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活著就好

活著就好

很快,他倒下了。他感覺被無邊的黑暗吞沒,沉向深不可測的海底。
天氣冷了,取暖的煤不夠,他們一家三口就在炕上擠著取暖。每天晚上睡著之前他們都凍得哆嗦一兩個鐘頭。家裡唯一的一個暖水袋掖在苗苗的腳下。
「你家在啥地方?」
醫院給他做了簡單的體檢,除了左手腕折斷之外,古漢的身體很健康,只是失去了記憶,想不起來地震以前的任何事情。他身上只有一些藏在褲衩暗兜里的現金和全國糧票,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在災民堆里,有為數不多的一些人是沒有辦法確定身份的。一個男人聲稱他叫文耀,卻記不得自己的姓和家住哪裡。幾個孩子也說不清楚家在哪兒,父母是誰。人們給古漢起了個名字:田果,分配他在戰地醫院里收十垃圾。每天早晨,他和文耀拿著短杴和柳條筐在醫院的營地內外轉悠,撿撿廢紙、布頭、碎碗和碎瓶子、狗屎和人糞,然後把垃圾堆在一個坑裡燒掉。古漢不喜歡這個活兒,可又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幹點什麼。這裏的每個人都那麼忙那麼緊張,根本沒有時間去抱怨。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地救護傷員病人,伙房通宵開門供應免費三餐。地震中受傷的人多得像馬蜂一樣,來一窩,走一窩。那些不能確定身份的災民留在醫院里,做點零活兒掙自己的吃食。人們流水般出出進進,醫院卻還是老樣子—一道鐵絲網將二十幾個軍用帳篷圍起來。
「蘋果。」
這個聲音讓他震驚,因為他不能想象自己也在畫面里。「爸,不忙。」姑娘拍拍沾滿麵粉的手說。
古漢也難過起來,說:「好了,別哭壞身子。你心裏難受就跟我說,我會幫你的。」
莉雅的父親童古漢考慮了三天,不知道怎麼給女兒回信。他當然希望她能夠回木基市。如果他能夠在城裡給女兒找到一份工作,他就會寫信告訴她讓農業技校見鬼去。但是,被技校錄取可以讓她在農村找個比較像樣的工作,離開那個已經待了三年的養雞場。他應該鼓勵女兒去上農業技校,還是讓她等待機會將來回城?他左右為難,愁得睡不好覺。
「我不能。」
古漢只穿了一條褲衩,像傻了一樣一動不動。他的上身骨瘦如柴,條條肋骨清晰可見。他想喊叫,但是嘴裏沒有聲音。餘震正不停地搖撼大地,他不敢放開摟著的蘋果樹。
古漢領悟到這次出差非比尋常,是廠里對他是否夠格當副廠長的一個考驗。兩年前,泰福市的煤礦從東風食品廠買走了二十四噸罐頭。雖然廠里每個月都催煤礦還錢,但到目前一分錢也沒拿到。古漢知道這不是一個輕鬆的差事,但是他在李廠長面前不敢流露出絲毫猶豫。他明白自己提拔的關鍵就看這次出差的結果。他暗下決心:如果這次拿不到錢,我就不回來。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這股香味走過去,那是從東面一百多米遠的一個棚屋裡傳出來的。他走近了看見一個牌子掛在這家飯館的門上頭—「鮮餃館」。他加快腳步,腦子裡還在琢磨著那幅畫面。「爸,您應該把餃子這樣擺好。」小夥子一邊碼放餃子一邊說。這些話撞擊著古漢,他意識到畫面里的姑娘和小夥子一定是他的孩子。他像根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地立在雪地里,過會兒轉了下身子,死死攥住了自行車的車把,左肩膀靠在一根在地震后枯死的桑樹上。一陣冷風襲來,嗆得他打了個噴嚏,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像這陣咳嗽突然喚醒了他的記憶,他的家庭生活的畫面一個接一個地闖入腦海—亞寧臉上的肌肉痙攣,劍萍腌的蒜茄子,她用麻線納出來的千層底布鞋,莉雅甜美的聲音和細細的髮辮,還有他養的那些像蝙蝠大小的熱帶魚。他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掀開餃子館的門帘,走了進去。
那是個悶熱的夜晚。有幾滴雨水掉落,星星格外明亮,光芒刺透夜空中的薄霧。儘管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古漢還是早早上床睡覺了。晚飯的時候他喝了三杯白薯酒,有點頭暈。同房間的另外兩個客人和旅社裡的其他旅客正在院子里看那口水井,井水奇怪地向上噴涌。有人已經在院子里挖了一條窄溝,把渾黃的井水排到街上去。古漢在上床之前,聽到旅社外面有幾匹受驚的馬在嘶叫,向南邊有火車鐵軌的方向「嗒嗒」地奔跑。許多旅客走出房間看熱鬧,古漢卻疲憊地躺倒在床上。他很快就睡著了。
古漢和劉珊回到他們的棚屋的時候,苗苗已經在他的懷裡睡著了。他們給孩子脫下卡其布的上衣和褲子,把他送到炕上。一個街道居委會的老大媽已經替他們把炕燒熱了。
「李廠長讓您去他辦公室。」
「恭喜恭喜。」副市長大聲對劉珊說。
「李廠長您放心,我保證盡全力完成任務。」古漢聽到廠長提到他的新頭銜,頓時臉上放光。
「您說的『很快』是多快?」古漢問,吸了一口「迎春」牌香煙,另一隻手擺弄打火機。
