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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九

第三部

兒子們的病終於治好了。孔林的心裏充滿了一種陌生的、神秘的感情,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掉下淚來。他感到這兩個嬰兒幾乎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個星期前,他從《黑龍江日報》上看到一條消息,說是一個退休老職工給兒子捐了一個腎。這些日子里,孔林不斷地問自己,是否也會為他的孩子做出同樣的事情。
「那蛋黃咋個做法呢?」吳曼娜插|進來問。
吳曼娜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了。有時候她感到心口疼,好像得了哮喘一樣喘不過氣。醫生檢查出她的心臟有雜音,心電圖也證明情況不太好。孔林非常震驚,把醫生檢查的結果瞞了一個星期,最後還是決定告訴她。吳曼娜聽了以後灑了幾滴眼淚,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剛出生的孩子。
閔大夫給孩子開了一些黃連素藥粉。天下藥苦,苦不過黃連,這對雙胞胎兒子卻要每天服用三次。不管孔林和吳曼娜在這些黃色的藥粉里摻多少糖,大江和長河每次都把頭轉得像撥浪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是咽不下去。孔林兩口子加上保姆鞠莉配合默契,一個抱著長河,另一個捏住孩子的鼻子,用小勺撬開嘴,第三個把一勺加糖的藥粉倒進嘴裏,然後用溫開水衝下去。喂完了弟弟,接下來輪到哥哥,那邊的大江早已嚇得把嗓子哭破了。
一天晚上,孔華來了。她告訴父親:「娘說您應該給他倆喂點搗爛的芋頭,再摻點白糖和蛋黃。」
「她咋就知道吃芋頭管事呢?」孔林問。吳曼娜也湊過來,注意地聽著。
「別胡說八道,」他說,「我要你活著。」
孔華星期天來看父親。她一見這兩個病懨懨的弟弟,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她提醒父親給孩子吃點馬齒菜興許管事兒。在鵝庄老家,人們都用這種草藥來治拉稀。孔林也記起幾年前,他有一次下鄉巡回醫療,到了一個村子的衛生室,看見赤腳醫生正在一口大鍋里熬馬齒菜湯。村民們read.99csw•com有誰得了腹瀉或痢疾,就到衛生室前面的院子里討一碗喝,最多喝三碗病就能好。可現在是冬天,他上哪兒去找馬齒菜呢?
「你永遠不能拋棄他們。」
她仰起臉,眼睛里的絕望讓他心慌:「林,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孔林和吳曼娜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想了,因為整個醫院沒有人知道如何治療這麼小的嬰兒的神經功能紊亂。一個伙房的大師傅建議這對可憐的父母搗點蒜泥給孩子喂下去。他們只好告訴他,孩子還太小,受不了這個。另外,大蒜主要是殺菌的,而嬰兒腸子里的病菌已經被殺死了。
她的話令他難過,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要老想著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勸她一定不能思想負擔太重,好好休息別累著,家務活可以由他去做,她不願意見的訪客他也可以去應付。
但是,他還是立刻騎上自行車到城裡去了,心裏期盼有些中藥房也許會有晾乾的馬齒菜。他跑遍了木基市的中藥房,人家告訴他沒有一家店會賣這味草藥。
很快,他的雙胞胎兒子哪個也不願意留在床上了,一分鐘也不行。常常是他剛放下好容易安靜下來的長河,要去抱哇哇叫著的大江,長河也大放悲聲,兩個寶貝會此起彼伏地號起來。吳曼娜也開始掙扎著下床,抱著孩子在地上走來走去。這樣的結果是兩個大人誰也睡不成覺。他們雖然苦不堪言,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幾個星期以後,鞠莉建議他們去買一個搖籃,孩子在裏面搖晃著可能就不會哭了。孔林馬上去買來一個大號搖籃,把它的兩頭拴在窗框和門框之間。兩個嬰兒被放進去以後,奇迹立刻發生了,孩子們睡安穩了,大人也不必夜裡起來在屋裡走動了。現在孔林可以坐在床上搖著搖籃,大江、長河躺在裏面,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好像在和父親說話。
