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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

鈴木

每當想到那個蠢兒子——寺原的長子,鈴木都會這樣。他拚命地壓抑著情緒。妻子死後的這兩年,他唯一學到的,可能就是如何壓抑這種不知該稱作憤怒還是仇恨的莫名躁動的情緒吧。
「唉,不過,最近公司跟他們有點過節。」
「啊?」
妻子那被碾碎在電線杆和車體之間的身體,在腦海中又一次清晰起來。鈴木慌忙將其拂散,屏住呼吸。
「答對了。」比與子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這個叫『劇團』的組織,總共有多少人不清楚,召集了各種各樣的所謂演員。只要有人找他們做事,不管是扮演什麼角色他們都接。以前橫濱的一個保齡球館里發生過一起外務省官員被殺的案子,你知道嗎?」
鈴木感覺自己被一支箭猛地射穿了,抖了一下,他想開口尖叫。稍微平靜了一會,他好不容易才木然答道:「我,想找寺原社長的兒子?」
這一個月里,鈴木見過幾個服用「千金」商品的女人。每個人都雙眼充血,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她們當中大部分人都用一種十分迫切的口氣要求:「趕快,把貨發過來啊!」她們皮膚乾枯,深陷在喉嚨乾渴的痛苦之中。那不像是正在減肥的年輕人,更像是藥物中毒的患者。
「證明是什麼?我們公司是非常單純的,從不在意什麼可能或者冤屈。我們只有簡單的儀式和規則,明白嗎?如果你今天能殺掉後面這兩個人,就能成為真正的夥伴。」
「趕緊追!」比與子發出了發瘋般的喊聲,「快去追那個推了蠢兒子的兇手!」
鈴木發現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胸口開始起伏。這不是聊天,是審問。
「這種傻乎乎的年輕人,如果處理得好,也可以用來賺錢。」她百無聊賴地說道。
首先是女的表現出興趣,她用一種隨意得近乎絕望的口氣問旁邊的男伴:「你說,我如果再瘦一點,是不是就能去當模特了?」
「為、為什麼?」
鈴木咽了口唾沫,喉結微微隆起。
「今天就干點特別的。接下來有人願意跟你去喝茶的話,我也一起去,記得叫我。」
鈴木戰戰兢兢地扭過頭,從座椅邊上望向車後座。「為、為什麼、我要……」
「我記得兩年前,那蠢兒子撞過的女人里,就有個姓鈴木的。」
「真沒想到,一家叫作『千金』的公司,居然是靠蠶食女人來賺錢。」
右前方的路邊站著一個穿黑色外套的男子。明明只有二十五六歲,可西裝和風衣下的身體卻散發出一股險惡的威嚴。他站在那裡不耐煩地吸著煙。因為有路燈,周圍的視野很好。
「哦?」
交響樂團演奏結束的時候,人們都會先屏住呼吸,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歇了一口氣后,所有人一齊鼓掌歡呼。此時的情況也是一樣,周圍先是一片死寂,隨後便響起了尖叫。
這下麻煩了,全被她看穿了。「我冤枉啊。」
學生們的臉龐又下意識地出現在腦海里。這次,這些學生的臉上全都布滿了困惑、同情和煩躁。對了,這些是出席了亡妻葬禮的學生們的臉。
「我怎麼知道。不是要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嗎?」
「嗯——如果器官還能用,可能會馬上取出來賣掉吧。女的或許還可以拿去當擺設。」
高級卻毫無品位的黑色外套下,可以看見紅色的領帶。那鮮紅,是亡妻流出的血液的顏色。鈴木右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進了手掌。