「我不是害怕。」她閉著眼睛哽咽地說,「我就是心裏難受得慌。我家裡人的臉總在我腦子裡打轉。我在你臉上看到他,你說話的聲音也讓我想起他。噢,我想他們啊!可我連他們的一張相片也沒有啊。」
「哎呀,老童,你就回木基去吧,礦上過幾天就會給你們廠發一封公函。」
「蘋果。」
午夜之後,古漢確定劉珊和苗苗已經睡著了,便輕身下炕,把自行車鑰匙留在桌子上,又把平時積攢的六十塊錢掏出一半放在車鑰匙旁邊。他給苗苗買了一掛炮仗,但是忘記了給他,現在也拿出來放進孩子的衣服口袋裡。他穿上軍大衣,悄悄走出棚屋,在嗚嗚的寒風中向火車站走去。
新娘很快就找到了。她叫劉珊,是一位不到四十歲的小個子婦女,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女兒。兩人在市民政局的一個婚姻介紹所里見面的時候,她沒有問古漢任何問題,只是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圓臉柔軟光滑,纖小的身材讓他想到一顆豎立的子彈,可能是因為她的熘肩膀和穿了一條厚厚的棉褲的緣故。
「那為啥?」
雨後的太陽明晃晃的,樓房、樹榦、電線杆和路邊的涼亭還濕漉漉的,閃爍著雨水的光點。昨天夜裡的一場雷陣雨洗滌了這個城市。古漢上班乘坐的電車擠滿了乘客。電車的車身漆成藍色,在江濱大道上晃晃蕩盪地爬行,好像一條在港灣里穿行的輪船。陽光從電車窗戶里斜照進來,灑在乘客的臉上和車座椅的人造革面上。古漢把兩條又瘦又黑的胳膊浸在陽光里一動不動,心裏憂慮著昨天晚上的雷電會不會擊穿車間里的大冰櫃。
「啥果園?」
她一直哭到深夜。
對古漢來講這絕對不能接受。食品廠用不著這麼多無煙煤。再說,怎麼才能把這些煤運到木基去呢?火車車皮由國家統一調撥,現在根本就搞不到。就算搞到車皮,把煤運回了木基,食品廠的廠區里根本沒有地方堆放https://read•99csw.com這六百噸煤。古漢當即拒絕了任礦長的提議。他氣急了,威脅說東風食品廠要和煤礦打官司。
古漢已經對這次要賬的艱難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對任礦長的這套空話並不買賬。臨走時,他告訴任礦長他明天還來。任礦長滿臉苦笑,抓撓著耳根子。
「行了,我可是等了很長時間了。」他不懷好意地笑笑。
莉雅的信令她的父母左右為難。她在信里說,安圖縣的朝陽農業技術學校已經錄取了她,學的是獸醫專業。莉雅的父母倒不是在乎她學什麼專業,而是擔心一張農業技校的畢業證書會把女兒永遠留在農村,當一個有文化的農民。
苗苗一開始就叫古漢叔叔,但是叫劉珊媽媽。他晚上要和媽媽睡覺,把他唯一的玩具—一個小戰鬥機放在枕頭旁邊。他的皮膚挺黑,圓臉蛋肉乎乎的。他的手腳都生了凍瘡,每天晚上劉珊都用溫乎的辣椒水給他洗手洗腳。孩子疼得直哭,但還是繼續讓她洗。很快,苗苗的傷口上結了痂,劉珊叮囑他不要用手去摳,這樣好得快。苗苗的戶口卡上顯示:他的父親是卡車司機,母親是紡紗女工,兩口子生前都在一個紡織廠工作。
李廠長和牛書記都很同情古漢的遭遇,但是他們說廠里不可能再讓他重新回來上班,因為他女兒已經用掉了唯一空出來的名額。食品廠把古漢上報為革命烈士,才能設法給莉雅解決戶口問題,否則公安局根本就不會幫忙。至於說到房子問題,那更是根本不可能。既然他已經不算廠里的職工,怎麼可能再享受住房待遇呢?如果他們給他分配了一套住房,怎麼能讓那些等著分房的職工心服口服呢?
因為這是應急措施,所以愛情不是主要的考慮因素。只要男女雙方互不討厭,政府就發給結婚證。在這種非常時期,人們應該互相幫助。另外,那些已經習慣過家庭生活的人急切地想恢復有妻子和丈夫、老人和孩子的生活。他們心裏很自然地渴望重組家庭。大家都知道孤獨是什麼滋味。立刻結婚還有另外兩大好處:市政府保證將來新的居民樓落成的時候,優先分配給新婚夫婦,同時在分配工作方面他們也比單身者有優先權。於是,成千上萬的市民申請參加這個重組家庭的運動。你只要精神正常、不缺胳膊少腿,你就理應有一個配偶和一兩個孩子,甚至還會有新的老父老母。
「你知道。」
和其他男人相比,古漢是個不錯的選擇:他看起來很斯文,結實,有文化。對他來說呢,劉珊是個好女人。她在市裡的一個百貨商店當會計,一定會理家過日子。她說話輕聲慢語,一定是好脾氣。她手小纖細,一定心靈手巧。她的耳垂肉厚,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一句話,從各方面衡量,她都是好妻子的材料。政府分配給這對新人一個新建的棚屋和一個名叫苗苗的四歲男孩。因為有了苗苗,政府額外補助這個家庭二十四元錢。
她又開始給苗苗念一本童話書,是兩隻兔子智勝大灰狼的故事。古漢最近給苗苗訂了一本《講故事》的兒童雜誌。兩個星期前,劉珊開始教苗苗認字和算術。
