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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手不老實的男孩

序章 手不老實的男孩

「你父母肯定都是吝嗇鬼,居然只給你一個姓氏。他們還管你叫什麼?」
「真的嗎?」鎖鏈神父的雙手以令人驚異的準頭兒探了過來,長滿老繭的手指摩挲著洛克的額頭、面頰、鼻子和下巴。「看來是個小男孩,一個很小的男孩。但通過這張哀傷的孤兒面容,通過他營養不良的輪廓,容我斗膽說一句,可以看出獨特的個性。」
「你剛到沒多久,鎖鏈神父就買下了我們。」他們齊聲笑道。
「這就直接跳到了我所關心的第三件事,也就是你們所有人。這個小家庭總需要新來的兄弟姐妹,你們可以認為自己收到邀請,至少是受到鼓勵……哦,屈尊俯就地把溫情暖意和永恆的友誼賜予我們。把這座山看作你們的家,把我看作你們的師長,把這些優秀的孩子看作你們值得信賴的兄弟姐妹。你們會得到食物、住所和保護。當然也可以現在離開,變成傑里姆某座妓院里的鮮果。有人要走嗎?」
「你知道,我要把你送走了。」過了一會兒,盜賊導師說道:「不開玩笑。永別了。我很遺憾,你大概是缺少某種……常識。」
洛克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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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莫瑞。」
「有人教會了他掏包的本事,卻沒告訴他黃號衣是絕對的禁區。」鎖鏈神父抿著嘴,「這很奇怪。實在很奇怪。咱們敬愛的巴薩維大佬肯定很想見見這個人。」
老人不住按摩小臂,好讓它們恢復血色。洛克終於開口說:「你不是……真的祭司!」
他指了指白撿來的男孩。這個小尾巴正陰著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嘴巴上還糊著番茄醬。
「甚至在瘟疫爆發之前?」
「沒錯。但我想聽你說,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說。我要你第一次就說明白,別往回找補,也不要遺漏任何東西。如果你試圖掩蓋任何我認為你應該說起的細節,那我就別無選擇,只能把你當成完全不值得信賴的可憐蟲。而我的答覆已經掛在你脖子上了。」
「你,編外男孩,三十人里的第三十一個。你怎麼說?你會幫助我們嗎?你願意協助這些兄弟姐妹,完成有趣的工作嗎?」
「哦,鎖鏈,」盜賊導師聳聳肩,「咱們談生意的時候,我就跟你說了他們還是尿坑糊泥的小猴子,你當時可沒覺得有什麼問……」
「賤民之主守望著死者們的所有兒女,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那些不受血緣羈絆所束縛、肯向無父無母的孤兒們伸出援手的人,必會蒙他青眼,得他祝福。」
等酒館里只剩下幾個呻|吟哀號,甚或一動不動的凝視佬后,洛克的夥伴們偷偷溜了進來。這十幾個走街組最機靈的托兒和扒手,是洛克為此次冒險行動特別邀請來的。他們迅速散開,在翻倒的桌椅和破爛的吧台間玩命挑揀著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一把丟棄的錢幣,一柄不錯的匕首,一副鯨魚骨骰子外加石榴石小籌碼。他們也沒放過餐櫃中一籃籃粗硬難咽但尚可食用的麵包,裹在油紙里的咸黃油,還有那十幾瓶紅酒。洛克只給了他們三十秒時間,他擦去臉上的偽裝,同時在心中默數。數完三十后,他示意夥伴們迅速潛回夜色之中。
「這不行,鎖鏈。沒有選擇的餘地。我不能抽他一頓了事,因為我不能讓那些小雜種們知道他的,呃,所作所為。如果有人稍微動點心思,想試試他耍過的把戲……諸神啊!我就再也沒法管束他們。我只能馬上殺了他,或者趕緊賣掉他。鏰子兒沒有和一筆小錢,你覺得我會選哪個?」
「你是……第十三神的祭司?」
