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一步考慮的就是如何得到財產。這點剛才弗朗西斯在推理時說過了。一個人生前的執念，多半會成為死而復活后的行為準則，這也可以說成是死人的邏輯。約翰執著于財富，弗朗西斯熱衷於解謎，莫妮卡篤信末日審判的到來，而我現在還在為巴里科恩家族的未來煩惱——雖然我已經死了。

「這對我來說是很嚴重的事。和約翰聊完，我立刻叫來諾曼和莫妮卡，問他們晚餐會後發生了什麼。痴獃情況已急速惡化的莫妮卡說話毫無章法，不得要領，於是我轉而問諾曼，這才知道那天夜裡，莫妮卡因為心肌梗死之類的原因死掉了……」

「對於兇手來說，如今發生的異象也是類似的。把人殺死了，可被殺的人還是會醒過來，像活人一樣活動。殺人變得毫無意義，是白費力氣。而且還有一個現實問題，那就是醒過來的死人可能會告發殺害了自己的兇手，這不是很冒險嗎？

格林點了點頭。「剛才我也說過，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一起爭奪遺產的連環謀殺案。史邁利死了，接著輪到約翰被殺。換言之，我把恐嚇信上的『JOHN……SECOND DEATH』理解為：『約翰，繼史邁利之後，接下來要死的人是你！』但根據後來了解到的事實，我對這種解釋產生了疑問。柴郡，請你告訴大家你是何時看到那封恐嚇信的。」

「我問你，所謂的罪，是什麼？看著迎面而來的路人，你能夠立即判斷他是否有罪嗎？有罪的人不會在胸前掛個牌子，人活著，是無法從外表判斷他有罪還是無罪的。可是死人就不同了，在審判日那天復活的死人，如果無罪就可以獲得永恆的生命，一直活下去。如果有罪就會再死一次，這種方法是不是簡單明快？莫妮卡必須把他們全部變成死人才行，因為對她而言，死掉又復活的人若一直活下去，就是無罪的人，如果腐朽消失的話，他就有罪。」

不過，留下來的這些活人，或許現在的處境比死了的人更慘。夜已深，令人震驚的事卻接踵而來，他們疲憊不堪，精力不濟。格林看在眼裡，有了新的觀點——活著就等於逐步邁向死亡。從這個角度來看，也許屋子裡的每個人都可以稱作「活死人」……

「這說不過去嘛！我雖完全在狀況外，可是對於無法接受的部分，我是不會隨便認可的。你們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講莫妮卡的邏輯，也就是神的邏輯，可是在這個什麼邏輯下就非得殺人不可嗎？《聖經》里提到的末日審判也會審判活著的人吧？」

……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

「沃特斯說過，死人陸續復活了，還有必要去調查命案嗎？」柴郡說。

活死人們不回墳墓去，是因為對這個世界還有依戀。沒弄清楚事件的真相為何，他們是無法安心長眠的。

「然而，命運對我的捉弄並沒有就此停止。費盡千辛萬苦才死了的我，又在棺材中輕而易舉地復活了。就像剛剛所說的，醒過來的我原本打算強忍著不動，繼續裝死，老老實實地讓人抬去埋了的。但我卻目睹了約翰的怪異舉動，並意外看到『面具人』的猖狂行徑，這讓我突然間擔心了起來。我不容許家族裡出現陰謀和算計，於是我從棺材里跑了出去，躲在教堂里傑森的石棺中觀察，同時想起了其他令我擔心的事。

史邁利轉向格林，說道：「弗朗西斯，最可憐的就是你了，我一直沒機會照顧你，好不容易團圓了，卻搞成這樣。你這奇妙的短暫人生根本就是為了『領悟死亡的真諦』而存在的。」

特雷西撓著頭說：「很難想象這種事就發生在我所居住的世界，我都想參加教會唱詩班的面試了。」至此，他的態度已或多或少變得比較和順了，「莫妮卡的奇怪邏輯——不，應該說是信仰的真理，我算是了解了。可是你們是不是也該告訴我約翰真正的死亡時間了？」

