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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是禍根,是所有災難的源頭。從這層意思上來說,光是這樣引退,恐怕你的煩惱也不會消失。」
鯨湊過臉去。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東西是魚。他花了幾秒鐘才想到,應該是從公園的池塘里抓來的鯉魚。
鯨曾經聽說過,最初定居在這裏的那個流浪漢假裝成來賞櫻花的遊客。或許他真的打算找一處可以賞花的場所,但是從那裡看不到櫻花。他鋪上塑料布后,公園的管理員曾要求他「滾出去」,可他裝傻說自己只是「為了賞花」,而等櫻花季過去之後,也就那麼留了下來。於是沒過多久,流浪漢們絡繹不絕地聚集而來,不知從何時起,這裏竟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村落。
「你、你,是你吧?」豁牙男使盡全身力氣說道,「今天早晨的報紙上寫啦。」他指著鍋下的火苗。恐怕他口中所說的報紙已經被當作柴火扔進去了。「昨天夜裡,水戶那一家人好像讓人給殺掉了。」
他接起電話,裏面傳來輕鬆得有些不自然的聲音。
「你啊,你想吧,想收手吧?」
「怎樣停止才好呢?」
不明所以,鯨沒有回答。
來到這裏之後,鯨跟誰都沒有說過話,連個招呼都沒打過。住在這裏的人們應該早已注意到體格健壯、既不友好也不搭帳篷的鯨,可誰也沒來找過他,只是遠遠地觀察。莫名其妙的夥伴意識挺麻煩的,鯨一邊想著,一邊跟在男人身後走了過去。
決鬥。這個詞在耳邊迴響。決鬥,然後洗手不幹,這樣或許也不錯。決鬥吧,清理吧。
「你,因為這個在煩惱。所以,說胡話。是吧?」田中肆無忌憚地噴著唾沫。
「你很不甘。」田中緩緩道。
「田中啊,田中他,看得見的。鬼怪啊幽靈啊,鬼怪啊幽靈啊。」白髮男小聲嘀咕著插嘴道,一股動物才會散發出的腥惡口臭迎面撲來。
「被另外一個傢伙搶先下了手。」
「從頭開始。清理。」
「我們這些人啊,並不是生活,只是活著而已。」旁邊那座帳篷里的中年人曾經在大發雷霆時這樣說。那時,區役所的工作人員正帶著滿臉悲愴來到這裏,告訴他們「不可以在這裏生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自己睡過頭了?是錯覺嗎?搞不清楚。田中現在的氣質與九*九*藏*書其說是流浪漢,倒更像是出色的教師或者醫生。他閃爍著銳利的目光,似乎要將自己射穿。
鯨眯起眼睛,嘗試著回想自己昨晚睡覺時的情形,卻失敗了,連是否做過夢都想不起來。
「好像,在說尾巴啊什麼的。」
一瞬間,鯨睜大了雙眼,他的內心猛烈地動搖了。並不是被她說的話所打動,而是因為這段台詞引自對鯨來說唯一的一部小說——那本書當中。這令他十分意外。
鯨轉身向後。他看見兩個人正帶著滿臉不安的表情站在鍋邊,其中一個應該就是所謂的田中吧。
「只要停止就可以嗎?」自己發出的聲音,伴隨著宛如身處困境的少年推開教堂大門時的懇切,令鯨感到意外。
鯨拿開了手。
「十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失手了。」
「不是,是田中,田中好像想跟你談談。」豁牙男躲開鯨的視線說道。
掃了一眼身邊的手機,已經過了上午十一點。鯨抬頭望向天空。烏黑的雲朵鮮活而有質感地飄著,可或許是因為風勢太強,肉眼都可以看出它們移動的軌跡,好像液體形成的旋渦一般。到了下午雨應該就會停了吧。
這時豁牙男開口道:「田中大哥啊,以前是心理顧問呢。肯定不會胡說的。」
「來了來了。」看到他們走近,矮個子的男人一邊拿筷子在鍋中攪拌一邊說道。張開的嘴裏沒有門牙,應該已經過了退休的年齡。
豁牙男用筷子撥弄著鍋里正煮著的東西。「這個這個。吃吧。」
旁邊有人出聲,鯨條件反射地站起,轉過身,手便朝聲音的主人伸了過去。對方的臉都還沒有看清,就已經抓住衣領提了起來。
「周圍,一直,能看到,怪東西。」田中說得斷斷續續,說完又連忙撥開劉海。
鯨一邊聽著一邊確定了,田中現在看到的,無疑就是昨晚在酒店被他逼迫自殺的政客的秘書。
「你啊,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吧?是吧、是吧?」豁牙男懇切地問著,好像棒球隊的捕手在懇求裁判的判決一樣。