新來的孩子們沒有一個人表現出恰如其分的興奮與激動,盜賊導師只好清了清嗓子。「我會把這個該死的可憐蟲幹掉。明白嗎?」
盜賊導師偶爾會冒出些虛榮念頭,把自己視作藝術家。準確地說,是雕塑家。這些孤兒就是他的黏土,陰影山老墳場則是他的工坊。
洛克瞪著他,在同一天晚上第二次像傻瓜似的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站在他身後的兩個白袍少年咯咯笑了起來,洛克不敢置信地皺起眉頭。
「你是怎麼處理那兩個錢袋的?」
經過這番多姿多彩的自然選擇后,剩下的孤兒都被盜賊導師的手下包了圓。他們或是孤身一人,或是三五成群,被帶到盜賊導師面前,傾聽他寬慰的話語,吃上一頓熱飯。這些孩子很快就會適應老墳場下等待他們的生活。這裡是盜賊導師所轄地盤的核心,一百四十多名棄兒都要向這位彎腰駝背的老人屈膝。
半數引火區孤兒遲疑地點了點頭。
洛克又點了點頭,拚命擠出悔恨的表情。
他們明白了。
洛克臉漲得通紅,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指。
兩位白袍少年掀起兜帽,洛克發現他們是雙胞胎,可能比自己大上一兩歲,身子骨卻比他結實很多。他們有著卡莫爾人的橄欖色皮膚和滿頭黑髮,但那一模一樣的大鷹鉤鼻實在有些扎眼。他們露出微笑,手拉手沖他深鞠一躬。
聽到這番話后,洛克知道此刻正該拚命點頭。
「呃……你用什麼偷,鎖鏈神父?」
「告訴我,洛克。盜賊導師說你設計了一個小把戲,導致兩名陰影山孤兒被殺。直到第二個孩子死掉之後,他才發現你在其中所做的手腳。」鎖鏈十指相對搭在面前,平靜地注視著頸上掛著死亡標誌的男孩,「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他們,還想知道你是怎麼殺的。我想聽你自己說。就現在。」
不時會有一兩個新的孤兒來到墳場;每隔幾星期山裡都會舉行小慶典,然後有些年長的孩子就會離去。洛克推斷這足以證明某種遠甚於生薑油的紀律戒條的存在,但他從沒問過。因為他在山裡的強弱次序中排位太低,不能冒這個險,也沒法相信得到的答案。
「哦,」盲眼祭司說,「這還只是我那折價男孩,跟你相處的頭一個晚上。」
「孤兒!」他用更適合出現在戰場上的音量咆哮道,「我們遲早不都是孤兒?可憐可憐那些被迫離開母親懷抱的孩子吧,可憐可憐那些剛出襁褓的孩子!」
「很好。那麼現在,」盜賊導師說著拿出一瓶幾乎全滿的生薑油,「我得幫你,呃,加強一點印象,好好記住我這番警告。」
似乎是為了回應這句話,拉莫瑞把手伸進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掏出點東西來,交給盜賊導師。兩個小皮袋落入老人攤開的掌心。廉價貨色,已經褪了色,皮質僵硬,袋口上捆著有些磨損的細繩。
深受洛克喜愛的另一件道具,是綁在腳踝上藏進褲管的干樹枝。只要他迅速彎曲膝蓋,就能折斷這根枯枝,發出啪的一聲。這動靜搭配上刺耳的哀號,可以迅速引來路人的注意和同情,如果洛克的腿緊挨著一個貨車輪子,那效果簡直完美。等人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足夠長的時間后,另外幾個托兒就會趕來把洛克抬走,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他們會大聲宣布要把洛克抬回家找媽媽,好讓他看醫生。但只要洛克被抬過街頭拐角,他的行走能力就會奇迹般地恢復。
「也就是說……你就像……托兒。」
接著,在進入陰影山的六個月後,洛克湊巧燒毀了祖靈玻璃藤酒館,還促成了一場幾乎把窄巷區從卡莫爾城地圖上完全抹去的瘟疫騷亂。
「今天我是蓋多。」洛克左手邊的那人說道。
「卡羅、蓋多,」鎖鏈神父說,「做個好孩子,去把門關上,好嗎?」
第七十七莫甘蒂年剛開了個頭兒,洛克·拉莫瑞就抽著鼻涕,抹著眼淚,突然闖進了祖靈玻璃藤的大廳。他面頰發紅,嘴唇流血,眼泡腫大,儼然一副黑私語癥狀。