「放心,我不會。」
許多https://read.99csw.com幹部家屬都來看這對雙胞胎。因為兩個孩子長得分不出彼此,來訪的客人不停地問孔林和吳曼娜:「哪個是大江?」或者:「這個是長河?」這兩兄弟確實很難分清長幼,就連保姆鞠莉也得記住大江的耳朵有點往裡卷。
孔林抱著兩個兒子去看閔大夫,她是剛從第二軍醫大學畢業的兒科醫生。診斷結果是痢疾。兩個孩子就像突然撒了氣的皮球,立刻就蔫巴了。他們的腦袋耷拉著,眼睛失去了光澤,偶爾會咧開嘴哀哀哭兩聲,鼻子呼哧呼哧喘粗氣。鞠莉哭天抹淚地說,她從來沒有給孩子喂不幹凈的食物。雖然吳曼娜和孔林對孩子的病因存有疑慮,但是他們知道怪她也沒用。也可能是孩子喝的水燒開后滾的時間不夠長,沒有把細菌殺死。
一個星期以後,兩個嬰兒的痢疾還是止不住。他們一天要拉六七次稀,鞠莉只得每天下午帶著孩子去門診樓打點滴。孔林和吳曼娜已經一籌莫展了。
所有到家裡來的人都恭喜這對夫婦一下子有了兩個兒子。「你們這叫一槍打倆鳥。」一個人說。另外一個則讚歎:「孔林多有福啊!」在大家的眼中,孔林算是雙料的幸運,因為自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後,國家的政策是一對夫妻只能生一個孩子。孔林現在有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已成年的女兒。他的老室友田進聽說孔林添了兩個小子,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的妻子只給他生了一個丫頭。他攛掇孔林一定要慶賀一番,或者請朋友們下館子,要不就給大家散點香煙糖果。孔林正被兩個兒子累得心力交瘁,對這個建議連想都懶得想。
「謝謝你。這樣我心裏就好受些。」她下意識地用右掌心揉著疼痛的奶頭。
「好吧,我答應你。」
「我已經無所謂了,」她說,「我早死一天,在這個世界上就少受一天罪。」
眼瞧著兩個兒子像氣吹的似的長起來。兩個月中,每個孩子九-九-藏-書都重了六斤,長了兩寸。大江已經比弟弟長河顯出大了。
來探望的客人們帶來了雞蛋、紅糖、紅棗和小米,說這些東西是補血的,吳曼娜吃了有好處。有幾個婦女告訴她應該多吃雞蛋,兩個月里至少要吃六百個,這樣能補鈣壯骨。按照老法子,母親的月子如果坐得好,營養跟得上,身上原來有的毛病都會自然消失。所以有些婦女要吳曼娜千萬不要出門,受了風可是一輩子的事兒。她們還勸她別心疼錢,最要緊的是不能虧著嘴。吳曼娜聽了這些話心裏很難受,想起了她的心臟診斷結果。現在人們還都不知道這件事。
兩口子為給孩子起名字爭論了很長時間,最後終於決定大的叫孔大江,小的叫孔長河。他們的父親很不喜歡這兩個名字,覺著太俗氣。但是做母親的卻認為名字起得俗點有好處,取了俗名的男孩子好養活。另外,兩個孩子的名字中又有「江」又有「河」,都含有水,象徵自然界中與天地共存的生命力,而且水性至柔,柔能克剛。
為了防止脫水,兩個嬰兒都需要立刻靜脈滴注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幾個護士手忙腳亂地把嬰兒安置在病床上,點滴注射的藥瓶子也已經準備好。但是,大江和長河的血管太細,根本找不到,護士們用針在他們的小胳膊上扎過來扎過去,兩個孩子殺豬一樣地號著,嗓子都哭啞了。在孔林看來,兒子的胳膊幾乎是透明的,他暗罵這幾個笨手笨腳的護士真沒用,但是他自己又不敢接過針來在兒子身上試試,也不敢長時間地看著粗粗的針頭在嬰兒的嫩肉里亂扎亂捅。他是個醫生,這時候居然會暈針,多看一眼都心顫,胸口緊繃繃的喘不出氣來。他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了這種做父親的痛楚,渾身有些發抖。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愛這兩個孩子。他的鼻子抽|動著,淚水涌了上來,真恨不能替兒子挨這些針!
