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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難尋

武松難尋

「我別的不指望,只要還能開汽車就行。」
不管我們說多少好話,他就是不肯從樹上下來。他蹲在樹枝上哭得像個孩子,褲襠也濕了一大片。
但是滬平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那天他一會兒仰天大笑,一會兒咯咯傻笑。他看見誰都要衝人家喊:「嘿,知道嗎?我打死了老虎!」我們有些害怕,找了輛三輪車把他送進醫院去檢查。
滬平的哨棒前半截咔嚓斷裂,他就像故事里的武松那樣,把手裡的半截棒子一丟。老虎又撲了上來,抓住了他的褲腳,一下把褲子撕開了個大口子,然後又躍起來咬滬平的脖子。我們的英雄用雙拳連擊虎頭,把老虎打到一旁,但是自己卻失去了重心,踉蹌幾步險些跌倒。
「那好,我試試。我可從來沒演過電影啊。」
滬平一拳比一拳狠,直打得老虎東倒西歪,一頭栽到地上。我們正要上前拉開滬平,余導演制止了我們。老閔笑得前仰後合,雙手捂住肚子,迭聲地叫喚:「哎呀,哎呀,我的媽呀!」
接下來就是討論具體細節。老虎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動物,我們要殺虎可能會有麻煩。余導演叫我們不用擔心,他有個朋友在市政府里工作,可以找他想辦法。
昨天,我吃過午飯後又去醫院探視,手裡提著一網兜紅玉蘋果。我在醫院的病人娛樂室找到了小竇。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擺弄一盤象棋。他的氣色不錯,上嘴唇縫合的傷口好像還沒好利索,他只要張嘴就感到疼。
余導演那幾天里急得眼睛腫得像爛桃子,眼皮勉強能夠睜開兩條細縫。只要他一出我們的辦公樓,到哪兒都戴著墨鏡。他跟我們說:「咱們必須把這段戲拍完。這可是百年不遇的機會啊!」
我們的英雄變成了狗熊,現在我們可怎麼辦呢?我們總算認識到了:老虎實在太危險,誰也降伏不了它。有人出主意要把老虎騸了,這樣它就會馴服一點。我們認真考慮了這個建議,甚至跟一個騸豬的人談了,但是他不相信麻|醉|葯的效力,非要把老虎捆起來才肯給它下刀子。菁華中藥房不知道從哪兒聽說我們要騸老虎,派了一個上年紀的藥劑師傅要來買老虎的那對卵蛋。這位老師傅說,這兩個虎蛋可是好東西,專治陽痿和早泄。用他的話說:「男人吃了這玩意兒就長了虎威,有使不完的勁。」
這個場面把大家都嚇壞了。小竇已經毫無聲息。滬平走到一邊,抓起一塊香瓜大的石頭,念叨著:「老子要砸扁了你這個假貨。」
滬平在樹上高喊救命,我們顧不上理他,緊張地注視著越走越慢的老虎。滬平這傢伙真他媽的稀鬆。
「開始!」導演一聲令下。
製片主任老馮擔心滬平能否再次參加重拍。余導演勸他不要擔心:「這不應該有問題。要是他連一隻死老虎都對付不了,他還算個男人嗎?」
人們圍上去給他披衣擦汗,想讓他平靜下來,但是滬平好像歇斯底里一樣笑個不停。「我打死了老虎!我打死了老虎!」他喊叫著,雙目閃閃放光。
「在哪兒請啊?」司機小竇問。
重新拍攝的前幾天,余導演給了滬平一本薄薄的小書讓他讀。人家余導演以前在上海的電影學校里當過講師,他給滬平的書叫《老人與海》,是個美國作家寫的,可我記不住那人的名字了。
