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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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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微笑。前文中,想必已提及他俊朗的笑容不下二十次,每次都無比溫暖、真摯又迷人,映照出他性格的坦率、不做作和獨具魅力。但在此要再提一回,因為他眼下的笑容更多了一絲懊悔和溫柔。
「我們還是去吃點東西吧,」我說,「我們兩點要到停屍間。」
「我和她不太熟。我們是在芝加哥認識的,她當時還只是個女孩,後來跟有頭有臉的男人結了婚。一年多前,通過共同的朋友,我才又見到她。」
我很肯定他有油水可拿,但表面上仍連聲道謝。他畢恭畢敬地送我出門后,我便立即前往名片上的地址。殯儀館經理既活潑又不失正經,我挑了口價格適中的棺材,並答應讓他幫忙向認識的花店訂購花圈,他說:「免得先生操煩,也是尊敬死者。」靈車將於第二天兩點到達停屍間。他還要我別擔心墳墓的事,一切都會妥善處理,又說:「這位女士應該是新教徒吧。」因此若我同意,他會找來牧師在墓園候著,葬禮時好替死者祈禱,種種安排讓我由衷佩服他的效率。但有鑑於初次見面,我又是外國人,是故他請我先開張支票。價碼比我預期的要高,想也知道是要讓我殺價,但我二話不說,立即開了張支票,只見他滿臉詫異,甚至還有點失望。
我正納悶著他為何聯想到我,他就把一本書推到我面前。
「我們目前還在調查,也去了她常光顧的酒吧詢問。兇手可能是某個心生嫉妒的水手,不過船隻已經離港;也可能是當地歹徒劫財殺人,畢竟她身上帶了不少錢,容易引人覬覦。雖然有些人對於兇手身份多有推敲,但是在她那個圈子中,除非為了自身利益,否則誰也不會說出真相。她成天跟這些壞蛋鬼混,落得這般下場也不意外。」
「這不關我的事,」他回答,眼睛亮了起來,「我無意冒犯,根據我掌握的情報,這個女人想必不會看上您。但是,您應該不會叫陌生人『寶貝』吧。」
我在旅館入住,第二天一早又到警局,先在接待室稍待片刻,便有人請我進局長辦公室。我看到拉里坐在我前一天坐的椅上,神情凝重憂傷。局長熱情地招呼我,彷彿我倆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她有很美的靈魂,熱情、慷慨且志在必得,還有崇高的理想。即使到了人九_九_藏_書生盡頭,她選擇自我毀滅的方式,也像是偉大的悲劇。」
「兩位先生,希望你們還滿意,一切都很順利。」
「貝勒太太為人正直,品行又高尚,」局長說,「但是我們不清楚她指認的動機為何。總之,我覺得該找個關係密切的人來證實一下。」
我把地址告訴了局長。
「親愛的先生,你朋友知無不言,態度坦率,我該問的問題他都回答了。我相信他跟這位可憐的女人有一年半沒見了。他也交代了上禮拜的行蹤,以及那張照片的由來,答案都很令人滿意。照片是在迪納爾拍的,他們兩人某次吃午餐的時候,剛好放在他口袋裡。另外,根據薩納里警局給的報告,這位年輕人素行良好,而且不是我想賣弄,但是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他不可能犯下殺人罪。我還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個在健全家庭長大的童年朋友,竟會墮落到這種地步。但是人生就是這樣。兩位先生,我會派弟兄帶你們去停屍間,你們指認死者之後,就沒其他事情了,好好吃頓午餐吧。我這裡有張土倫最棒餐廳的名片,我在上面寫幾行字,老闆絕對會盛情款待。經過這番折騰,不妨喝瓶好酒壓壓驚吧。」
「太遲了。可能跟我結婚的女人,就只有可憐的蘇菲。」
「反正我沒時間讀詩,也不懂英語。可惜了,他如果真是好詩人,為什麼不用法文寫詩,受過教育的人就讀得懂了。」
「去喝杯酒吧。」我說。
「如果確定就是該名女子后,你們願意以死者朋友的身份領屍,並且負擔喪葬費用,就會獲得批准。」
「您認識這個人嗎?」
我真正備感驚訝的是,眼下他竟未提到伊莎貝爾,畢竟他不可能忘了過去的婚約。我猜想,他也許把訂婚當作鬧劇,兩名年輕人未經世事,不曉得自己要什麼。我也深信,他絕對絲毫沒有發現伊莎貝爾這些年還苦戀著他。