「你終於開始對這個小壞種產生了佔有慾,鎖鏈,這真讓我高興,因為接下來的故事會更加精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有很多孩子曾在我手下效命,有的喜歡偷竊,有的認為偷竊跟其他營生沒什麼不同,也有些只能硬著頭皮去偷,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只有這一種活法。但從沒有人,我是說從沒有人,像這孩子一樣渴望偷竊。如果他喉嚨上有道該死的刀口,一位醫生正準備把它縫上,那麼拉莫瑞會偷走針線,笑著咽氣。他……手太不老實。」
鎖鏈說著露齒一笑,就好像剛才說的只是個葷笑話。洛克不禁打了個哆嗦。
「會不會很難受?」洛克環顧四周,看了看神廟狹小骯髒的內殿,「住在這兒,永遠不能出去?」
「好了。」盲眼祭司跪在地上,讓一大堆鬆鬆垮垮的鎖鏈落在周圍,堆成一座小山,「到這兒來,洛克·拉莫瑞。讓我看看你是否擁有成為這所神廟侍僧的必要天賦。」
就這樣,脆骨頭的小賊成了盜賊導師;陰影山成了他的王國。
「快點走,我的寶貝們,我新來的兒女們,跟著這道光亮,走到山頂去。我們就快到家,就該開飯,就要遠離濃霧苦雨和這臭烘烘的暑熱了。」
偽光時分被視作卡莫爾城的黃昏,最後一批日間勞動者的工作由此結束,守夜衛隊開始巡邏,朝向內陸的諸多城門也就此關閉。只要再過一個小時,這幽魅的光芒就會迅速讓位給純粹的黑夜。
「沒錯。一切。」鎖鏈低頭看著男孩,良久無語,最終嘆了口氣read.99csw.com,「今天卡莫爾城的好市民們向佩里蘭多敬獻了多少?」
「進去!進去!」盜賊導師摩挲著雙手,大聲說道,「我的家,你們的家,歡迎回家!我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無父無母。唉,真是可憐。但現在你們有數不清的兄弟姐妹,還有頭頂乾爽的泥土!一個地方……一個家庭。」
「哦。哦。你有個神奇小子。怎麼不早說?」盲眼祭司撓了撓蓋在白色絲質蒙眼布下的額頭。「妙極了。我會把他種進該死的大地,等他長出一條通向雲端仙境的葡萄藤。」
「我該,」洛克說起這話,只有些許遲疑,「從哪兒開始?」
「像卡羅和蓋多這樣的生意?」盲眼祭司說,「我現在還忙著訓練這兩個成天傻笑的小笨蛋,幫他們戒除在你那兒染到的所有壞毛病,換上我需要的東西。」
「所以,咱們要達成共識:在這座山裡沒人知道出了什麼事。而你要好好溫習一下你剛來時我說過的抵觸情緒。你還記得什麼叫抵觸情緒,對嗎?」
第七十七森多瓦尼年的夏季潮熱悠長,時值酷暑,卡莫爾城的盜賊導師突然不請自來,拜訪了佩里蘭多神廟的盲眼祭司,急著要把一個叫拉莫瑞的男孩賣給他。
「別叫我主人。害得我牙齒打顫,蛋蛋都要縮起來了。叫我鎖鏈神父就行。你坐在這兒,把錢罐翻過來,數數裏面有多少銅板吧。」
佩里蘭多神廟的內殿是一間石質小室,地上積著幾窪髒水,牆上蟲蛀鼠咬的掛毯幾乎快散成一縷縷絲線。室內照明全憑偽光柔和的輝芒,再加上一盞結霜的白色鍊金燈球有氣無力的掙扎。燈球歪歪斜斜地擺在一個燈架上,顯得很不牢靠。其下便是將盲眼祭司鎖在內殿牆壁上的鋼盤。洛克看到后牆上有個門洞,上面掛著帘布,除此以外再無其他陳設。
第二天早晨,盜賊導師找來了年紀最小的引火區孤兒,再次進行單獨談話。
「我一直沒搞清到底是誰。這孩子說他是自己摸索出來的,但純屬扯淡。鎖鏈,你也知道,五歲的小崽子玩的是死魚和馬糞。他們不會腦筋一轉,就發明出妙手空空和割包開鎖的絕技。」
「他的名字,」盜賊導師說,「叫洛克·拉莫瑞,我打賭佩里蘭多教會將發現他,呃,不同尋常的熱情可以派上很多用場。」
「咱們可以從你最近這次罪過開始。有一條律法是陰影山的兄弟姐妹們永遠不能違背的,但盜賊導師對我說,你壞了兩次規矩,還以為自己腦子夠靈,可以逃脫處罰。」
洛克用力點點頭。「他們的兵找到我們,把我們帶出了引火區。」
洛克鉚足了力氣,試圖把錢罐扳倒,他這才明白為何卡羅和蓋多要兩個人一起抬它。鎖鏈神文在錢罐底部推了一把,裏面的東西終於撒在洛克身邊的地板上。「弄成這麼沉,才不容易被人搶走。」鎖鏈神文說。
拉莫瑞搖搖頭。他的小圓臉上頭留著又臟又油的褐色劉海,番茄污漬黏在嘴巴四周,正變得越來越干,越來越不體面。盜賊導師用自己藍色破外套的袖口把這些污漬擦去,男孩沒有躲閃。
