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找到可以表現出那種悲哀的人就好了。」

「你呢？」聰子問橋本。

「你討厭我？」

橋本說。

「四位全都能來嗎？」

「你對任何事都想得太多了。」

可是，那種時候，聰子演的通常是「男角」——哈姆雷特、麥克白、李爾王，等等。羅密歐太娘娘腔，優柔寡斷，她不喜歡。她覺得朱麗葉比他勇敢得多。

「是的。可是……能順利找到人嗎？那並不是大家都喜歡演的角色。」

片山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荻野邦子被刺傷那天，你是不是在那個『怪奇俱樂部』的房間前面排練？」

聰子本來就認識關谷。因為同學年的關係，碰面的機會很多，也有不少交談的機會。事實上，兩個人一起當過學生幹部。

關谷的唇碰到她的唇，隨後關谷的手臂如大蛇般緊緊纏著她的身體。胸部被壓迫的感覺令她心醉神馳，就像沐浴在舞檯燈光下一般，那種恍惚感，那種陶醉感，一波波從身體深處翻湧而上。

「怎麼說呢……也許說是『死不了的人』更好。」

為何我沒有生為男兒身？

「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

橋本說。

關谷說：「可別把太怪的角色塞給我啊。」

明石和橋本走進來。

「你還在生氣？」關谷問。

事情不如想象中順利。「剛才你們提起弗蘭肯斯坦，是在談什麼呀？」

「我沒優點。」

「哦。其實，有點兒事想向你請教。」

聰子說，躲開了關谷。關谷聽話地鬆開手，站在原地。

然而，隨著年紀漸長，在實現表演夢想的道路上，她無法迴避自己的性別帶來的阻礙。

「長昭怎麼了？」

可是，結果聰子欣然和關谷兩個人去看了那出話劇。看話劇的時候和話劇結束后，聰子幾乎沒意識到關谷的存在。她完全沉迷在話劇中。

我知道。不過，對於極端厭惡的東西，人類總會不由自主地去看。有人分析這是因為人們潛意識裡希望成為那個樣子，但是對聰子來說，只有單純的反感和憎惡。

「不過，對於真正喜歡演戲的人來說，那種角色才有意義。如果我是男的，一定會欣然接受。」

「去公園走走吧。」

「嗯。因為那個怪物很善良，他只是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總是在不經意間傷害他人，甚至殺人，最後被逼得走投無路。他背負著十分悲慘的命運。」