他很同情兒子。亞寧患有面肌痙攣的毛病,找個對象不容易。如果他們住的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再大一點,他就可以讓這對年輕人結婚搬進來。但是屋子實在太小,沒有多餘的地方。古漢在東風食品廠的包裝車間當主任,也是個幹部。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是他再要到一套房子,也就是目前廠區附近剛剛竣工的房子,這樣他就可以把現在這套房子給兒子結婚用。亞寧在一個書店裡工作,單位太小,解決不了職工的住房。但是古漢還不能跟廠里提房子的事,因為領導正在考慮提拔他當副廠長,他擔心這樣做會破壞他在幹部和工人心中的形象,副廠長也就別想當了。李廠長已經明確告訴他,他目前是副廠長的最佳人選,因為他有大學文憑。
但是,她的抽泣越來越厲害,停不下來。她趴在孩子旁邊,把臉埋在一個枕頭裡。他想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說啥好。他沉默著坐了幾分鐘,脫了衣服,鑽進被窩,用被子蒙住頭。
第二天一早他又來到煤礦的辦公樓。這是一幢兩層建築,黑磚紅瓦,門窗漆成天藍色。大門兩邊種了幾棵向日葵,吸飽露水的花頭朝東南方向耷拉著,幾隻野蜂在黃色的鋸齒形花瓣中間嗡嗡翻飛。古漢沖門衛點點頭,人家還記得他,揮揮手讓他進去了。他沿著鐵架子樓梯找到了接待室,任礦長正等著他。任礦長身材矮胖,有一圈肉嘟嘟的雙下巴。他已經聽說了古漢昨天來過,簡單寒暄幾句,就說他們很快會把錢電匯到東風食品廠。
「我吃過了。」
任礦長搖了搖頭,嘆口氣說:「我們真說不準具體的日期。童廠長,真是對不起了,我也不能給您一個書面的保證。」
「我不能做那事。」
第二天凌晨大約四點鐘,突然,房間開始劇烈地搖晃。過道里有個男人拚命地喊叫:「地震了!地震了!」古漢睜開眼睛,看到屋子裡的床鋪衝撞在一起,同屋的一個人被拋起來,勐地撞到東牆,落到水泥地上,立刻沒有聲息了。古漢跳起來,沖向窗戶,但是地板在腳下移動,像是踩在一面前後晃蕩的篩子上面。他兩條腿像觸了電一樣扭纏發抖,摔倒在地上。他努力想坐起身來,這時候整個房子像風暴中的小船一樣左右搖蕩。屋裡的東西相互撞擊,房頂在「咔咔」地開裂。天棚上的電風扇掉到地上,暖壺、檯燈、衣架、椅子和桌子四處橫飛。他站不起來,就向窗戶爬過去。突然,身下一股巨大的衝力使他的身體向前撲去,把他拋出屋子,狠狠地栽進一個布滿玻璃渣子的坑裡。此刻,一座煙囪倒塌在房頂上,飛濺的磚石又落向地面。一大塊磚頭正好擊中他的左手腕,腕上的那隻「海鷗」牌手錶被砸得粉碎。「嗷!」他叫了一聲,握住了折斷的手腕,向一棵蘋果樹下滾過去。小路旁的蘋果樹像跳開了舞一樣在地上搖擺,樹杈像揮動的掃帚一樣左掃右揚。夜空就像白天一樣亮,五顏六色的閃電劃過黑夜,一會兒鮮紅,一會兒粉紅,一會兒湛藍,一會兒銀白,一會兒藏紅,一會兒又深綠。一條橘黃色的綢帶在空中飛舞,就像是一簇高壓電線著了火一樣耀眼。他被塵霧、爆炸、尖叫、樓房倒塌的聲音包圍了。從地下升騰起可怕的巨響,就像萬頭野牛在怒吼。
他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門上貼了一幅年畫,畫上是一個胖小子睡在漂在河裡的一個豆莢里。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不知道這還是不是他的家。
「你這次去就以副廠長的身份代表咱們廠。但願他們別賴賬,要不然咱們明年就沒有周轉資金了。廠里蓋的這幢宿舍樓是個無底洞,把咱廠的錢都吞下去了。」
「爸,你咋不再申請一套新的單元房?」吃午飯的時候九九藏書兒子亞寧問他。
他的兒子聽了後退一步,又仔細看了看他的臉:「你真是我爸嗎?你比他胖多了。」
古漢已經年過半百,沒有很強的性|欲望,但是架不住周圍的人勸他要做好事、幫助別人,於是他也登記要求組成新家庭。他現在看起來完全是個正常人。他的字寫得好,又會算賬,就在市自來水廠當個書記員。但是,這並不是一份固定的工作。大家不知道他的來歷,領導也不放心錄用一個家庭背景不清楚的人。所以他做的是計件工作,主要是抄抄寫寫。
「現在也難說啊。」古漢嘆了口氣,用手指捻捻兩撇小鬍子,眯縫著一雙長得過分接近的眼睛看了看亞寧。
「你的姓名?」兩天以後,在一所戰地醫院里,一個軍醫問古漢。
他一隻手推著自行車向家裡走去。快進家門的時候,一陣悲哀又一次向他襲來。他蹲在雪地里,抓起幾把雪抹抹沾滿淚水的臉。他決心要儘快離開這塊傷心之地。
第二天古漢總算逮到了任礦長。這一次任礦長回答得很乾脆:礦上沒錢,只能用煤抵債。「都是最好的無煙煤,價錢給你打八折。」任礦長一邊說,一邊用一個大文件夾當作扇子扇著風,好像雙方已經達成了協議。
一個小時不到,一多半的新婚夫婦已經走了。樂隊成員把樂器收十起來也準備離開。茶水攤前的一個老頭嘟囔著:「還沒一頓飯的工夫長呢。我的板凳都沒坐熱。」
七月下旬的一個早晨,古漢經過了十一個小時的火車顛簸,到達了泰福市。當天下午他就去了煤礦。煤礦的辦公樓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辦事員在值班。一個礦井裡發生了塌方,礦領導都到救災現場去了。
「任礦長,您能不能給我寫一個書面保證,要不我回去交不了差啊。」