鯨並沒有搭帳篷。他用紙板隨意拼成一張床,上面只掛了一層塑料布做屋頂。沒有牆壁,所以風吹來時會感覺冷,但還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鯨就橫卧在那兩層紙板鋪成的九-九-藏-書床上,聽雨滴落下的聲音,凝視著它們連綿地滲進地面。
「是啊。」鯨微微點了一下頭,凝視著比自己矮一頭的田中,「我該怎麼做?」
「只要沒有什麼未了的心愿……」當田中以一種心理醫生的姿態再次說話的時候,鯨忽然插嘴了。「不,」他說道,「我還有沒了結的事。」
「或許。」或許,當然不是什麼或許,是肯定。出現在身邊的亡靈,都是自己讓他們自殺的,沒有其他人。
身處城市酒店單人房的,是一名女性議員。走平民路線的她身著廉價西裝,穿著跟並不高的鞋,面色蒼白地站著。「我為什麼必須要自殺呢?」她說著這句所有受害人都會念一遍的經典台詞,身體顫抖。雖說是十年前,但鯨早已對讓人自殺這種事駕輕就熟,這對他來說是一份極為簡單的工作。
那麼,旁邊那個瘦弱的「放大鏡帽子」就是田中了。可能是腿腳不好,他右手還抓著類似拐杖的東西。放大鏡男撥開面前的劉海,指著鯨說:「你啊,夜裡說胡話了。」
「田中啊,你再說得,委婉一些不好嗎?」豁牙男又像談判人員似的,試圖插手兩人的交涉。在他還是個上班族的時候,恐怕也一直擔任這樣的角色。
「有什麼事?」鯨發出低沉的聲音。
鯨回到自己的住處——那塊鋪著紙板的地方。那些亡靈現在似乎仍然盤繞在四周。為了趕走他們,鯨伸出右手輕輕揮動,看上去好像在驅趕蚊蟲。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起來。
就在這個地方,擠滿了各種塑料布、紙板和帳篷。一眼看上去就可以明白,這些都是未經過事先許可的。
「那最終,結果怎樣呢?」是田中的聲音。
「你周圍的怪東西,是你的工作導致的,對吧?」
鯨開始翻找記憶,回想以前的工作。雖然只是一個臨時或者說突兀的瞬間,但他還是閉上眼睛,反省起曾做過的工作。田中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豁牙男和白髮男則顯得搖擺不定,他們搞不懂這段空白的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不一會兒,鯨就睜開了眼睛。
鯨想起了十年前新宿地鐵站旁邊的城市酒店,他原本以為那段記憶已經深埋在腦海深處,忘得乾乾淨淨了,可從昨晚開始卻不停地再度浮九_九_藏_書現,令他悔恨交加。
「不是。」鯨回答,「我只做委託給我的工作,既沒有委託也沒有約定的事情我不做。」說完他轉身就走。被扔下的幾個男人含糊不清地打了聲招呼。
「喂,這個給你。」豁牙男的聲音讓鯨回過神來。他迅速地眨了幾次眼睛。眼前的景象跟剛才沒有什麼差別,仍舊是那三個流浪漢。位於正面的田中又變回了一開始的樣子,臉上堆滿了陰鬱、貧困和病殘,心理醫生的影子已經蕩然無存,只是一個稍顯骯髒、不健康的男子。剛才的對話到底是怎麼回事?鯨感到訝異。連這些也是幻覺么?懷疑的心思如枷鎖一般纏繞在鯨身上。他將這些從腦海里一掃而空。
第二天,在日比谷的一個十字路口,女議員衝到一輛黑色四驅越野車前送了命。找鯨做事的那個政客同時也找了推手——這傳言鯨事後有所耳聞。
「怪東西?」鯨再次眯眼。
「光明正大地去做就好。」田中磊落地說道,「從身邊的事和人開始,逐一地去解決就好。除去不必要的雜音之後,留下的就是必要的東西,只要將那些存在於你生活中的複雜繁瑣的東西抹去就好。你需要清理。」
「是我誤解了,我誤認為那女人或許跟我志同道合,所以我沒能完成那次工作。我放她跑了。我多麼愚蠢。」
「哎哎。」
鯨來到這裏時正值夏末,已在這裏居住了將近兩個月。
「是這未了的心愿讓你放不下嗎?」田中問道。
「唔……」對方臉色蒼白地嗚咽著。因為被鯨鎖住了喉頭,無法發出聲音,舌頭也伸了出來,只能勉強擠出「對不起對不起」。
旁邊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弱男人。住在這裏的人都是瘦子,可在這些人裏面他算得上是特別瘦了,面頰像是被削過似的凹了進去,大概四十多歲。由於黑眼圈很重,看上去有些顯老。蓋在頭頂的鴨舌帽上畫著的竟然是放大鏡,這孩子氣十足的圖案顯得與他格外不相稱。他手中舉著一把殘破的塑料雨傘。
「你還是停止現在所做的工作才好。那樣一定可以得到解脫。」此時的田中說的話聽上去是那麼優美而珍貴。鯨感受到對方投來憐憫的目光,帽子上的放大鏡似乎正對鯨進行著審視。