「第一,」他說,「你們來在這裏,是因為我花了錢。我花了不少錢,趕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你們。我可以保證,你們剩下的小夥伴肯定全都落在了奴隸販子手裡。孤兒沒有別的出路。沒地方收留你們,也沒人照顧你們。衛兵會拿你們換酒錢,親愛的孩子;警官不會在報告中提到你們;而衛隊校官更是懶得操心。」
「但……」洛克伸手從銅板堆中拿過盜賊導師扔下的小包(一個紅銹色的皮袋),遞給鎖鏈,「如果是你花錢把我買了下來,為何我過去的主人還會留下一份供奉?」
「沒錯。盜賊中的祭司,祭司中的盜賊。卡羅和蓋多遲早會走上我的道路。假如你配得上我花的那幾個銅板,那麼總有一天也會成為十三神的祭司。」
神父探詢的目光再次落在洛克身上,男孩猜測自己應該說點什麼。
那些不肯張嘴的人,會被大孩子們大頭朝下拎起來,直接把生薑油灌進鼻孔。這種事任何人都不會嘗試兩次。
「他的祝福會賜給那些出於心中虔誠善意,保護和養育卡莫爾孤兒的人們;他們的善舉不是出於冷血的貪婪,而是無私的好意!真正的祝福,」他用嘶啞的聲音熱情洋溢地說,「將賜給卡莫爾城這些柔弱可憐的孤兒們的保護者!」

6

盲眼祭司良久無語,陷入沉思。「還請原諒,」他最終說道,「但經驗告訴我,面對你突如其來的慷慨厚意,我應該立刻抽出武器,把背靠在牆上,以免被人偷襲。」
「我帶來了咱們談過的那個男孩,神父,」盜賊導師故意提高音量,如若過路的幾個行人有心聆聽,就都能聽見,「我已盡量讓他為,呃,侍僧的入會試煉做好準備。」

5

說到他自己的訓練,洛克到陰影山來的第二天就開始走街,而且馬上被分進托兒們的行列(他估計這有些懲戒的意味)。第二個月結束時,洛克的技巧已經確保自己可以晉陞到扒手階層。這被視作組織地位的提升,但洛克在有權離開托兒隊伍后,似乎仍然喜歡和他們一起工作。此等怪事整個陰影山也就他一個。
「抑或像薩貝莎那樣的生意?」祭司用深沉渾厚的語氣,逼得盜賊導師把反詰直接咽回肚裏,「我敢說你肯定記得,為了買她我被颳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過世老母親的那對膝蓋骨了。我真該用銅板付賬,然後看著你把它們拖走。錢袋上準會裂出個大口子。」
「跟上次你差點讓我提前邁進墳墓時不同,這樁事我沒法出錢擺平。不過感謝諸神,我也用不著這麼做,因為這場亂子實在太大。黃號衣們昨晚打懵了兩百多人,這才搞清根本沒人染病。公爵出動了該死的正規軍,差點用火油給窄巷區來了個大清洗。如今你臉上沒掛著驚異的表情漂在鯊魚肚子里,只是因為一個緣由,我是說只因為一個緣由:那就是祖靈玻璃藤只剩一堆灰燼。誰也不知道在它變成一堆灰燼前,少了什麼東西。除了咱們以外,誰也不知道。
「是的,主人。」
「想笑就笑吧,」盜賊導師說,「關鍵就在這兒。」
「過段時間,」鎖鏈神父插話進來,「你就能通過我在他們屁股上踢出來的凹痕數量分辨這兩個人了。其中有個小子總能設法搶佔先機,多挨幾腳。」他站在洛克身後,將寬大厚重的雙手放在他的肩頭。「獃子們,這是洛克·拉莫瑞。你們都看到了,我剛從你們過去的恩主——陰影山的主人那裡,把他買了下來。」
「對。」盜賊導師緩緩頷首,最終說道,「我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對於這項我們更習慣用隱語暗指的磨鍊進取心的活動,你似乎有著特別,嗯,僵化刻板的看法。當然,我倒不覺得你會在乎這些。你叫什麼,孩子?」
「這我喜歡,」他輕聲說,「我該怎麼做?」
「當然怕,」鎖鏈神文用手捋著雜亂濃密的鬍鬚,「我怕他們怕得要死。但我剛才說過了,我是祭司,只不過並非佩里蘭多的祭司。我身為謙卑的僕人,侍奉的是無名第十三神,盜賊庇佑者、詭詐看護人、全能的恩主、必要託辭之父。」
「那我就直說吧。其他托兒整天跑去看你表演,而不是完成他們該死的任務。我可不想養活一個私人巡迴劇團。讓我的孩子們別再玩這些快活的小把戲,回去干自己的活兒;你也少給我出風頭。」
男孩點點頭。
「沒有……這是什麼?」