廠黨委為古漢的事開了一次會,最後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廠里決定讓他退休,退休金按工齡發放。他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接受廠領導的安排。由於再過兩天就是春節了,亞寧的舅舅讓姐姐姐夫住到他家。亞寧哀求父母讓他繼續住在原來的家裡。他說,如果他們把他和懷孕的妻子趕出去,他的婚姻就徹底毀了。古漢和劍萍只好讓兒子繼續住下去。春節過後,他們倆就得再去找房子。
「沒病,就是累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睡一覺就好了。」他想哭,趕忙控制住自己。
「救命!」他突然尖叫起來。
古漢的家人還做出了一個在當時的情況下看來是明智的決定:莉雅沒有去上農業技校,而是回到了木基市。東風食品廠讓她進廠頂替她父親空出來的名額。現在她已經在實驗室做質量檢驗的工作。
木基市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擠滿了等候公共汽車的旅客。許多人都穿著皮大衣。古漢很快就冷得哆嗦起來。他身上的棉大衣擋不住寒氣。幸好他只等了一個鐘頭,就擠上了一輛開往勝利區的汽車。他家就在勝利區。車上人很多,很快他就不覺得冷了。
只要是可口的飯菜,苗苗吃得和古漢一樣多。這樣他們每月的糧食定量就不夠吃了,必須到自由市場上去買高價的玉米面、大米和高粱米。劉珊每頓飯都讓孩子吃飽。她很會做飯,用半斤肉就能炒出四個菜來。她的毛線活兒也很好,手裡總是拿著毛衣針在織東西—一隻襪子,一頂帽子,或是一副手套。正像古漢預料的那樣,她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對做家務活兒從不抱怨。他覺得娶了她實在是有福氣,但是心裏並不清楚自己是否愛她。有時候,他寧願下班后不回家,在水廠的辦公室里多待一會兒。劉珊和古漢不像其他的新婚夫妻,那些人在剛結婚的頭幾個月不是打就是吵,或是丈夫罵老婆做噩夢亂踢亂叫,或是妻子罵男人打孩子欺負老人,再不就是相互抱怨睡覺磨牙、夢遊、流鼻血、飯量奇大、口臭狐臭等。古漢兩口子倒很般配,一點也沒有上面說的那些毛病。古漢抽煙,吃飯的時候喜歡喝兩口酒,但是這不算毛病,因為別的男人都是這樣。
「我能等,可不知道人家美麗還能等多久。」亞寧「砰」的一聲把碗蹾在桌子上,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顫動。他和美麗已經訂婚四年了,因為沒有房子,到現在還結不了婚。
他的心狂跳著,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他兒子走出來,揉著惺忪的睡眼。「你找誰呀?」亞寧問他,左邊的臉頰抽搐著。
「田果,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是老想起我那兩個死去的孩子。」她說著眼圈紅了。
雖然古漢記不得他的準確年齡,但他感覺自己老了,急於想證明他還能傳宗接代。經過幾次勸說劉珊去環無效之後,他也就死心了,只是心裏仍希望政府允許再生一個孩子的政策不會很快就改變。自己有孩子的願望不能實現,反倒使他把苗苗像親兒子一樣對待。他給苗苗買炸蠶豆、山楂糕、烤白薯、冰棍和核桃,孩子也喜歡騎在他脖子上去商店和露天劇場。晚飯的時候,苗苗也經常喝一口古漢杯子里的酒。到了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古漢給苗苗買回來一個上發條的玩具魚雷艇,孩子終於叫他爸爸了。古漢高興壞了,連忙保證春節的時候要給他買一掛鞭炮放。
古漢慌忙把他的新娘拉到一邊。在所有的新郎當中,只有他顯得最高興。有些人不由地瞪他兩眼。
他的出現震動了整個工廠。一些工人和幹部圍在他的身邊,聽他講述六個月來的故事。他們告訴他,在追悼會上他們哭得多麼傷心,還告訴他,在他的遺像兩邊共擺了二十個大花圈。他的妻子在追悼會上哭得手腳直抽筋。誰能想到他還活著呢!有幾個人問:「你真的是老童嗎?」兩個人甚至摸摸他的膝蓋,想確認他是個活人。
「還不到時候,」古漢說,「別擔心,要是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很快就會分到一套新房。」
下午兩三點鐘的光景,瓦礫堆中出現了幾個解放軍戰士。他們把古漢用毛毯裹起來,從樹邊拉開。一個衛生員包紮好他被砸斷的手腕,讓他用水壺喝了點水。一個年輕的軍官問古漢:「你能幫我們給災民分發一些罐頭食品嗎?」
還有一個星期就是春節了。這個地震后的城市在廢墟上掛起了彩燈、綵帶、彩旗和國旗。一輛接一輛火車把救援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進泰福市。市民們預備過年的魚、肉、水果、雞蛋和香煙反倒比以前更多了。市場上甚至出現了像洋白菜、蘿蔔、菠菜、竹筍、黃瓜、蒜苗這樣的新鮮蔬菜。政府給每家發了一張酒票,可以買一瓶白酒。啤酒和葡萄酒卻是敞開供應。商店裡的糖果和糕點也很充足。
他咧開嘴呵呵笑起來。女幹部說:「你尋思你多走運,對不?看她多年輕,多漂亮。」