「喂,你看見了?」比與子心存疑惑,但還是問道。
他看見,寺原長子的右大腿和保險杠上方撞到了一起。
他看著密集的人群,再次想起了當初教授的那句話。是的,這就是一大群昆蟲。
「沒問題。有時候我們會騙得更徹底。」
「可不可能不知道,至少我是這樣。」
「心臟啊,」比與子按下空調開關,好像那就是她口中所說的器官一樣,「腎臟啊。」她伸手將調節溫度的滑塊撥到了右邊。
鈴木帶著茫然的心情,透過擋風玻璃眺望前方。十字路口的綠色信號燈開始閃爍。可能是因為這茫然的關係,那閃爍看起來異常緩慢,不管等多久,都沒變成紅色。
「器官?」
鈴木想起了亡妻那被碾壓過的屍體。那原本以為早已抹得一乾二淨的記憶,總是如此簡單、如此鮮明地復甦。滿是鮮血、鼻樑扭曲的面龐,支離破碎的肩膀,都歷歷在目。鈴木呆立在事故現場,一個中年事故鑒定人員趴在旁邊的地面上。鈴木聽見他直起身後自言自語道:「別說踩剎車了,看這樣子,只可能是撞上后還故意踩過油門啊。」
鈴木覺得有些沮喪——我的那些學生是否也是這樣呢?「還不走嗎?」他指著自動變速箱的排擋桿問。
「弄清楚你到底是個普通員工,還是個復讎者。」比與子的眼神就像是在興緻勃勃地觀察一隻蝴蝶,「我們公司需要愚蠢的員工,可是不需要處心積慮的復讎者。」
「那麼簡單就能叫住人,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回想起這一個月的經歷,鈴木苦笑道。
男人旁邊還有一個女人,也是鈴木好不容易塞到車裡的。黑色長發,黃色外套,大約二十齣頭。她也閉著雙眼,嘴巴微張,靠在椅背上熟睡。
「您問的槍,就在這裏。」比與子像是消遣他似的用敬語答道。她從座椅下面拿出槍,槍口指向鈴木的胸膛。「聽好,你要是想逃,我就用這把槍幹掉你。」
https://read.99csw.com顯然,她指的是鈴木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不,」他答道,「不是結婚了,是曾經結過婚。」
「嗯,」鈴木有些疑惑,「可是這樣好嗎?」他問道。
「寺原社長的兒子為什麼要殺我老婆呢?」
「但是,那些亂花錢的人卻不會受到處罰。不管是砸下去幾百億還是幾兆,都沒人怪罪他們。奇怪吧?知道為什麼嗎?」
既然有門,那就要打開。都打開了,又怎能不進去呢?如若有人在,那就和他說話,要是端出了食物,那肯定要吃吃看。如果有機會,那就只有拼啦。她總是那樣淡然地說。結果,上網的時候竟也總要將頁面上所有的鏈接都點個遍,弄得電腦總是不斷地中病毒。
「發什麼呆呢,趕緊塞進去啊。」比與子在後面一催,鈴木才回過神來。他搖搖頭,將頭腦里關於亡妻的記憶一掃而空,把面前的年輕人朝裏面推了推。年輕人順勢倒在了車後座上。
「應該是被車撞死的吧?」比與子一下子就猜中了答案。
「很簡單吧。」比與子很平靜。雪白的皮膚散發出陶瓷一般的光澤,在車裡也看得鮮明。茶色短髮將將能蓋住一點點耳朵。或許是單眼皮的關係,表情看上去很冷漠。鮮紅的唇膏非常顯眼,白色襯衫的領口敞開著,下身的短裙大概到膝蓋上面。雖說跟鈴木一樣二十七歲,可在她身上時常可以讓人隱約感受到一種更年長的、稱得上老奸巨猾的氣息,一眼看上去便是個貪圖享樂的女人,可鈴木懷疑真實的她或許更有頭腦、有教養。她蹬著黑色高跟鞋的腳正踏在剎車上。穿著這樣的鞋子居然還能開車,鈴木很是佩服。
「試探什麼?」鈴木發現自己的聲音似乎要開始顫抖了。
「就是切掉雙手和雙腳的那種。」
「鼓起幹勁來了?」
鈴木沉默了一會兒,只得露出一副附和的笑容。
「嗯。」難道比與子也看見了?
