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何況丈夫的人壽保險早已因停付保險費而失效，倘若這個男人真能拿出一筆像樣的錢……
「冒昧打擾了，」男人開口道，「您是梅原太太吧？」
男人的話讓伸子一下子措手不及。
「行了行了，903號房叫我了。唉，又是那位大叔，上次抱怨太熱，這回又嫌太冷，說什麼『你們是不想讓我活了啊？』要真有那心，誰還管你啊。」
門外這位身著名貴西裝的男人大約三十五六歲——與梅原的歲數相仿，但看上去年輕多了。
「現在銀行還沒有營業，等開門后我便取現金來。三千萬，您看如何？」
「你打算出多少——」
伸子仍沒有明白，話語中透露出幾分膽怯。「那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您的丈夫已經去世了，這千真萬確。就算您趕到那裡，他也不會活過來。所以不妨聽我把話說完。」
這時，從裡屋傳來榮子的叫聲。看見伸子仍恍惚地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男人忍不住提醒：
「是嘛，那照你看？」
此刻的她仍處於半睡眠狀態——本來是陪著女兒榮子睡覺的，沒承想自己竟睡著了。
「說的是啊。」
由於飲酒過度，他平時臉色欠佳，皮膚沒有光澤，乾巴巴的，胃也一直不好，常拿妻子撒氣，所以伸子對酒恨之入骨。
「我有事相求，所以才登門拜訪的。」
循著一陣拖鞋聲望去，山崎芳子瞧見值班醫生正進來。
伸子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不，不忙。我來就是想請您裝作不知道您丈夫去世的事。」
梅原伸子緩緩坐起身。因為有些貧血，她不能夠一下子坐起來，就連這樣緩慢的起身都會令她有些暈眩。
「日子過得不輕鬆吧？現在經濟不景氣。」
「哦？」
對方的聲音一下子緊張起來。
梅原也曾嘗試過戒酒，那是在女兒榮子剛出生的時候。可惜只堅持了一個星期就撐不下去了。
梅原伸子迷迷糊糊地嘟囔道。
「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很普通的上班族。應該是在住家附近被撞的吧。」
「那您同意嗎？」
「是這樣，今天夜裡有個男的被車撞了，身
九*九*藏*書份不清楚。」
「有一個女兒，快上學了。」
這回伸子來氣了，可能是幾番找尋后整個人終於清醒過來的緣故。
還沒等大腦做出思考，山崎芳子的手腳就已經在經驗的指揮下開始行動了。
「正是！梅原太太，您可太聰明了！」
「沒人明白啊！」
伸子邊自言自語邊走向隔壁十平方米的房間。當她看見被子里空無一人時，不禁感到奇怪：
伸子聽得一頭霧水，想生氣都生不了。「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那麼，然後——去醫院了嗎？」
像這樣一年到頭反反覆復的上夜班，身體被搞垮的同事著實不在少數。對於這些，其實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呃……那倒是……」
煮開了水，抿一口濃茶。「要是他能趕在上班前回來就好了。」伸子想。否則一過九點，自己又得打電話去辦公室請假，現在連編借口都成為一件苦差事……
「嗯……」伸子開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都早上了……唉，真是。」
男人揚起了嘴角。
「是的。那個……他現在不在家。」
「說的也是，」山崎芳子鬆了口氣，「那我把地址告訴你。」
「你說吧，紙筆我都準備好了。」
「會不會是流浪漢？」
「等那男人死了，你再聯繫我。」
伸子愣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不，是聽懂男人的話。
只見伸子瞪大了眼睛，猛一點頭。「成交！」
伸子咳嗽了幾聲：「你是要我作為家屬不去醫院認領我丈夫？」
「不用謝。」
山崎芳子只說了一遍，對方沒有叫她重複。
丈夫名叫梅原重行，今年剛剛三十五歲，和三十一歲的伸子相比，兩人的歲數差得並不多，可樓里的鄰居卻常問她：
電話那頭似乎完全清醒了。「我去調查調查。事發地點在哪兒？」
