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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多少有點。」
桌子前方有一張黑色的長沙發,蟬坐了上去。
「我殺了你。」
「漫畫咖啡店?」岩西顯示出他敏銳的反應,「你該不會給他們看過身份證吧?」
蟬只用眼神回應,瞪著他。
「發明電燈、電話的總不會也是他吧?」
「嗯,有時候後面的車竟然也跟著自己那麼干,還真嚇人一跳。」
蟬掃了一眼四周。上次來這裡是三個月前。單調的白色牆壁上什麼裝飾都沒有,書架或柜子之類的傢具也沒擺。
你的話有哪句不是啊?蟬嘆了口氣。「我倒是想問問你,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傢伙到底是做什麼音樂的?朋克,還是自由爵士?」蟬自認為對早年的搖滾樂隊還是有了解的,可是這個傑克•克里斯賓卻從來沒聽過。他甚至懷疑,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快點,」蟬將臉轉向岩西,「趕緊用你那破電腦算一算,把我的那份給我。然後再跟我說一聲『您辛苦啦』。你到底懂不懂啊?」
「流浪漢?火?你說什麼呢?」岩西看上去很不耐煩,口氣變得嚴厲起來,「你就那麼想知道?」
看到岩西自信滿滿地點著頭,蟬立刻吼道:「可能個屁!」
來到六○三號房間門前,按下門鈴。與其說是門鈴,還不如說是個小喇叭,室內嘈雜的動靜連站在門外都聽得到。沒有人回應,蟬轉動門把手,走進室內。房門沒上鎖,以及岩西不會出來迎接,這些他早就知道。
「以前我就有些好奇了,你每次都是邊干邊想著這些事嗎?殺人的時候。」
「也不是那麼想知道。可是,每天在河裡洗衣服、捕魚的傢伙,多少都會想這河到底是從哪裡流下來的,不是嗎?河的上游到底都在發生什麼?水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總會想要知道這些事情吧。我也想知道委託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傢伙。」
「你啊。」岩西忽然開口道。
「算啦,麻煩。」看不看都一樣。全家慘死、深夜行兇,反正都是一樣的標題,一樣的內容。永遠都是一樣的感嘆,一樣的質疑。
「你每次殺人的時候,都要想理由、找借口、念佛誦經嗎?」
隨著送報青年的成長,他的交通方式從最開始的徒步換成騎自行車,然後又騎摩托車。青年的台詞很少,但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世上他最看不起的便是那家報攤的老闆。那是一個只會把青年當作奴隸般差使,從不熱衷勞動而選擇墮落地生活的肥https://read.99csw.com胖的老闆。
蟬小聲地道了謝,嘴湊到杯口,喝了一口,舒口氣,低頭看著杯中紅茶的波紋。「紅茶想泡這麼淡也不容易吧?」
「腦子才沒壞,正處於發展中呢。」蟬回嘴的同時,不知為何腦中卻迴響起《壓抑》里老闆的台詞——「你就是我的木偶」。
「你可以什麼都不想就去殺人嗎?」
「這都被你聽出來了。」
「是不是錢太多,你不好意思啊?」
這部電影似乎在義大利還是法國的電影節上獲得過什麼獎項,但很陰鬱,內容也乏味。明明是一部黑白影片,可或許是為了表現出青年的內心世界,時不時夾雜著一些墨綠色的場景,給人留下特別的印象。只是,看完之後卻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來,心情很糟糕,簡直就像是被迫看到了真實的自己。「才不是呢。」蟬慌亂地告訴自己,可那正是內心動搖的證明。
「情報,什麼情報?」
「你就不會好好給!」蟬埋怨著站起身,把信封撿起來查看。沒有細數,但是錢有三捆。「讓你用手遞過來。」
「我總在想,我殺了那麼多人,三百萬,這事你怎麼看?」
「『不要像死了一般地活著。』最先說出這句名言的可是傑克•克里斯賓哦。還有那個,搖滾樂手當中,最早朝觀眾席扔撥片的也是傑克•克里斯賓。」