男人則很有男子氣概地當即肯定道:「當然,絕對是模特。」
「課本上好像沒有教。」
「是被撞了。」鈴木感受著劇烈的心跳聲,說道,眼睛連眨都不能眨一下。
「假如,只是假如,」鈴木覺得連動一動嘴唇都感到驚恐,「我拿了槍,卻反過來把槍口指向你,那怎麼辦?啊,這隻是假設而已。」
這也是謊話。戒指很寬鬆。可能是因為他比起當初結婚時更瘦了,如果不注意,可能連走路時都會脫落。每當這時,他都會猛地一驚,然後想起亡妻的話。「戒指可別弄丟了,」她生前曾經十分認真地說,「每次看到戒指,都要想我一下哦。」這戒指如果丟了,她就算是已經死了也肯定會大發脾氣。
站在車對面的比與子卻毫無鬆懈,斬釘截鐵地道:「對了,如果你現在跑,我就開槍。」
「不像話啊,」鈴木不帶任何情感地說,「太不像話了。」
紐扣旋轉著畫出的弧線越來越小,啪的一聲倒下的樣子印在了鈴木眼裡。
「那倒也是。」鈴木不置可否地回答。
掃視著街道,鈴木想起了昆蟲。明明已是夜晚,街道卻並不昏暗。不但不昏暗,還很喧囂。華麗的霓虹燈和路燈交相輝映,到處都擠滿了人。花花綠綠的蠕動著的昆蟲——眼前的景象讓鈴木感到不快,他想起了讀大學時教授說過的話。那是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學生的時候聽到的。
就在這時,他被撞倒了。一輛黑色的小貨車撞上了他。
「臨時員工的『臨時』這兩個字就可以拿掉了。」
「不是。是我們業界里的『劇團』。」
「懂得還挺多嘛。沒錯。公司名字好像是寺原親自起的。」
「徹底?」
鈴木接過話。「我在照片上看到過企鵝群居生活的樣子。那企鵝也是昆蟲嗎?」他這麼一問,那個教授立刻滿臉通紅地怒斥道:「不準提什麼企鵝!」
「所以,我昨天就下了個命令。」
「我想我應該不會讓你們失望。」說話的同時,鈴木發現自己連聲音也變得微弱了。
「真是低級趣味啊。」
「你不是看清那個男人了嗎?」
夜裡十點半,雖然不是節假日,但地處新宿附近的這裏晚上要比白天熱鬧得多,行人絡繹不絕。這些人在車周圍走動,大概有一半都喝了酒,還有一半看上去是清醒的。
這一個月,鈴木所做的就是在步行街上尋找合適的女性進行推銷。他專註于跟走在繁華街頭的女人們打招呼,跟她們套近乎,跟她們說話,即使會被拒絕、被無視、被咒罵。當然,大部分的人都不搭理他。這種事並不需要訣竅、努力、鑽研或技術。即便被鄙視、被警惕或者被避開,不停地打招呼說話就是唯一的方法。一天總有一個人,一千個人里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對他的話感興趣。遇到這樣的人,就帶她們去喝茶,開始給她們介紹一些化妝品或者健康飲料。阿諛奉承也好,一派胡言也好,總之要一本正經地攤開宣傳冊告訴她們:「效果不是馬上就有的,但是只要堅持一個月,就會有顯著的變化。」宣傳冊上羅列了很多彩色印刷的圖表和數據,比與子曾經告訴過他,上面「一句真話都沒有」。
「我們公司也會去找那些傢伙,讓他們來我們的推銷會。就是找他們替我們當托兒。」
「這種小事就害怕,將來可成不了大器。你的試用期也快結束了read.99csw.com,這種事情也該習慣習慣了。」駕駛座上的比與子有些不快,「不過,你也沒想到我們居然會這樣把這些年輕人弄走吧?」
這是一個金髮高個男子,正在昏睡。上身的黑色皮衣敞開著,可以看見裏面的黑襯衫,黑底,小蟲子形狀的花紋。沒品位。不管是襯衫還是人,都不是什麼好貨色。
「命令?」
「過節?」
撞上人的小貨車沒能立即剎車,緊接著便朝寺原長子的身體上軋了過去。右邊的輪胎碾上了右腿,碾在他西褲上,碾過大腿。整個車身軋過了身體。鈴木似乎能聽到肋骨被碾碎、肝臟破裂的聲音,背後不由得一陣冰冷。又前進了幾米之後,車終於停了下來。
「竟然?」這到底說的是什麼,鈴木有些摸不著頭腦。
「搞不好,我推銷的恐怕不是什麼健康食品,而是別的什麼東西。比如帶有依賴性的藥物之類,嗯,如果用你的方式說就是……」
鈴木無言以對。腦子裡浮現出亡妻的身影。三個畫面不斷地重複——溫和的笑臉、事故后支離破碎的臉、最後火葬場里的骨灰,輪流浮現在眼前。
