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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樓里出來的人的樣子看得越來越清楚了。是個瘦弱的男人,年齡不是很清楚,估計也就二三十歲吧。是鈴木。你說得果然沒錯,鯨在心裏向已經不存在的蟬道謝。鈴木來了。鯨離開路燈,開始朝左邊走去,隔著一條馬路站在了鈴木正對面。
他來到了樹林外面。眼前是一條雙向四車道的馬路,很寬,卻沒有什麼車。接著他又看見了對面的那棟樓,只有五樓的一個房間里亮著燈。他感到意外。那棟樓里的燈竟然亮著。是寺原的手下在做事,還是有人在打掃?鯨猜測著來到路燈下面,靠在燈柱上。這路燈簡直像一株巨大的蕨類植物,而鯨則在下面翻開了那本小說。現在這種時候,讓精神放鬆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簡直就像是為了指明位置似的,鯨順著手指的方向移動視線,在前方不遠處找到了那枚戒指。戒指有一半read.99csw.com陷在泥土裡,雖然沒有閃閃發光,可還是很容易就發現了。鯨伸出手撿了起來。他覺得蟬幫了大忙,好心地告訴了自己戒指的所在。
不是這樣,鯨在心裏反駁。不是因為什麼飢餓,不需要理由。為了清理,殺掉鈴木,那麼我就會幸福。他帶著此前從未感受過的輕鬆,邁出了腳步。
馬路正對面,大樓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就在這一瞬間,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來啦。」一開始鯨以為那是蟬在跟自己說話,可又發現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好幾個聲音同時出現,不是喊叫也不是怒吼,而是在輕聲低語般地告訴鯨:「來啦。」
鯨擦拭著戒指上的泥土。那個鈴木真的還會回到這裏嗎?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一點。聽從亡靈的建議,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這是合理的行為,但也沒有其九九藏書他辦法。鯨靠在樹皮裂開了的杉樹下,閉上了雙眼。他豎起耳朵,感受著空氣的冰冷,調整呼吸。
這時,樓里的燈光消失了。好像整棟樓一下子閉上了眼睛,五樓的日光燈忽然滅了。
這片杉樹林如同懷抱著夜晚的漆黑,越往裡走,越會被那黑暗的空氣重重包裹。踏出一步,身體似乎被黑暗浸染得更深了,再踏出一步,黑影便侵佔了全身。這就是鯨此時的感覺。
「如果我只是因為肚子餓才殺人……」拉斯柯爾尼科夫在這裏停頓了一下,鯨想到。接下來他是這樣說的:「那我現在……就幸福了!」
鯨決定先離開這片杉樹林。他邁步走著,手伸進了外套口袋,觸碰著那本已經殘破不堪的小說,安心的感覺立刻在胸前擴散開來。
決鬥吧。
鯨插好書籤,合上小說,放回口袋裡。他離開燈柱,一動不動地九_九_藏_書注視著大樓正面的出入口。或許會有人出來。一定會出來,他想著,然後又開始期待出來的人正是自己盼望的那個。
鯨隔著馬路,跟鈴木相向而立。街燈雖然昏暗,可表情還是看得清楚。鈴木抬起頭,看到了鯨。此前他的神情還漫不經心,看到鯨之後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恐懼和疑惑也隨之爬上臉龐。
樹木隱藏在黑暗之中,觀察著自己。
究竟等了多久,鯨也不知道。他沒有看手錶,不知道過去了幾分鐘還是幾十分鐘。
他聽見了田中的聲音。是啊,鯨點頭道。必須要和這個人決鬥。「這個人不是推手。沒有決鬥的必要吧?」他剛轉念一想,立刻又被另外一個聲音驅散了。「這個人不是推手,誰決定的?」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可對鯨來說卻十分值得相信。那個年輕人有可能就是推手,這種可能性難道不九*九*藏*書是很大嗎?如果是這樣,一切就結束了,鯨無意識地自言自語道。這將是最後的決鬥,是清理。
鯨朝前踏出一步。往常那種如同在胸口上開了一個大洞般的疼痛消失了。他明白,自己已經從那痛楚里解脫了。頭痛也不見了。既沒有身纏枷鎖,也沒有背負巨石,卻覺得自己從什麼地方獲得了自由,鯨被這種獲得解放般的感覺所包圍。再次往前踏出一步的時候,他腦中浮現出一句話——是放在口袋裡的那本小說里的一句話。
蟬的亡靈再也沒有出現,其他亡靈也都再沒有出現過。樹林如同被冰凍了,只剩下寂靜。而比起這寂靜,冰凍的寒冷似乎更強烈。
蟬的屍體還橫在地面,在鯨開槍的那個地方,一動也沒有動。在這片人跡罕至的杉樹林之中,一具屍體不為人知地倒在地面,跟周圍的景色驚人地融洽。既不悲慘也不唐突,只是自read.99csw•com然而然地在那裡,如同散落在林子里的樹枝、昆蟲的屍骸、杉樹葉和飛鳥的糞便一樣自然。
被辜負了的政客的秘書、被情人背叛了的女人、混淆了正義和自我滿足界限的新聞主播、誣陷他人的議員、被父母遺棄了的內向的年輕人、朝政客的女兒下手的黑社會成員,還有那個獻身殺手經紀人行業的螳螂臉男人——所有這些人,都同時在鯨的體內和體外發出「來啦」這充滿了魄力的低語。
鯨低頭看著屍體。周圍明明不可能有光照射進來,可地面上蟬的側臉,包括臉頰上的絨毛,鯨都覺得可以看得清楚。眼睛是睜開的。如果一直這樣放著不管,遲早會被鳥兒啄走身上的肉,蟲子也會來這裏產卵。或許,偶爾飛過來的植物的種子還會進入耳朵和眼睛,開出一兩朵小花。蟬保持著雙手向前伸展的姿勢,右臂稍微有些彎曲,手肘彎折著,食指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