經過精心地剪接,重拍假老虎的場景同其他的重拍鏡頭大致吻合。雖然鏡頭晃動得好像攝像師在打擺子,但是省里的許多領導審看了修改後的打虎這段戲后都予以表揚。東北地區幾個省市的電視台已經開始重播這個電視劇。我們聽說北京的中央電視台也要播放。大家巴望著這個戲能在全國評獎時得個大獎。余導演保證說,如果我們的《武松打虎》能夠進入決賽,他就請大家吃海鮮,如果它獲獎的話,他還要請求市政府給我們每個人漲工資。
司機小竇和滬平還都在醫院里躺著。領導指派我代表劇組其他成員每個星期到醫院里看他們一次。醫生說小竇的腦震蕩快好了,不久可以出院。但是滬平的情況不太好。醫院決定一旦精神病院有床位就把他轉過去。
滬平摸摸鬍子拉碴的下巴,又咧嘴笑了。「這個不假。」他說,「我是打虎英雄。」
「老虎已經吃不了你了。」
滬平從側面勐踢老虎,老虎掉過頭來又向他撲去。滬平一閃躲過,一拳九*九*藏*書打中老虎脖子。這時候,麻|醉|葯開始起作用了,老虎有點搖晃,一下子蹲坐在後腿上。它還想竭力站起來,但是朝前掙扎了幾下,終於癱倒在地上。我們的英雄一下子躍上虎背,死命地捶打虎頭。老虎像死了一樣,根本沒有反應,只有那條尾巴偶爾在草地上掃動兩下。但是滬平仍然不住地提起虎頭又按下去,弄得老虎滿臉滿嘴都是土。
「有時候嗡嗡的像個馬蜂窩。到了夜裡太陽穴就開始疼。」
「媽呀!」老虎尖叫起來,「他要打死我了。」
余導演的手指夾了根沒有點燃的香煙。他舉起手喊:「開始!」
「你就想象自己是一隻讓武松騎著打的老虎,這兒爬爬,那兒滾兩下。一定記住要搖晃腦袋,直到我喊『死』,然後你就開始慢慢地死過去。」
老虎被放出來了。它威風凜凜地踏著虎步,在鐵籠四周轉了一遭,又沖人們挑釁地張開血盆大口。它開始定睛看著遠處的母牛。
「快,快打麻醉針!」余導演叫著。
動員滬平重新拍攝打虎的場面倒沒費啥工夫。他一聽說是打假老虎,立刻興奮得恨不能馬上就出發。他大聲宣告:「我還是打虎英雄。我要揍扁了它!」
幾個男同志圍在樹下準備接住他,但是他並沒有一頭栽下來。麻|醉|葯剛開始起作用,他就抱住樹榦,慢慢地往下滑。過了一會兒,幾個人上來七手八腳地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走了。
老閔還在咯咯地笑著,往小竇的臉上噴了點涼水。過了一會兒,小竇睜開了眼睛,呻|吟著:「救……救命……」
老虎一天要吃十斤羊肉,這可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如果想要老虎不掉膘,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四海園。」
「我打死了老虎!我是真正的打虎英雄!」滬平像吵架一樣地喊叫著。他雙拳緊握在腰際,沙啞著嗓子放聲大笑,雙腳跺地揚起了細細的塵土。
余導演走過去給滬平下達拍攝提示:「要頭腦清醒。你聽到我喊『騎虎!』立刻就跨到老虎背上去。你先騎一會兒,然後再按虎頭。只要老虎還在動彈,你就可勁打它的腦袋。」
醫生診斷的結果是輕度精神分裂症。滬平必須住院治療。
面對這老虎,王滬平有些膽怯。換了誰也會如此。滬平可是個棒小伙:高個、寬肩膀、肌肉發達,微笑時眼睛里閃著夢眯眯的光。他有一個外號叫作「王子」,我認為他當之無愧—他是我們木基市最帥的小夥子。一個姑娘跟我說,只要他在周圍,她的眼睛就開始淚汪汪的。另一個女孩說,他只要一同她講話,她的心就咚咚直跳,臉紅得像熟透了的紅蘋果。這些姑娘說得真真假假,我弄不清。
「明白了。」滬平說。
我們大家也很擔心。老虎每天要吃十斤羊肉,很快就能把我們單位吃窮了。再說,冬天快來了,我們把這麼大的一隻老虎藏到哪兒去過冬呢?
