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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腹部感受到一種痛楚。
而現在,那個女人就坐在長椅上,揮著手。一個接一個地出現的死者模樣在鯨看來都與常人無異,迷惑又煩亂,狡猾又謹慎。
信號燈變成了綠色,鯨邁出腳步,與此同時,行人也走動起來,頗有些要將這個十字路口完全佔據、攻城拔寨的氣勢。鯨穿過馬路,拐向右邊。雖然最近的地鐵口是在反方向,但此時他決定隨著人流前行。
鯨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寫著公司的名字——千金株式會社,他的嘴角微微揚了起來。這個名字他並不是不知道。「原來是寺原的人啊。」
在她自殺的酒店房間里,她曾這樣對鯨說。雖然有些情緒化,聲音也有些顫抖,可卻是一個嚴正的宣言。「看著正義啪的一聲被折斷,這種事我不喜歡。」
「我小的時候,是看著日本的傳統故事長大的。電視上播的那種。所以,壞心腸的爺爺得到懲罰,好心腸的爺爺會被拯救,這種觀念早已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所以,我不喜歡。」
那東西,礙事的東西——曾被自己殺死的人的亡靈,神情悠然地出現了,好像在說自己從一開始就已經在了。
「是我。」對方立刻說話了。深信自己揚名在外、不需要自報家門的人還真是不少。
女人呼出的氣息觸到了他的臉頰。「對了對了,剛才的事故,你看見了嗎?那個難道不是推手乾的嗎?是吧,你自己也明白吧?」
「什麼?」
鯨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書,打開夾著書籤的那一頁,繼續開始讀那已不知讀過多少遍的文字。沒過多久,車內廣播響起了即將到站的預告,這時鯨忽然發現,正對面的座椅開始扭曲。又來了,他厭煩地咂了咂嘴。不光是座椅,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顫抖,所有的輪廓都崩潰了。不光是周圍在顫動,自己也感到一陣眩暈。這半年來時常會發生這種眩暈的情況,每次都一樣。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的時候,視野就會變得黑暗。等回過神來,「那東西」便出現了。
女人沒有表示贊同,最後她看著鯨的眼睛,陷入了https://read.99csw.com陰鬱之中,以一種奮不顧身的態度套住了脖子,像針擺一般搖晃著。
鯨有些意外,立刻掩飾了過去。推手。這個名字在腦中閃過。「沒有。」鯨搖了搖頭。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在酒店二十五樓看到的場景。衝上馬路的男人,朝後退去的另一個男人。是推手。「什麼都沒看見。」十年前不快的回憶、尚不成熟的自己的失算似乎又要被挖出來。鯨的臉皺作一團,試圖將這段記憶重新藏起來。
頭頂上像是有一陣風吹過,上半身抖了一下。一股寒意在體內流竄。鯨狠狠地閉上眼,幾秒鐘后再次睜開。
鯨在西裝外面套著一件黑色皮衣。他從皮衣內袋裡掏出手機,按下一串事先記下的號碼。
「有沒有看見有人在背後推人之類的?」女人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她試圖觀察這邊的反應。
鯨不回答。他知道,如果回應,就正中這傢伙下懷了。女人只不過是幻覺,實際上,車廂里還有其他乘客在。他若是對著這亡靈說話,周圍的人恐怕會把他當作精神失常吧。他想起了隨身帶著的小說中的一節。「不用著慌!不過是體力衰頹!」那個俄羅斯青年在殺人之前,的確就是這樣欺騙自己的。恐怕,如今的我也只不過是被體力衰頹所困擾而已。鯨這樣告訴自己。
鯨閉上眼睛,試著讓頭腦變得一片空白。軟弱。這個評價在他的耳邊不停迴響。
人群呈半圓形,將停在路邊的急救車包圍。警車已到達現場。身穿制服的警官正站在小貨車旁邊跟一個年輕女子說話。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那個穿著熒光紅外套的年輕女子就是肇事者,可她卻顯露出令人不可思議的冷靜。鯨可以看見她手上的香煙。她絲毫不亂方寸,正帶著冷淡的表情跟警察一來一往地對峙。「我沒撞他。」「你明明就撞上了。」「是那個男的自己忽然衝過來的。」「所以說,你就是撞上了。」「真是的,你們能不能快點?真正遇到麻煩的是我。」「那怎麼可能?」「如果https://read.99csw.com不考慮強度的話,明明就是我的車被一個男人撞了,不是嗎?」雙方的對話應該就是這樣吧,鯨想象著。
