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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8

第一章

8

「他還真笨。」艾略特說道。
「那麼,你覺得他這個人如何?」艾略特這麼問我,我倆正在路上走著,馬圖林父子已先行回去工作了。
「我還是上去看看她好了,如果她已經睡著就算了。」
「拉里沒跟著進來,你不覺得奇怪嗎?」
「鑲蛋和雞肉三明治。」
「你有沒有向布雷德利太太說呢?」我問道,面露微笑。
「噢,反正是你的事情,跟我無關。」
「我早跟他們說會失敗了,我拜託露易莎把我戰前寄去的蒙哈榭葡萄酒放進去,但她偏偏不聽。他們只帶了一壺熱咖啡而已,事情怎麼會成?」
伊莎貝爾笑了笑,心想母親勢必會覺得答案十足荒謬。
「閑晃。」
「有什麼辦法?誰叫我愛他呢。」
「我看讓他們帶鑲蛋和雞肉三明治就好了。」布雷德利太太語氣堅決。
艾略特當天一到家,就向布雷德利太太說拉里婉拒了馬圖林先生,而伊莎貝爾原本在和閨密們吃午餐,進來正好聽到這段談話,他們也就如實跟她說了。根據艾略特轉述的內容,他後來高談闊論了一番。儘管十年來從未有過正職,而且稱得上是輕鬆致富,但他仍然堅信,做人必須勤勉才行。拉里僅是平凡的青年,無社會地位可言,沒道理不依循美國的優良傳統。而艾略特憑著自身的真知灼見,深知美國正迎接著前所未有的榮景。拉里眼下有機會從頭干起,若能孜孜不倦,四十歲前成為億萬沃尓沃並非難事。屆時他若有意退休,搬到巴黎之類的城市,過著上流士紳的生活,並在繁華的森林大街找間公寓,在圖蘭省鄉間買棟別墅,艾略特也不會有半句反對。但布雷德利太太說得更簡潔有力,教人難以反駁。
艾略特忍俊不禁。
「很不好。」
「爸,你怎麼沒跟我說?」格雷說道。
格雷笑了笑。
「你可別覺得這是他的優點哪,可憐的孩子。」艾略特答道。
馬圖林先生面向我。
「露易莎說得沒錯,」他說,「一切的發展實在糟糕。但是,想要讓年輕人單憑著你情我願就結婚,就一定會遇上這種事情。我要露易莎先別操心,未來可能比她的預期九_九_藏_書要來得好。既然拉里不在伊莎貝爾身邊,格雷等於近水樓台,憑著我對人性的理解,結果已經相當清楚了。十七八歲的人難免感情用事,但都只是一時的。」
「我有更好的建議,」艾略特說,「準備個午餐籃,讓他們坐在台階上野餐,吃完就可以談了。」
「拉里為什麼要去巴黎呢?」
「你還真懂人情世故啊,艾略特。」我笑著說。
「她一直在哭。拉里準備去巴黎待兩年,她答應會等他回來。」
但第二天他們吃過午餐后,布雷德利太太又提起這個話題,只是仍問不出個所以然。
「拉里何時出發呢?」
「悠閑地享受野餐最棒了,」艾略特自滿地說,「烏瑟斯公爵夫人曾經對我說,這種情況下,男人再怎麼任性,耳根子都會變軟,比較容易聽話。你打算幫他們準備什麼午餐呢?」
伊莎貝爾看看左手的戒指。
她離開客廳,但沒多久就下樓了。
「這小子把我說得好像暴君似的,」他說,「你可別信以為真。我代表了公司的門面,非常以此為榮。而且我要求我兒子從基層干起,跟其他年輕人一樣,慢慢往上爬。有朝一日時機成熟,他才夠格接我的位子,畢竟經營這麼一家公司,絕對要擔起很大的責任。我手上有些客戶已經三十年了,他們全權把投資的事交給我處理,就是信得過我。老實說,我寧願自己吃虧,也不願見到他們賠錢。」
「真的。」馬圖林說道。
語畢,他便再度埋頭讀書,布雷德利太太則繼續縫縫補補。但半小時后,她忽然站起身。
「噢,那我敢說絕對會失敗,到時你只能怪自己。」
「我本來就很喜歡認識新朋友,他們父子倆的感情真好,我看了挺感動的,這在英格蘭應該不太常見。」
「前幾天,有位婦人找上門,想砸一千美元到一樁高風險的投資計劃里,還說是牧師推薦的。他拒絕接下這個單子,那婦人一再堅持,他就把人家痛罵一頓,婦人最後是哭著離開的。他後來還打電話給牧師,也把人家給臭罵一頓。」
「是運氣才怪。你能把球打出沙坑,最九-九-藏-書後離洞才六英寸,這叫運氣?球飛了三十五碼呢。我要他明年參加業餘賽。」