「不要緊的。」余導演安慰著他,一邊又轉向攝影師說,「拍下去,不要停機。」
「沒問題。」小竇吐了口唾沫,把虎頭戴在自己腦袋上。
「你說話算數?」
老馮實在沒轍了,只好沖我們大家喊:「誰願意演老虎?」
我們總不能這樣等他。老馮氣得臉漲得通紅,表情陰沉地吩咐身邊的一個人:「去,射他一針,藥量不要太強。」
「明白了。」滬平點著頭,盯著籠子里的老虎。遠處的山坡上有幾頭母牛在啃草。西風偶爾吹來它們「哞哞」的叫聲。
我聽了非常同情他。小竇還不知道另外一個司機剛剛帶了個徒弟,早晚是要取代他的。雖然來之前領導吩咐只能給小竇一半的蘋果,另一半給滬平,我卻把所有蘋果都留給了他。小竇是個單身漢,在木基市也沒有家人。滬平在城裡還有兩個姐姐。
「騙你是孫子。」
「滬平可把人家打壞了。」老馮說。
滬平剛要往老虎身邊湊過去,老虎咆哮一聲朝他撲過來。我們的打虎英雄好像愣住了。他停住腳步,舉起哨棒,但是老虎已經抓住他,一隻虎掌搭在他肩膀上。滬平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扔掉武器轉身向我們跑過來。老虎緊跟在後面,可能是因為在籠子里關久了,追趕的速度不夠快。我們立刻四散逃命,攝影師也扔下機器拔腿就跑。滬平跳起來抓住了一根榆樹杈,三爬兩https://read•99csw.com爬上了樹。老虎躥起來撕掉了他左腳上的皮靴,他的白襪子上立刻浸出一塊血跡。
滬平坐在他的病房裡。他外表看起來沒有問題,可是那種王子的風度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剛練完武術回來,還在喘著粗氣。他用一條骯髒的白手巾擦擦臉。他的手背上斑斑點點地散布著傷疤、瘡痂、裂口,肯定是擊沙袋留下的印記。我告訴他,劇組收到寫給他的三百多封觀眾來信,但是沒有透露這些信大部分都是年輕婦女和女孩子寫來的。其中還有人給他寄來了糖果、巧克力、葡萄乾、書、鋼筆、漂亮的日記本,甚至還有她們自己的照片。我真不明白,為啥一個人都快成廢物了,可他在公眾眼裡卻越來越有光彩。
拍攝工作準備就緒。一個馴獸師用麻醉槍在老虎的屁股上刺了一下。余導演舉手在滬平的臉前高聲說:「一定要進入角色。記住,在鏡頭前面,你就不是王滬平了。你是打虎英雄武松,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
衛生員衝著滬平招招手,說:「下來吧,我給你包包腳。」
「快開槍打老虎啊!」
余導對滬平說:「人不是天生的失敗者,不管是鯊魚還是老虎都不能戰勝他。」
「好吧,我試試。」
「你知道武松打虎的故事不?」
「好酒,好酒!」滬平喝完水,抬起胳膊擦擦嘴,大聲說。
虎籠被打開了,老虎躥了出來,昂然抖抖一身的錦毛。它張開血盆大口,四顆長長的尖牙閃著寒光。老虎嗅著地面,原地兜著圈子,滬平腳步堅實地朝它走去。老虎怒吼一聲,躍躍欲撲,但是我們的英雄鎮定從容,從身後抽出哨棒,仍舊腳步不停。當他走到離老虎十幾步遠的地方時,這咆哮的畜生突然縱身一躍,向他撲去。滬平使出全身力氣掄起哨棒狠擊虎頭。老虎晃了晃,又勐撲過去。滬平閃身一旁,一棒又擊在老虎側背。這一下把老虎打得在地上滾出幾步遠。滬平跟了過去,繼續棒打虎背和虎頭。老虎轉身兜回來,眼裡放射凶光。看來他把老虎惹急了,人虎之間要有一場惡鬥。
「求求你了,他絕對不會傷著你的。」余導演就差給他跪下了。
「不。」