「據我所知也是這樣。」
注視著信號燈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被拉到了另一個世界,卻又因旁邊的說話聲而回過神來。「你只要朝後面這兩個人開槍就好。殺了這兩個人,僅此而已。」
「我來猜猜吧。」比與子雙眼放光。
「結果最後,動用了好幾兆日元的稅金,竟然把銀行給保了下來。」
不一會兒,年輕男女的眼神開始渾濁,小雞啄米似的打起盹來。女的說:「人家都叫我黃,他叫作黑。是綽號哦,綽號。所以我總是穿黃色外套,他就穿黑色。」說完又小聲道,「奇怪,怎麼這麼困?」便睡著了。男的在旁邊說:「結果我的頭髮是黃色的,你的卻是黑的啊。」說完這毫無意義的話后又嘀咕了一聲「哎呀」,便也睡了過去。
鈴木的聽力恢復了。喇叭聲、行人的尖叫聲、如噪音般的嘈雜聲,瞬間如大壩決堤般涌了過來。雖然有些動搖,可鈴木仍舊凝視著前方。他看見了一個人影。喧鬧的十字路口對面,那個準備離開的男人的身影讓他的視線無法遊離。
「對對。總之你當初應該是知道了,那個殺死你老婆的混賬兒子,並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於是,你就去查了他的背景。然後,你查到了他在他爸經營的公司里做事,也就是『千金』,所以你才會以臨時工的身份進入這個公司。」比與子一字不停地說著,像是把早已熟記在心的文章一股腦地倒出來,「就是這麼回事吧?」
是的,其實是不可能。「你可能不知道,現在不景氣,找工作可是很難的。所以,我一聽到這個公司,『千金』,在招臨時工的消息,就來應聘了。」
又不是猜謎,鈴木的臉色很難看。「不過,這種在大街上拉客的方式真的有效嗎?上鉤的人也有限,付出的努力跟得到的成果似乎不成正比啊。」鈴木說話的同時心裏卻想,我才沒必要替「千金」的經營方式擔憂呢。
「那麼,」比與子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向後座,「你把後面這兩個人殺了。雖然他們只是跟你毫無關係的一對男女。」
「沒有理由也可以殺人,這才是那個混賬小子的作風嘛。」比與子一副明知故問的表情,「那個渾小子可是到處惹事,深夜裡偷車飆車都是家常便飯。喝醉了酒撞死個人什麼的,還不是常有的事。」
「今天得試探試探你。」
「作為一個公司來說,倒是比無論什麼都相信來得正確。」
「你應該也知道我們不是什麼正當公司,不過你知道到底不正當到什麼地步嗎?」比與子悠然的口氣和繞著圈子說話的方式,讓她的問題聽上去有種奇妙的感覺。
「上車。」比與子發話道。鈴木於是打開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坐了進去。
「我視力還挺好的。」鈴木不經意地嘀咕道。
「走?去哪兒?」
「那倒是沒問題。」
「猜測就行,你說說看。」
說得沒錯。「別擅自下結論。」
妻子毫無生氣的臉再次在腦海里閃動。就是那個男人,那張臉很憤怒。
「到今天你也幹了一個月了,該考慮下一步了吧。」大概一個小時之前,鈴木聽到了這句話。
「寺原?」鈴木腦子裡嗡的一聲,隨即陷入一種虛無。是空洞。他的腦子成了一個空洞,再也無法思考。「寺原……來這裏?」
鈴木可以看清寺原長子全身上下。威風凜凜的站姿給人無法接近的感覺,肩膀很硬朗,身體也筆直,個子很高,說英俊也不過分。鈴木不覺挺直了身。他眯起眼睛盯著對方。越看越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在縮短,似乎連寺原的臉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為什麼我要被懷疑呢?」鈴木咽了口唾沫。
「因為大人物們都心知肚明。」比與子伸出指頭強調,「這世上靠的不是善惡。規則都是由那些大人物定的。只要有他們保護,一切都不是問題。寺原也一樣,跟政客勾肩搭背,穿一條褲子,總之就是有扯也扯不清的關係。政客說某某人礙事,寺原就去替他搞定。作為回報,政客也不會找寺原麻煩。」
