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木村

木村

「怎麼辦啊?」一名初中生帶著生氣的口吻說道。
「你們這幫傢伙,今天原本打算去幹什麼?告訴我嘛,告訴我這個大叔啊。把大叔我也當作你們的同夥吧。王子大人的命令到底是什麼?」
「這種事情是有訣竅的哦,雄一。」兒時的記憶不經意間出現在腦海。有個聲音在叫著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個至今為止從未回想過的畫面,在木村家的客廳,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手腳都被繩子綁住。「哈,你試試看能不能逃脫啊,繁。」木村的父親在笑。木村的母親就在旁邊,也捧腹大笑,還沒有上小學的木村也發出咯咯的聲音。那個叫作繁的年輕人是木村父親上一份工作的接班人,即在父親以前上班的地方,跟父親是後輩和前輩的關係,時不時會來木村家做客。繁看上去很誠懇,說他像颯爽的運動員也不為過。他視木村的父親為恩師,所以對木村也是疼愛有加。
「肚子痛是真的。」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互相交換著眼神,似乎在進行一場無言的交談。
「那時你原本打算對涉怎麼樣?」手腳被綁、坐在列車座位上的木村談起剛才回想起來的事情。
「話雖如此,但我就是想跟他玩,那也沒有辦法啊。而且我也想試試,對小孩到底有多大的影響。」
他那時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木村站起身,嘴上說道「在哪兒在哪兒」,朝廁所走去。「好像很可怕的,我們回去吧。」涉邊說邊拽著木村的手,木村則將其擋開。反正就是些小鬼聚在一起,要麼抽煙,要麼就是吵吵嚷嚷,再不然就是為了勒索或者偷東西,大不了就是這樣唄,那我就好好陪他們玩玩,他想。由於睡眠和酒精攝入不足,木村很煩躁,早想找地方發泄了。你在這裏等著,他將涉留在長椅上,朝男廁所走去。裏面大約有五個穿著校服、表情稚嫩的初中生。廁所很寬敞,兩面牆上裝著小便池,另外一面牆則是四個隔間。這些初中生就站在隔間附近的空地上,圍成一圈,只看了一眼走進來的木村,便又立即將頭湊到一起繼續說話。木村若無其事地走過他們旁邊,站到小便池前開始小便,同時豎起耳朵偷聽後方正在進行的對話。反正都是些無聊的商議,要不就是商討什麼惡作劇。就給你們稍微找點小麻煩吧,他立刻想道。以前那兇險的工作雖然洗手不幹了,但並不表示自己討厭暴力。
「啊,」她看上去有些訝異,「朝那邊走過去了。」她伸手朝商店背面指去。
木村有些意外。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並不清楚,但大致經過卻可以想象出來。
「不幹。之前那次被電擊我已經夠嗆啦,如果比那個再強會死的。」
「哦,他們說的是我。」初中生爽朗地回答,「我姓王子。是個挺奇怪的姓吧?經常有人拿這開玩笑,我也挺煩的。我叫王子慧。啊,他們雖然都聚在廁所里,但並不是為了抽煙哦。」他連這read.99csw.com種日常交談都說得如此禮儀端正。說完,他朝廁所走去。
「跟你沒關係吧。」「大叔就趕緊滾吧。」
「他只是個六歲的孩子,就算看著你,也不可能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爸爸,你喝酒了?」走出大樓之後,涉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地問道。
繁扭動身體,嘴裏發出「嗯嗯」的悶哼聲,而就在木村轉眼看電視的時候,他已經解開了繩扣。
「好多?小便嗎?」
「廁所里的那幫學生好像在等什麼王子大人。」木村拉著涉準備離開的時候說,「嘀嘀咕咕說個沒完。」
「這傢伙一身酒味,好臭。」光頭學生體格還算可以,但是捏著鼻子做出那些誇張動作時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個小學生。
「很有教養?誰啊那是?」
「才不是呢。我偷偷藏在了其中一個人的校服口袋裡。」
「我不知道啊。但是,另外有一個男孩帶著他。」
涉當然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思。他只覺得爸爸的借口又開始了,既然聽不懂,便乾脆反覆玩味起爸爸所發出的那些聲音:兩河,流流。
「涉,白蘭地是蒸餾酒。這蒸餾酒啊,可是在兩河流域文明的時候就被造出來了。」
「那邊?為什麼?」