「那我們再回到比較現實層面的吧。莫妮卡會拿鎮紙打約翰的頭，是因為約翰在發表墓園改造計劃的晚餐會上說要將史邁利爺爺火葬。對於堅信末日審判之時死者會蘇醒、肉體會復活的莫妮卡而言，火葬是絕不允許的。當時她還引述《舊約》的《但以理書》，一再重複肉體復活的話。她說：『沒有了身體，人要怎麼復活？』換言之，若把史邁利的屍體燒成灰燼，對她而言就等於摯愛的丈夫再無復活的機會。而且好不容易等到末日審判即將降臨，死者陸續復活，她更不可能在此時把史邁利的屍體燒成灰燼。

「那莫妮卡的邏輯是什麼？」

哈斯博士插嘴道：「那時我們大家談論生死觀的時候，我對現在死人復活的現象做了一番分析，之後莫妮卡就說：『死人復活是很平常的事，《聖經》上就寫了「末日降臨之際，一切死者皆當復活」。』此外，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原教旨主義派的人把現今的狀況解釋為末日審判時，莫妮卡就不停地點頭，十分贊同……」

「為什麼？」

「在死人紛紛復活的怪異世界里，為什麼還有人浪費精力去殺人呢？我們要先思考這一點。」

「『11:24』指的是《聖read•９９ｃｓｗ•cｏｍ經·約翰福音》中的第十一章二十四節，這是葬禮彌撒中經常誦讀的章節。內容是住在伯大尼的馬大在弟弟拉撒路死後對耶穌說：『我知道在末日降臨的時候，他必復活。』之後還描述了已經死亡、屍體腐朽的弟弟從墳墓里醒來的情景。莫妮卡堅信死人會復活，這大概是她想要讓約翰看到復活信仰的實證吧！

「教會徵選的日期如果敲定了，麻煩你通知我一聲。」格林面不改色地回敬道。

「莫妮卡腿腳不好，無法行走。但她確實『走』到了戶外，再到殯儀館去，原因我剛才講過，就是因為她已經死了。」

針對柴郡的問題，史邁利代格林回答道：「莫妮卡本來是一個道德感很強的女性，因此，蘿拉因為我和她有染而自殺身亡的事一直讓她覺得很內疚。各位，我真的是很不應該……」

「你不是說是莫妮卡乾的嗎？」特雷西小聲嘟囔。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諾曼此時表情僵硬。

「我在想，約翰會不會也做了同樣的事。我們同樣是死人，彼此心靈相通。所以約翰戴假髮難道也是為了掩飾頭部的致命傷口？服藥的副作用導致他的頭髮都掉光了，這麼一來頭部的傷口一定很明顯吧。你們看，他現在就像掛在牆上的馴鹿頭，可以看得很清楚。」

「到了這一步，我決定吞砒霜結束自己的生命。

哈斯博士又補充說明道：「在當下這個怪異的世界中，什麼人最有可能犯下不合常理的罪行呢？格林從這個角度出發來思考。如果不是以這種方式，大概不可能弄清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吧？」

「感謝您為我們佈道，洗滌我們的心靈！」特雷西諷刺地說，「與其賴在朋克樂團，你不如到教會的唱詩班展現美妙歌喉還比較適合呢！」

格林再次掌握話題的主導權。

「啥？」特雷西再次按住自己的胃，臉色轉為蒼白。

「呵，活屍蘇醒的時間到了，又要回到這殘酷又充滿痛苦的人世間了嗎？」

「約翰死於頭部重創，於是他借戴假髮掩蓋。那麼這是何時發生的事呢？約翰戴著假髮出現在我們面前，是從舉辦茶會的那天早上開始的，當然是在他喝下加有砒霜的紅茶之前，所以大概是在茶會的前一天出了什麼事吧？前一天晚上是發布墓園改造計劃的晚餐會，當晚還發生了棺材衝進餐廳事件，當時棺材撞到了約翰的下巴，現場亂成一團。伊莎貝拉替約翰處理下巴的傷口時還附贈了一個吻，如果那時約翰就已經死了，那麼幫他處理傷口的伊莎貝拉無論如何都會察覺到的吧？因此，約翰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晚餐會後到隔天早上茶會之前的這段時間，也就是他說要在辦公室里熬夜加班的那段時間……」

