,為啥人們非要找孔林幹這種事情?
晚飯她包了餛飩,巴望著他能準時回家來。她燒上一鍋水等著他。孔林像平時一樣六點鐘進了門。她一見他,頓時鬆了口氣,趕忙把豬肉餡的餛飩下了鍋。
「啥工作?」
從那天起,他晚上就待在家裡溫習化學知識。因為補習班已經開課,臨時換老師不太可能,他只好每周去給護理員們上兩次課。吳曼娜對這次的夫妻和解很滿意九-九-藏-書,但是每個星期的兩個孤獨寂寞的晚上仍然讓她不痛快。孔林只要不在家她就會悶悶不樂,忍不住胡亂猜想他在外邊都幹些什麼。
「幹啥非要到辦公室去?」吳曼娜問。
「有這個必要嗎?」他的聲音中帶有一絲嘲弄,眼鏡片後面又開始閃著令她心寒的冷光。
「在家裡就不能幹了?」
蘇政委的話讓吳曼娜吃了一驚。她懷疑到底是誰派了孔林這麼個差事。昨天晚上她從門診樓回來以後,猶豫了兩個鐘頭,最後還是決定不同孔林攤牌。她記著他為了建成這個家所付出的代價,要說孔林把他們的婚姻當兒戲是不可想象的。不然他幹嗎要等她那麼多年,離婚離得那麼苦?他絕不是個輕浮的人。但是她現在已經從蘇然那裡知道了,這個化學課根本沒經過領導批准。吳曼娜改變了主意,她要盤問孔林,把這件事弄清楚。
「在那兒工作效率高唄。」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事兒為啥事先不和我商量就應下來?」
「林,我問你點事兒。」午飯後她說。
「也沒特別說到誰,只是泛泛地聊聊。」
她撲哧一聲笑了。當政委的能說這話,真有意思。怪不得他對自己的瘋老婆那麼有耐心。她說:「這話不對,那尼姑咋辦呢?」
雨下得更勐了。銅錢大的雨點砸著長滿青苔的瓦塊,濺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密匝匝的水聲。教室里兩個姑娘站起來,走過來把窗子關上了。吳曼娜轉身走回家去,兩條腿軟得像麵條一樣。
她的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仰起臉對著天棚說:「天啊,好像他真不明白他都整了些啥事兒?我得怎麼說他才聽得懂呢?」
「他原話是咋說的?」
「我知道。」他不高興了。
「那些護理員都是什麼人?雪鵝是誰?她是男的還是女的?」
她正用手擦臉上的雨水,從樓九九藏書西頭傳出一陣笑聲。她循聲走過去。在一樓的進修教室里,孔林正跟七八個年輕的護理員說話。這些護理員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她們全神貫注地聽著,看上去對他的話很著迷。窗戶雖然開著,她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是偶爾會聽到「異構」或「分子公式」之類的只言片語。她能看出來他很開心,臉上表情生動,手勢充滿活力。他因為腰挺直了,人也顯得高了。他轉過身,開始在黑板上寫著什麼。所有學生的眼睛都盯著他。忽然,因為用力過勐,他手中的粉筆頭折斷飛了出去。他說了句「呵喲」,惹得一個姑娘咯咯地傻笑。
「你倆都談論誰了?」
「他是不是也尋思著我發神經了?」
餛飩煮熟了,她連湯帶餛飩一齊倒進了湯盆,然後又往裡加了一湯匙的辣椒油,用一把不鏽鋼勺子在餛飩湯里攪動著。
「有啥不對的地方還要我告訴你嗎?你撇下懷孕的老婆,讓她一個人在家擔驚受怕,自己和別的女人瘋去。」
「這是咱們的家,不是旅館。你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是她們要我幫忙。」
「曼娜,」他說,「要是我知道你對我教課有這麼大的意見,我當初就不會答應了。」
「你這樣就不講理了。我沒有和任何女人瞎混。」
「我倒從來沒想過這個。」他聽起來滿腹委屈。
「我不是跟你說了,要把過去學過的化學知識撿撿,不然怎麼給人家上課啊。」
怒火和妒火一齊在吳曼娜的胸中燃燒起來。她留神看看,覺著其中有兩個護理員長得相當漂亮,肯定對男人有吸引力。特別是一個外號叫雪鵝的姑娘,更是一臉妖精相。這個年輕女人是五個月前因為作風問題調來醫院當護理員的,聽說她在瀋陽軍區司令部的機關里和一個高級幹部勾搭胡搞。她本來是軍區文工團的read•99csw.com一個演員,因為這位幹部的妻子到處寫信告狀,揚言如果不處分這個「小騷|貨」,就要把許多樁醜事抖落出來,於是她被發配到這個邊遠的城市。吳曼娜從二十多米遠的地方觀察雪鵝,發現她的脖子確實像鵝頸一樣又白又長,被垂下來的烏黑頭髮遮住。她的鼻子微微翕動,一直笑盈盈地看著老師。這女人一定是狐狸精變的,一天不勾引男人就活不下去。吳曼娜聽說,有天晚上雪鵝值夜班,白大褂裏面乳罩褲衩啥也沒穿,就那樣光著到處晃蕩。有些男病人一定是聞到了她身上的騷氣,只要一看見她,就像綠頭蠅見了血一樣,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啥事兒?」
「我不知道你啥時候回來。」她說。其實她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她是擔心他根本不會回家吃飯。
「那麼說,領導沒派你的差?」
她想得越多,心裏越難受。她從沒有感到過像今天這樣孤獨,燈光昏暗的屋子就像一間被遺棄的病房。她覺著好像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對,想看她的笑話。不行,她自語道,我就是一塊壓在孔林背上的磨盤,也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地拋下來。我現在啥也沒有,只有他了。沒有他,這個千辛萬苦創建起來的家也就不存在了。再說,難道他不應該集中精力關心愛護他懷孕的妻子嗎?不行,我一定要把他抓住。
整個一下午,吳曼娜都坐立不安。她不知道孔林下班后是否會回家吃飯,晚上是不是還要出去。她甚至埋怨自己太衝動,也許不應該發那麼大的火。他現在肯定把她看成是一個嫉妒的母老虎了。難道他對她真的變了心?他可能對她非常厭倦,所以才從另外的女人那裡尋找安慰。不,他不像董邁那樣沒良心。那麼,他到底想要啥呢?
「那些想考護校的護理員。那天她們到我辦公室去,請我幫她們突擊複習一下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