一座巨大的玻璃拱橋連接著陰影山的西北角和又長又寬闊的神廟區的東端。在大橋頂端,盜賊導師駐足北眺,望過恬靜區那些灰暗的房舍,望過湧入安傑文河迷霧繚繞的水流,一直看向阿瑟葛蘭提群島上華美陰涼的座座宅邸和樹木掩映下的白石大道,高入雲霄的五塔就矗立其間。
「正經事,」他高聲說,「三件正經事。」
盜賊導師(顯然當時他還沒有得到這個稱號)在人生的低潮期,也曾居住在這樣一個墓坑。當年他不過是個可憐的怪人,只剩九根斷指的小賊。
所以奴隸販子捉走了一些,單純的愚蠢又取走部分性命。飢餓和隨之而來的疾病也是常見結局,那些缺乏勇氣或是技巧,無法在周遭市井中混出一片天地的孩子多半會走上這兩條路。當然,有勇氣但沒技巧的孩子通常會被吊在耐心宮前的黑橋上。公爵的治安官們會用對付成年人的繩套料理這些蟊賊,把小傢伙們拋下橋時,還會特意在腳踝上綁點重物,幫助他們體面地掛在那裡。
洛克性格孤僻,在山上沒有朋友,但在托兒方面卻是天生的藝術家,這種把戲會讓他煥發生機。洛克熟練運用嚼過的橘子果肉冒充嘔吐物:其他托兒只會簡簡單單地捂著肚子哀號,而他卻能把一嘴橙白相間的溫熱漿汁噴在選定的肥羊腳上,以此增加表演效果(要是趕上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對方的裙邊或褲腿也難以倖免)。
「坐吧,孩子。我先跟你念叨念叨此處的情況。」鎖鏈神文舒舒服服地坐在潮濕地板上,雙腿一盤,若有九*九*藏*書所思地盯著洛克。「你的前任主人說,你可以做簡單加法。是真的嗎?」
引火區孤兒走進山頂陵墓黑暗的入口,途經木架支撐的通道。道路兩旁的鍊金燈球閃爍著銀色冷光,霧氣黏稠的觸手追逐著他們的腳踝。陰影山孤兒們從四下的暗室小窩裡窺視著他們,目光冷漠,但充滿好奇。通道中濃稠的空氣充滿屎尿臭味——引火區孤兒很快就要在這方面作出自己的貢獻。
從那以後,一切歸於平靜。
「諸神啊。真是個悲慘的故事。」作為一名盲眼祭司,他戳向盜賊導師胸口的手指未免太快也太準確。「所以你就想找個笨瓜,把自己的良心枷鎖甩給他。」
「他們同意了?」
引火區孤兒們大吃大喝的同時,陰影山原住民都聚在周圍觀察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很快大廳中就擠滿了人,空氣更加凝重。宴席進行下去,最終所有食物都被席捲一空。黑私語的倖存者們嘬乾淨手指上最後的醋汁和油脂,警惕地觀察著盜賊導師和他的臣民。盜賊導師像是接到了開場的信號,豎起三根彎曲的手指。
「明天,也許我是蓋多。」另一個人說。
「我只想要你干點小事兒,拉莫瑞。我只要乾淨利索的小活兒。我要你這兒偷一個錢包,那兒摸半根香腸。我要你把野心吞下肚,像一頓難吃的晚飯那樣拉出去,在接下來的一百萬年中老老實實做個審慎的小托兒。你能幫我這個忙嗎?別再扒黃號衣,別再燒酒館,別再惹起他媽的騷亂。假裝跟你的兄弟姐妹們一樣,只是個沒頭腦的小賊。明白嗎?」
從五塔的頂峰到防波堤巨大光滑的黑色表面,再到石板色水波下的人造暗礁,卡莫爾城中每片祖靈玻璃的每個表面都放射著偽光。很久以前建設這座城邦的神秘生靈們遺留下了這些奇異物質。每天晚上,當西方地平線最終吞噬太陽之後,眾多玻璃橋樑就會變成螢火的絲線,無論是玻璃塔、玻璃大道,還是奇妙的玻璃雕像花園,都會閃爍出絳紫、碧藍、橙黃和珠白的微光,星月也為之褪成暗淡的灰色。
陰影山孤兒排著隊跟在盜賊導師身後走進通道,吹滅了手裡詭異的藍色燭火,只剩下牆燈的銀色光芒。
「哎呀呀,但她可不一般。而這個男孩,也很不一般,」盜賊導師說,「他有你買下卡羅和蓋多后,要我幫你尋覓的一切優點;還有薩貝莎身上你所鍾愛的所有長處!他是卡莫爾人,不過是個雜種。瑟林和韋德蘭的混血兒。充盈在他心中的盜竊欲,就像大海里的魚尿一樣多。另外,我甚至可以給你……給你打個折。」
「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你們,親愛的引火區珍寶。」盜賊導師張開雙臂微笑起來,露出一口黑如沼澤臭水的爛牙。「但是,當然了,也有些責任必須說清。咱們這兒一直是有借有還,有付有償。食物不是從我屁|眼裡冒出來的。尿壺也不會自己倒空。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嗯。也就四銀梭倫多一點。今天收成不佳,但也比我見到過的其他任何種類的偷竊強多了。」
