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八

第三部

夏天到了,吳曼娜的肚子很顯形了,脾氣也變得更壞了。她對孔林每個禮拜出去教兩次課,心裏老大的不樂意。她明明知道給護理員開的化學課很快就要結束了,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把孔林弄得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臉,孔林經常會想起他們結婚後第二天她說的話:「我真希望你癱在床上,這樣你就能整天和我在一起了。」
牛海燕數著數:「一……二……使勁兒。」
「啊……我要死了。我操你個親娘祖奶奶!」
孔林把牛海燕拉到一邊,悄聲說:「她挺得過去嗎?你知道她的心臟不太好。」
「行啊,行啊,快點吧。只要能讓我快點生出來,啥都行。」
「能。」
「不行,我沒勁兒了。」吳曼娜又哭起來,「海燕,給我做剖腹產吧。好妹妹,親妹妹,求求你了,給我來一刀吧。」
「我—我沒法待下去。」
他記得人們常說「養兒防老」。他尋思著,即使男孩比女孩強,男孩未來的生活未必就容易。他長大后還要贍養父母,供養自己的家庭。自私!天下的父母養兒子是準備將來要剝削他們。他們想要兒子是因為男孩比女孩日後能提供更多的東西,兒子是更值錢的資本。
「去你媽的!孩子沒懷在你身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疼。噢—你們全他媽的在禍害我!」
「好了,全開了。」牛海燕向小於和雪鵝招招手,示意她們過來幫忙,「曼娜,咱們一塊兒使勁兒。先深呼吸。好了嗎?」
「是啊。」
「你—為啥要這樣整治我?」她又叫起來。
小於跑出去找牛海燕—這個醫院里唯一的產科醫生已經下班回家了。小於在樓門口碰上了好朋友雪鵝,請她上樓去幫忙照看吳曼娜。雪鵝答應了。
「求求你,別吵了……」
伙房後邊是一排豬圈,飼養員用鐵勺子敲打著豬食槽子,圈裡的豬開始哼哼唧唧地叫起來。一些護士和護理員走進了食堂,在飯廳的另一頭揀了兩張桌子坐下,開始擇扁豆。
孔林感覺非常狼狽。他愣了一會兒,才用手掌貼住她的腰眼,使勁按摩起來。她嘴裏哼哼著,額頭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她的痛苦。他竭力回想著二十多年前在醫學院學過的教科書上有關分娩的章節,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孔林長嘆一聲。他覺著燒心,吃了兩口飯卻怎麼也咽不下去。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惡臭,那是從洗碗槽旁邊的泔水缸里發出來的味道。他站起來走過去,把碗里的菠菜湯全倒進了泔水缸。他洗乾淨飯碗和鋁勺,喝了兩口水漱漱口,把碗和https://read.99csw.com勺揎進一個用花條毛巾做成的飯袋,掛在牆上一個空著的釘子上,四周掛的全是其他同志的飯袋。飯廳的另一頭,那些姑娘正嘰嘰喳喳地聊天,有幾個哼著一首電影插曲。一隻小花狗被拴在一根桌子腿上,哀哀地叫著。
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那個聲音接著說。假定你有一萬元,在你小舅子身上花掉兩千,只當是喂狗了。但是你能在十年前就娶了吳曼娜,她就會很順當地生下孩子,也不會在心裏怨恨你。你瞧,錢是不是比愛情更有用?