老虎到達的那一天,我們都去看熱鬧。這是一隻雄虎,有150多公斤重,關在我們辦公樓後院的一個籠子里。它的眼中放射著冰冷的褐色光芒,舌頭像在血水中泡過一樣,鮮紅鮮紅的。虎毛可真厚啊,閃著金黃色的亮光。老虎搖頭或者伸脖子的時候,虎皮上的黑斑紋就會蕩漾開去。我印象最深的是老虎的耳朵竟然那麼小,不比狗耳朵大多少。老虎身上的味道真難聞,一股尿臊氣。
衛生員倒了一碗水,拿出一片鎮靜葯,讓滬平吃了下去。
「一定。」
「繼續打!」余導演向滬平大叫。
「小竇,今天覺得怎麼樣?」我問。
老閔突然改了主意,不裝扮假老虎了。余導演和老馮勸了他半天,可是怎麼說都沒用。老閔說:「他尋思他是個真正的打虎英雄,想咋整治我都行。做夢,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你他媽的還沒完了!」衛生員指著滬平的鼻子罵,「你把小竇的屎都打出來了。」
余導演在會議結束的時候強調說,再次重拍的話,所有細節都必須精確地設計和估算。麻醉槍上的麻醉針的劑量要再小一點,這樣老虎就可以多清醒一會兒,我們的打虎英雄就可以在虎背上騎得長久一些。同時,我們還要加強防範措施,以防老虎傷人。
余導演說:「我們把這頭虎殺了,就用它的皮怎麼樣?」
其中一個人說:「哎喲,他渾身好燙啊。一定是在發燒。」
省長辦公室寫來的一封信可把我們高興壞了。信里把我們的電視劇《武松打虎》熱情地誇獎了一番。省長特別喜歡看劇中的英雄空手打死勐虎的那段戲。信中說:「我們應該創作出這種類型的英雄形象,使其成為廣大革命群眾學習的榜樣。你們這些作家、藝術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們肩負的崇高使命是通過你們的作品加強人民的鬥爭意識,樹立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精神。」但是信的最後一段指出了我們劇中關鍵情節的一處不足—老虎太假了,不足以構成對英雄的真正挑戰。省長建議我們修改這段戲,這樣我們省就可以在年底之前把這個電視劇送九_九_藏_書到北京的中央電視台向全國人民播放。
當劇組領導跟滬平說明了我們的計劃之後,他很痛快地就答應再打一回老虎,這讓我們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他說他現在感覺良好,可以隨時投入工作,一定不會辜負大家對他的期望。「別忘了,我是個打虎英雄。」他提醒大家。他的聲音很沙啞,眼裡卻閃閃放光。
因為這次的拍攝可以重複進行,所以我們也沒有多少準備工作要做。一輛卡車就把我們連人帶物都拉走了。老閔和一個女演員坐在駕駛室里,因為她對粉塵過敏,所以戴了個大口罩。滬平一路上沖我們做鬼臉,故意咬牙切齒,從鼻子里發出「噝噝」的聲音。他的眼睛里閃著凶光,讓我覺得陰森森的,不敢看他。
余導演的目光徐徐掃過人群,大聲命令各就各位。幾個人沖他點點頭。

「他媽的,真臊!」另一個說。
既然不可能再找一位演員替換滬平,有些人就主張讓他重新出馬。我們許多人不同意這個計劃,這簡直是拿滬平的性命開玩笑。我們這些場記、製片助理和演員私下裡都抱怨領導怎麼會選擇改編這樣一本描寫打死老虎的古典小說。當初寫書的那位老先生幹啥要寫這麼一段拍攝起來如此困難的情節呢?任何人都不可能騎在老虎背上赤手空拳打死老虎。這個武松打虎的故事根本就是憑空捏造,毒害了讀者幾百年。作家在紙上寫起來當然容易了,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怎麼能塑造出這樣的英雄?