其他所有孩子的癥狀看上去都比涉的輕,看著那些戴著口罩、做出痛苦表情的孩子,木村心裏想的卻是「凈裝出些誇張的樣子,應該讓真正痛苦的孩子先看吧」。他很惱火,一個個地瞪著其他孩子的家長,瞪了一圈之後又沒有其他事可做,於是便貪婪地意淫著往來穿梭的護士的屁股。結果,涉的癥狀其實也很輕。在開始診斷之前,他便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地輕聲說:「爸爸,我好像已經沒事了。」可是都已經等到現在了,就這樣回去又不甘心,木村最終還是讓涉裝出肚子痛的樣子,拿了處方之後才離開了醫院。
「不是戴了口罩嘛,那個醫生。」
「我不知道啊。」
木村被配有尼龍搭扣的帶子綁住了手腳。他扭動著手腕和腳踝,嘗試掙脫束縛,可是帶子絲毫沒有鬆動的跡象。
「蒸餾酒用法語說就是eau de vie。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生命之水。是生命的水哦,生命的水。」木村說著說著,自己也感慨起來。是啊,自己之所以將這小瓶子里的白蘭地送進嘴裏,只是為了救命而已。
初中生們表情沒有絲毫緩和,反而帶著更嚴肅的表情交談起來。你們還真的在煩惱啊?木村板起了臉,接著走到洗手池邊開始洗手。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初中生們又滿臉愁容地再度圍成一圈,小聲地說話。
「不是啊。有好多哥哥。」
「挺快的嘛,沒尿出來嗎?」
「難道不是他哥哥嗎?大概是個初中生吧,看上去很整潔,很有教養。」
「找個人,找誰啊?半路上跑掉的不就是你小子嗎?」
「間諜啊。」這話一說出口,木村便覺得十分幼稚,自己都不好九-九-藏-書意思起來,「你是不放心,想知道別人有沒有在背後說你的壞話?」
「不好意思吵到你們啦。走了。」木村打了個招呼,又在另外一個學生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初中生們並沒有動怒。
「嗯,一個人能去。」涉驕傲地消失在廁所里。
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體形偏瘦,頭髮又細又黑,雖然有些偏長但完全沒有濃密的感覺。輪廓分明的雙眼皮下,大大的眼睛像黑暗中的貓眼一樣引人注目。簡直像個女孩,木村想。一瞬間他竟然有一種被頗有姿色的女人打量的感覺,有些扭捏起來,他不禁苦笑。「你想幹什麼?」木村粗暴地拽過了涉的手。
「不全是。其實他們說我壞話也無所謂,只不過我想令他們互相猜疑,『搞不好被竊聽了』、『這裏面可能有間諜』,這樣對他們的行動會產生很大的影響。最重要的就是,同伴不能再當作同伴去信任了。這對於我來說反而是好事情。」
「我解小便的時候,你們不是一直在後面嘀嘀咕咕嘛。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木村說著,掃視了一下眼前的五個初中生,「不如跟我商量商量吧,我可以聽你們談談煩心事。包括那個王子大人的事情,都跟我這個大叔聊聊吧。」
「爸爸,尿尿。」走到了步行街的時候,涉說。木村衝進了一棟以年輕人的服飾為主題的時裝商場,找起了廁所。一樓沒有。木村一陣罵罵咧咧之後,順著手扶電梯上了二樓,在賣場里走了好久終於找到了深處的一個廁所。
這個初中生,毫無疑問是在優越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是一個優越的家庭培養出來的、充滿惡意的初中生。木村想起了幾個月前第一次見到王子時的情景。
「可是,醫院里的醫生聞到爸爸身上的酒臭味,嚇了一跳呢。」
這句話是對那個男孩說的,涉卻以為被責罵的是自己,帶著膽怯的表情回答道:「因為,他說爸爸到這邊來了。」
稚氣未脫的孩子們故意逞強的樣子很可笑,木村樂開了花。「你們啊,那些兇狠的表情,是不是平時都對著鏡子練習?我以前也干過,初中的時候,眉毛還擰成這樣,『說什麼』、『啊?』,說著這些台詞做自主訓練呢。但是這些東西屁用都不管。等青春期一過再回想起來,覺得很好笑,在網上找些色情裸體照片來看都比這有意義多了。」
「你們這幫初中生,在這裏這樣商量也商量不出什麼結果,不如趕快去跟王子大人道歉更好吧。」木村拍了下手,初中生們應聲身體猛地一抖。
「尿出來啦。不過,有好多。」
「我是加野山中學的學生。」少年絲毫不為所動,態度也不軟弱,好像在說,我只是在做老師吩咐過我的事情而已。「剛才我的朋友們都聚在廁所里,我怕小朋友會感到害怕,就想帶他走遠一點。結果他說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在哪裡了,所以就打算帶他去問詢處。」
