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坂戶提出來幫忙，被母親拒絕了。

「我這邊也是啊。銀行準備要派我去海外工作。」

坂戶一下子緊張起來，問道。

坂戶以為父親會揍他。

找工作期間也好，工作了之後也好，坂戶一直對父親很反感。

有了超市之後，家庭經濟有多糟呢？錢夠念大學嗎？父母上年紀之後，這家店子怎麼辦……

「那，藥店怎麼辦呢？」

假如父親期望的是絢麗的鮮花，那坂戶就要做一棵不起眼的雜草。

肯定忙得團團轉。

因為父親蔑視銀行。

坂戶常常這樣想。而他特別討厭自己身上跟父親相似的部分。

「爸爸您又如何呢？」坂戶回敬道，「爸爸在這種鄉下開個體商店，究竟有何理想可言？有資格說理想如何如何嗎？」

「就是嘛。」

就拿公寓而言，自己買的時候也沒接受過父母資助。我方方面面說得過去的——坂戶將自己的想法正當化，壓在心底里。

對於反問的坂戶，泰夫報之以「豈有此理」的表情。「店子啊！你們家店子還好吧？」

「阿宣，你知道嗎？聽說要有一家大超市了。」

「正在檢查，可能是心肌梗塞。醫生吩咐聯繫家人。」

隔了一周，哥哥接到了派駐新加坡支行的調令。

「我現在在市民醫院，剛才您母親在出席商店街聚會的途中，突然身體不適……」

然而，在擁有壓倒性資本力量的大型超市面前，父親的商業模式不堪一擊。

坂戶宣彥在家業繁榮、稱心如意中度過了少年時代，養成了對人和藹、無憂無慮的性格。他不是刻苦學習的類型，也沒上過補習班，但學習成績還行，在當地小學、初中總是名列前茅。運動方面也擅長，在初中的棒球部被看好，初一就獲選正式球員。在運動中心這可是頭一位。這紀錄一直保持到他初中畢業，成為他的驕傲。

平時的話，說完也就過去了，此時的坂戶卻無名火起，回嘴了。哥哥三年前決定到城市銀行就職，但時值經濟不景氣，就職形勢越發嚴峻。

「阿泰說的。」

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條命。坂戶上醫院探視時，父親已半身不遂，語言方面也有了障礙。在醫院里九*九*藏*書，父親表情獃滯，濕潤的眼睛一直望著天花板。坂戶看著臉色黝黑、嘴唇乾裂的父親，恍若另一個人。

可是，坂戶的哥哥進了銀行工作，並且取得了成績，在同期員工中率先被提拔。明知父親討厭銀行，為什麼哥哥選擇了銀行呢？那是哥哥對抗父親的方式嗎？具體情況坂戶也不清楚。

商店街聚會時，父親作為重要角色總是愛挑剔，充滿優越感，高高在上。坂戶排斥自己耳聞目睹的、很不喜歡的父親作派，選擇了相反的作風。

也許這顯示了母親已經不指望兒子的決心吧。母親請商店街的朋友幫忙，駕駛搬運貨物的平台車，將父親連同行李一起搬運回家。

看到母親比父親還要生氣，坂戶冷冷地說：

宣彥和哥哥崇彥有點不同。

之前，父母親從沒提過超市。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讓孩子們擔心，還是對孩子們說了也白說。此時，泰夫的話讓坂戶不安起來了。

最初是經營日用品的小生意，但自從重孝和持有藥劑師執照的登美子結婚之後，就兼售賣藥品，商店開始興旺起來了。那正是日本取得高速發展、一路走高的時代。生意順利，接著家中又添兩個男丁，那是重孝夫婦人生中最光輝燦爛的時候了。

「什麼？」

與哥哥的對抗意識雖然仍有，但在與父親對立的格局下，哥哥也處於與坂戶相同的位置，程度上固然有差異。

那年夏天，坂戶獲得了幾家公司的工作，他決定進東京建電。父親對他的選擇怎麼想，他不知道。

到了秋天，父親結束了約兩個月的住院生活，回到家中。

母親眼見兒子們遇事往後縮，一時說得大義凜然，但這是表面上的，其實她也很苦惱。

那個影子的存在，是和棒球部夥伴泰夫隨意聊天時提起的。

她的聲音被來往巴士的排氣聲音遮沒了，聽起來斷斷續續。坂戶的心臟怦怦直跳，眼前街道上的初春色彩一下子暗淡了。

坂戶不由地問道。父親望過來的眼神是那麼寂寞。

「沒指望康復的吧？既然是這樣，那就只能是我或者你，回家來同住了。」

以為哥哥會說什麼，但他沒回應，九九藏書默默地思考著。

「傻乎乎遊手好閒的傢伙，有理想嗎？」當時父親說著，嘲笑他，「得跟你這種頭腦空空的人，說說怎麼做人。」

坂戶宣彥出生於昭和五十年（1975）八月，是坂戶家的次子。

「阿崇，阿宣，你們哪個把店子接過去做啊？」

父親中風倒下，是在這半年後的事。

「別說得那麼簡單吧？我這邊情況挺複雜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父親的失敗宣言。父親的夢想，是由孩子們繼承店子、發展為多家連鎖的規模。

