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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

譯後記

《等待》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和「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之後,立即成為美國出版界和知識階層的熱門讀物。「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的評委瑞吉納爾德·麥科耐特教授(Prof.Reginald McKnight,著名小說家,馬里蘭大學英語文學教授)在頒獎給哈金的第二天對《華盛頓時報》的記者說,《等待》是「一本完美無缺的小說(a flawless novel),沒有一個音節是誤置或錯誤的」。我做了多年的電視記者和製片人,從來沒有翻譯過小說。要翻譯這樣一本「完美無缺的」獲獎作品,自然沒有把握。我把譯好的「序」電傳給哈金,他看了說:「你太拘謹了,沒有放開。沒關係,放膽去譯,大致不錯就行。」原來我總想著「沒有一個音節是誤置的」,追求逐字逐句的精確對照,生怕「無一字無來歷」。哈金的信任令我一陣輕鬆,心想反正作者也懂中文,譯得出了格就請他來修改—他最清楚自己的小說轉換成中文後會是什麼樣子。
哈金最不能忍受的是庸俗,用他的話講:文字描寫全在於「分九*九*藏*書寸」,一過了頭就俗了。在《等待》的原著中沒有一個粗俗的字眼,中文版中的一些罵人的話全是我認為「不過癮」加上去的。有一句話我按照東北方言翻譯成「比你娘的腚溝子乾淨」。哈金看了,認為應該把「溝子」兩個字去掉,否則就「過了」。在哈金的小說中,他很擅長描寫一些暴力場面。在楊庚強|奸吳曼娜的章節中,他的性描寫很有力量,具有一種金屬撞擊般的效果。他曾說,他最受不了維多利亞小說那種柔弱和俗媚。我在翻譯強|奸場面的時候,用了短句子和有爆發力的動詞,而在強|奸之後,則選擇了較長的句式,突出痛苦的悠長。這樣的處理得到了哈金的贊同。在整個翻譯過程中,哈金對我的工作一直都很信任並尊重。
翻譯《等待》使我認識到世界上還有像哈金這樣的作家。對他來說,作品好像不是寫出來的,而是「磨」出來的。他不理解為什麼有的作家寫長篇小說能夠兩個月一揮而就,稍加點染即去發表。他是那種「笨」作家,使的是「拙」勁,用的是水磨功。《等待》寫了四年,寫的時候九_九_藏_書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否發表。為了尋找一個準確的動詞,他可以琢磨好幾天。一本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每頁稿紙他竟能修改上百遍!哈金曾經對我說,他寫小說的時候,完成小說的故事只是個開始,真正的寫作過程是反覆地修改,直到同當初的立意相去甚遠為止。在這個人人追求一夕成名(quick fame)和立時兌現(quick money)的年代,哈金這樣的作家可算是稀有物種了。
《等待》到目前為止已經翻譯出版了許多種版本,只有中文版的翻譯得到了哈金本人自始至終的關注和參与。他不僅校閱了全部書稿,而且對許多句子都提出了修改意見。如果說中文讀者感覺此書的中文還比較準確傳神的話,那是我和哈金共同努力的結果。台灣的時報出版社出版繁體字版的時候,哈金不同意在書的封面標明「哈金校閱」等字樣,讀者只能在書尾最不起眼的地方看到「審稿:哈金」等幾個蠅頭小字。雖然他不喜歡居功,把翻譯的成就都歸在我頭上,但只有我心裏最清楚哈金為這個中文版的翻譯傾注了多少心血。
翻譯九九藏書等待》,使我有機會向哈金學習對語言文字反覆推敲打磨的功夫,而且對他實實在在寫作、誠誠懇懇待人的品格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我謹在此向這位亦師亦友的兄長表達我的感謝和敬意。
哈金長期研究英美文學,他雖然人到中年才開始寫作,但是已經為此做了深厚的文學準備。聽他談文學委實是一種愉快的享受。他會一改平時的不善言辭,對各類英美作家的作品、風格、特點娓娓道來。他不僅對西方文學複雜紛紜的流派了如指掌,而且對那些重要作家的逸聞瑣事也如數家珍。在我印象中,好像沒有他沒看過的書。在眾多文學大師中,契訶夫、海明威和福樓拜等人的作品對他影響尤深。在翻譯《等待》的過程中,為了更好地理解哈金,我收集了他所有出版的詩歌、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我認為,哈金最關注他筆下人物的命運由於一些「偶發」事件而產生的足以致命的逆轉,使得他的作品悲情氛圍十分強烈。特別是那些出色的短篇小說,很多都醇烈得好像「二鍋頭」(哈金在美國文壇實際上是以短篇小說著稱的)。在翻譯《等待》的過程中,我完全沉九-九-藏-書浸在哈金創造的世界里,心潮隨著孔林、吳曼娜和劉淑玉命運的跌宕而起伏。當翻譯到楊庚強|奸吳曼娜的那一章,由於內心悲憤難平,我很不願意譯這一段,做做停停,足足花了一個星期才完成。在孔林和吳曼娜的婚禮上,蘇然對他們說「你們這是苦戀啊」,我譯到這裏,淚水奪眶而出。我認為這句話實際上是全書的一個「眼」,一個感情的地火鬱積奔突后噴發的火山口。但是,我在翻譯時卻要避免選用任何帶有感情|色彩的語言,要把滾燙的生活包裹在一層近乎冷酷的敘述風格(tone)之中。要做到這一點,有時候就像是一種「折磨」,因為哈金的英語已經樸實得不能再樸實,我的譯文在選擇詞句方面已經淡得像白開水。譯稿送給哈金看,沒想到這傢伙比我還要苛刻,指出一些他認為還是太「文學味」的語言,對我說「此處還應該再樸實」。我沒有他那股細細的「磨」功,有時候乾脆打電話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同他「討價還價」。哈金稟性老實忠厚,又長我兩歲,待我如仁厚的兄長,只是嘿嘿地笑著說:「你是翻譯者,你有最後的決定權,我不過read.99csw.com是給你提點建議。」通常的情況是,我放下電話,再好好想想,還是他講的有道理。
金亮
一般來說,原著者同時通曉被翻譯成的外國語的情況是不多見的。哈金的情況比較特殊:他是華人,中文是他的母語,卻用英文寫作。在翻譯過程中同他合作,可以使譯文成為權威、準確的闡釋,同時又向翻譯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等待》中描寫的生活我並不陌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前的中國大陸,孔林式的愛情悲劇在現實生活中比比皆是,根本不是哈金杜撰出來的天方奇譚。我和哈金是同時代人,書中的時代背景和北方的風物習俗我很熟悉。再加上哈金寫的英文如同他的性格一樣,實實在在,從不耍弄,所以對英文的理解不是太難,以致有些人認為《等待》很容易翻譯成中文。但是以我作為翻譯者的親身經歷來看,其實這是件很難的工作。難就難在要用同原著一樣簡練樸實的中文,忠實地反映出原著中那種悲愴而又不動聲色的色彩和敘事風格。由於小說講的是中國的事情,又要儘可能地不帶有翻譯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