初中生read.99csw.com們瞬間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最邊上的學生才開口道:「你怎麼會知道?」
涉很快就回來了。木村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裡握著裝有白蘭地的小瓶子。究竟是什麼時候取出來的呢?他不記得。蓋子還沒打開,應該還沒有喝過。他確認著,好像這行為完全跟自己無關。
「才不是呢。我是打算做的。是卓也害怕了,說什麼肚子痛。」
王子回來了,木村也停止了回憶。
終於在下行手扶電梯附近看到涉的時候,木村才放下心來,幾乎想要當即坐倒。涉的手正被一個身穿校服的男孩拉著。
「喂,涉,等急了吧,爸爸回來了。」木村說著,從廁所里走了出來。但是,眼前卻沒有涉的蹤影。木村心頭一驚。到底去哪兒了,他左右張望著。眼前的走廊很長,可哪裡都看不到兒子。木村大步走到那個大胸女店員旁邊,「喂」了一聲。一頭茶色捲髮、眼睛很大的店員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快,不知是因為木村身上的酒氣,還是他那毫無禮貌可言的招呼方式。「喂,你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大概這麼大的小男孩?」木村將手放到腰附近。
看不順眼。比起打算帶涉離開的行為,他令人驚異的冷靜、面對木村的言語和行動毫不迴避的態度更讓人惱火。木村感覺到了跟沒禮貌和惡作劇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厭惡,若一定要說,應該就是那種人們稱之為狡猾的東西。
「我剛才就在廁所里,涉他也知道。你少在這兒胡說八道。」
「通電啊。我也很想知道,如果被電擊了,那麼點大的小孩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王子指了指放在自己背包里的那把電擊槍,「原本打算試試看,結果被叔叔發現了,就泡湯了。」
「只有找個人去解釋一下吧。跟王子。」
「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走,不是一直都這樣告訴你嗎。」木村加強了語氣,同時卻想起,這樣的事情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而父母當初對自己也只是這樣隨口說說而已。「你是誰?」他對著那個相貌端正的初中生板起了臉。
「那就奇怪了,他沒有這樣跟我說過啊。」初中生面不改色,淡然地說道,「可能是我說話的方式比較凶,他不好說出口吧。我剛才有些擔心,所以語氣可能有些嚴厲。」
這些初中生有個老大,是同年級的、高年級的或者大人現在還不知道,總之是一個可以對他們發號施令的人,估計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王子吧。王子大人,這真是個滑稽的名字。而且,他們應該是辜負了那個王子大人的期待,沒有實施他的命令。那麼王子有可能會動怒。於是他們在這裏絞盡腦汁,商議誰該負責,要怎樣解釋。大概就是這樣。面對王子大人,平民們就算聚在一起也是無能為力啊,木村一邊繼續著他那總不結束的小便,一邊愣愣地想著。只是,他們所說的「電擊」卻無法理解。被電擊,從這個詞去理解,難道是電椅之類read•99csw.com的東西?木村在頭腦里描繪出的,是外國在執行死刑時使用的刑具。怎麼可能!他不覺得光為了懲罰會如此大手筆。除此之外,不知誰感嘆的那一句「如果比那個再強會死的」也令人在意。十幾歲的年輕人經常會若無其事地把「去死」、「殺了你」或者「被殺」這些詞掛在嘴邊,口氣遠比這些詞的實際意義輕鬆,但是這句話跟那些不一樣,帶著死亡真的就在身邊般的沉重。
木村大吼一聲,衝上前去,狠命將涉的手拉了過來。手被強行拉開,那個男孩並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面色平靜地抬頭道:「啊,您是他父親嗎?」
聽涉說肚子不痛了之後,心情一下子放鬆了,於是在候診室攥著小瓶子偷偷喝了一點,這似乎被涉看見了。「如果涉的肚子一直痛,那我肯定會因為緊張過度而喝很多酒。這樣看來,這點潤潤口的程度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木村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瓶子打開瓶蓋。為了不讓候診的其他患者看到,他面對著牆壁,偷偷抿了一口。小瓶子里裝的是廉價白蘭地。做保安的時候,為了可以在身體開始渴求酒精時立即喝上兩口,他常常帶在身邊。他的頭腦里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這就跟有過敏性鼻炎的人,為了不影響工作而使用噴劑一樣。我要是沒有了酒,注意力就不能集中,保安的工作要是干不好也會發生問題。要是手指發抖,手電筒都拿不住,不是很麻煩嘛。也就是說,這就相當於針對疾病的必要處理措施,這是為了工作能夠順利進行而準備的酒。」