「莫妮卡是其一，諾曼片刻不離地陪在她身邊，倒是能避免有人接近她。用餐時他們也是單獨吃，諾曼很努力地不讓別人發現她已死的事實。而且原本莫妮卡就是個被子女拋棄，和其他人沒什麼交情的老太太，是的，她本來就像個活死人，所以一直沒人發現異樣。可是終有一天她的肉體會腐爛，到那時她變醜變爛的樣子就會呈現在活人眼前，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況發生。

「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兇手敢殺人的話，那麼他的動機一定有某種邏輯。我們要先思考這一點。」

「事實上，我也在那場意外中受了重傷。但因為已經是死人了，所以沒感覺到痛，只是我的頭骨裂了。怕周圍的人知道，我就用印花大手帕將頭包成海盜的樣子，把傷口遮起來。」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約翰』這個名字。看到這個任誰都會認為是約翰·巴里科恩的約翰，但我意識到不可如此妄下斷言。

「所以說，『第二次死亡』難道是引自《聖經》？」特雷西問道。

「這要追溯到那一晚的靈車飆車事件，當時我在事故現場附近的灌木叢里撿到了約翰掉落的假髮。假髮內側沾有血漬，不過是幹了的舊血漬，很明顯不是車禍發生時沾到的。當下我就知道約翰可能事發之前頭部就受傷了。後來，當我照著剛才說的線索推測約翰在茶會或更早之前就已經死亡的時候，又想到了那頂假髮。如此一來我就知道了約翰真正的死亡時間。

「確實如此。大概是因為法林頓的事眼看就要東窗事發，所以他利用已經出現的恐嚇信，趁機為自己拉起一道防線吧！可詹姆斯聰明反被聰明誤。」

「可莫妮卡還是出去了？」

史邁利一臉嚴肅，隨即緩緩地點了點頭。

（……till thou return unto the ground; for out of it wast thou taken: for dust thou art, and unto dust shalt thou return.）

突然被點到名的柴郡慌張地說：「你們都沒人問我，所以我不是故意不說的哦！我看到那封恐嚇信的時候，呃……當時我去辦公室，想把被約翰沒收的旱冰鞋拿回來，是史邁reaｄ•９９ｃｓw•ｃoｍ利爺爺演臨終鬧劇的那天晚上。」

「了解到這一情況后，我不禁想到另一種可能，或許那封恐嚇信上寫的『第二』，並不是指史邁利第一、約翰第二的殺人順序。

棺材事件的始作俑者——柴郡，擔心地問：「戴史邁利爺爺的眼鏡應該不在約翰的計劃之內吧？」

「說回這起事件，我發現整起事件中常常出現《聖經》，什麼死人復活，或是最後的審判，莫妮卡的邏輯——只有在現如今這種奇怪的世界才適用的殺人邏輯，還有像是約翰和莫妮卡關於火葬的爭論、電視上新教派創始人闡述的教義、茶會上對生死觀的討論，以及史邁利爺爺的葬禮上，馬里亞諾神父誦讀的那段《約翰福音》，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奇妙的印象……所有這些都把死人復活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也都提到審判當天，復活的死人中會有一部分將因為品行不端而受到再次死亡的屈辱，也就是第二次死亡。」

特雷西還是無法認同，自顧自地嘟囔著。格林不理他，繼續說道：「這個部分待會兒再解釋，現在我們來談動機。我認為莫妮卡用鎮紙敲約翰頭部的時候，絕對不是像常理認知的是想殺了約翰。她是要讓約翰變成死人，讓神來審判他的罪。也就是說，如果提倡火葬的約翰得到神的赦免，他就可以復活，獲得永恆的生命，和活人一樣自由活動。相反地，如果神不赦免他的罪，他就會像《聖經》上寫的一樣，遭受『第二死亡』——受盡靈魂死亡的屈辱……」