「推手。」鯨說出這個詞並非無意之舉,而是要試探這個女人。
「因為,那才算是真正的新聞人。」
「那我可不知道。我只做我該做的事。接下來,你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處理就可以。」
電梯下到一樓,響起優雅的鈴聲,門隨之打開。鯨走出來,穿過大堂。有七八個等待辦理入住的客人等在前台,可以聽到一些動靜。那是一種上層人士才會發出的、透露著品位的動靜。鯨加快腳步走向出口。
「可是,那又不代表你就一定不會背叛我。」
「剛才的事故。你沒看見?我們公司的人被車撞了。你有沒有目擊到什麼?」
「正義?」
「那還不是因為你的軟弱,才讓推手搶先一步嗎?」
「你啊,還是洗手別幹了比較好吧?」引退不就好了嘛。不知什麼時候,女人已經站到另一側,對著他的左耳輕聲說著。
鯨沒有回答,直接掛斷了。他開始有些後悔,這個工作不應該接。很危險。多疑又謹慎的人會為了自身的安穩而不停地考慮對策。他們不會嚴陣以待,也不會臨機應變。只有將猜疑的種子一個接一個地摧毀,他們才會安心。
「已經死啦。」女人輕佻地答道,莞爾一笑,隨即猛地將臉湊過來尖叫道,「都是因為你!」
對面座位上熟睡的西裝男,埋頭看手機的女人,面色枯朽的老太婆,盯著雜誌里的泳裝圖片的男人,大聲喧嘩的男女……這些人再次浮現在眼前。
「目擊到什麼又是指什麼?」
耳邊傳來聲音,他揚起臉。女主持人的臉就緊貼在右邊。化著妝的美女將嘴唇湊了過來低語道:「是吧?」再看前方,座位已經空了。「你啊,雖然那樣若無其事地讓別人自殺,可最終,不還是要品嘗這負罪感嗎?」
女人皺起眉頭。「你、你知道推手?」她問著,伸出手來準備抓鯨的身體,結果被一把擋開了。
這次也一樣。眩暈停止,睜九九藏書開眼后,正對面的座椅上坐著一個女人。
到底哪邊才是現實呢?無從得知。鯨輕聲嘆息著。
「結束了。」鯨想起剛才的房間里掛在尼龍繩上的男人,「接下來你可以找個合適的時間去發現屍體。遺書在桌上,寫給家人的。」他告訴了對方房間號碼。
「喂,你,你有沒有看見?」等回過神來,女人已經站在了鯨的面前。臉上帶著微笑,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見面,單眼皮下的眼睛看上去卻很安靜。外表看上去還不錯,卻是一個散發出另類氣場的女人。就像是一把卷了刃的裁紙刀,有著不倫不類的鋒利。雪白的肌膚,鮮艷的紅唇,鼻涕蟲一般的動作。
「你不會把他寫下的其他什麼東西偷偷帶走吧?」
鯨強忍著內心的暴躁。虧你們真能專門找出這些令人不快的事來說。
「寫給媒體的信之類的。」
「你知道我們社長?」女人的臉有些抽搐,「喂,關於事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推手。那會是推手嗎?這個詞再次浮現在腦海中,鯨立刻將其揮去。
因事故影響,路上開始輕微地堵車。不斷有車想要強行變道,短暫的喇叭聲四下響起。一部分好事者掏出手機放到耳邊。附近大樓上,碳酸飲料的巨大廣告牌有節奏地閃爍,不時地照射著那群人。在燈光亮起的時候,每個人醜陋的面龐都顯得那麼赤|裸裸。
「你怎麼保證,這件事你一定不會說出去?」對方問道。
鯨略微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姓的男人比想象中更為小心謹慎。他一定是那種以為該擔心的問題都解決了之後,又立刻發現另外需要擔心的問題,既而為之躊躇狼狽的人。愚蠢、無能、難纏。愚蠢和無能倒是可以忍受,可最後一點卻是問題。
輸,這個詞不禁讓鯨失聲苦笑,因為對方的口氣聽上去就像一個為無聊的勝負斤斤計較的孩子。「別總沒完沒了地說推手的事。」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鯨的心裏卻在呼喊。那隻不過是推手搶先完成了任務,跟勝負無關。
長呼一口氣,就像得到了結婚的承諾。「幫我大忙了。」說出九九藏書這句話時,完全看不出對跟自己共事了十幾年的秘書之死有任何悲傷。「這件事不會敗露吧?」他詢問的聲音有些緊張,也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動搖。