「那就必須另外找人代演了。」

他一本正經地報上名字。

聰子站在房間的大穿衣鏡前read.9９ｃｓｗ.cｏm。鏡子是便宜貨，映像多少有些變形。不過用來整裝倒是無所謂。

「那麼為什麼？」

「首先感謝你們的合作。」

「他因為急性闌尾炎住院了，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啊？叫本帥哥演那個？」

「哈，你們果然在這裏。」

當時的聰子把關谷推開，踉踉蹌蹌地跑了……

說實話，演主角的高中生連小學生都比不上，到了演出當天還記不住台詞。沒辦法，聰子只好站在舞台的樹背後幫主角念對白。

「是不是《諾斯費拉圖》里的那個？錄像帶寄到了？」

無論多麼努力，自己都不能演哈姆雷特或麥克白。進了初中，加入戲劇部后，得到的首個角色只是扮演一群怪叫著逃跑的女學生之中的一員。

他說著就去開門，結果差點兒和眼前的石津刑警撞個滿懷。

好像到了休息時間，那些婦女一邊用毛巾抹汗，一邊起勁地聊天。一半人就是為這個目的來上健身班的吧。

聰子點點頭。「那麼，長昭君演什麼呢？」

「我討厭女人。」聰子說，「因此我討厭自己。」

聰子沒看他，但她隨時都能想起關谷的笑臉——高二時，在打著學園祭總結會名號的派對上，牢牢吸引住聰子目光的那張笑臉。

聰子的身體微微發抖。也許關谷已經察覺到了，想到這裏，她頓時感到臉頰滾燙髮紅。聰子連忙走到窗邊，繼續低頭俯視健身教室。

水口聰子之所以經常在校舍走廊上排練，雖然有房間太小不能活動自如的原因，但從窗口可以看到那種不愉快的場景，也是理由之一。

「我在找片山先生啊。還好找到了。」

關谷慢慢向聰子接近。

聰子奔過來，抓住片山。

關谷輕嘆一聲，露出笑臉。「我以為你從此再也不和我說話了呢。」

聰子好不容易才壓抑住激烈的心跳。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上台之前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緊張激動過。

「不……算了，真沒辦法。」

「什麼事？」

「不，已經說完了。」

石津說到一半，發現聰子在場。

「那傢伙也會住院？」

關谷呢？他沒走過來。那聲音可能只是挪動一下椅子而已。是的，關谷根本沒必要走到她身邊溫柔地和她說話。

「怎麼，關谷好早啊。」

「上演前收到錄像帶就好了。」

「也有人當作同樣的意思使用，其實這個詞的詞意為『不死的人』。」

聰子沉默地搖搖頭——生九-九-藏-書氣？生什麼氣？

橋本等人面面相覷。聰子打開門。

片山抓住石津的手臂。

片山慌忙起立。我早就猜到會搞成這種局面！真是的，這不是在開玩笑嘛！

「去外面說好了。」

不知何故，橋本顯得很著急的樣子。

「不，還沒有，不過我訂購了，而且有照片可以參考。」

「那天嗎？嗯……」聰子想了片刻，「不，那天我改劇本，在這個房間里。」

聰子一言不發地和關谷並肩而行，然後，走到了公園小徑上樹叢的暗影中。突然，聰子被關谷一把抱住，嘴唇也被他的嘴唇堵住。

可是，到哪裡都是一樣的。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新來的聰子，不管何種角色都比其他人演得好，於是劇團的資深女演員嫉妒她，把她趕了出去。

聰子反抗似的說，其實她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不願意？」

明知自己的夢想是荒謬的，但聰子仍然祈望自己生為男人。

「我不是因為喜歡才演的。」橋本說，「只是既然答應了，就不得不幹了。」

「那部電影為什麼不用《吸血鬼》這個名字？」聰子問。

「請進。」聰子喊。

關谷笑道。

「關谷，你是歌劇院幽靈。」

「演弗蘭肯斯坦？」

身材真難看，聰子想。瘦長而不勻稱，脖子太長。相比之下，手不夠大。如果手大的話，在舞台上就更引人注目了。

「我對此最關心了。」

「戲劇部的房間永遠乾乾淨淨的。」

明石說：「外形正好。」

「不要。」

「沒有。」

聰子說。

「怎麼？是你呀。你來幹什麼？」

「喂，怎麼辦？」關谷說，「沒有弗蘭肯斯坦了。」

「那個長昭君做不到吧？」

小學二三年級時，喜歡戲劇的堂兄帶聰子去看莎士比亞的話劇。聰子每次都動也不動地出神地盯著舞台，讓一起去的堂兄大為吃驚。

「就是他！」聰子喊，「太理想了！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那個角色！」

如果是男人的話，這些小缺陷都無關緊要。但生為女人，身體曲線或腿的長度都是大問題。你見過高大魁梧的茶花女或奧菲利婭嗎？

聰子靠著牆壁，盯著關谷。她藏在眼鏡背後的雙眼閃爍著黯淡、絕望的光芒。

敲門聲傳來。

「你是片山先生吧？」

「警察。」

為何我沒有生為男兒身？聰子常常這樣想。很久很久以前，從小學時代起她就這樣想。

「我知道你懂藝術，因此我覺得不妨做做看。」

突然https://read.99csw.com，她感到關谷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聰子瑟縮一下，既冷又熱的奇異感覺掠過脊背。

