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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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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岸排出了先後順序。首先兒子的命是第一位,贖金是第二位,殺掉所有人是第三位。
「如果有事,現在就不會坐在新幹線上了。」
「行李箱?」
峰岸的大少爺大概在車廂正中間附近的位置。他嘴巴大張著,靠在椅背上,身子稍稍有些朝窗戶那邊傾斜,閉著眼睛。兩天前被綁架后就一直被囚禁,又在大半夜被救出來,一直到現在都沒睡過覺,所以也該困了吧——蜜柑當然不會這麼想。他感到一陣驚悚,心臟幾乎要蹦出來。竟然來了這麼一手!他同時感到意外和緊張,立刻坐回椅子,迅速伸手摸向大少爺的脖子。
「才不給你呢。你也用不上旅行代金券,讓爸爸給買就行了。」
「不,我拿過,也沒多重。」
「那個,那你們的名字到底是……」
「我兒子沒事吧?」
「你這個當兒子的也怕他,還是說他不擅長對付孩子,對兒子很寵愛?」蜜柑伸出指頭戳著,雖然只是指尖的輕微觸碰,可大少爺還是驚慌地抖了一下。「啊,也沒有,在我面前不是那麼可怕。」
蜜柑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早晨九點,那麼救出這個年輕人已經是九個小時之前的事情了。東京市內藤澤金剛站附近,某棟樓地下三層的一個房間,這個大少爺——峰岸良夫唯一的兒子被囚禁在那裡,而蜜柑二人硬闖進去將其救了出來。
「那個,真是非常感謝你們。」
你不是在別墅里悠閑得很嘛,真的在擔心你兒子嗎?蜜柑真想這樣對他說。
「說了。」
「那是什麼啊?」大少爺湊過臉來。
總之應該先回三號車廂,冷靜下來想一想,蜜柑提議。檸檬跟在他後面。「喂,你有沒有聽到啊。三個字的話還有其他什麼嗎?」也不知道他是太過混亂還是太過放鬆,語氣里連哪怕一丁點兒緊迫感都沒有。蜜柑裝作沒聽見,穿過了車廂的過道。車內很空。可能因為是工作日的上午,並且時間還早,座位只坐了大約四成。不知道正常的客流量是什麼情況,但感覺這也太少了。他們行走的方向跟列車前進的方向相反,所以可以迎面看到坐著的乘客。抱著手臂的、閉著眼的、看報紙的,看上去都像是上班族。蜜柑打量著每個座位下面以及上方的行李架,檢查有沒有黑色的小行李箱。
「我怎麼可能蠢到會中了別人的刀子還在臉上留下傷口?少在那兒胡說八道。」檸檬跟蜜柑一樣,有著將近一米八的身高。可能是瘦削的身形也很相像的原因,他們時常被誤認為雙胞胎,或者至少也是兄弟。於是,常有人稱他們是雙胞胎殺手或兄弟殺手。每當這種時候,蜜柑都非常生氣,強調說別把我們混作一談。自己為什麼會被跟這麼一個衝動、輕率的人歸成兄弟呢?他實在九_九_藏_書無話可說。當然,檸檬肯定是沒放在心上。可他那跟細緻無緣的粗糙性格,蜜柑卻不喜歡。曾經有個職業中介人說:「蜜柑很好相處,檸檬卻很麻煩。水果不也一樣嘛,檸檬太酸,根本沒法吃。」完全贊成,蜜柑想。
「那你說,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現在你臉上還有一道紅線呢。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你被對方的小混混刺到后,還慘叫了一聲。」
電話掛斷了。蜜柑再次走進三號車廂準備回到座位上的時候,檸檬突然出現在眼前,嚇了他一跳。跟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面對面站著,令他有種奇妙的感覺,像是在看著一面鏡子。並且對方不光是另一個自己,還是比自己的性格更粗糙、比自己的行為更莽撞的男人,這讓蜜柑覺得,此刻出現在眼前的簡直就是自己身體里邪惡面的化身。
一直都是這樣。檸檬總是這樣,推卸責任,死要面子,滿口胡言。除非蜜柑表示認可,或者是乾脆不理他,否則他就說個沒完。「那個……」坐在蜜柑和檸檬中間的年輕人——峰岸家大少爺膽怯地輕聲說道,「嗯,那個……」