結婚前,劉珊問了古漢幾個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的準確年齡,只是說:「我大概有五十歲吧。」連他以前的家庭他也說不清楚。隔壁住的嚴大嬸對劉珊說:「他該不https://read•99csw•com是用的假名吧?」他只說從前的家裡人都在地震中被砸死了,但是從來沒有對失去家庭流露出絲毫哀傷。更出奇的是,他總是睡得十分香甜。不像其他新婚夫婦在頭幾天中會哭上幾個鐘頭。興許他根本就沒有失去任何親人,原本就是一個赤條條的光棍,因為地震倒撿來了老婆孩子。
與此同時,市政府發動了一場名叫「組成新家庭」的運動。各級領導動員全市三萬在地震中喪偶的市民重新結婚,同時認養那些失去親人的老人和孩子,以此來促進社會秩序的穩定。臨時成立的孤兒院和養老院根本容納不了突然增多的孤老人口。災民中很快流行起一個新口號:「我們要活下去!」這個口號不僅把那些反對讓人們倉促組成家庭的人駁得啞口無言,而且使那些對再婚猶豫不定的喪偶者下定了決心。修建居民棚屋剛告一段落,各級黨組織、團組織和工會紛紛為喪偶者開辦了婚姻介紹服務。這項工作開展得十分順利。每個周末都有各單位舉辦的集體婚禮。每個婚禮上都有十幾個家庭重新組合—糖果、紅棗、柿餅、花生、瓜子和水果用臉盆裝著,分發給賀喜的來賓。每個新家庭至少有三個成員,一般來自三個家庭。
「你多大了?」
古漢的家人得到他的死訊之後,擔心食品廠會把他們住的房子收回去。亞寧和美麗在開完追悼會的一個星期後結了婚,搬進了這個公寓單元。古漢的「遺孀」劍萍不願意睡在廚房裡,就搬到弟弟家去住。最近,她擱不住親友的勸告,開始尋找再嫁的對象,這樣她可以在不久的將來有自己的地方住。
「爸爸,我想您了。」苗苗叫著撲過來,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拍拍自己的胸口,想讓古漢把他抱起來。
無家可歸的災民太多,泰福市政府根本照顧不過來,特別是那些老人和孤兒,更是令人頭疼。眼看冬天來了,總不能讓災民們繼續住在簡陋的防震棚里。大多數災民都分成小組集中居住,每個小組由幾戶缺丁少口的家庭組成。到了十月,泰福市許多居民去了外地投奔親友,但是留下來的這二十五萬人需要妥善安置。眼下,大多數建築施工隊正忙著給學校修建簡易房,孩子們在冬天起碼有臨時教室可以上課。學校蓋好之後,還有商店、飯館、銀行、旅店、公共浴池、公安局。雖然居民住房不是政府優先考慮的問題,但是又關乎這個城市社會秩序的穩定。於是,泰福市新成立的抗震救災指揮部號召市民進行生產自救,結成互助小組修建過冬的棚屋。除了其他省市捐獻的建築材料外,人們只有從地震的廢墟中去撿磚石和木頭。市城建局建了幾個棚屋作樣板,讓人們參觀。這些棚屋的屋頂用麥秸、蘆席和油氈鋪成,外面看上去十分低矮,裏面還算舒服。到了十月中旬,四萬名解放軍官兵進入泰福市,幫助居民搭蓋棚屋。
「我哪知道。」
當天晚上,古漢給女兒寫了信,讓她接受朝陽農業技校的錄取。這次出差他不可能完成廠領導交給的任務,因此也不敢肯定他是否能被提拔為副廠長。他至少應該讓莉雅先離開那個養雞場。至於女兒返回城裡的事,將來再找機會吧。
「這是咋的了?」他吃了一驚。
沿途所見的災後景象令車上的人觸目驚心。目力所及的所有平房和樓房全部倒塌,只有一根水泥煙囪孤零零地站立著,像是一架直指天空的巨炮。一幢倒塌的居民樓從坡上一直滑落到坡底,在一條小河的邊上斷成幾截。另外一幢從中間裂成兩半,在一個被噼開的房間里,可以看見一條白床單和幾件晾在屋裡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在風中撲嗒撲嗒地掀動。地上到處是黑洞洞的裂縫,寬的可以橫躺下一個人,卡車也開不過去。戰士們忙著往裂縫裡填石塊和木杆。路上他們常常遇到坍塌的礦井中噴出的水柱。在一塊墳地邊上,一輛帶斗的拖拉機卡在一條裂縫裡,幾乎被土石埋沒了,好像從地下張開的大嘴要把它吞下去,又卡在嗓子里。墳地里的墓碑已經有一多半從土裡拱出來,躺倒在地上。
古漢坐在屋裡唯一的椅子上看著劉珊。她正在屋角放著的一個黃臉盆里用熱水洗臉。她的頭上冒出幾縷白色的蒸汽,胸膛在紅色的毛衣下面微微起伏著。他默默地站起身,走過去,手掌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胸口有些發緊。
「那裡的煤礦欠咱廠的錢,得你去給要回來。」李廠長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又圓又大,有些工人背地裡叫他「牛眼廠長」。古漢聽說過這筆債務,也知道自己只能服從。他說:「沒問題,我去。」
「您看,如果您不能很快還錢,我們廠可就只有破產一條路了。我們現在還欠著給廠里蓋宿舍樓的建築公司三萬塊錢,可廠里已經沒有周轉的現金了。建築公司已經放話了:如果我們不能在一個月內還錢,就跟我們法庭上見。」
「去幹啥?」
她用濕毛巾打掉他的手,轉過身來,目光黯淡,幾滴眼淚掛在臉上。「別碰我!」她叫起來。
「臨來的時候,咱廠的領導交代了讓我不能空著手回去。」
劍萍聽到丈夫回來的消息,幾乎昏了過去。她伸著瘦骨嶙峋的手哭喊著:「老天爺,你咋就這麼不睜眼呢?你咋不讓我知道我那老頭子還活著呢?你咋不讓我死了呢?我這張臉往哪兒擱啊?」