「這算怎麼回事啊？怎麼會有如此離譜的事！活著的一群人和死了的一群人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而且兇手、被害人、目擊者，甚至連偵探都是死人……我現在覺得自己活著是件很悲慘的事。」

然後，史邁利點燃火柴，真正的葬禮開始了。

「莫妮卡有她自己的邏輯？」柴郡問道。

「辦茶會的那天早上，瑪莎讓我去叫莫妮卡，剛打開房門，馬里亞諾神父就出來了。他說莫妮卡在晚餐時和約翰吵完火葬的事後心臟不舒服，於是他陪同莫妮卡一起離席。有點擔心的他就在隔壁房間的長椅上睡到天亮。也就是說，他監視了莫妮卡一整晚，並沒有看到莫妮卡離開。可是她的的確確外出了，還和約翰見了面。

史邁利順著伊莎貝拉的視線望去，看到約翰正在蠕動。

「是的，那場茶會後，我知道了約翰被殺的事。前一天夜裡莫妮卡突然去找他，在辦公室里用重物敲擊他的頭部，殺死了他。兇器當然就是掉在那兒、寫有『memento mori』的鎮紙。死了的約翰當天夜裡就醒了過來，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他是醫生，可以準確地掌握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知道自己變成活屍了，這對他而言是個極大的打擊。不論是誰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打擊吧！他說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設法隱瞞自己已死的事實，在這一點上弗朗西斯和我也是如此，這大概是活死人的共同心態吧？因為死人要承受被周圍的人忌諱和厭惡，忍受活人所無法想象的孤獨。

「沒錯，對堅信有末日審判的莫妮卡來說，死人復活的世界是稀鬆平常的。在我們看來這種情況詭譎異常、令人害怕，但在她看來卻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她才會拿起鎮紙朝著約翰和詹姆斯的頭敲下去。

屋子裡一片寂靜，是墳場里的那種死寂。房間里的活人和死人都沒有出聲，每個人的心都像活死人似的懸在半空，只是看著彼此疲憊的臉。只有不明所以的莫妮卡因為房裡如此意想不到的熱鬧景象而笑著。格林看著史邁利，說道：「我想說的就是這些。那場茶會過後，只有約翰一個人留了下來，那時你們聊了些什麼？你現在回到這兒來，是不是因為你和約翰聊過，很清楚他的意圖？」

特雷西聳聳肩，說：「照你這麼說，詹姆斯收到的『第三個死人』的恐嚇信，難不成是他自己的傑作？」

諾曼點點頭。

「這很讓我痛苦，肉體即將腐爛的死人竟然等在前面。我自導自演過很多次臨終戲碼，但始終沒死成，真是諷刺啊。和約翰約好的第二天夜裡我終於受不了了，下定了決心。我不要被某人殺死，也不要因事故而死，我討厭自己的死操控在別人手裡，我要主宰自己的死亡，我要堅守這個信念。『聖人不是為了能夠活著而活著，而是為了必須活著而活著』，這句名言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響起，如今我已經沒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了。此外，不管過程如何，經由約翰得到遺產的人是我的孫子啊。我的死，是對富饒來世的一種承諾，也是巴里科恩家族永遠繁榮昌盛的保證不是嗎？

特雷西最受不了別人指責他的不是，心浮氣躁的他立刻展開反擊。

「不過，關於眼鏡，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剛才也說過，照推測，約翰遇害的時間應該是晚餐會後，到第二天早上茶會之前，他一直待在辦公室里的期間。而這段時間里是有一個人暗地裡和約翰見面，且懷有強烈的殺人動機的。」

「那詹姆斯為什麼會被殺呢？」九九藏書

格林點頭說道：「關於恐嚇信，最後我是藉助哈斯博士的學識來加以確認的。在《聖經》中，除了施洗者約翰之外，還出現過很多個約翰。大家應該也知道《聖經》里有一系列所謂的《約翰書》吧。

「這麼一來，我、約翰和莫妮卡便處於互相制約的局面。約翰立刻付諸行動，馬上為自己進行防腐處理，並讓我說服莫妮卡也接受防腐處理。先讓他們的肉體不要那麼快腐敗，然後就等著我咽氣。