「對。」
「很聽話啊。然後呢?」
「我怎麼會受傷呢?」
昨晚蜜柑和檸檬闖進去的時候,大少爺被綁在椅子上,已經奄奄一息。蜜柑和檸檬把他弄醒抬出去的時候,他也只一個勁地道歉,連句像樣的話都不會說了。說起來,我們幾乎還沒對他解釋過任何事情,蜜柑想道。
「暴露不了。」
蜜柑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為了讓充血的大腦冷靜下來,他下意識用手肘砸向旁邊大少爺的手臂。一聲痛苦的呻|吟響起。你幹什麼呢!他不管喘著粗氣對自己說話的大少爺,壓低聲音說道:「檸檬,你爸媽沒教過你嗎?重要的行李要帶在身邊。」
「什麼?」蜜柑說。
「怎麼了?」
「跟你也有關係。」
「行李箱不見了。」
「那麼,那個你知道嗎?」檸檬伸出食指,身體前傾,「把不還錢的人的兒子找來,讓父子倆面對面站著,給每人一把刀。」
「對啊。」也不知檸檬是怎麼想的,竟然真跑去看了看男廁所,然後又粗暴地打開單人廁所的門,嘴裏叫道:「在哪兒啊?在哪兒解小便呢?出來!」聲音裡帶著驚慌。
「所以我有些在意,就跑去拿了。去車廂另一頭放行李的地方。」
「啊,那個我也知道。」
「不是。謝謝你們救了我。我當時以為自己完蛋了,被綁作一團,對方竟然有三十多人,而且又是地下。我那時候覺得,就算我爸爸準備了贖金送過來,那些傢伙最後還是會把我給殺了。他們似乎非常恨我爸爸。我都以為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是一家叫『千金』九_九_藏_書的公司吧。我知道,以前聽說過。」
「檸檬,還有更大的事呢。」蜜柑說。
「喂,檸檬,搖獎的事我不管,你先把箱子的位置告訴我。」一絲不祥的預感飄過,蜜柑的語氣有些逼人。
「喂,檸檬,箱子怎麼樣了?」蜜柑忽然想了起來。裝贖金的箱子是由檸檬拿著的,一個結實的帶滾輪的旅行箱,那尺寸用來去國外旅行可能稍微讓人有些不放心,但也不算小。行李架上和座位四周都沒有見到箱子。
「你放在這裏了?」蜜柑指著大行李箱下面那一層空出來的地方。
他是先有了那樣的性格,還是先有了那樣的外表呢?蜜柑獃獃地想。「檸檬,昨天你不是被刀子傷到了嗎?就是臉頰上那個傷口。」蜜柑指著他的臉。
「那點小事我怎麼可能害怕!就算我真的慘叫了,那也是因為對手沒用,令我太意外了。『哇,怎麼會這麼弱?』而且這也不是刀傷,只是普通的濕疹而已。我對有些東西過敏。」
「會暴露。而且,蜜柑,我爸媽你也知道,我還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們就出事故死了,幾乎什麼都沒教給我。要說教,只教了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要把行李箱放到座位上頭。」
蜜柑和檸檬接受身在盛岡的峰岸委託,做起了押運贖金的工作。「把贖金送到綁架的那幫人那裡,然後把我兒子救出來。」峰岸的話說出來簡單,他們做起來卻是難上加難。
「麻煩?什麼啊?你自己的麻煩可別扯上我。」
會不會有人拿錯了?蜜柑想,隨即又覺得不會。他發現心跳開始加快。自己動搖了,而這一事實又讓他更加動搖。
「為什麼要謝?我又不是在誇你爸爸。」檸檬不舍地注視著漸行漸遠的白色新幹線列車。
「我們不是雙胞胎。」
「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竟然還在睡覺,我的大少爺。」檸檬走過來站住。
大少爺漸漸恢復了神氣,蜜柑覺得他的態度像是要越來越傲慢,心裏有些不開心。年輕人的成長故事在小說里看看還會讓人愉悅,現實里連聽都不想聽,只會惹來一肚子氣而已。
檸檬看上去也很生氣。「你那是什麼口氣!你看看,那箱子這裡能放下嗎?三個大男人並排坐著的地方,要怎麼再塞個箱子進來?」他抱怨道,唾沫星子接二連三地飛濺到旁邊的大少爺身上,「只有暫時放到別的地方。」
「可是,唐諾先生你們全都做到了。真厲害啊!」大少爺兩眼放光。
「我叫杜嘉,那個是班納。」蜜柑隨口說九-九-藏-書道。