那陣子的父親，一見坂戶就啰嗦。坂戶過著平淡的大學生活，但在父親眼裡，他就是渾渾噩噩的人，既無理想，也無危機感。自己面對著店子嚴峻的狀態，兒子卻不知珍惜，學習不刻苦，優哉游哉地享受著大學生生活。越是拼了命掙學費，越是感覺對兒子的期待與現實之間差距甚大。

「你們都別勉強啦。」母親默默地聽完了兩人的辯解，眼神還是那麼哀傷，卻強作歡顏說道，「一直都是我跟你爸挺過來的，你爸也不想離家太遠。就由我在家邊護理邊開店吧。總會有辦法的，你們別擔心。」

然而，父親沒有舉起手。迄今父親都沒動手揍過孩子，此時也一樣。

那天夜裡，坂戶和趕來的哥哥、母親三人，開了一個家庭會議。

「明白了。哎，謝謝您了，本山女士。我現在就趕來，我爸那邊情況怎麼樣？」

哥哥有點生氣的口吻，讓坂戶放下心來。

不裝，無論對誰都不高高在上；自己既不聰明也不特別——坂戶追求的，是自己認可的生活方式。

坂戶二十八歲時，與同事佳美結婚。

「從今往後，已經不是做商店的時代了。」父親繼續說道。坂戶擔心父親發火，悄悄瞪大了眼睛。

說來是理所當然的。坂戶這時才頭一次知道，因為有了新超市，家庭經濟受到影響了。同時也明白了父親這段時間不開心的理由。

在外跑客戶的坂戶手機響了，此時是下午過三點。

同在商店街開業的個體商店一家接一家關門。當現實變得不靠譜時，一向硬氣的父親也變得很無助了。

就這樣，母親護理父親的奮ｒeａd.9９ｃｓw•cｏm鬥開始了。她一邊一個人管理店子，一邊照料依賴輪椅生活的父親。

那時正當坂戶大學四年級，為了就職神經兮兮的。

「我媽情況怎麼樣？」

「哎，小崇，有了超市，咱家會不好過嗎？」

面向桌子的哥哥向坂戶轉過可怕的臉。

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坂戶態度曖昧。他腦海里突然冒出了妻子的話「你是次子，不會跟父母住的吧」。可能是性格原因，妻子跟坂戶的爸媽都不太親近，往往是一兩天的探親，她就會疲憊不堪。一起住是不可能的事。佳美絕對不會答應。更何況，剛買下的公寓也沒有空間供父母同住。

那天晚上，坂戶悄悄進了哥哥崇彥的房間。

感覺對方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她確認接電話的是坂戶之後，把情況告訴了坂戶。

當時，好幾個問題一下子湧上心頭，但坂戶都沒能說出口。因為他覺得不能問，問了會傷害爸爸。

哥哥是個優等生，學習比坂戶強得多。他上的是當地最棒的高中，就連一向嚴厲的父親，提到哥哥便眉開眼笑——他引以為自豪的兒子啊。對於坂戶而言，哥哥是他羡慕嫉妒的對象。

此前，坂戶的父親重孝在館山開了一家日用雜貨店，時間是七十年代初。坂戶重孝初中畢業之後，就職于千葉市內一家小小的藥品批發公司，在那裡學會做事情后返回老家，開了一家小商店。那時，重孝三十歲。

「咱家沒問題嗎？」

哥哥說道。上頭徵詢過他的意見，近期想調派在總行工作的他去海外的支行。所以，由他來照料也不可能。

「店子由你爸媽做下去。你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念大學，進大公司吧。」

「您好，我叫本山，是在館山跟您母親經常來往的。」

「不要緊吧？」

坂戶問的是父親的情況。父親一切依賴母親。要是母親倒下了，父親也動彈不得。

「你聽誰說的？」

坂戶商店依靠父親開拓的進貨渠道，在小小的商店街保持著品類齊全的優勢，但大型超市帶來的衝擊，還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之前的父親老說這種話，但是，要高考的哥哥說「我想讀經濟專業」時，父九-九-藏-書親的回應只是「是嗎」兩個字。