鎖鏈敏捷地把長牙塞回紅皮袋,用纖細棉繩把它系在洛克脖子上。「你要戴著它,」老人說,「直到我認為你表現良好,可以把它取下;或是我決定運用它賦予我的權力……就這樣!」神父伸出兩根手指,在洛克喉嚨前虛劃一下,「把它藏在你的衣服下面,每時每刻緊貼皮膚,好提醒自己今天晚上差點,差一丁點,就被割開了喉嚨。如果盜賊導師的復讎心比貪慾略多一分,你現在肯定已經漂在海灣中了。」
「但……你說你什麼都知道了。」
盲眼祭司撓了撓長滿灰色胡楂的下巴。「不是鬼扯?」
男孩默默想了一會兒。
騷亂警鼓已然敲響,召集警衛們前來。而隱約的笛聲又在鼓點間響起,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召喚著公爵的拾屍鬼——隔離衛隊。
坊間相傳,鎖鏈神父已經有十三年沒有踏足於神廟門階之外。作為對慈悲之父、賤民之主佩里蘭多虔誠敬奉的標誌,他用既沒有鎖頭也沒有鑰匙的鐵鐐把自己鎖在內殿牆壁上,又請來一名醫師當眾剜去了自己的雙眼。
他等手指慢慢長好后(只能算勉強長好,因為大部分手指永遠變得好像連折兩次的斷枝),逐漸把自己狡詐的智慧,傳授給和他一起躲避苦雨和警衛的臟孩子們。他們的人數與日俱增,收入也水漲船高,便開始在老墳場潮濕的石室中為自己開掘更大的空間。
新來的孩子都沒有說話。
檢疫隔離制施行到第五天時,引火區已經沒有凄慘的叫聲,也無人試圖穿越運河,所以它並未像以往瘟疫之年那樣,遭遇和區名相同的命運。到了第十一天,隔離解除,公爵的拾屍鬼們開始清查現場。過去生活在引火區的四百名兒童中,撐過這些天的大概只有八分之一。他們已經為了自身安全結成團伙,也在沒有大人的情況下,學會了殘酷的人生法則。
「諸神啊,」盜賊導師輕聲說道,「哦,諸神啊。你可能剛給咱們捅了個大婁子,洛克隨你父親·拉莫瑞。天大的婁子。」

「而你顯然還不傻!」鎖鏈高喊一聲,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以至於膝蓋發出幾聲悶響。他像只準備起飛的小鳥那樣揮舞著戴銬的雙手。「卡羅!蓋多!把這操蛋玩意從我腕子上拿掉,咱們好數數今天的供品!」
「是個死亡標誌,狼鯊的牙齒——巴薩維大佬的私人印記。他是你前任主人的老闆。當然了,也是你我的老闆。這東西意味著你是個頑固不化冥頑不靈的小癟三,以至於盜賊導師必須面見大佬,買下殺掉你的許可。」
「如果他能擁有,」神父沉聲說道,「真誠、悔悟、正直和受戒的品行,就再好不過了。但毫無疑問,在你無微不至地照料他時,肯定以身作則地將這些高貴品德注入了他的心田。」神父擊掌三次,「孩子們,咱們今天的工作結束了。把卡莫爾城好心人們的奉獻收拾起來,將咱們期待已久的侍僧帶進神廟吧。」
「哦,咱們這座山上有不少雜務要做,別的地方也有很多小事兒需要處理。其他工作……精巧的工作,不尋常的工作,好玩又有趣的工作。工作場地遍布全城每個角落,有些是日班,有些是夜班。它們需要勇氣、技巧和,哦,判斷力。我們很希望你們能為這些……特殊任務提供幫助。」
盜賊導師發現洛克的所作所為後,立刻晉見卡莫爾城的大佬,得到處決的許可。他只是事後靈機一動,才又跑來見盲眼祭司,並非出於慈悲,而是為了爭取最後那點蠅頭小利。

「行了,孩子。咱們就別再侮辱對方的智力了。人這一輩子有三個對象永遠無法愚弄——典當商、妓|女和你媽媽。既然你媽媽已經死了,我就要取代她的位置,所以少跟我胡扯。」鎖鏈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你很清楚自己到底幹了什麼,讓盜賊導師如此不滿。」
瘟疫對盜賊導師來說是莫大的機遇,而這些引火區孤兒所經歷的,正是他最鍾愛的那款疫病——「黑私語」。它突然降臨在引火區,來源無從追索。檢疫隔離制及時建立起來(任何試圖乘小船穿越運河或是逃跑的人,都會在長箭下安息),除了不安感和妄想症以外,其他城區的市民們沒有受到任何侵擾。「黑私語」對任何十一或十二歲以上(這是醫生們所能作出的最準確的估計,因為瘟疫並不想遵守任何過於嚴格的規定)的人來說,意味著痛苦的死亡。但更小的孩子們只需要忍受幾天腫眼泡和紅臉蛋,並沒有旁的害處。