「我沒有否定,濕疹也不是我造出來的,但你那個不是濕疹。」
「你剛才說,裝了錢的箱子要放到座位上面,對吧?」
「嗯,就是這裏。」
「蜜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嘛。唐諾和道格拉斯是一對黑色的雙胞胎火車,說話很有禮貌。哎呀哎呀,這不是亨利嘛——都是這樣說話的。那口氣太讓人喜歡啦,聽了就讓人心動吧?」
檸檬誇張地揚起頭。「聽好了,你對鐵路不熟悉我就教你一次,新幹線的車廂跟車廂之間,如今都有專門放大件行李的地方。出國旅行用的大箱子啊,滑雪用具啊,這些東西都放得下。」
「蜜柑,現在這個情況,如果用三個字來形容,你知道是哪三個字嗎?」檸檬的臉抽搐著。
檸檬帶著他那與生俱來的浮躁說道:「蜜柑,這下麻煩了。」
「是之前去的那家超市的抽獎券,每個月有固定的日子可以去搖獎。一等獎,你看,是旅遊代金券!也不是什麼規則嚴密的活動,沒有時間限制,想什麼時候去抽都可以。」
「啊,蜜柑,你問得好。」檸檬猛地轉過身,將腳架到前方的椅背上,得意揚揚地說道。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箱子放這裏了。」
「你爸爸也夠煩的。」檸檬小聲嘀咕著,掰起了手指,「救兒子、贖金帶回來、那伙人全部殺掉。我說,夢想不會全部成真。」
「那,唐諾先生你們,」峰岸的兒子一臉認真地說,「你們是我爸爸找來救我的嗎?」
「把我兒子平安帶回來后,你們的工作就結束了。」
「真是個無聊的人。這個給你,把名字記住啊。你看這張,從這邊的托馬斯開始到奧利佛,大家都按順序排著呢。狄塞爾也在。」檸檬一一指著道出名字。知道啦!你趕緊給我閉嘴!蜜柑將貼紙推回去。
大少爺好像越來越能說了,蜜柑板起了臉。「你還挺明白。」他說道,「首先,有很多人恨你爸爸。不光是那些人。不討厭你爸爸的人估計比長生不老的人還罕見。其次,就跟你猜的一樣,那些傢伙一旦拿到贖金,就會立刻殺掉你。那也是肯定的。你的人生真是差一點就玩完了。」
「那去哪兒了?」
「不。我是唐諾,那傢伙是道格拉斯。」檸檬一邊點頭一邊說。
褲子口袋裡的手機有來電了,嗚嗚地震動,刺|激著皮膚。蜜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來電號碼,臉色不覺難看起來。「是你爸爸。」他對大少爺說。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往車廂連接處走。這時新幹線發車了。
「什麼?」檸檬也說。
「什麼玩意兒啊?」蜜柑問道,其實他明白,那恐怕又是小火車托馬斯的夥伴們的名字。檸檬不管說什麼,都會扯到那個話題上去。那好像是一個用火車模型拍攝的、面向九_九_藏_書孩子的電視節目,頗具人氣和歷史,檸檬非常喜歡,打比方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借用托馬斯小火車裡的故事,他的人生教訓和歡喜全都深深地打上了從那裡學來的思想印記。
檸檬將手伸到上衣口袋裡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張便箋大小、閃爍著光澤的紙質印刷品。「你看,這就是唐諾。」他伸手指著說道。好像是托馬斯小火車的貼紙,上面印著火車的圖案,是一列黑色車體的火車。「蜜柑啊,不管教你幾次,你都記不住名字。你根本就沒打算要記吧?」
「像我們這樣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的傢伙身邊如果再擺個行李箱,旁人一看就會說『啊,那裡面應該是裝了什麼值錢的東西呢』,到時候就暴露了。很危險。」
「能給我嗎?」
「那個,你們二位……嗯,叫什麼名字來著?」
「你騙人吧?」檸檬愣了一會兒,又說道,「這下麻煩大了。」他掰起手指數了數,六個字。
「有長得那麼像刀傷的濕疹嗎?」
「為什麼五○○系列停用了呢?我還挺喜歡那綠色的車身。」檸檬看著窗外小聲嘀咕道,然後又忽然回過了神似的皺了皺眉頭道:「你問我傷口怎麼樣了?」不知道是沒睡好還是刻意設計的,他那頭偏長的頭髮看上去就像獅子的鬃毛。單眼皮、嘴角桀驁地上揚的檸檬,卻是一做事就犯懶、不管幹什麼都嫌麻煩的性格。