「還有『2:11』，這指的是《聖經·約翰啟示錄》中的第二章十一節。眾所周知，這段講的是世道險惡和末日將臨時的情景，必臨的、屬於神的輝煌勝利和救世主降臨，以及關於最後審判的種種。第二章十一節里寫道：『聖靈向眾教會所說的話，凡有耳的，就應當聽！得勝的，必不受第二次死的害。』」

「約翰的眼鏡被衝進來的棺材弄壞，只得拿父親的眼鏡來戴，這是在莫妮卡他們走後才發生的。一整晚被神父監視，應該沒下過床的莫妮卡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呢？」

「次日早上莫妮卡神采奕奕地走了出來，不過一聽到馬里亞諾神父提到約翰，她就立刻綳起了臉，開始抱怨——明明沒有實力，只會一味地模仿史邁利。坐他父親的椅子、戴他父親的眼鏡、把他父親講過的話再講一遍，狐假虎威而已。

哈斯博士一邊回憶一邊說道：「在那場談論生死觀的茶會上，也就是約翰死亡的隔天早上，看到約翰的莫妮卡心情十分愉快，還一直對他說：『看到你我真是開心，我知道你的本性，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那是因為她看到約翰死而復活了，認為約翰經過神的審判后得到赦免，獲得永恆的生命了。」

「她的罪行？」柴郡問道。

「那時候的我其實還在猶豫是否該將遺產留給約翰，因為威廉來找我打小報告，說約翰負債以及侵吞墓園公款。出於這個原因，我曾暗示要修改遺囑。死時依舊負債纍纍的約翰為此很是焦急，他認定如果不能留下遺產給伊莎貝拉，人生就沒有意義。而只要可以得到遺產，就算自己已死的事實暴露也在所不惜。因此，他對我說要去告發莫妮卡殺人的罪行。

哈斯博士也表示同意。「詹姆斯也說過，死人都醒過來了，所以沒人會去做殺人這種蠢事了。」

諾曼慢吞吞地點了點頭，開口說道：「是的……莫妮卡夫人是在那天夜裡去世的。當時她一直在痛苦地掙扎，然後突然安靜了下來，我覺得奇怪便上前查看，發現她沒了呼吸，心跳也停止了……我、我十分震驚、難過，整個人癱在原地，好久沒動。過了好一會兒，我突然想起馬里亞諾神父就在隔壁房間睡覺，準備去告訴他，沒想到突然聽到了聲音……」

約翰的頭還插在窗欞上，屁股朝著屋裡的一行人，禿了的後腦勺上那個像火山口一樣的傷口清晰可見。

史邁利突然一腳踢翻床邊已熄滅的火爐，加油孔的蓋子掉下來，散發出刺鼻臭味的燈油瞬間流到了史邁利和莫妮卡的腳下，慢慢向床那邊擴散。房間里一時混亂，史邁利抱著莫妮卡的肩膀，像在循循善誘似的對她低聲說：「莫妮卡，你最喜歡的《聖經》里不是說過嗎？上面明確記載著神是用泥土創造人類的。你能懂吧？肉體，原本就是一抔塵土啊！」

「好了，差不多是時候了，我確實是因為必須活著而活著。此時此刻，我的死亡，活屍的死亡，由我主宰。」

「所以呀，我們回歸原形吧！我曾在英國教會讀到一本祈禱書，上面有這麼一段話。準備好了嗎？聽好哦。我們的形骸委身於這片土地，塵歸塵，土歸土，我打從心裏相信永恆生命終將復活……」