「比如,在一個大場館里開一次美容宣講會,讓女人們都去聽。搞出大甩賣的架勢,大量地出售商品。」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比與子正站起身來要求給咖啡九*九*藏*書續杯。平時她不會這樣。鈴木側目觀察,發現她正在吧台給杯子做手腳。他推測應該是下了什麼葯。
「又不是猜謎。」
「某個地方?」
「啊?」鈴木身體緊繃,思緒隨之停頓。
「擺設?」
「絕對不可能。」
接著鈴木又想起了大約兩年前去世的妻子。她很喜歡聽鈴木講起那件事情。她常笑著說:「這種時候,你就乖乖地說『老師說得真對』不就沒事了?」確實,每當她聽到「你說得真對」這種話的時候,總會露出滿足的表情。
「意外吧。」比與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用了一種誇張的語氣。雖然跟鈴木同歲,但她早就進了公司,已有了相應的職位。就是她在這一個月里,教會了被臨時僱用的鈴木如何做事。
「啊,是那個蠢兒子,出現了。」比與子發出歡快的聲音,伸出食指。鈴木猛地坐起身,探頭望去。
「哦,人體器官啊。」鈴木強裝鎮定。
鈴木也跟著從副駕駛那邊下了車。他站在路邊,目光筆直地朝寺原長子的方向看過去。雖然離了有幾十米遠,模樣仍舊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不覺得這樣就可以證明自己。」鈴木皺起眉頭。
想到這裏,鈴木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翻著宣傳冊、青春痘還未褪去的男孩竟有點像那個學生。他們顯然不是同一個人,但不知為何竟有些相似之處。那個學生的父親是個建築工人。他一心不願接父親的班,可能早已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吧,鈴木想。
「那,怎麼還戴著戒指?」
關掉引擎的車內十分安靜。鈴木感覺到一陣顫動,立刻又發覺那其實是來自自己胸口的起伏。每呼吸一次,身體都隨之劇烈地上下,膨脹和萎縮透過座椅產生抖動。他呼了口氣。再吸氣的時候,一股皮革座椅的臭味鑽進了鼻子。
這信號燈到底要閃到什麼時候啊?
「混賬兒子不管幹了什麼壞事,都不會受到懲罰。為什麼,你知道嗎?」
可是,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還不到三十分鐘,願意聽鈴木瞎掰的年輕人就出現了。就是正躺在車後座的這對男女。
「當然是為了你自己的清白啊。」比與子飄飄然地、若無其事地說道。
「什麼地步?這倒是難倒我了。」鈴木的臉頰抽搐著,歪起頭道,「不過我猜測……」
「教師。」鈴木答道,他不覺得有隱瞞的必要,「初中老師,教數學的。」
「個體和個體之間如此近距離生活的動物真是不可思議。人類不像是哺乳動物,倒是更接近昆蟲。」那個教授表情誇張而又肯定地說道,「螞蟻,或者是蚱蜢之類。」
「我就說吧。你啊,就是給人這種感覺,所以就被懷疑了。氣質太不像了。你說,教初中生數學的老師特意跑到我們公司來,不光這樣,還盡做一些詐騙年輕人的事,這可能嗎?」
「平常的話是,」比與子的聲音變得鋒利起來,「今天不一樣。」
「像你這樣,因為跟寺原或者他那個蠢兒子有過節,混進公司伺機報復的人,有過好幾個呢。所以啊,其實我們對處理這種問題早就習慣了。先說一個月試用期,其實是觀察他們。如果還覺得可疑,就要試一試了。」比與子聳肩說,「就像今天這樣。」
她若無其事地說:「現在那蠢兒子正趕過來呢。」
「你給人的感覺很正派。我還沒問過呢,你來公司之前是做什麼的?」
鈴木將年輕男人的雙腳塞進車裡,關上車門。這可真是個體力活,他不禁嘆了口氣。
「那還用說。那個蠢兒子哪能給公司起名字。」
他想起了亡妻的口頭禪。「那就只有拼啦。」就是這句。她常常拍著鈴木的肩膀這樣說。
「花好幾百億,去蓋一些穩賠不賺的大樓,想不通吧?結果反過來還說失業保險基金來源不足。你不窩火?」