她的手顫抖著,杯子里的蘋果酒也灑了出來,染紅了副市長的褲腿,濺在他的皮靴上。
「一個禮拜吧。」
一個戰士把古漢引向一群孩子和受輕傷的大人中。二十分鐘后他們分乘三輛「南京」牌卡車,駛向一個郊外的災民收容所。路上,所有的成年人都沉默不語,時常有人抽泣一兩聲。幾個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不停地哭。
「你回來了。我們都快急死了。」劉珊一見他就站了起來。
「好吧,好吧,別想過去的事了。咱們不是還有這個孩子嗎,對不?」他把苗苗抱過來坐在腿上。孩子好像明白大人在說什麼,緊緊摟住古漢的脖子。屋子外面,北風呼嘯,房檐上結的冰錐掉到了地上。
亞寧的母親劍萍說話了:「亞寧,耐心點。去跟美麗說再等幾個月,等你爸爸當上副廠長,他會跟廠里要房子。當了廠領導還會沒房子住?」她剝下一片綠生生的生菜葉子,蘸蘸盤子里的炒豆醬,張開大嘴送了進去。
他從自己的家庭想到了東風食品廠。他記得他在廠里當車間主任,人們都叫他「老童」。他的名字叫童古漢,不是田果。他是個受人尊敬的幹部,手下管著將近五十個工人,而他現在乾的工作只不過是抄寫人名和數字。更讓他懷念的是,工人們喜歡他,年年評選他為勞動模範。對妻子和孩子們的想念壓倒了他。他在木基的家多麼溫暖整潔,他在院子里栽種的花草又是那麼鮮艷漂亮。他恨不得立刻就返回木基,回到食品廠去工作。
但是,這場婚禮沒有通常應有的歡樂和熱鬧的https://read.99csw•com氣氛。絕大多數的新娘表情嚴肅,有幾個新郎站在那裡抱著肩膀一動不動,好像是來看熱鬧的。有的新郎根本沒有碰用盤子盛著的傳到他們面前的「大前門」香煙。帳篷中的空氣霧蒙蒙的,令人有些喘不上氣來。幾個氣球懶洋洋地飄動著。只有孩子們看見摺疊桌子上擺著那麼多的糖果,興奮地蹦著跳著。
「你同意和他結婚嗎?」第二天下午當兩個人又到介紹所見面的時候,一個上年紀的女幹部問劉珊。她默默地點點頭。女幹部轉向古漢,問:「你呢?」
「果園。」
古漢趕緊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微笑著對副市長說:「市長同志,真對不起。她是喝多了。」
「做啥啊?」
「你再好好看看!」他摘下了氈帽子。早晨的陽光從窗戶里瀉進來,照亮了他已經禿頂的腦袋,上面汗涔涔的,冒著縷縷熱氣。「我長胖了是因為我在地震以後病了一場,有段時間失去了記憶。」
「老童,這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礦黨委得開個會研究研究。」
「你媽媽呢?」古漢問。
「我今晚上不能做。」
她轉身看看熟睡的孩子,苗苗沒有被驚醒。她低下頭,突然抽泣起來。古漢嚇壞了,他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膀,輕聲地問:「劉珊,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你要不願意,我可以等。別害怕,我不是個渾人。」他親吻著她的臉頰,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長,在她的下眼皮上留下一道細微的陰影。
一天晚上,古漢在回家的路上聞到了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好像是韭菜餡餃子的味道。入冬這麼久了,韭菜很難見到,所以這香味分外誘人。他吸了吸鼻子,一幅家庭生活的畫面突然進入他的腦海。他看見一家人正高高興興地在桌邊包餃子—一個身形苗條的姑娘在擀皮,一個小夥子把餃子捏擠成形,一個中年婦女在用筷子調和瓷盆里的餃子餡。他有些頭暈眼花,下了自行車,蹲在道旁的雪中。他又用勁吸了幾下空氣中的香氣,那幾個包餃子的人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他點起一支煙,拚命想著畫面中人物的音容。慢慢地,他們的談話也可以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來,好像是他自己在說話:「坐鍋煮餃子吧。」
「你的工作單位在哪兒?」
一隊草綠色的救護車從古漢他們乘坐的卡車旁邊向城裡駛去。車上坐滿了手握鐵杴、鋼鎬和標語牌的解放軍戰士。天空中出現了兩架直升機,其中一架用高音喇叭反覆廣播著:「請大家遵紀守法,互相幫助。任何趁機進行搶劫者將被就地槍決。」直升機上方的高空中,一架飛機斜著翅膀,向地面空投成箱的食品和成捆的毛毯。地面的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搶救埋在瓦礫下的倖存者。
他又嚇了一跳。她是在跟我說話嗎?他問自己。嗯,興許是。她幹啥要叫我爸呢?我真是她爹嗎?他們是誰呢?那個小夥子咋看著那麼像我呢?那個中年女人是誰?難道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真的從前有個家嗎?他們這是在哪兒?這是多久前的事情?