「你認識拉里吧?」我點點頭,他繼續說,「格雷要我請他來工作。他們兩人非常要好,格雷很喜歡他這個朋友。」
原來,當晚布雷德利太太和艾略特坐在客廳時,聽到外頭車子停妥的聲音,伊莎貝爾進了門。天色剛暗,窗帘已拉了起來,艾略特坐在爐邊的躺椅上讀小說,布雷德利太太則在織著爐檔用的花毯。伊莎貝爾沒進客廳,便直接上樓進房了。艾略特的目光越過眼鏡,看著露易莎。
「你少煩了,艾略特。」
「他去巴黎要做什麼呢?」
艾略特沉思了一會兒。
「拉里的食量很小,艾略特舅舅,」伊莎貝爾說,「而且我認為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吃了什麼。」
「我真是受不了你,如果你腦袋可以清醒點,早就直接跟他解除婚約了。他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罷了。」
「如果他真的愛你,就該為了你找份工作。」
「太不像樣了,野餐怎麼可以少了鵝肝醬。你得先準備咖喱蝦,還有雞胸肉凍,搭配萵苣芯沙拉,佐以我親自調製的醬料。吃過鵝肝后,可以來份蘋果派,算是迎合美國人的脾胃。」
「鮑伯·尼爾森先生會設宴招待你。」她說道。
「他自己說的。」
我不曉得伊莎貝爾的反應為何,但聰明如她,想必了解長輩所言不無道理。她認識的男孩不是為了進入職場在苦讀,就是已成為忙碌的上班族。拉里總不會以為,僅憑服役期間的優異表現,就能夠度過後半輩子。戰爭已畫上句點,眾人身心俱疲,恨不得快點將之拋諸腦後。討論到最後,伊莎貝爾答應找拉里把事情一次性攤開來談。布雷德利太太建議,伊莎貝爾應該要拉里載她到瑪文一趟。她最近要訂製新窗帘,但忘記把抄來的尺寸放哪兒了,希望伊莎貝爾再去量一次。
「我應該沒時間吧。」
「目前可以肯定一件事,他們倆都還年輕,等個兩年也無妨,而且這段時間沒準兒會發生很多事。」
「跟你說,我最自豪的就是待人處事的技巧,當然沒跟她說啊。她是絕對不九*九*藏*書會懂的,可憐哪。這也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露易莎明明在外交界的圈子裡生活了大半輩子,也待過全球半數以上的首都,美國人的性格卻一點沒變,實在無藥可救。」
「我今早收到一封格雷的朋友拉里寄來的信。」
馬圖林先生呵呵笑著。
「不知道,應該還沒決定吧。」艾略特從口袋中取出一隻薄薄的白金長煙盒,抽出一根埃及香煙。舉凡法蒂瑪、切斯特菲爾德、駱駝或好彩煙等品牌,他沒一個看得上眼。他盯著我瞧,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我懶得跟露易莎說心裡話,但老實跟你說,我倒挺可憐那個年輕小夥子。據我所知,戰時他目睹過巴黎的風貌,如果就此迷上那座城市,實在不能怪他,畢竟巴黎是世上唯一適合文明人居住的地方。他那麼年輕,寧願好好放縱自己,也不想急著步入婚姻,這再自然不過了,沒什麼不對。我會盯著他,把他引薦給有頭有臉的人士。他本身文質彬彬,只要我再稍加提點,想必會相當出類拔萃。我絕對會讓他見識法國生活獨到的一面,有這種機會的美國人屈指可數。相信我,一般美國人想打入聖日耳曼大道,可是比上天堂還要難。拉里才二十歲,又長得挺俊朗,我應該可以幫他跟某個年長的貴婦搭上線,好好把他調|教調|教。我一直覺得,年輕人如果想有好的教育,就要找一定年紀的貴婦當情人,這位貴婦最好通曉人情世故,他在巴黎的地位馬上就會不同凡響。」
艾略特於是加入了談話,話鋒顯露出一貫的圓滑:「我無意用舅舅的姿態說教,而是以過來人的身份勸這孩子,畢竟她還沒見過世面。」但艾略特也拿她沒轍。就我聽來的印象而言,她雖然答得客客氣氣,但擺明要舅舅少管閑事。之後某日,艾略特在黑石飯店的小客廳向我轉述此事。
「你難道不覺得不太好嗎?」
他們決定眼下最好讓伊莎貝爾獨自靜一靜,準備自行出門吃晚餐。
「我那天運氣特別好,爸。」