「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來了，是哪位？」聰子起身。

「沒問題。那一點我想過的。」

「似乎是因為導演茂瑙當時才三十三歲，太年輕，沒拿到電影改編權，為了不惹上官司，他把片名和角色的名稱都改了，把故事發生地從倫敦搬去不來梅。不過，結果他還是被小說的原作者布萊姆·斯托克的遺孀起訴，並輸掉了官司。本來必須毀掉所有錄像帶，但茂瑙堅決不從。托他的福，我們現在才能看到那部片子。」

橋本看到明石和關谷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橋本是在揶揄他們三個在他缺席的情形下答應水口聰子請求的事。

聰子笑道：「他會接受嗎？沒問題嗎？」

關谷笑道：「輕鬆地享受人生不好嗎？」

「那正是你的優點。」

然而，不管怎麼自由發揮，畢竟還是無法擺脫「女人」的局限。

「有些人連牽強附會的模仿和真正的表演都區分不出來，我想你是不會這樣的——對了，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們看到劇本呀？」

「說的也是。」

那是三個月前看完話劇回家的路上發生的事。關谷說有戲票，請她看。聰子有些遲疑。

關谷聳聳肩。「可以把演員的名字刪掉嗎？」他自言自語似的補充。

「你故意用扭曲的鏡子照自己。」

「不死之身？」

回到家裡，聰子在家人面前，把剛才看過的印象深刻的場面，用動作和手勢正確地重演一遍之後才會滿足。如果特別喜歡某部話劇，她會纏著父母帶她去看好幾次，並且將主角的台詞全部記在腦中。