「那你就去跟王子說啊。因為肚子痛,所以吩咐的事情沒辦成。」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王子淡淡地答道,「那時廁所里那些同學的對話,我都竊聽到了。」
初中生們一下子變換了站立的陣形。原本圍成的圓圈忽然間散開,跟木村面對面站成了一排。五個人都穿著一樣的校服,身高和臉型則各不相同,有青春痘很顯眼的高個子,有光頭,還有個子不高看上去很蠢的胖子,木村在頭腦里逐一觀察審視著。他們雖然賣力地威脅著自己,但不管怎麼看都只是些幼稚的孩子。
「喂喂,不會真的要跟我商量吧?」木村笑了出來,「我開玩笑的啊,開玩笑。我怎麼會聽你們這幫小鬼的話?我頂多也只能帶你們去夜總會玩玩,要不然就是幫你們教訓一下別人,也就這樣了。」
「那又跟涉有什麼關係?」
這時其他四個人都沉默不語了。
「什麼影響?」
那時接近正午,積雨雲如同要吞噬天空般聚集,木村在從倉井町的醫院回家的路上。保安的工作結束到家后已是早晨,涉吵著說肚子痛,所以就直接帶他去了平時常去的那家兒科醫院。平常都是回來后先將涉送到幼兒園然後鑽被窩,今天由於沒有睡覺,睏倦令他覺得頭異常沉重。而且,醫院竟然超乎想象地擁擠。在候診室又不能明目read•99csw.com張胆地喝酒,木村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經意間顫抖。
涉可能覺得是自己挨罵了,在一邊縮著脖子戰戰兢兢地不停點頭。
「一個人能行吧。我就在這裏等著。」木村拍了拍涉的屁股,在廁所旁邊過道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對面是一家女性品牌服裝店,裏面的店員胸很大,而且穿著開領襯衫,所以他打算坐下來慢慢享受。
木村解完小便,拉著拉鏈朝初中生們靠近。「你們在這種髒兮兮的地方嘀嘀咕咕幹什麼呢?多礙事!那,你們到底準備怎麼辦?到底誰去跟王子大人道歉?」還沒有洗的右手順勢就要放到身前小個子的校服肩部擦拭。
「雄一的父親工作起來可是很可怕的。他的名字叫木村茂,所以大家都管他叫茂鷹呢。」繁說道。木村的父親和繁好像是因為名字的發音一樣才親近起來。每次在家裡喝酒的時候,他都會對木村的父親抱怨:「現在的工作真不好乾啊。我都想換工作了。」這讓木村領悟到,原來大人們也有示弱的時候,人不管到什麼年紀都很辛苦。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跟繁之間漸漸疏遠了。如今木村想起來的,正是繁在模仿從電視上看到的逃生秀的時候,那是從事先在身上綁好的繩索中逃脫出來的絕技。繁看到后說:「這種事我也做得到。」
這是生命之水,臭一點又有什麼關係?他是醫生,肯定也明白,木村說。
「竊聽?你裝東西在廁所里了?」
「所以啊,我那個時候只不過是在廁所外面偷聽,然後打算告訴他們,他們之中有人是間諜。這樣他們就會彼此猜疑。嗯,實際上最後也確實變成那樣了。只不過,當時在那裡,叔叔的兒子一直看著我,好像很感興趣,所以我就想帶他玩玩啦。」
或許能找出一些幫助我打破現狀的提示呢。他奮力揮舞鋤頭,希望可以從沉睡的記憶大山裡挖出一些重要信息,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木村連聲「謝謝」都沒說就離開了。他拐過一個彎,視線四處掃著。涉,你這是要去哪兒啊,你在哪裡在哪裡?「就你,還能看好孩子?」他的腦海里出現了前妻輕蔑地嘲笑自己的模樣。焦躁的情緒化成汗滴滲出皮膚,心跳越來越快。
「戴了口罩也很臭哦。」
「另外一個男孩又是誰?」木村的聲音更大了,「幼兒園的朋友?」
「叔叔,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去趟廁所。」王子起身轉向過道。那身著西裝校服的樣子怎麼看都只是個家境優越、受教育良好的初中生。「為什麼我非得對這樣一個小鬼言聽計從?」木村鬱悶得有些坐立難安。「啊,我給你買些酒吧。那種杯裝的行嗎?」留下了這句令人咬牙切齒的話之後,王子便朝車廂後方走去。去廁所不是反方向更近一些嗎?木村察覺到了,卻並不打算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