「那又怎樣?」
「開這樣的公司恐怕不好吧。」
目光望向窗外。左邊的酒店門口的噴泉前聚集了一群年輕人,看上去無知而嘈雜。他忽然覺得,那裡或許也有自己已經墮落了的曾經的學生。
「真正的夥伴?」
「你這算什麼?」
粗獷的眉毛很有精神,還有那傲慢的鼻孔。他可以看見寺原長子的嘴角,那叼著香煙的嘴唇。他看見寺原長子將煙蒂扔到了地上。煙蒂在地面跳了一跳。他還看見了那用來踩滅煙蒂的右腳。那隻腳扭動著,狠狠地將煙蒂碾碎。好痛,鈴木似乎要忍不住叫出聲來。他覺得那煙蒂就像是他的亡妻。
「殺、殺了又能怎樣?」
比與子將手槍換到左手,右手指向前方的擋風玻璃,用食指敲了敲。「估計,他會從那個十字路口過馬路往這裏來吧。」
如果有機會,就該去嘗試。那就只有拼了。你說得沒錯。
「這種做法還有人會上當嗎?」
「對,就是那個。」
「等等,還有誰要來?」
「因為他有人包庇。」比與子挑了挑眉毛,「有他爸還有那些政客。」
「當時,保齡球館里所有的客人都是『劇團』成員,在場所有人都是共犯,只不過外界都不知道而已。」
「為什麼?」
「好了,趕緊追!」
「你能看見吧?好像有個人影,正逃跑呢。」她開始興奮,語速飛快地接著問道,「你也看見了吧。我能看到有個什麼人。你不是視力很好嗎?那蠢兒子看上去像是讓人給推了一把。」
這也說得沒錯。「你騙人。」
聽到比與子read.99csw•com口中說出的那個姓氏,鈴木坐直了身子。「是那個父親?」他確認道。那是公司的社長。
「是啊。」鈴木嘴上應著,內心其實並不覺得有多意外。從一開始,他就沒覺得這個公司是什麼正經地方。「『Frulein』在德語里好像是『千金』的意思吧。」
「有什麼簡不簡單,我只不過是把他們弄上車。」鈴木感到一絲緊張,「只不過是搬運一對正在昏睡的男女,把他們弄上車而已。」他心想,其他事情可跟我無關。
她怎麼會知道?鈴木險些跳起來,他強忍住沒有動。眼神遊離、喉結顫動、眉毛顫抖、雙耳赤紅,對抗這一切生理變化幾乎不可能。動搖,源源不斷地從每一個毛孔中滲透而出。
比與子的口氣變得溫和起來,好像正在對一個無知的學生講解社會構造一樣。「比如說,以前某個地方的銀行倒閉了。」
「所以,現在開始要試探一下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在這裏幹下去。」
「嗯?」是比與子發出的聲音。就在信號燈由綠變黃的瞬間。
「因為國民太善良?」
「你知道『劇團』嗎?」
「覺得你可疑,理由有很多,」駕駛座上的比與子又露出不快的表情,「我們公司啊,多疑得變態。」
「哦。」鈴木並不感興趣,隨聲附和著。
「好了,帶他們上車。」比與子說。於是鈴木開始依次將兩人搬上車。
「真的。」的確是謊話。是鈴木自己主動去打探消息,才知道「千金」這公司的存在。
這一事實讓鈴木眼前一黑。進「千金」工作,明知道是非法藥物,還是向那些女子推銷了一個月,這全都是為了替妻子復讎。都是被騙的人自己不好,他這樣告訴自己,扼殺負罪感,拋開恐懼和自尊。他的心中只有復讎。
容易騙的女人當場就會簽合同,而另外一些則會丟下一句「我考慮考慮」便要離開。她們說這句話的時候,如果聽口氣感覺還有希望,鈴木就跟蹤她們到住處。接下來會有更難纏的特別小組開始進行違法的推銷活動。他們會衝進民宅,賴著不走,用一種近似軟禁的方法拿下合同。聽說是這樣。關於這些,鈴木也只是聽到過一些傳聞。
「什麼死,別隨便說別人死了。」
「劇團?在劇場里演戲的那種?」
「是真的。那蠢兒子經常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光榮事迹。」
「不可能吧。」鈴木說著,但是並沒有等到「不可能」這個答案。有可能,他想。他坐在那裡,感到一陣眩暈。鈴木又想起了亡妻的臉龐,隨即將之揮散。「槍在哪兒?」他下意識地問。
光榮事迹,這樣的修辭讓鈴木頭腦一熱,但是他知道,如果對此作出任何反應,那無疑等同於一腳踏進故意布下的陷阱。
雖然十一月才剛開始,可道路兩旁的樹木、高樓的巨大廣告牌上已經掛滿了聖誕節的裝飾。車輛的喇叭聲、年輕人的尖叫聲,所有的喧囂似乎都隨著路邊抽煙者口中的煙霧在空中飄浮。