「嗯。」田中九九藏書儼然展示出一種康庄大道的指路人才有的強大,「在工作上已經沒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了吧?如果是,那麼痛苦就會消失。」
有幾個人已經起來了。有人整理著帳篷,有人在認真地做伸展運動。如若雨勢再強些,應該會有人出來洗頭,不過現在還不行。台階旁邊,能看見兩個男人正在生火。紙板可有可無地遮著,他們一邊避雨一邊燒著鍋。
「所以,只要別干那工作就好了。」或許是為了推心置腹,田中改變了一開始斷斷續續的方式,開始流暢地說起話來。鯨正想著,發現田中鏡片後面的眼睛里的渾濁消失了,皮膚也開始變得光澤亮麗,積存在嘴角的唾沫也全都不見,整個人顯得威風凜凜。他甚至散發出一種魄力,手中的拐杖好像隨時都會打過來。
「應該是在說人的名字吧。是。」
女議員寫完遺書之後,轉身跟鯨四目相對,努力平復著情緒。身高的差距讓她需要抬著頭才能說完下面這段話。「到十字街頭去,向人們跪下磕頭,親吻大地,因為你對他們也犯了罪。大聲地告訴所有的人:『我是兇手!』」
鯨再次轉過頭,望向剛才那群人所在的地方,可三個人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見。剛才那些果然只是令人不快的幻覺嗎?鯨有些愕然,可又發現冒著熱氣的鍋還在那裡。那些人肯定只是去打水了,他告訴自己,一定是這樣。不過就算那些是幻覺,就算是那樣,又有什麼不同呢?
旁邊的兩個人一臉擔心,好像生怕同伴惹惱了談判方的大人物,戰戰兢兢地瞟了鯨一眼。
「嗯。」
鯨回味著在旁人聽來或許會覺得滑稽的「決鬥」一詞發出的迴響,體會著空氣從頭頂的發旋中被一絲絲抽出的感覺。
「是嗎?」田中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清理?」
女議員揀回一條命,但也已狼狽不堪,倉皇逃出了酒店。
「你在說什麼?」鯨壓低嗓音問田中。
「那家的小子,就是放火燒流浪漢的傢伙。我們周圍這些人全部都知道。那個人被殺掉了。於是我們都覺得,那應該是你做的。沒錯吧?啊?」
「我後悔。因為一個愚蠢的誤會,沒能完成工作。」
在意識到天已經亮了之前,鯨便感覺到下雨了,睜開了眼睛。他一動不動地躺著read.99csw.com,注視著劃過頭頂上掛著的塑料布后落下的雨滴。
這裡是新宿區東郊的公園。面對著大路的是噴泉和草坪,一切都打理得很好,而鯨正待在廣場背面台階的下方,一處隱藏在美麗的公園背面、並不美麗的所在。沒有噴泉折射出的陽光,也沒有父親給兒子扔球時畫出的弧線,以及那軌跡在草地上留下的鮮活倒影。這裡是一處與一切清新祥和無關、充滿濕氣的窪地。以前這裏曾經蓋過公園的管理辦公樓,建築物被拆除后,只留下一片大約九百平方米的方形空地。由於地處噴泉廣場背面的低洼處,日照也不好。
「是你,幫我們乾的吧?是吧、是吧?」
一時間,鯨有些困惑,不知該如何回應。舌頭在口腔內翻轉,卻想不出該說的話,就連唾液也擠不出半點。「那樣做,痛苦就會消失嗎?」
「你,有煩惱。最近。看得出來。」田中又繼續說道。
這也是一座城鎮啊,鯨覺得。雖只是一片大約九百平方米的潮濕土地,卻有十幾個成年人懷揣著各自的行李和心事生活在這裏,從這個意義上說,這裏就是一座城。
「那又怎樣?」
「我?煩惱?」
「決鬥啊。」
他緩緩地坐起。
「你們找錯人了。」鯨冰冷地答道。確實,他們是找錯人了。
「唯一的一次。而那一次,讓我悔恨至今。」
鯨有一種衝動,想要一腳踢翻被幾個人圍在中間的鍋,立刻離開這裏。
「亡靈一樣的,總是飄浮在你四周。現在也是。穿著高級西裝的,男人。」田中接下來又描述了那亡靈的樣貌或者說是輪廓。
是同樣住在這裏的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臉色總跟感冒了似的,夏天也穿著厚厚的外套晃來晃去。他表情痛苦地撫摸著喉嚨,不停地咳著。已開始花白的鬍子上星星點點地粘著食物殘渣,還有一些地方看上去像是牛奶幹了之後的顏色。一股惡臭鑽進鯨的鼻孔,也不知是污垢還是他頭上油脂的關係。「那個那個,」白髮上沾滿灰塵的男人指著鯨的身後,「田中、田中啊,讓我來喊你、喊你。」他身體前傾,慌張地說著。重複同樣的話語似乎是他的怪癖。
「沒有生活,只是活著」——這抗議也有它相應的道理,鯨記得當時睡在旁邊的自己還因此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