格林接著說了下去。

「我回過頭去，看到莫妮卡夫人站在地上。她本來應該是無法行走的，卻若無其事地快速向我走來。我嚇了一跳，問她：『莫妮卡夫人，您可以走路啦？您不是死了嗎，怎麼又可以動了？』莫妮卡夫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回答我說：『啊，這是當然呀！我是死了，不過神赦免了我的罪，我又復活了。』我聽莫妮卡夫人講過太多《聖經》里的故事，很清楚她在說什麼。而且我很高興，認為這是神創造的奇迹。可就在我欣喜萬分的時候，莫妮卡夫人說她想出去，有要事必須出去一趟。我當時很為難，也很焦急，如果莫妮卡夫人變成活屍的事被巴里科恩家的人知道了，像約翰那些討厭她的人一定會想辦法對付她的吧。那可就麻煩大了。要是莫妮卡夫人不在了，就沒人保護我了，到那時我大概會被趕出去吧！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把素昧平生的我當作兒子一樣疼愛、對我照顧有加的莫妮卡夫人，我決定不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於是我張開雙臂擋在門口，對她說：『不行，您不可以從這兒走出去。』」

哈斯博士代替格林進行補充說明。

格林再度開口：「那封恐嚇信上寫的『SECOND DEATH』指的並非連續謀殺中的第二次，更不是說殺死史邁利后再幹掉第二個目標約翰，它的意思是人會有『第二次死亡』。具體來說，肉體死亡是第一次死，末日審判之際https://read.99csw.com，復活的死人受審后靈魂的滅絕是第二次死。的確，約翰是在末日蘇醒的，而且看起來似乎獲得了永生。不過莫妮卡心裏還是很懷疑，她不相信約翰。因此，她用史邁利爺爺放在隔壁房間里的打字機打了封恐嚇信，偷偷放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她是想告訴約翰，就算死後復活了，一旦品行不端，還是會有第二次死亡，也就是靈魂死亡，肉體隨之灰飛煙滅。」

「嗯，因為棺材事件是一個意外。不過那副眼鏡後來恰好發揮了作用，被他用來遮掩渾濁的瞳孔。茶會那天早上，約翰臉色蒼白，戴著假髮，穿著史邁利爺爺的衣服現身。我們大家都以為他宿醉了，但其實那蒼白的臉色是他已死的證明。當時約翰說特意換衣服是因為打翻了酒，但我猜想真正的原因一定是他頭部的傷口流出來的血沾到衣服上了。他前一天戴的眼鏡無意中和假髮、衣服湊在一起，再加上他和史邁利爺爺容貌有些相似，導致我們全都以為約翰要裝扮成史邁利。」

「要了解事件的真相，就必須以完全不同於尋常謀殺案的邏輯來思考。若是普通的謀殺案，不論動機為何，通常都會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讓被害者無法再表達意願或有所行動。可是，現在的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死人一個個復活了，可以活動、可以思考、可以講話，在這種情況下，還會有人單純為了置某人于死地而殺人嗎？」

格林正要回答，哈斯博士及時制止並開口說道：「這點特雷西警官應該也知道吧？就是因為你傍晚來這兒時，大聲嚷嚷著詹姆斯是殺害多名女性的殺人犯，莫妮卡聽到之後，認為詹姆斯也應該受審判。我不知道她是攀著雨天的排水管往下爬，還是順著樓梯跑下來的，反正她想辦法搶先了我們一步到達辦公室，敲下了法官的審判槌。因為在她看來，受神審判比受警察審判更重要。」

「莫妮卡夫人無論如何都要出去，她十分堅持，說是有事，非出去不可。看到我一直守在門口，她便快速地轉過身，把窗戶打開，鑽了出去。然後她就像頑皮的小孩那樣，沿著排水管爬到了樓下，消失在黑暗中……她的動作像猴子一樣敏捷利落，速度快得難以置信。我一時呆在原地，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本來我想馬上去追她的，但又怕驚動馬里亞諾神父。就在我磨磨蹭蹭、猶豫不決的時候，只見莫妮卡夫人又順著窗戶爬回到房間里了。她滿足地笑著，手上握著棺材形的鎮紙，鎮紙上沾滿血跡！我嚇得要死，更加打定主意不能告訴任何人——要不是老爺來問我，我……」