「三百萬也太少了。」
「怎麼可能!」
水戶市的工作結束后翌日早晨,他乘上第一班發車的常盤線回到了東京。雨從一早就開始下個不停,雖然不大,卻足以打濕整個路面,雨滴撞擊到建築物邊的雜樹林時也會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如老鼠一般深灰色的、讓人聯想起隆起肌肉塊的烏雲覆蓋了整座城市,遙遠的天邊卻能看到它們的盡頭。
青年開始笑,隨後表現出驚恐,最後絕望地叫起來。絕望地喊叫,可從口中發出的卻是雞鳴聲,他這才明白連這也是在老闆的操縱之下。青年瘋狂地揮舞著匕首,試圖砍斷自己身上的枷鎖,最終,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影片的最後,青年躺在病床上呻|吟。「就算是木偶也好,請給我自由。」
影片結束時,老闆站在精神病院外眺望著,將一罐啤酒送到嘴邊,笑了。「比起你來,我還算是自由的。」老闆的笑容跟岩西那螳螂般的臉重疊在一起,讓人十分不快。
他腦中想著昨天晚上看過的電影。那是工作結束read.99csw•com后,在水戶那家人的電視里看到的。
「那你來試試看。明明就做不到。你啊,要是沒有我,什麼也幹不了。」蟬頂撞著岩西,比平時更動氣。
「還目標呢,別說得那麼好聽。」蟬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那只是犧牲品而已,叫作被害人。」
「也沒多困難啦。茶包泡個四五遍之後,自然就成那樣了。」岩西走回桌邊,自豪地說道。
兩室一廳的公寓房,光看室內並不能感覺到已有二十年的歷史。可能是岩西愛乾淨,從地板、地毯、牆壁、浴室、廁所到天花板都打掃得很乾凈的緣故吧。因為傑克•克里斯賓說:「室內的美,會透過身體滲透出來。」無聊。
「這算什麼問題。」
「吵死了!」
青年雖然貧窮,卻經歷了戀愛,於是也必然地經歷了失戀,如此這般地度過每一天。老闆的態度一天比一天更壞了,鄙夷,給青年過分的命令,時而動手施暴,還經常拖欠工資,發工資的時候也只是將那些紙幣扔到青年的腳邊。每當這時,青年都會怒斥:「親手交給我!」
「啊?」
故事講述了一個因事故失去雙親的法國青年的短暫人生。
「你就沒給我帶點水戶的土特產啊?」眼睛盯著電腦屏幕、手指敲擊著鍵盤的岩西說。
「路讓我給堵上了,不好意思。可是,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就別怪我了。我就是以這樣的心情去殺人的。而且,我去殺的人都是那種光看著就十分可惡的人,又唆又愚鈍,也沒必要有什麼負罪感。」
「比如說昨天的工作。那家人為什麼要被殺?」他想起了直到最後還在抱怨的那個女人的臉,「我也不是傻子,大致都能猜出來。是因為那個吧,那個流浪漢?放火的,就是那家人的兒子吧?」
蟬看了一眼落在腳邊的報紙,沒有去撿。「這麼快就登了。」
「煩不煩!」蟬不耐煩地站起身,「我是去做事,而且是夜裡到別人家裡把全家人殺掉的大事,就跟去沒有電梯的高層大樓搬家的搬家公司一樣辛苦。而且那個時間所有的店也都關門了。我那天晚上都沒地方住,只能在車站前的漫畫咖啡店混時間。你倒是說說讓我去哪兒買土特產?」
「蟬,你要是沒有我,不也無法做事嗎?」
「又是傑克•克里斯賓說。」
「比如說,開車的時候,會碰到信號燈從黃色變成紅色的時候吧。有時候也會想,應該沒什麼九-九-藏-書問題吧,然後一腳油門衝過路口。」
「你看看嘛。」
「蠢——光會殺人,可拿不到錢。你懂不懂?」岩西指著蟬,「得有人來找你,得交涉,還得去調查,重要的準備工作。所謂,快要衝出隧道的時候才是最應該注意的。」
「哦。」岩西看著蟬,抬了抬手。這是個大約十二疊、鋪著地毯的房間。擺在窗戶邊的鐵制桌子簡直就像是從小學老師的辦公室里偷出來的。岩西就靠坐在旁邊,雙腳架在只有電話、電腦和地圖的桌子上。那一瞬間,電影《壓抑》里報攤老闆的身影突然躥了出來。蟬愣了一下,隨即又覺得很窩火,不耐煩地咂了咂嘴。啊!哼!嘖!
