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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3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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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親愛的,不行啊。他們是為我們設的宴。」
「她難不成死了?」伊莎貝爾驚呼。
「你說什麼?」
「我跟你還有什麼好隱瞞的。那天我臨時出門確實不巧,安東也不應該把甜酒和咖啡用具留在房間里,應該在我出門后就拿走才對。我回來看見酒瓶幾乎空了,當然心知肚明,後來聽說她失蹤,便猜她大概又喝醉胡鬧去了。我之所以沒說這件事,是因為這隻會讓拉里更難過,他本來就已經夠心煩了。」
「親愛的,我的道德感非常薄弱,」我說道,「我要是真正欣賞一個人,就算他做了我反對的壞事,我還是照樣欣賞他。你的本性並不壞,又優雅迷人。我曉得你的美貌背後,反映著完美的品味與無情的固執,但是不會因此就產生反感。只不過,你如果要讓人完全著迷,還缺少一樣特質。」
「你回來的時候,看見那瓶波蘭伏特加被喝了四分之三,蘇菲也不見了,你難道不驚訝嗎?」
「是嗎?去土倫做什麼?」
她轉過身去,臉抵著椅背啜泣,美貌因悲傷而扭曲,她也不在乎。我無能為力,也許我帶來的消息粉碎了她內心某些虛榮又矛盾的妄想。我隱約覺得對她而言,偶爾能見到拉里,至少兩人的世界仍有交集,維持著某種連接。但拉里卻終究切斷了這若有似無的牽絆,她等於永遠失去了他。我想她內心勢必悔恨萬分,痛哭一場也算髮泄。我拿起拉里的書,看了看目錄。離開蔚藍海岸時,他送我的那本書尚未寄來,因此幾天後才會看到。拉里的書內容出乎意料,是本論文集,篇幅相當於利頓·斯特拉奇的《維多利亞名人傳》,評述了若干名人。不過他的選擇頗耐人尋味:一篇論羅馬獨裁者蘇拉,他獨攬大權之後退位歸隱;另一篇則論蒙古帝國君王阿克巴;一篇論魯本斯;一篇論歌德;一篇論查斯特菲爾德爵士寫給兒子的《一生的忠告》。每篇文章都需大量閱讀,無怪乎拉里這麼久才寫成。我感到困惑的是,他為何認為值得為此投注心力,又為何挑這些人研究。但我後來發覺,這些人都以獨特的方式,獲得了卓越的人生成就,拉里想必因此深感興趣,想要了解這類成就背後的意義。
我走過去,又調了一杯。
「要是我的話,就不會介意。再過幾年,新一代畫家又會出頭,畢加索和馬蒂斯跟那些印象派畫家相比,也就不怎麼過時了。」
「她跟拉里九_九_藏_書結婚,拉里絕對會生不如死。他以為能讓她改過自新,男人真是笨蛋!我早就曉得她遲早會把持不住,想也知道,我們在里茲吃午餐的時候,你也看到她坐立難安。她喝咖啡的時候,你明明也看到她的手抖得厲害,單手拿不穩,只好雙手把杯子扶到嘴邊。侍者幫我們倒酒的時候,她那雙眼睛緊盯著酒瓶,就像蛇盯著剛長羽毛、拍打翅膀的小雞。我知道她就算死都要喝酒。」
「你在意嗎?」
「反正我也去不成,」我插嘴說,「我一聽你們晚上有事,就打電話給蘇姍·魯維耶,約好跟她吃晚餐了。」
伊莎貝爾面對著我,目光激動,聲音兇狠,迫不及待地說著。
「你還真會說謊,伊莎貝爾。」
「你在說什麼啊?」接著她似笑非笑地說,「再猜猜,我可是有不在場證明。」