孔林的右眼開始有點疼,好像飛進了什麼東西。他摘下眼鏡,用指尖揉揉眼,但是越揉疼得越厲害。他站起來走到水池子邊上,歪著脖子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面,放開水沖洗眼睛。水很涼,流到他的面頰和前額上,他不禁打了個激靈。
在他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回答:因為錢比愛情更親、更實惠。只要你捨得花錢,一切事情都會平順得熨熨帖帖,你的婚姻也會幸福美滿。
雖然樓里有人值夜班,但走廊里燈光昏暗。孔林在長長的樓道里來回走著,從這頭踱到那頭。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覺得腦子裡空白麻木,有些眩暈。在這同時,他妻子的叫罵聲在樓層里回蕩著。有幾個人從產房門口經過,又折回來,湊在門邊想聽聽她究竟在罵些什麼。孔林坐在長椅子上,臉埋在掌心裏,一動不動。他為自己難過。為啥我要經受這些?他想。我從來就不想要孩子。
在樓上的房間里,吳曼娜呻|吟得更響了,一隻手緊緊抓住孔林的胳膊。
「我能幫啥忙呢?」孔林問牛海燕。
「恭喜恭喜。」他一進門牛海燕就說,「你得了兩個兒子。」
這就是愛情嗎?他心裏嘀咕。也許是她愛我愛得太深了。
他們走進門診樓以後,吳曼娜馬上被放到擔架車上,快速送進了三樓的一個小房間。那裡有一張檢查床,閃亮的皮面下邊是厚厚的海綿墊子,可以當作產床用。護士小於在床上鋪了一塊消過毒的白布,幫助吳曼娜費勁地爬上床去躺下。幾分鐘后吳曼娜的宮縮開始了,她呻|吟起來。
牛海燕回到產床,對她說:「來啊,再加把勁兒。」
孔林在食堂買了一碗菠菜湯和兩個豬肉白菜餡的包子,放在嘴裏像嚼蠟一樣吃起來。對於即將出生的孩子,他說不上是喜是悲,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他打著嗝,嘴裏滿是反上來的胃酸,噁心得幾乎要吐出來。他把拳頭搭在餐桌邊上,頭支在上面歇了一會兒。幸好附近沒read.99csw.com人,周圍的圓凳都已經翻過來,倒扣在桌面上。
他藏在馬桶隔間里,試圖理清楚紛亂的思緒。曼娜當時肯定希望他能夠花兩千塊錢堵住本生的嘴,但是她從沒有明白地告訴過他。他清楚地記得她不願意分擔這筆費用。那為什麼她還要叫他「小氣鬼」呢?他感到像是有一雙手攫住了自己的肺,胸口泛起一陣絞痛。如果他當年有那筆錢,他肯定會老早就買到了離婚。他告訴過她,他在銀行里只有六百塊錢。她甚至都不願意透露她總共攢了多少錢。她一定是以為他是個有錢的人,拿出兩千塊錢還不容易?經過了這麼多年,她為什麼還是不能相信他?為什麼她總是要瞞住他一些事情,從來不讓他看看她的銀行存摺?
「曼娜,我對不起你。」他說,「咱別扯過去那些事兒了,好嗎?集中精神……」
護士抱過來兩個哇哇哭的嬰兒,長得真是一模一樣。他們的體重剛剛超過五斤,瘦得根本沒有肉。倆孩子都是大頭、大骨節、扁平的鼻子,眼睛閉著,一身皺皺巴巴的紅皮。這兩個嬰兒像沒牙的老頭一樣滿臉皺紋。其中一個張開了嘴,好像要用吃東西來強調自己的存在。另一個嬰兒的耳廓向里窩著。他們的面容和孔林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他心裏充滿了厭惡。
「先去吃飯,吃完馬上回來。也許要折騰一個晚上,沒準用得著你。」
「女人生孩子的時候發神經我見得多了。你沒聽見她剛才把我也給罵了?咱們不能太較真兒。她罵出來心裏就好受了,你可千萬不能把她的話往心裏去。她是害怕呀,需要你在身邊守著。」
「曼娜,一會兒就沒事了。」他說。
「幫我一把!別光濟個嘴說!」
他記得半年前,一個農村婦女就躺在這張長椅上,下身流著血,等著醫生治療。她丈夫把兩節大號電池捅進了她的陰|道,起因是他為了要第二胎交了一千元的罰款,但她還是沒能給他生個兒子。鄉下的赤腳醫生不知道怎樣把電池弄出來,就用馬車把她送到了部隊醫院。那天的情景鮮明地浮現在他眼前,他記得她年歲不大,瘦得皮包骨頭,頭上扎了塊天藍色的頭巾,蓋住了半邊臉,太陽穴上的一根血管像蚯蚓一樣鼓起來,突突地跳動著。他彎下身去觀察她的時候,她的一雙圓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特別留神地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面沒有一絲怨恨。他看見在她燙成波浪的頭髮里,有幾隻芝麻一樣的虱子和蟣子。