我們趕緊跑過去抓住了他。
有天夜裡余導演做夢,竟然夢見他自己把老虎打倒在地上。他在夢裡揮拳,把老婆的胸口都打青了。
到了外景地下車之後,滬平開始惡狠狠地盯著老閔,臉上一副不共戴天的表情。我看了心裏很難過—滬平過去是多麼和善的人啊,又懂禮貌又會體貼人,要不姑娘們咋會叫他「王子」呢。
「這樣興許能行。」在電視劇里演一個貪官的老閔說。
我最欣賞滬平的就是這點。他不光英俊,而且有文化,不是那種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人家看的是嚴肅的文學書,知識水平高。不像我們只會看畫報和小人書。他如果不喜歡一本小說,就會說:「這根本就不是文學。」另外,他還武藝高超,尤其擅長螳螂拳。去年冬天,有天晚上他回宿舍的路上遇見四個劫道的流氓,他們要他留下錢包,他卻赤手空拳把他們打得人仰馬翻,還把為首的流氓拖到了附近的民兵治安指揮部。報紙上都登了他的英勇事迹,我們一致推選他為劇團里的先進個人。
「老虎已經走了。」一個女同志對他說。
老虎被抬進了籠子。余導演對這場戲簡直糟心透了。連三歲的孩子都知道武松打虎的故事是怎麼回事。打虎時,武松應該騎在虎背上,一手按住虎頭,一手揮拳打上幾百下,直到老虎咽了氣。剛才拍攝的場景少了這最後打死老虎的鏡頭,所以我們還得重拍。
馴獸師馬上又發射出一枚麻醉針,擊中了老虎的肩頭。它很快搖晃起來,在榆樹下歪歪扭扭地邁著步。
我們劇組在當天晚上就開會研究,決定重拍打虎的鏡頭。每個人都很激動,因為如果這個戲能夠送到北京,就意味著我們可以參加明年年初的「福斯電視金鷹獎」的評選。我們決定讓王滬平再次扮演武松,因為省長對他的表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可是巴不得能夠再出一次風頭。現在的問題是老虎。首先,弄一隻真老虎得花一大筆錢。再者,我們怎麼才能把演員同這麼危險的勐獸放在一個場景里拍攝?
「你他媽的少在這兒盼喪!」導演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嚇得我再也不敢吭聲了。
可是我們那場打虎的戲怎麼辦?再找一個武松可不那麼容易。到哪兒能找得到像我們的王子那樣英俊魁梧的打虎英雄呢?我們大家那幾天的任務就是從電影電視雜誌刊登的照片里尋找長得像滬平的演員,可是我們看到的那些年輕演員都是小白臉,既沒有打虎英雄的身材,也缺少武松的氣質。
「推上去,推得再近一點。」導演命令攝影師。
一個姑娘吃吃笑起來。兩個小夥子架著滬平的胳膊,把他拉走推進一輛卡車裡。他一路嚷著要去掏虎心,拔虎牙,撕老虎的肝肺。
到了醫院,我們把小竇送進急診室。醫生在給小竇縫傷read•99csw.com口的時候,我和衛生員陪著滬平回到他的神經科病房。滬平流著眼淚對我們說:「我向毛主席保證我不知道小竇就是老虎。」
「嗷!」他叫喚著。
「知道。」
馴獸師從五米開外射了一針,打中了滬平的屁股。
我們用卡車又把老虎拉到了上次重拍的外景地。當天的天氣正巧也和上一次差不多:烏雲滿天,陽光時時穿透灰雲,造成移動的光影。我找到了上次摟過的榆樹和打虎的那塊草地。滬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赤|裸著上身,背後插著一根短粗的哨棒。劇組的衛生員正在給他按摩肩膀。馴獸員向老虎屁股上射了一針,滬平站起來,兩口喝下一大碗「白焰」老白乾。
「去你媽的吧!」余導演說,「你打不了真老虎,我們給你個人打打。」
老虎倒下了。余導演怒火衝天,不住地大罵滬平渾蛋。兩個馴獸師一聲不響地把虎籠抬到一動不動的老虎旁邊。
大家聽了鬨笑起來。