我快速讀了一頁,想看看拉里的文筆。他的行文富有學術氣息卻流暢淺白,毫無業餘人士常見的賣弄或迂腐。由此可見,他涉獵經典名著的程度,堪比艾略特親近達官貴人那般積極。伊莎貝爾嘆息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她坐起身子,哭喪著臉,一口喝光變得微溫的雞尾酒。
她的笑容消失了,毫不客氣地瞪了我一眼,但沒來得及冷靜下來搭腔,格雷就蹣跚地走了進來。他在巴黎的這三年發福了許多,臉色更加紅潤,發線快速後退,但身體好得沒話說,老是興緻勃勃的模樣。他很高興見到我,不帶半點矯情。他說起話來了無新意,但再怎麼老掉牙的話,他都說得彷彿是自創的一樣,比如他說睡覺便是「跟周公下棋」,而且「一覺到天亮」,外頭總是下著「傾盆大雨」,巴黎必定是「燈紅酒綠」。但他為人善良無私、正直可靠,又完全沒有架子,因此想討厭他都難,我也打心底里喜歡他。由於即將動身回國,他現在興奮不已。
「天哪,又要回到工作崗位了,太棒了,」他說,「我完全是躍躍欲試呢。」
「你為什麼不把艾略特的傢具帶回去呢?」
她立刻坐直身子。
「一點都不相信。」
「我又不是下里巴人。」格雷面帶微笑。
「你能發誓嗎?男人都靠不住。」
「瓊恩怕得要死,可憐的孩子,我覺得自己去她會比較開心。」
當天頗有寒意,大雨下下停停,我猜想格雷應該沒去摩特楓丹打高爾夫。這下有些麻煩,因我想單獨見伊莎貝爾。但到公寓read•99csw.com時,伊莎貝爾一見我就說格雷到俱樂部打橋牌去了。
「你應該知道拉里冬天都待在薩納里吧,你們碰過面嗎?」
「土倫警察局長也這麼說。」
「你如果不插手的話,她現在會活得好好的。」
「好了,最後再喝杯雞尾酒吧。」格雷說。
「我早就懷疑拉里偷偷金屋藏嬌了。」格雷笑著說。
「我怎麼可能會說。」
伊莎貝爾站起身,走到壁爐旁,裡頭正燒著柴火,外頭天氣寒冷,因此十分舒適。她把手肘撐在壁爐架上,無須刻意做作便顯得優雅。她與多數法國貴婦一樣,白天穿著黑衣,格外襯出她美麗的膚色。那天她的禮服樣式簡單卻不失貴重,充分展現苗條身材。她抽著煙,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沒有。」
「我再哭下去,眼睛就要腫得不像樣了,今晚還得出去吃晚餐呢。」她從包包取出一面鏡子,不放心地照著自己,「對了,眼睛用冰袋敷半小時就好了。」她朝臉上補粉、塗口紅,然後看著我,若有所思地說,「你聽了我的所作所為,會瞧不起我嗎?」
「那次以後,我常常思考她的這番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我在你這裏吃過不下二十次午餐,你從來都沒準備過餐后甜酒。那天你一個人用餐,為什麼放咖啡的盤子上還會有瓶波蘭伏特加呢?」
「參加蘇菲的葬禮。」
「蘇姍·魯維耶是誰啊?」伊莎貝爾問道。
「不相信就算了,」她惡狠狠地把煙扔到爐子里,眼神充滿怒火,「好吧,你要真相的話,我就老實告訴你這王八蛋。我就是故意的,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麼做。我跟你說過,會不擇手段阻止她跟拉里結婚。你和格雷什麼都不願意做,只會聳聳肩說結婚太荒唐。你們他媽的不在乎,我在乎啊。」
他們已把公寓轉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畫也將於兩周內拍賣。屆時他們會出席參加,目前準備搬到里茲飯店。之後,他們就搭船回國。伊莎貝爾打算把收藏全賣掉,只留艾略特在昂蒂布的近代畫。這些畫她雖不大喜歡,但認為以後掛在家裡有助抬高身價,想來也確實如此。