史邁利因為格林的俏皮話鬆了一口氣，重新展露笑容。這時，身後的約翰動作更激烈了。史邁利看在眼裡，更堅定了決心。

「約翰又醒過來了……」

「在完全不相干的場合，我獲得了意外的啟發。因調查需要，我曾去廚房問瑪莎：『約翰來過這裏嗎？』結果瑪莎啰里吧唆地回答說：『不管是約翰·巴里科恩、施洗者約翰還是已經死透了的約翰·肯尼迪，都沒來過這裏！』瑪莎一口氣講了三個約翰，當時我也沒特別注意，不過腦海里留下了印象。後來再思索恐嚇信上的文字，結合莫妮卡的奇怪動機，我又猛然想起瑪莎的話。

「她果真是在那天夜裡死掉的？」格林看著諾曼，要他回答。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去參加唱詩班的面試好了。」

「我突然想到，會不會恐嚇信上的約翰指的不是約翰·巴里科恩，而是《聖經》里的約翰呢？若不是當時我的腦海中一直在想莫妮卡的《聖經》邏輯，實在是很難把這一切聯繫在一起啊！」

「於是，趁著今天傍晚傑森的石棺被弗朗西斯和柴郡打開的機會，我決定來這裏看看。果不其然，出現了這樣的局面。真不知要說幸運還是不幸呢……」

「是的，約翰精心策劃的謀殺劇，生與死的慾念糾纏，可以說是一出『活屍之死』的大戲了……」格林說道。

格林沖發話的兩個人點了點頭，然後接著說：「是的，聽了沃特斯的話后，我也是以這個論點來進行思考的。後來我去了教堂一趟，看到半圓形浮雕上的『最後審判』，再次想起了這件事。我特別注意到那件雕刻作品里死神的表情——看到死者在審判日復活的死神，惋惜地張大了嘴。死神心有不甘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費了。

「在討論是否將約翰火葬的時候，莫妮卡也表明她堅信會有最後的審判，次日的茶會上她又再度提起。而且，仔細想想她當時說的話就會發現，莫妮卡已經把現如今死人頻頻復活的現象看作是末日審判來臨的前兆了。」

「你說了好幾次『第二死亡』，這難道是約翰收到的那封恐嚇信上的……」

莫妮卡的臉上依舊掛著幸福的笑容，她憐愛地望著自己的丈夫。

「莫妮卡原本就是一個固執而狂熱的宗教迷，由於兒子傑森去世，她對基督教中的『肉體會伴隨靈魂蘇醒』的復活說法更加深信不疑。所以，她一心等待著最後審判那天的到來，因為在末日審判那天，她心愛的兒子會醒來，而且她的罪行會被完全赦免，獲得永恆的生命。」

特雷九*九*藏*書西插嘴道：「等一下，你怎麼知道約翰是在那晚被殺的？還說莫妮卡從窗戶跑出去？她怎麼做得到，這也太扯了吧？我無法接受。」

特雷西忍不住又插話，不過這一次他問到了重點。

這次格林沒有把頭巾取下來，沒有像剛剛摘太陽眼鏡那樣做出讓活人們驚訝的舉動——自己已經死了的事實再沒什麼好炫耀的。

莫妮卡還是一副聽不懂大家都在說什麼的樣子，但她似乎知道自己是話題的主角，看看諾曼，又看看格林，開心地笑著。史邁利痛苦地看了莫妮卡一眼，接著說道：「我從諾曼口中得知當天夜裡發生的事之後，就決定隱瞞這一切，並命令諾曼別說出去。他本來也打算這麼做，於是很順利，他還一直陪在莫妮卡身邊照顧她，並儘力不讓別人發現她是活屍。我不想讓原本就在這個家裡不好過的莫妮卡再受更多的苦了，於是我又去找約翰談。考慮到約翰已死的事總有一天會曝光，我便提議直接把遺產過繼給伊莎貝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沒想到那傢伙死都死了卻還那麼愛慕虛榮，他說如果遺產不經由他的手交給妻子就沒有意義了。他真是深愛著伊莎貝拉，把希望都寄托在那孩子身上呢！因此我不得已答應了他，決定不更改遺囑。