「我這就打電話到薩納里,叫人帶他過來,搞不好能問出什麼名堂。」
「全脫手了,只留了少許供我在船抵達前開銷。」
「我沒有要罵你,只是在想,要是你結婚生子,人生會不會回到常軌。」
「那你為什麼當時不跟她結婚呢?」我問。
警察局長抬起頭來,頗感興趣。
「我完全能理解。這實在太可憐https://read•99csw•com了,最好早點入土為安。我這裡有張殯儀館經理的名片,收費公道且辦事利落。我會在上頭留個言,請他多多幫忙。」
到了該出發的時刻,我們走到拉里停車的廣場,開著那輛破舊的汽車前往停屍間。殯儀館經理信守承諾,一切辦得有條不紊。耀眼的天空下,狂風吹彎了墓園的柏樹,為葬禮平添了一絲恐怖氣息。結束后,殯儀館經理親切地跟我們握手。
「如果已經知道屍體身份了,還找我來做什麼?」
「你他媽的給我喝下這杯,」我說,「搞不好會幫你打開話匣子。」
「先生以後如果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再遠都不成問題。」
一想到這位局長讀艾略特《荒原》的模樣,我不禁覺得好笑。忽然間,他把一張照片拿到我面前。
「相信達雷爾先生和我都希望越快越好。」
正是我的小說法譯本,她當初要我寫幾個字,我便在簽名下方以法文寫了「寶貝,走吧,去看看那朵玫瑰花」。當時提筆便想起此句,現在看來難免顯得太過親昵。
我們回到警局,局長正忙碌著,我們只好去洽詢助理。助理隨即取來所需的許可文件,我們就帶著文件去找殯儀館經理。
「您覺得捉得到兇手嗎?」
「他住在薩納里。」
「抱歉,你恐怕得獨立負擔這筆喪葬費用,」他說,「我沒錢了。」
局長聳了聳寬闊的肩膀。
「那載我回旅館吧。」
「辦得很好。」我說。
我記得拉里曾說奧古斯特·科泰把農舍借給他住,我聖誕節回來時,曾寫信邀他到我家來住一段時間,但不出我所料,他婉拒了邀請。
我默不作聲,不知該如何看待如此不尋常的看法。
「什麼船?」
他乖乖照做了。
「地址呢?
這番談話僅交代至此。我倆在和諧的氣氛中,默默吃完了午餐,我又點了咖啡。拉里點起煙斗,我燃起雪茄,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他察覺到我的目光,瞄了我一眼,眼神頗為淘氣。
「那你的書呢?」
「當時她還只是孩子。老實說,當初我常去她祖父家,跟她一起在榆樹下讀詩,我還真想象不到,這個瘦巴巴的小鬼竟然有這麼美麗的靈魂。」
「說得好,就是自由。我這輩子沒這麼快樂自在過。我到了紐約,就會拿到貨輪公司的工錢九*九*藏*書,應該可以維持到我找到工作。」
「他人在哪裡?」
「局長先生,這是龍沙膾炙人口的詩作的第一句,您這麼有文化素養肯定知道。我之所以寫這一句,是因為相信她想起接下來的句子,說不定她就會發現自己的私生活不大檢點。」
「象神大師常說沉默也是種對話。」他咕噥道。
「你要是覺得我笨死了,就儘管罵,我不會介意的。」
不久后,我看了看表。
「他們在芝加哥附近的村子一起長大的。」
我又想說不知道,但依然認為只會壞事。法國警察固然有許多缺點,但有資料庫很快能查出下落。
「我以前在學校當然讀過龍沙,但現在工作繁忙,那些詩句早就忘光了。」
「這話讓我想起劍橋大學教師的聚會,好不歡樂呢。」
我一眼就認出拉里了。照片中他穿著泳褲,我猜約莫是前年夏天所拍,當時拉里、伊莎貝爾和格雷都在迪納爾避暑。我差點說不認識,不希望拉里來蹚這渾水,但仔細想想,若警局查出他的身份,便會懷疑裡頭有不可告人之處。
我本來想要他少管閑事,但根據我閱讀過的那幾百本推理小說的經驗,對待警察還是客氣點好。
我向土倫警察局報到后,立刻就被帶進局長室。局長坐在桌子後方,長得粗壯黝黑,臉色陰沉,好像來自科西嘉島。也許習慣使然,他先狐疑地瞄我一眼,但一注意到我別在扣孔上的勳章,就露出虛情假意的笑容。不但請我坐下,還連忙道歉,說不是故意打擾我,實在情非得已。我也答得客氣,說深感榮幸可以效勞。接著我們便談起正事,他的態度又變得粗魯傲慢,看著面前的檔案說:「這案子實在不光彩。這位麥唐納女士的名聲很差,酗酒、吸毒且私生活淫|亂,上床對象除了放假的水手,還有地痞流氓。您這般年紀和身份,怎麼會跟這種女人來往?」
從局長的模樣看來,想必熟悉各家美食,我便帶拉里到他推薦的那家餐廳。拉里不太吃肉,因此我點了煎蛋卷和烤龍蝦,並且要來酒單,照局長所說挑了瓶葡萄酒。酒送來后,我幫拉里先倒了一杯。