「他很感謝我,說這是年輕人夢寐以求的機會,但他仔細考慮過後,認為會讓我失望,就婉拒了。」
「我是你老闆啊,九*九*藏*書忘了嗎?」
「這種事情是勉強不來的。」
「聽起來很好玩。」伊莎貝爾說道。
「最好會忘了!就連遲到一分鐘,你都是會殺人的。」
「那拉里怎麼說呢?」
但午餐籃終究是照著布雷德利太太的意思準備的。艾略特後來提起那趟郊遊的結果,只聳了聳肩,姿態活像個法國人。
馬圖林先生邊說邊看著他的兒子,原本精明的眼神變得溫和。我才察覺到眼前這位鐵漢生意人柔情的一面,可見他多疼愛人高馬大的兒子。他再度轉向我。
「她應該是要去脫帽子吧,等等就會下來了,」她說道,但伊莎貝爾並沒下樓,然後幾分鐘過去了,「她大概累了,可能直接睡了吧。」
「閑晃?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艾略特。」
「我不希望又惹她難過,」布雷德利太太說,「大家都會問她的眼睛怎麼會是腫的。」
「你問我也沒用,艾略特,我不曉得。她什麼細節都沒說,只說能夠體諒他的決定,所以不會阻止他。然後我就問:『他都要離開你兩年了,不可能有多愛你啊。』她說:『沒辦法,反正我很愛他就對了。』我忍不住又問:『今天發生這種事也一樣?』她竟然回答:『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更愛他了,他也真的愛著我,媽,這我非常確定。』」
第二天,我應艾略特的邀請前往帕爾瑪飯店,與馬圖林父子共進午餐,一桌就我們四人。亨利·馬圖林個子高大,與他兒子相差不遠,肉臉紅潤,下頜寬大,同樣有堅挺的鼻子,淡藍色的雙眼較小,目光老謀深算。他頂多五十歲出頭,但看起來卻要老十歲,日益稀疏的頭髮一片雪白。乍看之下,他顯得不太討喜,一副常年養尊處優的模樣,給人感覺手段殘忍、精明幹練,凡是有關生意的事,絕對不留情面。起初,亨利的話並不多,我猜他仍想掂掂我的斤兩,還發現他根本不把艾略特當回事。兒子格雷則是親切有禮,幾乎沒有開口。幸好艾略特在場,發揮他絕佳的社交手腕,讓話題源源不絕,不然這頓飯勢必相當難熬。我不禁竊想,他以前應該有豐富經驗,曉得如何與中西部的生意人九-九-藏-書打交道,連哄帶騙讓他們掏大錢購入古典名畫。馬圖林先生這會兒似乎放鬆了許多,發表了幾句高論,顯示他的腦袋比外表來得靈光,還是位冷麵笑匠。話題一會兒來到股票上頭,艾略特說得頭頭是道,若非我早曉得他胡言歸胡言,其實腦袋聰明得很,我絕對會極為訝異。馬圖林先生此時開口說道:
「真是抱歉,爸,」格雷說,「要是我和他能共事,一定會很棒。」
「我可沒白讀拉羅什富科的書哪。他們待在芝加哥這樣的城市,勢必三天兩頭就會碰面。有個男的這麼獻殷勤,任何女孩都會受寵若驚。一旦她發現身旁的閨密們都巴不得嫁給他,我問你,誰能忍著不捷足先登呢?這就好像你去參加一場派對,雖然事前就知道會很無聊,點心又只有檸檬汁和餅乾,但終究還是會前往,只因為沒受邀的好友都非常眼紅。」
「那兩年之後呢?」
他的自豪之情溢於言表。我對他竟不再反感了。
「馬圖林很疼兒子,他的性格可奇特了。他剛才提到的關於客戶的事所言不假,好幾百位老太太、退役軍人、牧師的畢生積蓄都由他經手。我本來想這一定吃力不討好,但他深受他們信任,並以此為榮。但如果給他碰到一樁大生意,又面對勢力龐大的利益團體,他比任何人都來得冷酷無情,不留半點惻隱之心。該是他的東西,他不惜一切都要得到。凡是和他作對的人,他會想辦法除掉,而且樂在其中。」
「該說的我都跟你說過了,媽。」她說道。
「跟你說,上禮拜天,這孩子在我們的球場打出了低於標準桿兩桿的成績,我輸得難看死了。當時真想用球杆敲他腦袋,但明明是我自己教出來的。」
「一般人老愛說投資中介的壞話,但中介本來就有好有壞。我不想看到有人賠錢,只希望他們能賺到錢,但看了很多人的做事方式后,常常會覺得他們非得把自己搞到破產才會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