「你啊,你知道過去的人們為了爭取選舉投票的權利,做出過多大的犧牲嗎?」岩西張開口,牙齒歪歪扭扭,唾沫橫飛。
「哪個啊?」
一隻螳螂還裝什麼裝,蟬懶得理他。「行了趕緊吧,給我錢。」
「那樣的都不可信。所以你才找到我,不是嗎?」
「你怎麼就能那麼大言不慚呢。」岩西搖晃著他那螳螂一般、小得不能再小的下巴,聳起肩膀,從袖口露出的手腕像棍子一樣細,「真要說起來,我可是上司,你是下屬。乾脆吧,我是司令,而你是士兵。正常情況下像你這種口氣的部下,要不就是被開除,要不就是被斬首成為一具無頭屍,只有這兩種下場哦。」
蟬嘆了口氣。「真的證件當然不會拿出來了。反正水戶又不是特別遠,你就自己去唄,納豆想買多少就買多少。」蟬說完又重新坐回沙發上,輕輕地閉上眼睛,試圖冷靜下來。他想起了在電影里看到的法國青年的臉,那個反覆把「自由」說了好幾十遍的、瘦弱的送報青年。我和那傢伙不一樣,蟬在心裏告訴自己,不止一遍地告訴自己。在此期間,或許是因為疲勞,竟覺得有些困了。他將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下巴,發起呆來。
「好好,」蟬揮揮手,將那句引用來的話揮走,「我做的事難道就是在下遊玩耍嗎?」
「真唆,有那些錢都夠你活一年了。」岩西拿起桌上的耳挖勺,開始掏起耳朵。那半眯著眼掏耳朵的樣子醜陋至極。蟬有一種衝動,想要立刻衝上去砸向那耳挖勺,砸進耳朵里。
窗外傳來喧囂聲。是眾議院大選在即的候選人的吼聲,似乎在強調著什麼,聽不清楚具體內容,但肯定是在拉選票。岩西聽到背後的嘈雜,臉色竟九*九*藏*書忽然緩和下來,「你會投給現在的執政黨嗎?」他說。
原本以為岩西會生氣,沒想到他卻拿了個杯子過來,親手遞給了蟬。「紅茶可以的話,倒是有。」
原本立刻就打算換台的,可不知為何總是想再多看一點,等回過神來電影已經快結束了。要是岩西知道了肯定要破口大罵,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留下來看完了電影。
「很好啊,很——好。」說「很好」的時候岩西拖長了聲音,像是把蟬當小孩子似的,「幹得不錯嘛。」岩西疊起一張報紙,朝蟬扔去。
「我就算一個人,也總會有辦法。」
「話說回來,我可是客人,連杯茶都沒有啊。」蟬忽然想到,說了出來。
蟬順著公寓的走廊前進。或許是因為旁邊就是樹林,公寓的背面幾乎照不到陽光。周圍滿是潮濕的空氣,散發出霉臭味。腳邊橫躺著三隻黃蜂的屍體,一定是被霉臭熏死了,蟬毫無根據地想象著。黃黑相間的花紋給人一種莫名的威懾。不管是老虎還是黃蜂,身上都有這令恐懼感倍增的黃黑組合啊,蟬想。接著他還想到了一件完全無關緊要的事:說起來,還有個自稱「黃蜂」的殺手呢。比起「蟬」來,「黃蜂」似乎聽上去更強。他很不開心。
到六層了。蟬雙手插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走過走廊。
蟬此刻正位於新宿區南端,爬著一棟老舊的九層公寓的樓梯。他扶著沾滿紅色鐵鏽的欄杆,順著螺旋般的軌跡朝上走。