「那當然。」我說完趕忙把頭轉到別處。雙層玻璃的窗戶外面,積雪的院子顯得空蕩蕩的。幾個孩子在堆雪人,雪人的脖子上圍了一條橘黃色的頭巾。孩子們的嘴裏噴著熱氣,嘰嘰喳喳得像麻雀。他們敞開著棉襖的扣子,無憂無慮地嬉鬧著。
老閔答應拍攝的時候披上虎皮裝扮假老虎。他最喜歡玩這樣的把戲。
「還行。多謝你來看我。」他的嗓音比從前好聽了許多,好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
兩天以後,領導批准了我們的計劃。我們找了一個民兵,用半自動步槍打死老虎。我們跟他說千萬不要射擊老虎的頭部,所以他是朝老虎的肚子開的槍。他一共打了六發子彈,但是老虎就是不死—它蹲坐著,大口喘著氣,舌頭從嘴裏耷拉出來,鮮血從傷口湧出來,流到老虎的前腿上。它的眼睛半閉著,好像睡著了一樣。直到它最後倒下去,人們還是等了半天才敢打開籠子。
「停!」余導演喊了一聲。兩個製片助理走上去從失去知覺的老虎背上把滬平攙下來。余導演走過去對滬平說:「我們這場戲的時間算得不太準確,老虎死得太早了。」
「救命啊!」他一邊往高處爬,一邊拚命叫喊。老虎在樹下轉著圈子,不時沖樹上發出咆哮。
足足等了一個鐘頭,另外一個司機才騎自行車到達。我們一看見他就歡呼「毛主席萬歲!」—雖然咱們的偉大領袖五年前就逝世了。
滬平好像根本沒聽見,還在掙扎著要去砸老虎。五個小夥子才制住他,從他手裡奪下石頭,把他拖走了。滬平一邊走一邊喊:「我又打死一隻勐虎!我是真正的打虎英雄!」
「沒錯,你是英雄。」老馮立刻說,「滬平,省里的領導都在看著你。這次一定要圓滿完成任務。」
「你們看見他那雙眼睛沒有?我看了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可不想叫他給打死。」
我們趕忙把虎皮從司機的身上剝下來,他已經失去知覺了。他的嘴唇被打破了,嘴和眼睛都在往外淌血。
重拍之後的第二個星期,製片主任老馮召開了一次劇組全體會議。大家在會上討論了目前的困境,也統一了認識—如果我們不能馬上找到替代演員,我們就還得用滬平。贊成這個意見的人理由很充足,終於說服了大家。反對的人也同意: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這時候滬平勐摑虎臉,又在上面吐唾沫。可憐的畜生尖叫著:「饒命啊!大爺饒命啊!」
衛生員給他包紮好傷口,要我們立即把他送往醫院。但是誰會開卡車啊?老馮搓著手說:「媽的,全亂套了!」
「開始!」余導演喊。
為了不讓黑市上的小販從中得利,我們把死老虎賣給了國營的紅箭製藥廠。廠家付給我們四千八百元,比我們當初買活老虎的價格還略高一些。賣掉老虎的當天晚上,我們接到了製藥廠廠長打來的電話,抱怨說老虎的一條後腿不見了。我們向他保證說,死老虎被抬上車往製藥廠送的時候還是四肢俱全的,很顯然有人在路上砍掉一條後腿去剝虎骨。虎骨在中藥里是值錢的藥材,經常用來強身健體,祛風去疼,還可以治療心悸驚風。不管我們怎麼解釋,製藥廠還是拒絕付全價,除非我們能送還那隻虎腿。我們上哪兒去找啊?老馮把唾沫都說幹了還是沒有用。最後雙方同意減掉五百塊錢了事。
滬平已經穿上了武松的戲服,九_九_藏_書但是這次他沒有帶哨棒。幾個人把虎皮給身材矮小的小竇披上,又在他肚子上系了幾根繩子。余導演對他說:「別害怕,盡量自然些。武松用拳頭跟你搏鬥。虎皮很厚傷不著你。」
突然,他高聲唱起了「革命樣板戲」里的選段,把大家嚇了一跳。
余導演看沒人吱聲,又加了一句:「這是咋的了?很好玩的,機會難得啊。」還是沒人說話,他接著說,「誰要是願意,我請他吃八個碗的酒席。」
我站在一棵榆樹後面,緊張地揉搓前胸。