「我叫他如果要見你,就別太晚回來,不過我們九點鐘才吃晚餐,所以九點半左右到就好,有足夠的時間好好聊聊。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說呢。」
幾天後,我動身前往英國,本來打算直接過去,但發生這些事後,我特別想見見伊莎貝爾,於是決定在巴https://read.99csw.com黎停留一天。我拍了電報給她,詢問能否傍晚過去吃晚餐。我一到旅館便收到她的留言,她和格雷晚上有飯局,但歡迎我五點半左右來,因為她得先去試穿衣服。
我笑了。
他繼續提起那家公司的狀況,一說就是老半天,但我依然不太了解,唯一確定的是,他很有機會大賺一筆。他越說越起勁,還轉頭向伊莎貝爾說:「不然,我們乾脆把今晚那沒意思的飯局取消,三個人去銀塔餐廳飽餐一頓如何?」
「太可怕了!真是可憐。她的生活那麼不檢點,下場一定很凄慘。」
「去年夏天,我在土倫遇見她,我們聊了好久。」
「我知道。但是他那天早上打電話來說臨時有事,但是可以改到下午三點,我當然立刻答應啦。」
「對啊,我記得你當時一直誇讚。我覺得很意外,因為你從來就不喝甜酒,畢竟你很重視身材。那時候我隱約覺得,你是想刺|激蘇菲,根本沒懷好心。」
我發現伊莎貝爾的表情變得僵硬,便把蘇菲的話一五一十地轉述。伊莎貝爾半信半疑地聽著。
「看牙醫都要事先預約吧。」
「你確定沒有刻意叫人把酒擺在那裡?」
「不知道,但我知道是你殺了她。」
「噢,我發現酒被喝了很多,但是以為是安東喝的,本來要找他算賬,但是他的薪水是艾略特舅舅付的,又算是喬瑟夫的朋友,所以我就想算了吧。他是很稱職的用人,偶爾偷喝幾口酒,用不著我來責備他。」
跟聖讓的警長一樣,我覺得此時有必要說得誇張點。
「格雷,你說說,不能騙我,你覺得我很無情嗎?」
「跟我想的差不多,」我說,「看吧,我沒說錯,這跟親手拿刀割斷她喉嚨沒什麼兩樣。」
「格雷做生意可精明了。」她說。
我們喝完雞尾酒後,我便向他們告辭。兩人陪我走到大廳,我正穿著大衣時,伊莎貝爾挽著格雷的胳膊,依偎到他懷裡,看著他的眼睛,神情無比溫柔。我剛說她缺乏這項特質,眼下就裝得惟妙惟肖。
「我覺得不太適合,我想要全套的現代傢具,搭配一些墨西哥風格,這樣才有情調。我一到紐約,就會去打聽哪個裝潢商最有名氣。」
「我以為她等到不耐煩,自己先去莫里諾了。但是我到莫里諾問才曉得她沒出現,弄得我莫名其妙。」
「是不是都談妥了?」
「不是,她是被人割喉,還被全身脫|光丟到海里。」
「你不相信我嗎?九九藏書
用人安東端了盤子進來,上頭擺著許多酒瓶。伊莎貝爾向來圓滑得很,深知十個男人中有九個都自認比女人會調雞尾酒(倒也沒錯),便叫我調上兩杯。我倒了些琴酒和法國干苦艾,再摻上少許的苦艾酒。就靠這點苦艾酒,原本平淡無奇的馬丁尼變得美味香醇,不亞於奧林匹斯山諸神的瓊漿玉液(私以為味道大概像可口可樂)。我把酒杯遞給伊莎貝爾時,注意到桌上有本書。
伊莎貝爾說完這番話,整個人氣喘吁吁的。
「清醒得很。她也告訴我為什麼在跟拉里結婚前幾天,會無緣無故消失。」
「我保證不會告訴他。就算想說也沒機會了,這輩子恐怕不會再見到他了。」
「分明是兩碼子事。」我喃喃自語地走出門,順手把門帶上。
「那波蘭伏特加呢?」
「她自己都說了。我對瓊恩的牙齒不大放心,我們的牙醫又很忙,只能在他指定的時間去看。」
「不好笑,」她頓了一下,「我也沒必要假裝難過了,八成是酗酒和吸毒的關係吧。」
「他們知道兇手是誰嗎?」
「艾略特舅舅那時剛派人把酒送來,我想看看是不是跟我在里茲嘗的一樣好喝。」
「哇,這是拉里寫的書呢。」我說。
「她本來就壞透了!壞透了!死了最好!」她勐然坐在椅子上,「拿杯雞尾酒來,渾蛋傢伙。」