「你該不會把財產都脫手了吧?」
局長想必以為他脫不了嫌疑,我實在覺得好笑。我相信,拉里要證明自己跟案子無關並非難事。我亟欲了解蘇菲為何https://read.99csw.com慘死,但局長所說的細節我大多已曉得——兩名漁夫撈到了屍體,一|絲|不|掛只是誇飾,兇手其實留了內褲和胸衣。若蘇菲打扮得如我上回所見,那兇手只需脫去長褲和運動衫就行了。由於警方無法查出她的姓名,便登報描述被害人特徵。在一處窮街陋巷裡經營出租屋(法國人管這種房間叫「風流窩」,顧客會把女人和小男孩帶來這裏睡覺)的一名婦人看見公告,便主動前往警局。她是警方的耳目,警方常問她客人的信息。我上次遇見蘇菲時,她剛被碼頭附近的旅館趕了出來,因行徑太不像話,百般寬容的房東都無法忍受她了。
「她看起來多少受過一些教育,房間內還有不少推理小說,還有兩三本詩集,包括一本波特萊爾,一本蘭波,還有一本英文詩,是艾略特寫的,這人很有名嗎?」
拉里從離開警局到停屍間都保持沉默,只有回警局時口頭確認遺體是蘇菲·麥唐納。我帶他前往碼頭那家咖啡館,過去我也曾與蘇菲在此會面。外面北風颯颯,原本波平如鏡的海港,如今點綴著白色浪花。漁船輕輕搖曳,陽光燦然灑落。每回颳起北風,放眼望去的景色都異常耀眼清晰,好似望遠鏡般精準,一切顯得動人心弦又具有生命力。我喝了杯白蘭地蘇打,但拉里始終滴酒未沾。他鬱悶地坐著,一聲不吭,我決定不吵他。
「您如果以為我是她的情人,那真的搞錯了。」
「這有什麼問題,」我答道,忽然發現他話中有話,「難道你真的去散財啦?」
「他是美國人,名叫勞倫斯·達雷爾。」
我們在車上沒有交談。到了旅館,我隨即下車,彼此握了握手,他便揚長而去。我付清住宿費用,拿了行李,便搭計程車到火車站,也想儘快離開。
他一時沒吭聲,神情略帶淘氣。
我開始背誦詩作第一節,深信他沒聽過龍沙的名字,也不怕他發現最後一節並非勸人向善。
「發生了這麼多事,你還能這麼說嗎?」
「我餓了,我沒吃早餐。」
我無read.99csw.com話可說。局長請我第二天早上九點再來,屆時他會與「照片中的男子」見面,再由警察帶我們去停屍間認屍。
我向他答謝。我們走到墓園門口時,拉里問我還有哪些事情需要他處理。
「噢,寫完啦,也印好了。我還列了贈書名單,你一兩天內就會收到。」
他此時善意十足。我們跟著一名警察走到停屍間,裡頭顯得空蕩蕩的,只有一片石板上頭有遺體。我們走了過去,工作人員把頭部的遮布揭開。那模樣實在難看:染成銀灰的鬈髮已被海水泡直,平整地貼在頭顱上。臉部腫得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但她的確是蘇菲。工作人員再把遮布往下拉,露出喉嚨那道駭人刀痕,足足延伸到雙耳下方,我們實在不忍卒睹。
「是作家。」我大胆地說。警察局長濃眉微微抬起,八成認為作家沒什麼道德觀念。「但不用靠稿費維生。」我補了一句,打算抬高他的身價。
我詫異地看著他。
「但是這張照片不算太久,應該是法國北部或西部海濱,不難查出確切地點。他是做什麼的?」
「這是那女人遺物里唯一的照片,他們兩人是什麼關係?」
「多謝。」
「我在薩納里的鄰居是一家貨輪公司的馬賽港辦事員,專營往返近東和紐約的航線。他接到從亞歷山大拍來的電報,說開往馬賽的船有兩名水手生病,不得不在亞歷山大上岸休養,要他找兩個人臨時遞補。這鄰居跟我很熟,答應保我上船。我就把雪鐵龍汽車送給他了。我上船的時候,全身上下就一套衣服和旅行袋裡的幾樣東西。」
「嗯,反正是你的錢。現在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之後,蘇菲找到那名婦人,租下一間卧房和小客廳。雖說房間一夜租出個兩三次賺得更多,但是蘇菲出手闊綽,婦人便答應按月租給她。婦人向警方表示,蘇菲好幾天沒回來了,原本也沒多作他想,以為蘇菲跑去馬賽或弗里敦了。最近那邊開來一架英國軍艦,沿岸女子不分老少都受到吸引。但是,她讀到報上消息,覺得遇害者很像她的房客。警方帶她去指認,她只是稍稍遲疑,便斷定是蘇菲·麥唐納。
「我想儘快趕回薩納里。」
「非常有名。」
「沒有了。」
「她的後事如何安排呢?」
「這本書是在她房間里找到的。請看看上面的題字,這樣不算泛泛之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