雖說是早上，但也才八點鐘光景，這種時候來的會是誰呢？
「呀……我怎麼睡著了。」
「可我老公已經死了，還能有什麼事？」
「可這樣一來，豈不就拿不到我老公的保險金了？這叫我們娘兒倆怎麼活？」
「我是山崎芳https://read.99csw.com子。不好意思，這麼晚打給你……」
「我認為正好符合你的要求。」
「老公——老公？」
原來，梅原喜好深夜飲酒，曾幾度喝壞身體，單從外表看，怎麼都像四十五六的模樣。
她站起來朝窗戶走去——由於住的是間狹小的公寓房，說穿了也就兩三步的距離。
伸子這才回過神，慌忙向裡屋飛奔而去。
稍稍拉開窗帘一看，外頭早已是明晃晃的。
「誰啊？這種時候打電話來。」
「那往後就更吃力了，單教育費就夠您受的。」
「您的丈夫——叫梅原重行，對吧？您就當梅原先生某日突然失蹤了，從此沒了音訊。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每年起碼有上千人人間蒸發。」
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伸子完全沒有頭緒，不過既然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會給自己添麻煩……至少目前看來，他還是挺紳士的。
「呃，只是……」
只見那男人絲毫沒有察覺到伸子的胡思亂想，他邊喝茶，邊打量著房間——「他果真是在估算傢具的價錢！」伸子的內心愈發不安，「但只有這些破爛貨，值不了幾個錢啊。」
接話的是位性格溫順的同事，佐佐木圭子。
這會兒，伸子才反應過來：「冒昧問一句，請問您是——」
「可我總得通知家裡人料理後事吧。」
「我知道。」
「哦，是這樣啊。」
「來干三天——不用，一天就夠了。你以為值夜班就是倒過來睡睡覺啊？根本不明白我們有多辛苦！」
「我是想，就維持這『身份不明』的狀態。至於您，權當他離家出走了。」
伸子猶豫了——得知丈夫死訊的瞬間，她沒有特別悲傷。對於丈夫的愛，或許日後會令她流下思念的淚水，但絕非哭天搶地的痛。
說起來，山崎芳子也幹了六年護士。即便是再強壯的身體，也到出狀況的時候了……
「三千……萬！」
但他的臉上絲毫沒有同情。而伸子竟然對這陌生男人的話深信不疑。
「哦！是你啊！哎呀呀，沒想到沒想到……有事嗎？」
「他上哪兒去了？」伸子又找了找逼仄九_九_藏_書狹窄的廁所、浴室，最後不得不斷定丈夫真的不在家。
「所以我說，賣給我，」男人說道，「我會付錢給您。」
「請您節哀。」
「去世了……」
「啊？」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我來找您是有些話要說，關於您的丈夫，」男人頓了頓，「能進去嗎？」
「護士，」醫生的聲音里透著倦意，「發生了交通事故。救護車正往這裏趕，估計五分鐘後到。」
「您別張羅了，」男人平靜地說道，「您也坐吧。」
伸子緩緩地點了點頭：「雖然有些對不住我老公，但為了女兒，不能沒有錢。」
說起發牢騷的緣由，一半是為了讓人聽見，另一半則只是為了把牢騷說出來，所以聽到牢騷的人，並不會皺起眉不高興，更不會放在心上。
通常情況下，非要等到中午，丈夫才會板著一張臉出現。這時候倘若稍稍埋怨兩句，便會立即遭到丈夫的咆哮。儘管他也明白錯的是自己，但就是管不住這爆竹般的脾氣。
說起來，玄關那兒也沒見著他的涼鞋。
身上沒有身份證件……
「救護車送去的。但是剛剛去世了。」男人毫無忌諱地說道。
丈夫雖然死了，但伸子和榮子還活著。兩者相較，自然應當生者優先。
然而在山崎芳子看來，患者每日的作息至少還有規律可循，倒是這裏的護士們，隔三差五輪一回夜班，體內的生物鍾長期處於紊亂狀態，這樣一來，身體不出異樣反倒奇怪。
「大家一見到護士就會說：『啊，護士啊，一定掙不少錢吧！』要真有那麼容易，你倒是來做做看啊！」
「他被車撞了。之前像是喝了不少酒。」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三十五六歲——一個不該死亡的年紀。
「知道了，醫生。」
何況山崎芳子的牢騷並不是針對和她一起工作的護士們。她所謂的「沒人」指的是自己的家人和親戚等。
「這樣吧，」男人點點頭，「我們換一種說法。請把您的丈夫賣給我。」