意想不到的話語自然而然脫口而出。「我既不是美女，身材也不好！」

關谷用雙手抓住聰子的手臂。

所以，在那次派對之前，聰子當然也見過關谷的笑臉。然而，在那個派對的高昂氣氛中，關谷的笑臉中有某種她從未見過的「東西」。

「謝謝。」

三人離開后，片山對聰子說：「我打擾你們談話了？」

她非常想看那部話劇，可是買不到票，所以基本已經放棄了。如果不是關谷，而是別人邀請的話，聰子可能也會去看的。如果關谷是邀她去看別的戲，她可能也不會去。

「對『怪奇俱樂部』來說，這也並非羞恥之事呀。」

「有事就找我吧。」橋本說，「那麼，我們走吧。」

「嗯，其實是……」

首先，女人的外表就限制了她能演九_九_藏_書的角色。

「你好。我來得太早了吧？」

從戲劇部的房間窗口，可以望見位於上志高中旁邊的健身教室。房間在二樓，越過圍牆，可以俯視學員訓練的場景。

公園裡到處是情侶，但聰子根本不在意。跟剛才自己在劇場中體驗到的激|情相比，那種東西算什麼？充其量只不過是無聊、廉價的煽情遊戲而已。

「愚蠢。」水口聰子喃喃自語。

「原來如此。我只見過照片而已……」

「那是諷刺嗎？」明石笑了一下，「不過，也好。」

「請等一下。」

「長昭怎麼了？」

「『諾斯費拉圖』是『吸血鬼』的意思嗎？」

如果想減肥的話，加入戲劇部好了，讓我來訓練你們。聰子微笑起來。

聰子說。

「他叫我轉告各位說他很抱歉，其他一切就拜託大家了。」

回家的路上，聰子激動的心情依然沒有平復。那種體驗一年只有一兩次。

關谷說著，把手指貼在聰子的下頜上，輕輕抬起她的臉，把臉湊過來。聰子拚命克制住把頭移開的衝動。

關谷實走了進來。

「你為什麼討厭男人？」

她之所以答應關谷的提議，是因為她想抓緊那種激動的感覺。

橋本聳聳肩。「有三個人就夠了。是吧？」

討厭的話，不看不就好了嘛。

聰子止住話頭，目不轉睛地看了片山一陣。「片山先生，你肯幫我演這個角色嗎？」

「我是目黑警署的石津。」

片山說。橋本等人又對望一眼。

關谷停在聰子面前。

「好像明白了。」

她本身十分清楚，自己厭惡女人。女人為何會如此醜陋、肥胖、衰老呢？想到這個就忍不住要從房間里衝出去。

「他會演弗蘭肯斯坦吧。」

「我不是那種女人。」

關谷用平常的語氣說。他坐在遠離聰子的位子上。

「我演吸血鬼，但不是克里斯多弗·李的吸血鬼，而是馬科斯·夏瑞克的吸血鬼伯爵。」

自此，聰子更加討厭自己是女人這件事……

明石問出沒義氣的話。

關谷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嗯——年紀稍大的人比較適合。能夠理解那種敏感心情的成熟的人……」

「再過些時候，還需要修改。」

橋本問。

聰子的手生硬地環住關谷的後背。

片山看到橋本他們，嘆了口氣。「我問了好些人，才知道你們來這兒了。」

他正要站起來時，外面傳來敲門聲。

「大致上決定了。」

「沒有。辛苦你了。」聰子說。

「可以告訴我嗎？」

「我……我有點兒忙……失陪了九-九-藏-書。」

「不知道。就是缺席。」

「走吧。」

在健身教室里，胖女人們還在重複把腿舉起放下、躺倒翻滾等動作。

關谷苦笑一下，明石不知沒聽懂還是假裝沒聽懂，他坐在椅子上說：「好了，我演什麼角色？」

啊，為什麼我要說這種傻話？就跟那些在健身教室里冒汗的笨女人一樣……

聰子盯住的是石津。

「是這次的話劇。本來是由長昭君演弗蘭肯斯坦的。」

「長昭請假了。明明是他提議的。他該不會病倒了吧？」

聰子從鏡子前移開視線。鏡子里映出的並不是令人覺得愉悅的身影。

「你好壞呀，說那種話。」

「放心。他不敢說『不』的。」

聰子已恢復平日戲劇部部長的面孔。「更重要的是，你們決定好誰演什麼角色了嗎？」

這時，門外傳來說話聲，聰子慌忙離開關谷，衝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

她想被讚美。沒有的事！她希望他說：「你是美女哦。」

現在，她幸福嗎？大概有一半是幸福的。身為戲劇部的部長，可以包攬主演以及演出的一切事宜，所有人都認可她的卓越才華，沒人反對她。

到我這裏來——到我身邊來吧，快呀。

「是嗎？真遺憾。」

「好。不過，我們對記憶力沒自信哦。臨時才把劇本給我們的話，台詞很長可就麻煩了。」

關谷說。

一群中年婦人把醜陋的肉體塞進緊身衣或運動服內，汗流浹背，全神貫注地練習，好像在做著什麼很有意義的事。

「太好了。」

「對了，關於長昭君的事，有事轉告你們幾位。」

「那個，我是警察，很忙。對於你的要求……」

聰子覺得無聊，於是退齣戲劇部，加入業餘劇團，那裡是真正喜歡戲劇的人聚集的地方，這讓聰子興奮不已。

他催促二人。

「我沒有異議。」

椅子咔嗒一聲響，聰子宛如聽見槍聲似的，猛然一驚。關谷站起來了，也許會走過來和她搭訕。

「想辦法找別人吧。」

聰子從橋本口中聽說過《諾斯費拉圖》的故事。那是《吸血鬼》的最初電影版，一九二二年製作的無聲電影經典之一。

橋本說著又看看另外兩個人。「對吧？」

「我放心了。這樣就可以如期上演了……」聰子摘下眼鏡，用手帕邊擦邊說，「往後還要討論一些細節。」

「這位是？」

聰子說。她的心臟還在激烈跳動，甚至連太陽穴都能感受到那種共鳴。但是她表面上依然保持平靜。

「不。」

「好的。明石，你演化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