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想的逸郎，心中突然冒出各種事到如今也於事無補的「如果」。

也就是說，若想讓過去的選擇顯得合理化，終究還是只能去解決目前面臨的問題。

「怎麼樣？」

「你說過這單能成的。對吧，社長？」

工廠里充斥著沉悶的車床振動聲。逸郎邊走邊問自己：如果能拿到九條興產這個單子，「螺絲六」就會有所改變嗎？

「等明天吧。」

肯定會改變的。

「這個嘛……那好吧。」

「不了，我們已經定好了。還是下次再麻煩你吧。」

失去東京建電這個客戶的衝擊，比想象中來得嚴重。

聽到奈奈子那句決然的話，逸郎點點頭。「九條興產那家，怎麼說？差不多該有個結論了吧？」

在思考這些的同時，逸郎又想到：為什麼會為曾經作出的選擇感到懊惱？就是因為現在的他痛苦不堪啊。

前幾代的人也都是苦過來的，但他們都能想出主意闖過難關。你身上就沒有那種才智嗎？

明天嗎？

「說得頭頭是道呢。」

那些工人已經做得相當熟練，他們的技術一旦失去就不會再有了。要是解僱了老員工，等到下次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能召來的人基本都會是門外漢。能以比其他地方更便宜的薪酬僱用一批熟練的工人，是「螺絲六」的強項，也是他家技術值得信賴的源泉。

為此，無論如何都希望接下這份訂單。無論如何……

一開始他也吃了閉門羹，即便如此還是堅持上門，直到半年前才終於得以會見負責供應的人。上個星期五，逸郎才剛把一份用於新產品的螺絲報價表提交給那位供應課的課長。

「怎麼會……沒有迴旋餘地了嗎？」逸郎慌不擇言道，「如果是價https://read.99csw.com格的問題，我們也可以想辦法再壓低一些。」

「雖說催得太緊也不妥，不過，也差不多可以去問問看了。」

「說得也是。那我去推進一下吧。」

「那也沒辦法。不過，下個月就需要這筆錢了吧。還有什麼閑情等著看情況啊？村正先生這說的是什麼渾話。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可就揭不開鍋了呀。」

說著，逸郎坐到自己的桌前，拿起早上喝剩下一半的茶。

「不是已經做了一份產業重組計劃嗎？」

逸郎的心臟突然跳得很猛。「你好，我是三澤。」由於緊張，這句自報家門的話彷彿都快黏在喉嚨上了。

逸郎不知道這麼一枚小小的螺絲，究竟能養活整個日本的多少人，但有一點他敢說，不論在哪個時代，靠這個是賺不了大錢的。

「不行。對方還是說有難處。」

父親吾郎在十七年前就任社長，在那期間，他是否遇到業績極度不振、資金周轉不靈、被客戶挑來揀去之類的種種情況呢？

「不管情況如何，只能去拉生意了，社長。」

「是啊。說到底，我們貸款太多似乎也是一個問題。好像是叫融資儲備能力。他們說我們公司的儲備能力已經到頂了。」

「我們剛剛在會上敲定了螺絲的供應商，所以給你打了這個電話。很遺憾，我們決定這次不採用。請下次再來試試。」

十二個月當中，竟沒有一個月份是盈餘的，全年的赤字總額達到了六千萬日元。原本公司的儲備資金就不多，為了填補赤字，幾乎全部都是向銀行借的。

「還差多少錢來著？」

胃裡有種灼燒的感覺在慢慢蔓延，逸郎皺起眉頭，試著回想和小山ｒeaｄ.９9cｓw•ｃom那次結果還算滿意的面談。

如果「螺絲六」的生意很理想，他肯定不會為過去的種種而煩惱。

赤字的問題總不能放著不管。

逸郎並不打算繼續裁員。

「大概是因為目前的業績太糟糕了吧。他們倒不是在懷疑我們，而是說暫且看看業績能不能照那個計劃有所好轉。」

「憑那份計劃，行不通嗎？」

逸郎裝出開玩笑的口氣。小山則說道：「因為產品很多，螺絲的結論得等明天了。」

逸郎覺得跟小山交涉的過程確實還算有好感，當時他就很有信心，覺得這一單有希望，但是隨著時間流逝，不安也湧現了出來。

然而，結果與逸郎的努力卻是成反比的，「螺絲六」的業績依舊每況愈下。上一年是赤字，今年剛過了頭三個月，經統計之後，還是看不到能夠消除赤字的前景。

聽到小山的回答，逸郎非常正經地回應了一句：

「剛好我們正在挑選呢。」

原本在逸郎胸中膨脹的期待急速萎縮，徒留一種兵敗如山倒的絕望和痛苦。

奈奈子一直在旁聽著他們的對話，逸郎只對她說了這麼一句，然後起身離開桌子，返回工廠。

第二天中午一點剛過，小山打來了電話。

奈奈子這麼說，但只是罵一罵貸款負責人，也不能解決這個狀態。

既要滿足顧客的希望，又要為他們提供結實且耐用的螺絲。從創業者三澤六郎開始，到上一代當家吾郎，再到如今的逸郎，不管事業盛衰與否，唯獨製造螺絲的那顆專註之心一路傳承下來。

不管再怎麼想，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而且這些問題也沒有一個正確的答案——只有那些由選項堆積起來的、已成結果的現實。九-九-藏-書