「晚飯吃了嗎?」
吳曼娜剛吐完一口氣,又對著他罵開了:「我操你老孔https://read•99csw•com家的祖宗!嗚嗚……太晚了。沒用的飯桶……草包!」
「小氣鬼!太晚了。噢,救命啊!」
「快走吧,我心裡有數,到時候了。」
「曼娜,」他說,「很快就會好了。海燕會確保……」
「守財奴!鐵公雞!」
孔林啞口無言了,但心裏還想拚命壓滅那個冷冰冰的聲音。他在廁所里待了很長時間,那裡是唯一能夠躲開人眼的清靜地方。他坐在寬大的窗台上,背靠著牆,漫不經心地看著樓后的院子。天已經黑了,隔著紗窗可以聽到蚊子哼哼。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夜空中劃出細微的光弧。一幢宿舍平房裡,有人在用口琴吹著《國際歌》,尖厲的聲調支離破碎。醫院車隊的一個司機在車庫的角落裡燒著油氈,他身邊放著一個盛水的鐵桶。遠處的山坡上,一個臨時搭建的養蜂場里閃動著數盞汽燈,幾個養蜂人仍然在黑夜裡忙著收集蜂蜜。
他攙扶著她上了路。太陽已經落山了,熱氣仍然從曬了一天的柏油路面上蒸騰起來,腳踩上去軟軟的。一幢宿舍平房的後面,茂密的楊樹林子中間露出幾條晾衣服的繩子,上面掛著綠色和白色的衣服,在熱風中懶洋洋地飄動。一隻大螞蚱從路邊「嗖」地跳出來,扇著粉紅色的翅膀,一頭撞上晾在繩子上的一床棉被,掉到了地上。因為整整一個月沒有下雨,道路兩旁樹上的葉子都皺縮成圈,黑壓壓地爬滿了蚜蟲,地上斑斑點點撒著毛毛蟲屎。孔林小心地看著腳下,避開會使吳曼娜踩空的坑窪的地方。一想到孩子會早產不足月,他就感到緊張不安。
一個小時后兩個男護士進來了。他們把吳曼娜放上了一副擔架,給她蓋好毯子,抬著向她家走去。孔林跟在後面,一手抱著一個嬰兒,冷得直打哆嗦。月亮在柳樹和楓樹頭頂上閃著寒光。蛐蛐和螞蚱像瘋了一樣亂叫。樹葉和枝丫因為掛滿了露水,被壓得有些彎曲。路邊的野草看起來尖尖的,在路燈發出的黃銅色光線中更顯得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遠處的一條溝里注著一些泛著泡沫的髒水,裏面的一隻蛤蟆聲音像破鑼一般哌哌叫著。孔林感覺到軟弱和蒼老,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會關心手裡抱的這兩個嬰兒,是否會盡心儘力地愛他們。他低頭看著他們包裹著的臉,不知為什麼他想象著和他們交換一下位置,使自己的生命從頭開始。如果他能被別人這樣抱著,他的生活也許將會全然不同。他可能根本就不會成立家庭。
「輕點,別嚷。滿樓的人都聽得見。」
吳曼娜用著力,面孔紫漲著。孔林注意到牛海燕的臉九-九-藏-書也腫脹起來,紅得像煮熟的螃蟹。
「你能走嗎?」
「噢,我的腎疼死了!」她喘著粗氣,用空著的一隻手揉著後背。
這完全是瞎扯,孔林不服氣。錢買不來我們的愛情,錢也不能使我們的婚姻幸福。
「你是說雙胞胎?」
產房裡突然傳出一陣大聲的哭叫,打斷了他的沉思。門開了,小於招手要他進去。他抬起腳,在膠皮鞋底上捻滅了煙頭,丟到長椅邊上的一個痰盂里,然後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過去。
「我吃了。」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別擔心,孩子已經快出來了,現在說啥也晚了。我會記著她心髒的事兒的。」
「你呢,吃過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穿的肥大的軍褲兩腿中間的地方,發現了一塊濕痕:「天哪,一定是羊水破了。」
不會,沒那麼簡單,孔林反駁說。
「別緊張。可能現在還太早,沒準是假產呢。」
「真的?」他吃了一驚。她懷孕還沒足九個月啊。
她點點頭。
「就像是從你的模子里刻出來的。」雪鵝插|進來說,她的手輕輕拍著懷裡抱的一個嬰兒的後背。
他驚嘆牛海燕這麼鎮定。他看了妻子一眼,她正在用雙手搓著後背。在她高一聲低一聲的呻|吟中,他離開了病房。