當然,剛開始幹這一行的時候,蟬總是興緻勃勃地去檢查新聞和報紙。就像運動員會將表現好時的比賽報道剪下來收集一樣,蟬每次都很期待自己做事之後的各種新聞。可他很快就厭倦了。反正也不會登什麼重要的情報,跟本人相去甚遠的兇手畫像更是讓他一肚子火。
電影中不時出現每天清晨帶著大量報紙在迷宮般的街道遊走的青年的形象。從空中俯瞰那紛繁城市的宏大鏡頭尤為令人印象深刻。
都事到如今了說什麼呢!就好像長年跟投手合作的捕手突然跑過來問「說起來,你的球路到底有幾種啊」一樣,蟬感到意外,但還是考慮著回答了。「我腦子不好,最擅長的就是碰上難的問題就繞開。不是有那些數學定理、英語語法什麼的嘛,那種東西就算寫在黑板上,我也看不懂。所以每到那種時候,我就放棄思考了。跟那個道理一樣。殺人的時候,我才不會去想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既https://read.99csw•com然是工作,就去做。僅此而已。啊,打個比方,就像那個一樣。」
「總之,調查工作是必要的。工作一來你就隨便去殺人,你試試看,過不了多久就會被發覺都是同一個人犯案,生意就不好做了。所以,時機和場所,不細心注意這些地方是絕對不行的。而調查目標周邊情報的工作,不就是我在幹嗎?」
「搞不好走到上游一看,發現那裡竟然有個水龍頭呢。與其因為那種事情而消沉,在下游一無所知地玩耍不是更好嗎?是不是?『二十幾歲的人,知道的越少越幸福』啊。」
「也有可能。」
「就跟這個差不多。」
「而且,你也多少給我點情報啊。」
最後,青年為了殺店主而帶上匕首來到報攤,等待他的卻是店主這樣一句話:「你就是我的木偶。」憤怒至極的青年身上不知何時開始抽出了線頭,簡直就像是為木偶專門準備的幾條線緊緊地連結在他身上。「那是木偶的枷鎖。」老闆冰冷地說。青年父母雙亡,戀愛和失戀,甚至青年來到這個世上,一切都只不過是我事先寫好的劇本。「喂,木偶。」他嘲笑般地說。
加布里爾•露卡索的《壓抑》。導演的名字他沒聽說過,電影的名字也很一般。
「吵死了!你可真跟蟬似的啊,吱吱叫得煩死人了。」
「你這傢伙腦子壞了。」岩西像個醉漢似的大笑起來。
「我才不去投什麼票呢。」
再差一點就要睡著了。就是這個時候,忽然聽見一聲響,蟬隨即抬起了頭。左前方的地上躺著一個信封,口是開著的,裏面散出幾張紙幣。
「我說,」蟬大聲地吸了口氣,「就這種紅茶在旁邊的超市應該賣得很便宜吧。這樣你還泡四五遍,都已經不是紅茶了,是紅茶渣啊,是紅茶屍體了。別這麼小氣好不好?我賺來的錢全都被你捲去了。」
「你要是不滿意,我可是會雇別人的。只要有十萬就開開心心跑去殺人的傢伙要多少有多少。」
「是啊。而那種時候,偶爾也會被前面過馬路的車給堵上,結果不得不停在路中間,最終還是擋到了其他的車。要是這樣,你多少也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吧?」
蟬放狠話,岩西卻輕浮地笑了起來。「殺人犯說這種話,聽上去可不像是在開玩笑啊。」
岩西沒有回答,默默地敲起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