如果我接受坂戶那個壓縮成本的要求，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窘況？如果，我狠一狠心採購新型的數控車床，是不是就能多拿到一些單子？如果我按照銀行所說，制定一個更大胆的產業重組計劃，業績是不是能比現在好一些？

看到奈奈子帶著獃滯的表情回來，逸郎詢問道。

為了保住「螺絲六」這個老字號的商譽，現在必須做的是徹徹底底地重振經營。該怎麼做才能獲得融資——不對，逸郎該費心思的，應該是如何讓公司有盈餘這件事。

「我當然很期待啦。我實在很想拿下九條興產這個單子，所以也是費盡心思壓低了成本。還請您多關照一下了。」

那一天，逸郎好幾次、不斷地這麼說服自己。

「銀行不肯批，應該不只是因為赤字吧？」

逸郎的這句自問，就像某種惡性病毒或別的什麼東西，開始在他腦中不停環繞。

「你也很努力了，那我考慮一下。」

去年「螺絲六」的業績，恐怕是創業以來最糟糕的一年。

奈奈子嘆息了一聲。「要是能拿到這一單，我們就能喘口氣了。銀行那邊應該也肯批貸款給我們了。你可一定要想盡辦法去爭取啊，社長。就算拿不到整個單子也沒關係。只要他們肯訂購一小部分，我就能昂首挺胸去跟銀行那邊說，今後的訂單會有更大的量。」

逸郎用帶著油漬的手指搔搔鼻尖。他提交的那份營業額計劃，已經連無法接到訂單的情況都考慮在內了。

說著，逸郎從抽屜里翻出小山的名片，接著拿起桌上的座機。

「我想，大概是能成的。」

接通電話后，小山的這句話讓逸郎突然感到一陣緊張。

雖說是薄利多銷，但製造螺絲是一項實在的勞九*九*藏*書動。現在倒是有很多自動化的機器，例如數控車床之類的，不過在一百年前「螺絲六」剛創立的那會兒，不可能有那麼便利的機器，只能用跟手工業差不多的原始機器，一枚一枚地切割螺絲，質檢之後再交給顧客。

「我們一定會好好完成這筆訂單的。還請您一定要給個機會呢，課長。」

九條興產是一家建設機械的大公司，總公司和「螺絲六」一樣都在大阪市西區。與東京建電的交易斷了之後，逸郎便每天前去拜訪，爭取能跟他們拿到訂單。

「我知道你很有衝勁，不過還是別期望過高喲。」

奈奈子說道，表情相當苦惱。「如果這次銀行同意融資，也不是說就沒問題了。歸根結底，我們的賬面上還是赤字，解決這個問題才是公司最要緊的任務。」

「那個人哪會為別人考慮啊，只會想到他自己而已。」

逸郎開了個小玩笑，但關於這一點，他也深表同意。

傳話的奈奈子表情相當緊繃。

但是當今這個時代，像這種非客觀可見的製作者情懷，或許已經不合時宜了。現今的世道，重要的並不是製造者的真心，而是價格競爭力。越是費工夫的東西越不具備這項競爭力，而「螺絲六」現在眼看就要被時代的驚濤駭浪淹沒了。明明是一家有百年歷史的公司——

應該是遇到過的。

與坂戶談崩之後，逸郎要著手處理的當然是強化營業。先是周旋于已有的客戶之間爭取訂單，再來是為了開發新客戶，到處奔走直接上門去拉生意。

難道這一切要斷送在你這一代手上嗎？

一想到這些，逸郎難免會在意，陷入這種窘境絕不是時代的錯，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能力不夠吧。

九條興產是一家很優秀的企業九-九-藏-書，在這個不是很景氣的行情下，業績還能一直保持上升的趨勢。如果能在這個公司開個戶頭，「螺絲六」的信用也能有所提高。

「大概？你之前不是說能成嗎？那些話算個什麼事兒啊？」

「我報的那個價格還不錯。應該能成的。」

「因為有赤字，我們也還不了本金。聽說銀行那邊已經吩咐，不要繼續借錢給我們這種公司了。還說如果要貸款，總得有個理由。也就是說，得編個貸款的劇本。但是社長啊，老實說，我覺得問題不在銀行給不給貸款融資。」

不管在哪個時代，小型企業的經營都不容易，不可能一帆風順的，就像時常在生死邊緣步行一般。前幾代的人好不容易渡過種種難關，把接力棒交給了下一代，將「螺絲六」的招牌一直傳承至今。

奈奈子根據逸郎提交的營業額計劃做了一份產業重組計劃，一大早便帶著資料趕去銀行，直到十點多才回來。

「三百萬日元。」奈奈子回答道，「那是下個月的。再下個月就是四百萬。如果一直是這樣的營業額，基本上每個月都會有三四百萬日元的赤字。銀行那邊我姑且申請了兩千萬日元的貸款。」

「這樣啊。那我這個電話打得真是時候呢。還得拜託您了。」

見逸郎有些退縮，奈奈子的表情變得恐怖了。

「是九條的小山先生。」

製造螺絲的人追求的是那份專註。

課長小山一邊這麼說，一邊查看逸郎提交的報價表。「好吧。能不能給我點時間，稍後再回復你？」他受理了那份文件，不過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聯絡。

小山的口氣很是冷淡。「一有結果我就聯絡你。」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奈奈子昨晚一直奮戰到深夜，應該是完成了那份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