「是的，只有莫妮卡有這種邏輯。她心愛的兒子傑森死於非命，被送去火葬，自那以後，她的精神狀態就陷入瘋狂。然而，如同某位偉大的作家所言，所謂的瘋子並不是失去理智的人，而是失去一切、只剩理智的人。瘋子有瘋子的邏輯，他們的思考方式不像正常人那樣摻雜著情感、不安與懷疑，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單純又固執的思維邏輯。並且，他們會照著自己的邏輯行動。」

「也就是在史邁利爺爺還沒死的時候。約翰那時就收到了恐嚇信，兇手在史邁利還沒死時就預告約翰將是下一個要殺害的目標，這未免太性急了，實在不合常理。

莫妮卡還處於自我封閉狀態，大家都在討論她，她卻漠不關心。看著毫無反應的莫妮卡，格林強忍脾氣說道：「因為，他們非死不可！」

「原來是這樣。」格林低語，「事發當晚我從大宅往殯儀館跑的時候也發現行進速度比活著的時候要快。那時我就想過，生前行動不便的莫妮卡也有可能因為成了活屍而變得行動自如，動作敏捷。」

格林說完后環顧屋內眾人。經史邁利勸阻，莫妮卡現在老老實實地坐在輪椅上了。她對面依舊吊著可憐的死人，頭還不雅地掛在窗欞形成的絞刑台上。

「其二是逃出去的約翰。活屍的執念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越來越強烈，我擔心約翰鋌而走險，挾持莫妮卡。為了不讓自己真正的死因和真正的死亡時間暴露，他可能會封住莫妮卡的嘴。我很擔心發生這樣的事。

哈斯博士代格林回答：「是的。如果那封信上的『約翰』指的是《聖經》里的約翰，那麼接在後面的數字也很明白易懂了。我們原本把它錯認為日期和時間，事實上那些數字指的是《聖經》里的章節。在格林的提醒下，我仔細查閱了《聖經》，推敲后發現了許多吻合之處。

「因此，莫妮卡極力阻止，她自願挺身而出，制裁不虔敬的約翰。晚餐結束后，當天夜裡，先回去休息的莫妮卡從窗戶出去，潛入殯儀館那邊的辦公室，用鎮紙砸開了約翰的後腦勺。」

「一般而言，死人的肌肉不像活人那樣，需要血液循環和新陳代謝。硬要說的話，靠的是靈魂所擁有的超自然力量。所以，在世時身體機能已經損壞的莫妮卡，死亡后反倒可能馬上活動自如。」

伊莎貝拉一直淚眼汪汪地想著那位掛在窗欞絞刑台上的可憐愛人，突然間，她注意到那不雅地翹起的屁股動了一下。

「最後的審判。就是《聖經》上寫到的世界末日。世界末日來臨之際，神會和再度降臨人世的耶穌基督一起進行最後的審判。到那時，不光活著的人，死去的人也會復活，一起接受神的審判。死去的人之中，無罪的可以獲得永恆的生命，而那些到最後依然執迷不悟、不虔敬的，會再次受到死亡的羞辱——這就是『第二死亡』，也就是靈魂的死亡。

史邁利的話暫時告一段落，特雷西發出悲鳴。

「我們這裏也有位『奇談博士』，煞費苦心地硬要把史邁利和約翰扯在一起，說他們互相對調身份！」特雷西趁機諷刺了哈斯博士，為剛才的事報仇。

「她這麼做的出發點和我們所說的『殺人』完全不同。對莫妮卡來說，這麼做不是殺人，是為了接受神的審判而預先做的準備工作。」

「什麼啊？你說得太抽象了，我完全聽不懂。」特雷西不耐煩地說。

哈斯博士也凝視著約翰，說道：「我們大家都一樣，生與死是一體的兩面，思考誕生即思考死亡，思考死亡即思考誕生。這樣來看，我們不也都是活屍嗎？蘇醒過來的死者就像十四、十五世紀的必衰生死雕像一樣，是為讓我們引以為戒而存在的。不管多麼執著于生或這世上的一切，人終究還是會有腐朽的一天。現在不是中古世紀，而是二十世紀末的『memento mori』啊！我們每一個人不過是得到緩刑的死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