坂戶正走向電車站，聽到「館山」的瞬間就停住了步子，因為他直覺出事了。

「我不幹。不滿意我也行，可我也盡全力了。也許在您看來，我是弔兒郎當，可那就是我嘛。您想嘲笑我，那就嘲笑我好了。您不能認同的話也行。可我也不能認同父親您。」

坂戶在東京建電這家公司作為營業員一直成績優秀，順風順水。他最先成為系長，雖然跟父親、哥哥說，也未必會受誇獎。此時正該拼工作的，不希望被這種事情攪黃。

另一方面，坂戶與哥哥的距離感，在他進入社會之後，開始有了變化。

「當然啦。」

之後他們有了一兒一女，並在三十二歲時，在郊外買了公寓。老家方面主動說，可以支援部分買房的錢，但坂戶謝絕了。

此時，坂戶自然而然冒出來的感想，就是「好哇」。然而，泰夫浮現出不安的表情。

隔了一會，哥哥說：「你想，咱家好歹在這裏做生意多年，顧客怎麼會輕易就跑掉呢？」

總而言之，在哥哥之後坂戶也離家外出了，館山的老家只剩下父母兩個。

總而言之，那時候的坂戶沒條件、沒心思照料父母。

「你胡說什麼！快向爸爸道歉！」

原因各種各樣。

「我爸說，這回麻煩了。」

最近父親為一點小事情就生氣，上夜班時心事重重。坂戶以其孩子的敏感察覺到了這一點。

每天在運動場上一身水一身泥，在跟朋友們的熱烈交談中騎車回家。日子在無憂無慮地追逐白球中流逝。在他天真的人生里投下莫名陰影的，是在坂戶讀初一那年的秋天。

哥哥「嘿」地咂了一下嘴。坂戶見狀心想哥哥多少是知情的，但哥哥嘴裏說的卻是「別擔心」。

為此，在眼看著變得寂寥的商店街，坂戶商店依然孤軍奮戰。另一方面，到了坂戶念大學時，父親和他發生了好幾次衝突。

就這樣，從來沒出現過的問題擺在了面前。父親今後需要護理，讓母親一人來做負擔過重。入住有專門醫療設施的醫院的話太費錢，而且不能繼續經營商店了。

泰夫是電器店店主的兒子，他們兩家的店子在同一條商店街。彼九九藏書此的父母也關係良好。

然而，在坂戶面前，現在的哥哥是他依賴的存在。平時總會產生一種抵觸情緒的，此時此刻卻依賴上人家了。坂戶就是這脾性。

父親生氣的表情好可怕，但是，感覺那裡頭不僅僅是怒氣，還包含著其他東西。有對自己人生的失望和傷心，也有對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憐憫。

第二年的春天——

在孩子們繼承店子變得沒有前途之後，父親考慮的是好歹生活下去，供孩子們念大學。

一直跟父親吵得那麼厲害，談到錢卻笑納——坂戶可不想這麼干。

哥哥從坂戶身上移開目光，注視著自己擱在桌面的左手。相差三歲的哥哥的側臉特別老成，像個大人。

瞧不起我！我現在就爭口氣給您瞧瞧……

哥哥原本就小瞧坂戶，進了銀行之後，更是以銀行的尺度來衡量。在銀行看來，東京建電不過是索尼克的幾家分公司之一而已。而在坂戶看來，那是俗不可耐的精英意識。

坂戶只想著應付掉眼前的麻煩。因為他不想此時為誰照顧父母爭論不休。考慮到跟妻子的磨合，來坂戶家是不可能了；而如果哥哥被派駐海外的事是真的，他也只好接受。坂戶此刻很擔心，看樣子哥哥好像會提出說：在我回來前的幾年，就拜託弟弟了……

「『不要緊』？什麼事情？」

自從大型超市進駐，銀行給坂戶商店的融資變得很不爽快。以前能貸出來的款，現在貸不出來了。其嘴臉變化之快，令父親難以忍受。

然而，沒多久坂戶就明白了，哥哥的話是錯的。不，不是哥哥說錯了，坂戶想，真實情況哥哥是明白的，他只是不想讓年少的弟弟擔心而已。

「念大學的話，你就念藥學專業，把咱家藥店做大！」

你老這麼玩，什麼時候學習？學費這麼貴，大學也真是狠心啊——這樣的啰嗦少不了，但導致決裂的，是父親的這麼一句話：「沒理想的傢伙，不會有好的人生。」

超市開業之後，坂戶商店的顧客大幅減少，銷售額和利潤一天比一天少。

哥哥一開頭就像下了結論似的。

「您父親那邊有商店街的人去看著，應該還行。」本山答道，「請您趕快過來吧。您母親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