「是不是上廁所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售貨的小推車過來了。年輕女售貨員很識相地在面前停下,可是對話內容如果讓她聽到也不好辦,於是讓她先過去了。隨後蜜柑說道:「三個字啊。是『不得了』?」
「比爾和班,還有艾瑞和伯特,他們都是雙胞胎。」
「放到這上面的行李架上不就好了?」
「什麼跟什麼啊!」蜜柑的臉色有些難看。
車廂的門自動打開,蜜柑來到後方的車廂連接處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峰岸良夫的聲音響起。「怎麼樣?」聲音很平靜,卻很有質感。蜜柑走到窗邊,眼睛追逐著窗外的景色,答道:「現在新幹線剛好發車。」
「沒覺得。」
「當然是為了救這位大少爺。」蜜柑指著坐在他們中間的一名男子。那人縮著肩膀,是個二十五歲的長發青年,正來回看著蜜柑和檸檬。比起昨天晚上被救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好很多了。當時他全身被綁,還被嚴刑拷打過,身體不住地顫抖,可剛過一天,情緒便基本穩定了下來。可見他只是個完全沒心思的傢伙,蜜柑想。活著但與幻想無緣的人大都這樣,內心空洞,色調單一,所以轉變得也很快,只要渡過了難關就會立即遺忘,從不顧及他人的感情。這樣的人才更應該去讀小說,可是恐怕他們早已錯失了去讀的機會。
「那個『九*九*藏*書千金』被擊垮了,大概六七年前吧。寺原父子慘死,公司也散了。所以,你爸爸應該是靠直覺察覺到有危險,立刻就退到盛岡去了。真聰明啊!」檸檬說。
蜜柑跟檸檬一起穿過三號車廂,來到另一頭的車廂連接處。廁所和洗面台旁邊就是放行李的地方,一共有兩層,上面一層放了一個大行李箱,不是峰岸用來裝贖金的箱子。旁邊是一個檯子,以前應該是用來放公用電話的,現在電話已經拆除了。
「芥川龍之介和井基次郎。」蜜柑接著他的話說。
「這世上的濕疹,還有皮膚過敏,是你造出來的嗎?不是吧?你是評論家啊?你這是要否定我這二十八年來的過敏人生嗎?你根本就不了解濕疹。」
「不過你爸爸很聰明,做事簡單。有人礙事,他就說『殺掉就行了』。遇到麻煩就是『不做就行了』。」檸檬面向窗外,看著旁邊開始啟動的新幹線,「不久之前東京還有個姓寺原的,那傢伙也瘋狂地賺了很多錢吶。」
檸檬笑著。「騙你的,口袋裡只有一張小紙片。」他掏出一張名片大小的紙片晃動著。
蜜柑苦笑。他好不容易習慣了座椅上散發出的特殊氣味。「你爸爸當初在東京的事,你知道嗎?關於他的豐功偉績和罪大惡極的故事都可以堆成山哦。他放高利貸的時候,對方只是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他就剁掉了那個女人的手,這事你聽過沒有?不是手指,是手哦。也不是五個小時,是五分鐘。而那隻手……」他說到這裏才意識到,這可不是什麼能在新幹線上聒噪的內容,於是便省略了。
接下來,峰岸良夫又一一確認,贖金帶回來了嗎?兇手都怎麼樣了?列車行駛的聲音更大了,要聽清對方說話變得十分困難。蜜柑說明了當前的情況。
「你不拿箱子不知道,那玩意兒很重。」
「什麼啊?」
「你知道啊。」蜜柑有些意外。
「啊,我聽說過。」大少爺帶著一副愧疚的表情小聲回答道,「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微波爐。」說得就像是在回憶自己的父親親手做飯時的場景一樣。
傷口沒事吧?蜜柑在靠過道的位置坐下,問窗邊的檸檬。他們在新幹線三號車廂,第十排的三人座位上。
「是『麻煩了』。」
窗邊的檸檬興趣索然地撓著耳朵說道:「啊,是啊。不過,真要我說的話,你爸爸這個人也太可怕了。」蜜柑也表示同意。「是啊,太可怕。」
「那裡?口袋裡可裝不下箱子。」
「濕疹是你創造的啊?」
「大少爺死了。」
「少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