「那時候,艾略特舅舅簡直把波蘭甜酒給捧上天了,我其實覺得難喝死了,但是偏要說沒嘗過這麼美味的酒。我心想,蘇菲只要有機會,絕對抗拒不了誘惑,所以我就帶她去看時裝展,所以我才會送她結婚禮服。她準備定裝的那天,我跟安東說吃完午餐想喝波蘭伏特加,然後說我約了位女士,要安東準備好咖啡,順便把甜酒留下來,心想著說不定她會想喝一杯。我確實帶了瓊恩去找牙醫,但是沒有預約無法看診,我就帶瓊恩去電影院看新聞短片。我當時打定主意,如果蘇菲沒碰那瓶酒,我就勉強跟她當朋友。真的,我敢發誓。但是我回家看到酒瓶后,就曉得在自己意料之中了。她走了,絕對不會再回來了。」
「我真的失去他了。」
格雷未來的工作也差不多談妥了,如今有伊莎貝爾提供的資金,他即將進入一家新興企業擔任副總,由於業務與石油有關,因此他們打算搬到達拉斯。
「你實在夠卑鄙的,」她說道,同時接過雞尾酒,然後擠出笑容,就像小孩曉得自己闖了禍一樣,以為裝得天https://read.99csw.com真無邪,就能哄得你一愣一愣的,「你不會告訴拉里吧?」
「是啊,早上寄到的,但我太忙了,一堆事要做,先是到外頭吃午餐,下午又去莫里諾時裝店,不曉得哪時才有空翻翻。」
「這可難說。對你來說,他的美國可能跟戈壁沙漠一樣遠。」
「溫柔。」
「胡扯,」伊莎貝爾厲聲說道,「拉里的私生活我清楚得很,才沒有呢。」
「難道不能叫保姆陪瓊恩去嗎?」
「可惜啊,艾略特舅舅實在跟不上時代,都是些畢加索、馬蒂斯、雷諾阿的作品。當然還是很好的收藏啦,但是恐怕過時了點。」
「謝謝稱讚啊。」
「她要是沒死,我們哪有理由去埋葬她呢?」
「我不相信。」
「他正在貨輪上當水手或鍋爐工,前往紐約了。」
「拉里的某個女性友人。」我故意尋她開心。
「我還沒一口答應,但是十拿九穩啦。合夥對象是我的大學室友,他是個好好先生,想必不會擺我一道。但是一到紐約,我就得飛去德州,把那家公司徹頭徹尾看一遍,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我的法眼,絕對不能讓伊莎貝爾的錢付諸流水。」
「見過,我們前幾天都在土倫。」
「你平時約會都很守時。但是你明知道試禮服這件事對蘇菲來說很重要,對你來說也很有趣,為什麼你偏偏要出門呢?」
她詫異地瞪著我。
我告訴伊莎貝爾,拉里是怎麼處理掉財產的,以及他今後的打算。她聽得瞠目結舌,錯愕全寫在臉上,有時打斷我的話,直喊「他真是瘋了、瘋了」,我說完后,她低垂著頭,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她轉過頭來,讓格雷看不見她的表情,然後朝我吐了吐舌頭。艾略特若是地下有知,肯定會覺得有失端莊。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但是我真的在意,希望你別瞧不起我。」
她面帶微笑,等我說出口。
「不會啊,親愛的,完全不會。怎麼了,難道有人說你無情嗎?」
「她當時沒喝醉嗎?」
「我們首先得找到適合的房子。我希望有漂亮的花園,格雷下班回來就有地方閑逛,而且客廳一定要寬敞,才可以招待客人。」
我感到有些悵然,一般作家花了好幾個月寫書,甚至嘔心瀝血才完成,讀者竟隨意擱在一旁,無事可做才會翻看。
「我很確定。」
「你是說真的嗎?真是個怪人!幾個禮拜前,他還到巴黎來,跑去公共圖書館查資料,但完全沒說要去美國。太好了,這代表我們又能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