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郡眉頭緊蹙，低語道：「我稍稍懂了。我愛你，你愛我，是和不死一樣棒的事。」

「拜託你聽我說完嘛。但生物無法滿足細菌的身份，想讓自己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想變成更高等的生物，於是，它們發現了一種非常了不起的方法。」

靈車上的男女也和這個死亡的季節很相稱。兩個人都穿著如喪服般的黑衣，臉色如死人般蒼白、疲憊。開車的女子無奈地對抗著從破了的擋風玻璃吹進來的冷風，不停地沖鄰座上精疲力竭的男子喊話。

史邁利剛一放火自焚，格林就從那棟房子里跑出去，坐上了粉紅色的靈車。他受夠了這一切，一心只想逃離。靈車出發前，柴郡鑽了進來。身後是像火炬般熊熊燃燒、火光照亮了墓地的巴里科恩宅邸。兩人慢慢將墓園拋在身後。

「死亡。」

「是什麼？」這個話題引起了柴郡的一些興趣。

「是的，死亡。生物分為雄與雌，它們選擇了用性|交來繁衍後代的方式，也就失去了像細菌那樣靠分裂增殖而得到ｈtｔpｓ://ｒｅaｄ•99cｓw•ｃoｍ的不死生命。性|交的代價就是死亡。這輛愚蠢的靈車車身上不也寫著嗎？『性|愛和死亡親如兄弟』。」

「我怎麼會知道！」

「又來了，越說我越不明白了。極大的代價是什麼？」

「那就是性|交。生物找到了一種個體之間交換遺傳因子的方法。藉此方法，它們得以進化再進化，進而演變為會思考永恆生命這種艱深問題的人類。不過它們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格林說完這句，就又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背上。意識漸漸離他遠去，車載電台里，孤獨的搖滾歌手嘶吼著「與其生鏽，不如燃燒」。

粉紅色的靈車飛速地朝南駛去。

目標是北方。

這個奇妙的故事並沒有按照神的安排發展。簡單說來，「我」才是編劇。雖然一直到死而復活前，我的人生都不是由我做主的，我只是在世界的撞球檯上被撥弄的一粒球。但是死後又醒來的短短几天就不同了。為了找尋事件的真相，我在這個世界里打入了一根小小的楔子。如果我沒做這件事，世界也許會變得和現在不一樣吧——沒錯，這次是我主導了這個世界的劇本。

格林直覺覺得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喂，格林，還好嗎？撐下去呀！」

這裡是新英格蘭的一處偏遠鄉村。此時是下雪的季節，短九-九-藏-書短几天時間，糖楓樹葉子就全都掉落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要早，樹枝上已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衣。一直到來年春天，大地都將是一片死寂。

「你想說什麼啊，格林？用我聽得懂的方式說啦，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細菌？你在說什麼？」

是吧？所以，我的復活絕對不是因為神這種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東西一時興起決定的，我是自己醒過來的。而且，正因為要為這個世界撰寫劇本，要為自己畫下句點，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要迎來靈魂消亡的這一刻……

接著，粉紅色的靈車飛速地向前駛去。

這個脫離常理的復活故事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劇本是誰寫的？策劃這一切的難道是神嗎？

「為什麼呢？」

「人的確失去了永恆的生命，卻換來了每個人的差異性。我們不再像細菌那樣，每個個體都完全一樣，而是有了雌雄之分、男女之別。我是我，柴郡是柴郡，是完全不同的個體。而且，如此迥異的我們相遇、相愛，結合在一起，這些收穫絕對可以與不死相匹敵，它們的意義等同於永恆。你懂嗎？」

格林的靈魂拚命想抓住思緒，柴郡再次喊道：「我們去一個不會下酸雨的好地方，兩個人快快樂樂地生活吧。喂，格林，你講話呀！」

「哎呀，你先聽我說完。柴郡，我read.99csw.com並不覺得這是奇妙又短暫的一生。」

故事要結束了……

與其生鏽，不如燃燒。

「死亡？」這個近來不斷出現的晦氣詞。

柴郡驚訝地看向格林。

「啊！我想說的是，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此時的格林正再次經歷「屏障記憶」。

「喂，格林，打起精神來。我們去溫暖的地方，我們去南方，去新奧爾良，一起去跳牛仔舞。去加勒比海的小島度假也很不錯哦！在那裡輸些血，之後你就又可以快樂地活下去了。喂，格林，你可千萬別死……」