鈴木瞪著前方,似乎要將事故的瞬間全部捕捉下來。周圍一片寂靜。他似乎喪失了聽力,視覺卻因此變得更加清澈。
「是挺火的。」
那條腿順著車的前進方向折向身體內側,腳從地面上浮了起來,上半身右側朝下頂到了引擎蓋上。身體隨即又越過引擎蓋,撞在擋風玻璃上。臉和雨刷糾纏在一起。受到反作用力的身體被拋向路面,左半身朝下撞到地上,左腕也被扭轉過來。似乎有什麼東西滾到了馬路上,鈴木知道那是從西裝上脫落的紐扣。圓形紐扣畫出一條弧線,不停地旋轉。落下的身體在瀝青路面的凹凸處改變了方向。整個身體像是以脖子為中心轉了一圈,脖子也扭曲成一種不自然的角度。
接著鈴木又緊盯著前方。任意穿行十字路口看上去是那麼近,等待信號燈的人們聚成一群。人們在斑馬線前等待著,就好像佇立在一片汪洋麵前一般。
「這話就又得說回來了,」比與子伸出食指滴溜溜地畫著圈,「你,被懷疑了。」比與子似乎很享受這次對話,她指了指鈴木的左手。「早就想問來著,結果一直都忘記了,你,結婚了?」
鈴木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發福了,拿不下來了。」
「順便說一句,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別自作多情,你的事可還沒完呢。但是,這種時候,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推了蠢兒子的兇手跑掉吧。」她苦悶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做出了一個無奈的選擇。「要是讓他逃了,我可饒不了你。」說著,她像是想出了什麼好點子,再次抬起頭補了一句:「對了,你要是跑了,我就幹掉車後面那兩個年輕人。」
「我冤枉啊。」鈴木再次說道。他感到自己被深深的絕望所淹沒。
「以上,」比與子鮮艷的紅唇兩端微微上揚,「就是你現在被懷疑的內容。」她背後的車窗外,廣告牌的燈光正艷麗地閃爍。
「不合法的?」
「就付不付錢的問題吵起來了。」
「下一步?」
「好像在新聞上看過。」
比與子沉默了。她盯著鈴木的臉,又望向自己的腳,嘴裏發出「嘖」的一聲,隨即又將視線移到前方。接著她用一種下定決心的眼神看著鈴木,說:「你去追。」
「日本有多少人正等著做器官移植手術,你知道嗎?據說數字大得驚人。也就是說,是筆好買賣,穩賺不賠。」
「你就用這把槍幹掉後面那九-九-藏-書兩個。」
「你也不打算一輩子就這麼跟過路人搭話吧?」
「你被懷疑啦。」比與子的口氣聽上去不像是憐憫,似乎欣喜的成分更多一些。
「來看你的反應啊。每次這種時候他都會站在旁邊看。」
「是啊,無法原諒吧。那,你老婆的死因是什麼?」
也是,鈴木應聲的同時,覺得一股黏稠的赤褐色思緒正從體內噴涌而出。
「你的老婆,大概,被那個蠢兒子害死了吧。」
寺原長子朝著馬路邁出了腳步。斑馬線上的信號燈仍然還是紅色,他卻向前走了出去,一步、兩步。
「這樣就會引得其他人上鉤?」以前似乎聽說過有人用這種方法向老年人惡意兜售商品。
可現在他知道,這隻不過是在重複別人的失敗,甚至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他不由得感到絕望。失落和無力令他眼前一片黑暗,徹底的黑暗。
「我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
「還真是個互幫互助的業界啊。」
「再不就是那個,失業保險你知道吧?上班的人都交過。失業保險救濟金里有好幾百億日元被用在一些華而不實的建築工程上,你知道么?」
這樣毫無防備心好嗎?鈴木看著眼前的兩人,甚至有些擔心他們的將來。他想起了兩年前自己還是個老師的時候。一些關於自己曾經教過的孩子們的記憶唐突地浮現在腦海里。不知為何,首先想起的,竟是那個平時表現不好的孩子。「老師,我可是該出手時就出手。」鈴木首先想起了他說這句話時的聲音。那孩子是他負責過的最後一個班裡的,平時上課時總是表現不好,同學們也對他敬而遠之。忽然有一天,他卻因為在街上抓住了小偷而得到表彰。他說「該出手時就出手」時,臉上摻雜著害羞和驕傲,朝鈴木笑了。接著他又說:「老師,你不會不管我的吧。」表情像極了小學生。