「那為啥?」他問。
眼看著嬰兒越來越虛弱了,很明顯read•99csw.com黃連素並沒有起作用。閔大夫只能用上最後的法子,決定給兩個孩子灌腸,用黃連素溶劑直接沖洗腸道。這個辦法很有效。三天之內,化驗結果表明病菌已經從孩子的腸子里消失了。但是,痢疾的癥狀仍然存在,嬰兒還是每天拉稀。除此之外,他們還撒不出尿來,因為體內的水分都隨大便排泄了。
「你要答應,我死了以後好好愛護和照顧咱們的孩子。」
「你答應我,求求你。」
「把雞蛋煮老了就行。」
鞠莉把雙胞胎兒子推回家后,孩子的臉就開始發青。吳曼娜非常惱火,警告鞠莉再也不能在大冷天帶孩子出去。當天下午嬰兒就開始拉稀。
孔林雖然還是不大相信,卻也沒有耽擱,從菜店買回了五斤芋頭,立刻如法炮製起來。大江和長河非常喜歡吃芋頭煳煳,咽下一口馬上又張開小嘴嗷嗷叫著,活像兩個餓急了的小麻雀等著鳥媽媽餵食。出乎每個人的意料,當天夜裡嬰兒就不拉稀了,兩天以後他們就能正常撒尿了。許多以前不相信民間偏方的醫生和護士,這次全都心服了。
吳曼娜可以休五十六天的產假。第一個星期內她根本下不了床,孔林把做飯和其他所有家務活都包了下來。她的奶水不足,孔林熬了一鍋催奶的豬蹄湯,讓她每頓飯喝下一大碗。他每隔三四個小時就要給嬰兒喂一次奶,她的奶不夠孩子吃的。孔林已經在牛奶公司登了記,但是至少還要等一個月送奶員才能每天把鮮奶送上門。孔林只好暫時沖奶粉給嬰兒喝。眼下市場上什麼牌子的奶粉都沒有,幸好牛海燕通過關係在城裡幫他買了八桶高價奶粉。
吳曼娜每天只能勉強咽下六七個雞蛋,她的健康狀況越來越糟。兩個孩子吃不上她的奶水,她也照管不了他們。因為兩個嬰兒睡覺黑白顛倒,白天呼呼大睡,晚上來了精神,不是玩就是張著嘴哭,所以保姆鞠莉也幫不上多少忙。為了怕吵醒宿舍平房裡的其他鄰居,孔林只好輪流抱read•99csw.com著哄。開始的時候,他把嬰兒抱起來他們就安靜了。可是後來這兩兄弟又添了新花樣,必須不停地走動才行,根本不讓他們的父親坐下。為了不讓他倆哭,孔林只得像磨道里的驢一樣轉來轉去,嘴裏也不能閑著,還得哼哼哈哈地唱著小曲。雖然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困得眼皮也睜不開,但孔林還是不敢停下來。有時候他心中悲苦,真想和懷裡的兩個兒子一齊哭,但那樣讓鄰居聽見成什麼樣子?
一天早晨,鞠莉把大江、長河放在嬰兒車裡,推出醫院大院去看公審大會後把犯人押赴法場的情景。一隊警察的卡車拉著罪犯四處遊街示眾。兩個毒品販子被判處死刑,一個強|奸犯是無期徒刑。每個被捆綁的犯人背上都插著一個木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和罪行。一個年輕婦女也在裏面陪綁。她本來是一個幼兒園老師,為了懲罰一個淘氣的孩子,把他鎖在地下室里。但是她後來忘了把他放出來,結果男孩被活活餓死。她被判了十四年徒刑。
「娘說我小時候拉肚子,就是吃芋頭吃好的。」她回答說,「我五歲的時候也得了痢疾,娘讓我喝了好幾服湯藥都治不好。那時候,街坊四鄰都覺著我快不行了,沒救了,是本生舅舅跑到吳家鎮縣城,從一個老中醫那裡討來這麼個方子。」
「啥事兒?」
吳曼娜產後的第二個星期,孔林從郊區農村雇了一個保姆。這個年輕姑娘的名字叫鞠莉,小矮個,臉上長著雀斑,梳著兩條長辮子。她白天做兩頓飯,幫著吳曼娜帶孩子,晚上回家去睡覺,星期天也不能來。
閔大夫被這個病例弄煳塗了。經過兩天的思考,她的結論是:孩子的痢疾已經治好了,但是他們仍然患有一種神經功能紊亂,她也束手無策。她對護士說:「恐怕這倆孩子得聽天由命了。」
「這是老規矩了,我也不知道為啥。可能因為它只是一種蔬菜吧。」一個下巴光熘熘沒鬍子的老店員回答說。
「你瞎想些啥?你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