柴郡驚慌地抓住格林的肩膀，拚命搖動他發硬的身軀喊道：「不行！格林，你不可以死，你不是說過，死亡根本不算什麼嗎？在最後一刻你又會重新活過來，所以我要你永遠永遠一直活下去。格林！」

不，不對，格林暗自思索，神是不存在的。死人復活這種事，也不是什麼人的意思，只是一種現象罷了。不只死人復活，人類普通的生死也沒有什麼完美的理由、沒有什麼意義，其中不包含誰的意志。

可是，這個故事也未免過於激烈了吧！死亡，死後復活，還有眼下真正的死亡，全都不遵從生命的法則——對格林而言，一切都發生九_九_藏_書得那麼突然。

「那就是細菌。」

「我剛剛在想史邁利爺爺說的話。他說：我這短暫又奇妙的一生，簡直就是為了體悟死亡的真諦而生……」

「說完不吉利的話，又要說些高深莫測的話了？」

和父母一起去動物園，看到駱駝圍欄上的廣告牌……祖母手腕上的吊瓶針……閣樓房間里，放在玩具箱里的披頭士的唱片……在陰暗走廊下徘徊的「面具人」……映在靈車引擎蓋上的火光……躺在棺材中微笑著的史邁利……靜悄悄通過金黃色糖楓樹隧道的送葬隊伍……從樹枝間露出來，像貓咪般的柴郡的笑臉……呈現腐敗慘狀的「必衰生死像」……像火炬般燃燒的巴里科恩宅邸……新英格蘭美麗的秋天……

死亡的季節。就算在這種地面結成硬塊的討厭季節，掘墓工還是得工作……

「你又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啦。沒用的啦！你就長了一張無時無刻不在笑的怪面孔，所以即使說這些話，也嚇唬不了我柴郡小姐的。」

「對呀，柴郡。史邁利爺爺說我短暫的一生是為了體悟死亡的真諦而存在的，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愛著你那像貓咪一樣的有趣臉龐，愛著你那像玩具箱一般充滿快樂的心——因為與你相遇，我這奇妙又短暫一生擁有了與永恆等價的意義。」

車子開出去沒多久，格林就突然間感覺到意識模糊九*九*藏*書，於是換柴郡開車。自打變成活屍之後，他對自己的身體就沒有什麼真實的感覺，不過此時此刻，他的的確確地意識到了身體的存在，但這意識就像電影中的淡出（fade out），輪廓含糊不清，性質曖昧不明。

柴郡以為格林的魂魄即將消逝，開始出現意識不清的狀態了，不禁哭了出來。格林不管她，繼續說：「只要細菌不被徹底消滅，它就可以反覆分裂，不斷地增殖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來。也就是說，它永遠都不會死。對細菌來說，『死』這個概念是毫無意義的。」

「人類害怕死亡，追求永生，因此思索出種種哲學、宗教理論，並探究永恆的生命。可是柴郡，這世界上原本就有一種不死的東西，你知道嗎？」

格林從座位上略略挺起身子，睜開渾濁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必須說些什麼。

一一三號公路上飄起雪花，粉紅色靈車像要逃離這些死亡的季節即將來臨的徵兆一般，拼了命地在夜裡往前跑。若有人此時看到這輛車，或許會覺得它是和這死亡的季節最相稱的景物——靈車的引擎蓋被壓扁了，擋風玻璃碎了，沒有保險桿，勉強捆了根鐵管代替。車身上的「性|愛和死亡親如兄弟」上，有一道像被惡魔抓出來的划痕。

是啊！這是真正的落幕了。就像故事終有結局一般，人的生命也一定會有終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