「他說我不夠……審慎。」
「衛兵,」洛克低聲說,「幾個衛兵找到我們,把我們帶出了引火區。」
「你是說,」他用尖細的嗓音說道,「要我們去偷東西。」
老人低頭看著小男孩,良久無語。一些陰影山孤兒們捂著嘴咯咯笑出聲來。
「我給你帶了樁生意來!」盜賊導師開門見山的態度,讓人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陰影山是卡莫爾歷史上第一處貴族墓園,它絕佳的地理位置,保證了那些曾經腦滿腸肥的屍骨不受鐵海鹹水的侵蝕。但光陰荏苒,在墓穴雕刻匠、殯葬業者和職業抬棺人的家族間,勢力平衡也在悄然變化。埋葬在陰影山的貴族越來越少:因為附近的私語山提供了更大的空間和更華麗的碑石,價錢雖高,但還算合理。幾十年來的戰爭、瘟疫和宮廷陰謀,導致上陰影山憑弔先人的貴族家系日漸衰微。最終,只有在學徒期間要睡在墳墓中的艾贊·基拉教會祭司們,還會定期造訪此地。除此以外,就是些無家可歸的孤兒,整夜蹲在殘破墓坑的黑暗和塵灰中。
拉莫瑞的個頭和年紀,在這群孩子里是最小的;他也就五六歲,髒兮兮的皮膚下包著一把骨頭,還有瘦巴巴的關節。盜賊導師根本就沒選他。拉莫瑞只是跟上其他人的隊伍,彷彿本就屬於他們。盜賊導師不是沒有察覺,但對他來說,一個免費的孤兒也是筆不容小覷的橫財。
偽光時分就此降臨。
洛克把腦袋從一堆堆銅板前抬了起來,他瞪大眼睛,幾乎流出眼淚。「一切?」
「我叫洛克,」他最終說道,「隨我父親。」
之後的幾個小時中,盜賊導師只是https://read.99csw•com在發獃。
「看來你自己照顧自己已經有段時間了。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可能還會為你在山裡贏得幾分尊重。只要我能找些法子,考驗考驗你……」
實際上,洛克頻繁上演這些精彩的托兒節目,以至於盜賊導師又找他進行了一次私人談話(這是在洛克用一柄小刀三兩下割開某位年輕女士的裙子和胸衣之後)。
卡莫爾城有句古諺:人類靈魂中唯一的常態就是無常。萬事萬物都有時過境遷的一天,就連塞滿屍體的小山這麼實用的東西也不例外。
「當然了,孩子。我說過我是個賊,對吧?不是你過去常見的那種賊。檔次更高。整個卡莫爾城到處都是胡跑亂撞,最後讓人弔死的傻瓜蛋。這是因為他們以為偷竊是用手乾的活兒。」鎖鏈神父說著啐了口唾沫。
但第七十七森多瓦尼年取代了第七十七莫甘蒂年,儘管洛克成功隱瞞了自己的行動,沒讓盜賊導師發現。但在一次特殊情況下,他還是華麗地破壞了審慎戒條。

依據傳統,偽光時分是卡莫爾城諸神廟敞開大門的最後一個小時。對於擺放在衰敗的佩里蘭多神廟門階上的銅錢罐來說,這也是斂財的最後時機,盲眼神父可半點不想浪費。
「我想也是。我最親愛的孩子……你不是在這場瘟疫中,嗯,失去父母的,對嗎?」
「而且,」他繼續說,「現在引火區的隔離已經解除,卡莫爾城裡每個奴隸販子和想要成為奴隸販子的人都會變得特別躁動,特別警醒。你們要是想走,隨時可以離開這裏。但我百分之百保證你們很快就會變成孌童雛妓,或是和船槳拴在一起,就這樣度過餘生。」
「幫幫我,先生。」他低聲哀求著一名嚇傻了的保鏢。與此同時,賭客、酒保、妓|女和竊賊們全都放下手裡的活計,向這邊望了過來。「幫幫我。爸爸媽媽都生病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家裡只有我還能動……您得,」他吸了下鼻涕,「幫幫我!求您了,先生……」
至少這是洛克想讓人們聽到的台詞。只可惜那沒心沒肺的保鏢鉚足力氣尖叫了一聲:「私語!黑私語!」祖靈玻璃藤內勢不可擋的大奔逃由此爆發。像洛克這種體型的孩子絕不可能在隨之而來的恐慌和推搡狂潮中倖存,但他臉上的病容卻比任何盾牌都管用。骰子噼噼啪啪落在桌面,紙牌如落葉飄零;馬口鐵酒杯和盛啤酒的油皮杯掉在地板上,潑灑出廉價酒水;桌子翻倒在地,凝視佬們被肆意踩踏,匕首和棍棒也被掏了出來,以便催促前面的人趕緊往外跑。混亂的人潮從所有出口向外奔涌,只有洛克佔據的那道門無人問津。他還站在門洞里,徒勞無功地哀求著(或者說表面上哀求著)尖叫逃跑的人群。