「另外我們還有器官生意。」
「難道你不知道?」
今天應該了結一切。鈴木想象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信號燈變綠,寺原長子走過來。他會走到這輛車邊,走到自己面前。只要從比與子手上接過槍,立刻指向他就好。雖然有些硬來,但也只有這樣了。
「追?」
鈴木由於這突然的騷動和出乎意料的發展快要精神錯亂了,可等回過神來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然邁出了腳步。
「可能我沒見過世面,這個國家不是不允許人體器官的私下交易嗎?」
鈴木如同一匹挨了鞭子的馬似的沖了出去。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看到了比與子腳上的黑色高跟鞋。確實,穿著那樣的鞋子,她無法親自去追,這是她的失算吧。
車停在藤澤金剛地鐵站最北邊的出入口旁邊。眼前是人潮洶湧的十字路口。
比與子並未露出驚訝的樣子,臉上反而露出一絲憐憫的表情。「現在這把槍可不會給你。接下來還有其他人來,等他們到了,槍才會給你。那樣你也就不能亂來了吧。」
「有一大半都是我們的托兒。如果有五十個人參加,差不多四十個都是自己人,她們會爭先恐後地跑去爭搶商品。」
「就是你剛才說的稅金和失業保險那一套咯。」
「只是問一下槍的所在而已。」
比與子調整後視鏡的角度,弄了弄睫毛,隨後又斜眼看著鈴木。「你想找的,是那個蠢兒子吧。」
「看……」鈴木無法判斷到底該怎樣回答才好,「見了。」他開口道。「看見了。」
「因為你想報仇啊。」這不是明擺著的嘛,比與子說,「你在尋找對那個混賬兒子下手的機會,所以才那麼拚命地在公司幹了一個月。不是嗎?」
「是他的兒子。你應該還沒近距離接觸過他吧,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他一會兒就到。害死你妻子的那個混賬兒子一會兒就要來見你了。」
「撒謊。」
「怎麼會這樣!」比與子失神地開口道,「被撞了?」
「我還沒見過社長呢。」
鈴木通知比與子之後,就把兩人帶到咖啡店,接著像往常一樣開始介紹商品。不知是防範心不夠,還是智慧和經驗不夠,這對年輕男女竟然聽得興緻勃勃。鈴木稍微誇兩句,他們便兩眼放光,盯著宣傳冊上的圖表一個勁地點頭。
她說的是怎樣的業界,鈴木一點頭緒都沒有,應該是聚集了很多危險而非法的從業人員吧。鈴木越想越覺得滑稽,那些不法分子互相招呼時總喜歡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稱。
一種不祥的預感讓鈴木背後的汗毛直豎。「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我開心得都快哭出來了。」鈴木渾身虛脫,嘆了口氣,「為什麼我非得遭受這樣的待遇?」
比與子的手放到了車門上。「那渾小子不會是沒看到我們在這邊吧?」她剛說完就打開了車門,槍還握在手上。她走下車,朝著寺原長子的方向揮了揮右手。
唉,鈴木心裏一陣混亂,身體無法動彈。明明只是被槍指著,身體卻已經無法作出任何反應。唉,為什麼呢?他想著,隨即發現了答案。他被槍口散發出的魄力吞噬了。他覺得,透過那黑洞洞的槍口,似乎有什麼人一直在冰冷地注視著他。比與子的食指就搭在扳機上,只要那關節一彎,只要稍微用一點點力量,子彈立刻就會射入他的胸膛。鈴木因這滑稽又輕而易舉的想象而面無血色。可怕的是那槍口,而不是射過來的子彈——他想起不知什麼時候在小說里讀到過這句話。冷汗一點點地滲過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