「該不會是來要高利貸的吧？」ｈｔｔpｓ://rｅaｄ•99csw•cｏm她腦海里猛地閃出這麼個念頭。聽說最近地痞流氓穿得都很氣派。「難道丈夫真向人借了錢？萬一他把家裡的東西搬走可怎麼辦？」
難不成——他想用我來償還？太可怕了！
「您丈夫去世的時候，身上沒有一件能表明身份的東西，」男人繼續說道，「我也是幾經周折才摸到這裏。而在醫院里，您丈夫依然身份不明。」
伸子依舊如墜雲霧中。
她望向窗戶，心裏一驚，窗帘背後，天已經亮了。
「突然到訪讓您受驚了，」男人放下茶杯說道，「實不相瞞，您丈夫昨晚遇到起車禍。」
「看樣子是的，一個人在大街上晃悠，可能是喝醉了吧。肇事車已經溜了……」
正在這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好！」
只是——早飯做完后，丈夫會回來吃嗎？
「這一回絕不讓你進家門！」正在氣頭上的伸子憤憤地想。
生氣也沒有辦法呀。
還沒等她把「好」字說完，對方就已經掛斷了電話。「真是個急性子。」山崎芳子邊嘟囔邊把聽筒放了回去。
他原本在一家實力雄厚的企業上班，後來因為酒後失態和一點就爆的脾氣，兩度更換了工作。當然，收入也跟著縮了水。
十分鐘后，救護車到了。
「這裏，這裏！」
「怎……怎麼會這樣……快，快……醫院在哪兒？」
「您不去看看嗎？」
「不，不，您誤會了，」男人微笑道，「我是指您丈夫的姓名和過去全部的經歷。」
「行了，我知道了，」對方急忙打斷了她，「我先去調查看看，畢竟越早行動越好。」
車上的急救隊員向醫生舉手示意道：「人已經不行了，呼吸快沒了。」
丈夫深夜外出，醉酒不歸，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三次了，今天恐怕又要重演。
「你看他還這麼年輕——頂多三十五六。身上也沒有身份證件，真叫人頭疼啊……」
「行，我記下了。謝謝你來通知我。」
伸子聽他這麼一說，不好拒絕，便請他進了屋，慌手慌腳又是搬椅子又是泡茶。
這是每當夜深人靜疲勞侵襲時，山崎芳子必定會發出的一句牢騷。
「你回來九-九-藏-書了——」打開門，面前站著一位素昧平生的男人。伸子不由得愣住了。
「看打扮倒不像。」
說話間，山崎芳子瞧見了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男子——那臉色，確實可以說沒有希望。
看著快步沖向走廊的佐佐木圭子，山崎芳子打了個哈欠。
「您只管賣給我就行了。我可以保證，不會給您添任何麻煩。」
「喂——」
「好。」
深夜兩點——在醫院這種地方，晝與夜的概念既有不同也有重疊，很是詭異。對於剛入院的患者，最令他們困擾的，便是這裏的作息時間區別於日常生活。
「那個傢伙，又來了！」
男人的表述讓人摸不著要領。
「你家先生大你好多吧？」
她看看廚房，沒有人。
「被車撞的？」
於是伸子在離他不遠處坐下了——這男人究竟是幹什麼的？不安的情緒浮上她的心頭。
電話那頭顯得不怎麼愉快。
「那是當然。」
本來嘛，不對的並非酒，而是喝酒的人，所以伸子對自己的丈夫亦心懷不滿，無奈娘家在北海道，與兄嫂又處得不好，有家難回，只得委屈地留在這裏繼續湊合。
山崎芳子留意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音說：「只是，人還沒有死。」隨即又連忙補充道：「不過，肯定是挨不到早晨。即便是現在恐怕都……」
「怎麼樣？」
「哎呀……」
「你要我老公的屍體？」在伸子看來，這男人就如同弗蘭肯斯坦博士的親戚一般。
伸子邊揉捏著酸疼的脖子，邊去燒開水。不喝一杯濃茶振奮振奮精神，連做早飯都提不起勁兒來。
再過兩年，榮子就要上學了。伸子想搬去好點兒的地方住，但苦於沒有積蓄。以現在的狀態來看，這隻是個美好的願望。
「車禍……」
是的。或許正巧合適。
「您有孩子嗎？」
「然後呢？你要我怎麼做？」
「應該是傷到五臟六腑了，」醫生說，「總之先送去開刀吧，快進手術室！」
男人沒有作答，反倒又喝起茶來。「您也不容易啊。」
回來了！伸子應聲而起。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此刻的她已忘了生氣。
「人間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