總的來說,這三口人過著平靜的生活。街道上的臨時居委會推選他們一家為模範家庭。
「好,祝你馬到成功。老童,對付他們這些人就要纏住不放。」李廠長意味深長地看著古漢,把手裡的香煙在桌上的煙灰缸里輕輕彈了彈。他的右手中指在朝鮮戰爭中被子彈打殘,只剩下一截肉根。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反帝旅社。這裏起碼還是一個讓人舒心放鬆的地方。與此相比,外面礦山上的環境單調乏味—山坡上點綴著礦井的入口,像是張開的黑黢黢的嘴巴;到處都是煤堆、吊車和傳送帶。運煤的火車慢吞吞地爬行,活像一條巨大的蜈蚣。旅社的四所磚房圈出了一個大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小小的水井,上面支著一架轆轤。一條石子小路把院子分割成了兩半,路旁栽了十幾棵蘋果樹。北房的屋檐下掛著一熘用玉米秸編成的蟈蟈籠子,裏面有蟈蟈還有知了。每個籠子的網眼裡插著兩三根蘿蔔纓子。天黑以後,蟈蟈和知了吃飽了就開始鳴叫,清脆的叫聲一直鬧到半夜。
他坐在一個角落裡,要了半斤餃子。一會兒,盛在藍邊白碗里的餃子端上來了。餃子餡是豬肉、韭菜、白菜,加上香油薑末和蝦仁,是古漢過去經常吃的。他吃著餃子,過去的記憶更加清晰和生動。現在他已經準確地記起那幅畫面的每一個細節。那是兩年前的大年三十晚上,莉雅從鄉下的養雞場回木基市過年,他們全家聚在一塊包餃子。那時候商店裡根本見不到韭菜,他通過關係才弄到兩斤。他要包韭菜餡餃子主要是為了莉雅。孩子在農村待了一年,平日飯菜里沒有油腥,吃啥都沒了胃口,時常犯血壓低的毛病,越發瘦得可憐。他想到女兒的名字「莉雅」,突然心裏難過得不行,開始抽泣起來,眼淚滴在前面盛醋的小碟子里。飯館里的顧客和服務員懶得去安慰他—他們對此情景已經習慣了,每天都有幾個顧客在這裏掉眼淚,特別是那些獨自來的客人。
「蘋果。」
「明年我就老得動不了了。」他賭氣說。
本來,古漢離開泰福市的時候是想給家裡人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但是他們見到他的驚喜里卻摻雜了困惑、羞愧和悲傷。晚上吃飯的時候,莉雅一個勁地怪罪自己不應該回到城裡來,亞寧則垂頭喪氣,不知道怎麼來安排父母親。古漢卻很想得開,開導孩子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這一切都是自然災害造成的,誰也不應該為此負責。食品廠也許會分給他一套新的住房。他對家裡人說:「我給他們幹了二十多年了,食品廠就是我的家。我生是他們的人,死是他們的鬼。他們會關照我的。別擔心,只要活著就好。」
到了星期六,古漢和劉珊參加了在民政局對面的一個大帳篷里舉行的集體婚禮。二十一對男女中絕大部分是中年人,當天晚上正式結婚成為夫妻。帳篷的入口處點燃了兩掛鞭炮,然後司儀一個一個宣布新郎新娘的名字。鑼鼓嗩吶笙管大吹大擂一陣之後,新婚夫婦齊聲高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和《感謝親人解放軍》這兩首歌。泰福市副市長是一位戴金邊眼鏡的瘦小男人。他簡單地講了幾句話,代表市領導祝福新郎新娘。講話之後,他發給每對夫妻一口飯鍋和一隻水壺作為新婚禮物。
「還行吧。」古漢不想和他太熱乎。
「他瘋了。把他送走吧。」軍官說。
古漢整天渾渾噩噩啥事都不操心,又能隨時進伙房找東西吃,因此很快就長胖了。一個月後,當樹葉開始飄落,附近田裡的穀子轉黃等待收割的時候,他已經不是那個骨瘦如柴的古漢了。他現在紅光滿面,身體結實,從前瘦得像搓板一樣的兩肋現在也飽滿了,必須穿大號的舊軍裝。他骨折的左手腕長好了。但是他給人的印象仍然是半痴半呆,一見到女人就傻笑。
古漢很討厭這個副手,太聰明,太滑九九藏書頭。車間里都在傳言,古漢一旦調走當副廠長,費明將成為包裝車間的正主任。費明每次見到古漢表現出的親熱勁兒讓古漢覺得他是等不及了。
軍醫嘆口氣,搖搖頭,對一個護士說:「記憶喪失。但願他還能想起從前的事來。」
他又笑了,兩人的婚姻就這麼定了。女幹部龍飛鳳舞地為他們填寫了一份閃著亮光的大紅結婚證書。「你們要互敬互愛。」她嚴肅地說,露出嘴裏兩顆破損的牙齒,「田果同志、劉珊同志,祝你們白頭到老。」
任礦長雙手一攤,說:「那你讓我怎麼說呢?你現在就是打死我,我也給你變不出錢來。我們現在就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你怎麼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礦上剛出了這麼大的事故,你是知道的。我們的錢都給傷病員付醫藥費了。」
「那好,要是這樣我就在旅社裡等著。您啥時候能通知我礦黨委的決定?」
亞寧認出了父親,撲了過來,父子倆緊緊擁抱著、抽泣著。亞寧的妻子美麗也走出來,看見公公也哭了起來。她已經懷孕了,穿著深藍色的孕婦服。古漢的家人認為他已經死了。食品廠通知他們說古漢在地震中失蹤,五個月前給他開了追悼會。
古漢彎下腰,親親孩子的臉,轉身對劉珊說:「我不太舒服。」說著就要上炕。
古漢很喜歡這個孩子,但是他很快就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每對夫妻允許生一個自己的孩子。明年夏天泰福市就會出現一個嬰兒出生的高峰,這是明擺著的,因為許多婦女已經懷孕了。令古漢不高興的是,劉珊拒絕到醫院去拿掉避孕環。她現在剛剛開始適應同古漢行房,但是堅持說她現在還不準備要孩子。「果果,耐心點。」有天晚上她說,「我現在身體還弱,明年我們一定要一個。」