重拍的那天早上有風,天空布滿了烏雲。兩輛解放牌卡車把我們劇組的全體人馬拉到了城外四公里的一個橡樹林子邊上。我們卸下裝老虎的籠子,把攝像機架好,舞美人員搬來幾塊大石頭,布置場景,幾個製片助理還拔了一些齊腰高的茅草鋪在地上,使地面顯得平整一些。幾個服裝員和化妝師圍著滬平,給他穿戲服和上妝。虎籠兩邊各站一個馴獸師,手裡端著麻醉槍。
「真是個廢物!」余導演罵著。
「救救我!」他嚷著。
「醫生說你很快就能出院了。」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滬平終於從虎背上下來了,老虎已經一動不動。但是他開始瘋狂地踢打老虎的肋骨、頭、脖子。他的大頭皮靴踢得砰砰作響,嘴裏罵著:「踢死你這紙老虎,老子要讓你見閻王!」
「記住了。」滬平說完,右拳狠狠在左掌上一捶。他腳蹬一雙高腰皮靴,背後插一根哨棒。
沒有人回答。只有一隻螞蚱鼓動著白色的翅膀,發出「嘟嘟」的鳴叫。一會兒,從遠處山上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那是採石場的工人在炸花崗石。
省委宣傳部不知從哪兒聽說了省長對我們這個電視劇的關懷,那位副部長大人親自打電話給劇組,要求我們務必儘早完成重拍的任務。眼下已經是九月中旬了,樹已經開始掉葉了。早霜和初雪很快就會改變外景地的色彩,我們就再也不可能複製出同電視劇里一模一樣的景色了。
老虎爬進草叢,搖擺著屁股還挺自在。滬平縱身跳到老虎背上,口裡高喊:「我打死你!」他左手抓住虎額,右拳狠狠地砸在虎頭上。
「這傢伙蒙了。」製片主任老馮說,「真不容易啊—換了誰也受不了。」
我說:「他要是把小竇打殘廢了,咱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最終我們意識到:我們的問題是打虎的人,而不是老虎,於是決定不給老虎去勢。如果找不到一個外貌像滬平的演員,我們就是有一隻馴良的老虎也無濟於事。又有人提議找人披一張虎皮裝成老虎,這樣我們可以重拍打虎的後半段戲—讓演員去打一隻假老虎。這個主意聽起來似乎不錯,但是我還是不敢完全放心。作為場記,我的工作是要確保每天攝像機拍攝的所有細節都要和上一次的拍攝完全吻合。我們找來的那張虎皮的花紋顏色同以前真老虎的虎皮肯定不會一樣。我說完這個疑慮之後,大家沉默了很長時間。
有省長來的信,市政府很順利地特批給我們一筆款子。我們派了四個人去吉林省買一隻剛從長白山捕獲的老虎。依照法律我們不能買賣被保護的動物,但是我們搞到了有關部門的批文,說是我們市動物園需要老虎。一個星期後,這四個人押送著一隻皮毛斑斕的西伯利亞勐虎回到了木基市。
滬平像個傻子一樣沖我笑笑:「這麼說觀眾仍然認為我是一個打虎英雄?」
「頭還疼嗎?」
劇組的衛生員拿出一個矮粗的酒罈子,裏面是我們本地產的「白焰」老白乾。衛生員倒了滿滿一碗遞給滬平。他一句話沒說,雙手接過酒碗一飲而盡。周圍的人默默地看著。他的臉紅撲撲的,在變幻的陽光下看起來特別精神。一隻黑蚊子落在他下頜上他也懶得去趕。
我們派出一個小夥子去找電話,讓單位里再來一個司機。這時候,小竇的血止住了,已經能夠回答問題了,只是每隔幾秒鐘都會疼得直哼哼。老閔在小竇頭上揮動一根帶葉子的樹枝趕著小咬和蒼蠅。滬平一個人坐在駕駛室里,又累又無聊,打起了瞌睡。導演和製片主任正躲在灌木叢里說話,我們大家都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抽煙、喝汽水。
余導演在攝像機後面來回踱步。拍攝這樣的場景是不能重複的,必須一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