雪鵝扭過頭去,偷偷笑了,看到牛海燕朝她瞪眼,趕忙止住。孔林羞憤得無地自容,鬆開妻子的肩膀,又向門口走去。牛海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輕聲說:「孔林,你不能走。」
「曼娜,不可能是腎的事兒。」他像檢查一個普通病人那樣說,「疼痛肯定是從你的骨盆里傳出來的。」
他有些懵了,不知道她為啥突然喊他這個。她好像對牛海燕也是滿腔憤恨,要不她為什麼說他們都在禍害她。他突然意識到,她罵他「小氣鬼」一定是指十年前他倆談論要花兩千塊錢買通本生,讓他來影響淑玉答應離婚的事。她肯定在想,如果他們十年前結了婚,她生孩子就會容易些,少受點罪。想到這一點令他震驚,他沒有料到她會把心底的怨恨埋藏這麼多年。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告訴雪鵝他要上廁所。
「快點,快去門診部。」她說。
她又回到產床旁邊,對吳曼娜說:「曼娜,我給你掛上點滴,打點催產素,行嗎?」
孔林返回了門診樓,剛一進樓道,就聽見妻子的呻|吟已經變成了刺耳的尖叫。牛海燕告訴他,嬰兒比她預期的要來得早。實際上,孩子已經開始進入產道。孔林浸濕了一條手巾,擦乾淨吳曼娜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她的眼睛閃爍著,雙頰漲得像豬肝一樣紅。
吳曼娜在他身後高叫著:「滾遠遠的,孬種!我九_九_藏_書死也不見你那張臭臉。」
「沒呢。」
他怔住了,勉強才說出話來:「曼娜,不是你想要這孩子嗎?」
眼下,他坐在那個女人躺過的長椅上,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為啥人們要活得像牲口一樣,除了吃飯就是生孩子?難道這是出於生存的本能?如果你自己的生命既痛苦又沒意義,生一堆兒子又有什麼用呢?也許人們是出於恐懼,害怕從這個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完全被人忘卻,所以想留下孩子來提醒世人記住父母的存在。做父母的多自私啊。還有,為啥非要個兒子呢?難道女兒就不能一樣發揮作為父母化身的作用?那種要由兒子來傳宗接代的傳統習慣多麼荒唐、愚昧啊!
真的嗎?那你為啥要花一千一百塊來辦喜事?你倆為啥不把錢攏在一塊兒,還要分開自己的賬戶?
一進產房,他就看見妻子在扯著嗓子哀號:「啊!我恨你呀……太晚了……這麼多年……我快死了,太老了,生不出來了。」
他剛把龍頭關上,吳曼娜發出的一聲凄厲的尖叫就傳入他的耳朵。他突然意識到他一定在廁所里貓了至少半個鐘頭了,應該回病房去看看妻子。他連忙用手絹擦擦臉,戴上眼鏡,匆匆走了出去。
「那好,可勁兒喊吧。」
「你應該明白,我不是想要……」
他搖搖頭,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牛海燕一個小時以後才來。她面色平靜,抱歉說因為交通擁擠所以來晚了。她很快檢查了吳曼娜,吩咐小於給病人量血壓、剃陰|毛。然後又交代雪鵝:「把電扇打開,再燒點水。」接著她轉向孔林:「她才開了三指,還得有一會兒呢。」她把手放在病人的額頭上說:「曼娜,別緊張,沒事兒的。」
「你別罵人好不好。」他低聲哀求著。
八月里的一個傍晚,吳曼娜從菜店買來四塊豆腐,用一個黃色的小塑料桶拎了回來。她把豆腐桶放在爐台上,對孔林說:「我覺著不大對勁兒。」她匆忙進了廁所,孔林也跟了進去。
他轉過身看著妻子。她沖他淡淡地微笑著,眼中依然閃動著淚光。她含混地說:「對不起,我實在是怕極了。我覺著今天挺不過去了,心都要炸開了。」
「瞧見沒有,」牛海燕說,「長得像你。」
「少教訓我,滾開!」
「我恨你!」她尖叫著,「你們他媽的沒一個好東西。」
「我實在受不了!受不了啦!」她號叫著,嘴角斜咧上去。
「你受罪了。」他用手背貼著她的臉。在這同時,牛海燕開始縫合吳曼娜被撕裂的宮頸和切開的外陰。孔林看到妻子的傷口,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掉過頭去,心裏直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