「亞寧,我—我是你爸啊。」古漢哽咽著說。
入冬之前,戰地醫院必須返回營口市的基地。有人告訴古漢,推土機在泰福市裡挖了許多大型墓坑,埋葬了成千上萬的屍首。飛機在城市上空噴洒了足夠的殺蟲劑,好消滅成群的蚊蠅。建築工人們進入了市區,替換下救災的解放軍戰士。就在戰地醫院撤離之前,古漢和其他沒有身份的災民一道被移交給了泰福市政府。
「知道啥事嗎?」
古漢變得沉默寡言,心灰意冷。他禁不住想,他是否應該繼續留在泰福市,留在劉珊和苗苗身邊,讓這裏的人們相信他已經從這個擁擠的世界上消失了。
古漢的周圍落下幾個蘋果。他的手臂仍然死死摟住樹榦。東面,一股股渾濁的泥水像水炮一樣向天空噴射,足有二十多米高。團團火球如同炸彈一樣四散炸開。一陣強風掃過,帶來濃烈的液化石油氣的味道,好像天空也在爆炸燃燒。
進了食品廠的大門,迎面遇上包裝車間的副主任費明。這個身材細長的年輕人最近剛入了黨。「早啊,老童。」費明滿臉是笑地打招呼,圓圓的腦袋歪向一邊,「早上坐車還順嗎?」
那就破產嘛!古漢在心裏說。
「蘋果。」他回答說。
第二天下午,古漢又去了煤礦辦公樓的接待室。任礦長不在,到醫院去慰問在塌方中受傷的礦工了。他給任礦長留了個條子,求他珍惜煤礦和食品廠之間的友誼,不要再拖延償還債務的時間。
「救命!救救我!」
一個被甩出房子的小姑娘在凄厲地哭喊:「媽媽!救救我媽媽!」她的一雙小手奮力朝瓦礫抓撓。
當天晚上吃過飯,古漢的妻子在他的褲衩上縫了一個暗兜,盛放出差用的現金和全國糧票。劍萍自從和古漢結婚以後就當家庭婦女,沒有出去工作,這在周圍的鄰居中很少見。古漢從來沒有罵過她,連根手指頭也沒動過她,街坊四鄰都為此很尊敬他。劍萍一個勁兒地問他啥時候能回來,時間長了她會不放心。他沒有給她一個確定的日期,只是說:「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完了事就回來。」
童古漢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對當官沒多大興趣。但是最近他琢磨過來了,如果他是在副廠長的位上,可能早就住進新房子了。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兒子說:「準備結婚吧!」他可以給在鄉下的女兒寫信:「別學什麼獸醫了,趕快回來,你老子可以給你在城裡上戶口、找工作。」事情是明擺著的:能否解決兒女問題的關鍵全在於他這次能否順利升上副廠長。這些日子,他內心變得很焦躁。他在房前的小院里種了些花草,有紫羅蘭、美人蕉、玫瑰和仙客來。每天早晨給花澆水的時候,他都在心裏默默地祈願:今天廠領導會正式通知我提拔的決定。
「我明白。」副市長面無表情地說。
「你能參加抗震救災嗎?」
但是第二天早上,當古漢來到食品廠的時候,發現他的車間主任的位子已經被新入黨的費明佔據了。更叫人吃驚的是,市裡從輕工業局已經給他們廠派來了一個副廠長。顯然沒有人再需要古漢了。天哪,才剛剛半年,他已經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好像他真的死了,回來的只是一個鬼魂。
「你病了?」她過來用手摸摸他的前額。
「你吃了飯沒有?」她問,「我蒸了花捲,還在爐子上熱著呢。」
他一腳踢開了一個嶄新的搪瓷尿壺,那是街道居委會送來的結婚禮物。「那你幹啥要同意結婚呢?」
李廠長的辦公室在廠區後面的辦公樓里。李廠長看見古漢走進來,先從一個大號暖瓶里給他沏了一杯綠茶,說:「老童啊,劉書記和我決定讓你到泰福市走一趟。」
美麗穿上一件皮大衣,挺著大肚子走出門,費勁地向亞寧舅舅住的高爾基大街走去。
他們還能上哪兒呢?他想。這就是我的家。
「在舅舅家住著。」兒子回答完轉身對美麗說,「去告訴媽說爸回來了。」
他吃完了餃子。這時候他已經回想起了他是如何陷於泰福市的情形。現在他該怎麼辦呢?想到這兒他困惑起來。他並不怎麼愛劉珊,但是他已經越來越喜歡苗苗。他騎自行車出去的時候,經常把這孩子放在身前的車樑上。他想到偷偷地把苗苗帶回木基,轉念又一想,帶個孩子目標太大,警察會很容易地找到他。再說,苗苗已經快成為劉珊的心頭肉了,他不能就這樣把她唯一的安慰奪走。他是否應該把他失而復得的記憶告訴劉珊呢?她會相信他嗎?他是否應該把自己的真名和身份向領導彙報呢?領導會不會就這樣放他回木基,而不進行一番調查呢?不,他們不會的。他們會要他對劉珊和苗苗盡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至少在他的真實身份查清楚之前的幾個月里不會讓他離開泰福市。
他用右手抓住了一棵蘋果樹的樹榦,終於站立起來。周圍的住屋已經成為一片平地。街道消失了,被瓦礫覆蓋。放眼望去,天地突然間變得十分開闊,更多的樹木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地顯現出來。殘垣斷壁下面傳出沉悶的呻|吟和哭喊。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一個男人的喊叫:「救命!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