「鯨。」他簡短地報上名后,對方說了聲「啊」,隨後一陣沉默,似乎是在警惕周圍的情況。「怎麼樣?」
順著地鐵站入口的階梯一路往下時,地面上的騷動變得越來越遠。冷風吹不到這裏,讓人稍微感覺到一些溫暖。穿過檢票口,鯨繼續朝站台走去。乘客們在往來穿梭,鯨順勢混入其中。不一會兒,黃色車體的列車便到站了。車廂不是很空,可剛好一個坐在五人座最邊上的人站了起來,鯨於是坐到了那裡。旁邊滿身酒氣的女人不快地瞪了一眼,可看到鯨的體格后便移開了視線。
遺憾的是,她並不是那種稍微吃點苦頭就乖乖收斂的性格,反而達到了超越熱心的程度,顯示出幾乎病態的固執。這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
「喂喂,舊事重提是我不好,不過,你曾經輸給過推手吧?」女人低聲說道。
剛穿過正前方的自動門,計程車就靠了過來。鯨沒有理會,沿著彎曲的通道走出酒店。冷風在脖子附近盤旋,感覺整個身體都隨之僵硬起來,手也冷冰冰的。
女人的臉頰抖動了一下。她抬起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鯨。「我說,如果你想起什麼,就聯繫我。」她還不願放棄,遞上了一張小巧的名片。
閉嘴。再廢話我就殺了你!鯨瞪著她,沒有發出聲音。
負責搬運行李的服務員抬起了頭,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了鯨一眼,但僅僅維持了幾秒,隨即便移開了視線。除此之外,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人。
鯨抿起嘴,快步順著人行道走開。女人吵嚷著,臉色兇狠地追上來。鯨立刻拐了個彎,將其甩開。
她惹怒了絕對不可以惹怒的政客,於是政客便找到了鯨。
「這種事我幹了十五年了。你只能相信我。你可以去問把我介紹給你的人。」
鯨挪開視線。如果一直看著那個女人,他遲早會忍不住發出憤怒的吼叫。他想大喊:「滾開!」
鯨選擇先回應她。「這個世九_九_藏_書界上有的只是現實。你現在在這裏,流著淚寫下遺書,那些長著雙下巴的政客則摟著女人躺在床上看電視。真正存在的只有這樣的現實,與你喜不喜歡都沒有關係。」
相對地,其他所有乘客都不見了。到剛才為止還坐在那裡看報紙的男人,盯著手機的女高中生,抓著吊環睡覺的上班族……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坐在對面的燙著長鬈髮、五官端正的那個女人。她朝鯨優雅地一揮手,笑了起來。深灰色的職業套裝很適合她。
「沒有目擊者嗎?」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鯨轉頭望去。一個短髮年輕女子站在路邊,身材瘦削,氣勢卻很足。「你們當中有沒有目擊者?」她口氣粗暴地問著周圍的行人。她的皮膚是那麼白,路燈、霓虹燈、警燈的光交替照過去的時候,那張臉也隨之變成粉色或紅色。
是沉重的鈍痛。鯨捂著肚子,彎起身。那並不是某種伴隨著具體病症的疼痛,而是一種漠然的、難以明確指出「就是這裏」的痛楚。他感到身體彷彿出現了一處空洞,混雜著焦躁和厭煩的虛無的苦悶。最近他時常被這種狀態所困擾。毫無預兆地開始疼痛,稍微忍耐一段時間后便會消失。而那段不得不忍耐的時間,逐漸變得越來越長。更頻繁,更冗長,原因不得而知。他並不打算去看醫生,就算去看,恐怕也要歸為難以治愈的那一類。
「那傢伙寫下的,只是單純給家人的?」
「那難道不就是負罪感么?」
鯨來到十字路口,發現交叉口對面的混亂超乎想象。應該是因為自己在酒店二十五層目擊到的那起交通事故吧。
「什麼意思?」
「其他的東西是什麼?」
這女人是五六年前自殺的新聞主持人,一個滿懷使命感的女人。身為主持人,卻因為對某個事件感興趣而貿然插手,還不顧上司的制止去做訪問調查,最終成功接觸到了政客刻意隱瞞的真相。如果是無關緊要的真相也就算了,可偏偏是那個政客最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一些真相,所以就理所當然地打算給這個女人一些教訓。
女人消失了,周圍的世界恢復了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