「這破破爛爛的小後台根本不是真正的神廟,就像你的老家也不是真正的墳墓。」鎖鏈笑了兩聲,「咱們是另一種賊,拉莫瑞。欺騙和誤導是咱們的工具。咱們可不相信什麼苦幹實幹,憑藉一張假面和幾句漂亮的謊言,效果要好得多。」
「扒一次,就跑,」他的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說,「扒兩次,上弔!」
說完這話,鎖鏈猛地把頭一仰,洛克不由自主地向後跳開。神父的鐵鏈叮噹作響,他舉起戴銬的雙手,捏住蒙眼布,興奮地把它扯掉。洛克倒退一步,暗自猜測沒有眼珠的眼窩該是個什麼樣子。但神父的雙眼完全正常。鎖鏈只是在鍊金燈球的強光照射下眯起眼睛,揉了幾下。
「審慎,」鎖鏈重複道,「這是個好詞兒。的確沒錯,你不審慎。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在這個問題上,很多人都可悲地被誤導了,我親愛的孩子,這可真是有趣。如果願意的話,你不妨這樣想,十二神碰巧有個叛逆的小弟弟,他獨有的領域碰巧是你我這樣的盜賊。儘管十二諸神不許世人吐露或是聽聞他的名號,但他們對他那股特立獨行的壞勁兒還有些若即若離的感情。因此,像我這種鬼祟的老騙子,才能大言不慚地坐在更受世人尊敬的佩里蘭多神廟門口,不用擔心會被天打雷劈或是鴉群啄碎。」
日間從鐵海吹拂而來的公爵風已然轉向;和往常一樣,悶熱的劊子手風統治夜空,夾帶著濃郁的農田氣息和腐敗的沼澤臭味,從陸地吹向海洋。
「你怎麼能……你怎麼能冒充祭司?」洛克說著將完好的銅板摞在一起,又將散碎的銅角子攏成小堆,「你不怕諸神降罪嗎?不怕佩里蘭多的怒火嗎?」
「快走,我的寶貝,我的珠玉,我的新寵,快跟上。」盜賊導師一邊柔聲細語地說著,一邊輕輕推動走在最後的孩子,催促大約三十名引火區孤兒走過煤煙橋。「這些光芒只是你們的新朋友,特來指引上山的道路。快走,我的珍寶。夜幕不等人,咱們還有很多話要談。」
「金錢會讓人心情愉快,鎖鏈。我往那些錢袋裡填滿了銀幣,幾乎都快撐破了。然後我又給那個小隊的每個人塞了五六天的酒錢。我們說好了要為巴薩維大佬的健康喝上幾杯,而且全都認為他絕對不需要被,呃,某些芝麻蒜皮的爛事打擾。比方說他忠誠的盜賊導師闖了禍,讓個五歲大的小崽子破壞了見鬼的和約。」
盜賊導師走到神廟門前,拾階而上。他特意在石板上敲了敲腳後跟,向對方示意。
洛克很快就發現,陰影山小社會被嚴格劃分為兩個群落:走街和扒窗。後者人數較少,相對獨立,乾的全是日落後的營生。他們爬過屋頂,溜下煙囪,捅開鎖頭,鑽進窗洞。所偷之物從錢幣珠寶到無人看管的廚房中的豬油塊一應俱全。
「如果這崽子如此不服管教,你幹嗎不給他捶打點記性進去,等長到適合出售的年紀再說?」
大鬍子神父用兩根手指敲了敲太陽穴,接著咧開大嘴,又敲了敲自己的牙齒。「腦袋和大嘴巴,我的孩子。腦袋和大嘴巴。十三年前,我把自己的屁股種在這裏,從那以後卡莫爾城這些虔誠的笨伯一直出錢餵養著我。而且從安伯蘭到塔爾維拉都知道我的大名。當然我這麼做,主要還是為了這些冷冰冰的錢幣。」
盜賊導師的孩兒們全都拿著蠟燭,清冷的藍色火光刺透河霧銀色的簾幕,如同街燈透過沾染煙灰的窗口放射出的光芒。一條幽魅的光鏈蜿蜒崎嶇直通山頂,經過座座墓碑和葬儀小徑,穿越煤煙運河上寬闊的玻璃橋樑,在仲夏夜卡莫爾城瀰漫出的溫熱霧氣中若隱若現。
洛克只是盯著他,腳底下蹭來蹭去。
幾個月過去了。帕西斯月換變成了菲斯托,又換成奧瑞姆。夏季的和風細雨讓位給冬季的凄風苦雨。城邦之父、套索與泥刀之君莫甘蒂第七十七年取代了甘朵羅第七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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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訣竅在於,我親愛的孩子們,別像野狗一樣蹭對方的腿腳,也別像迷路的小孩那樣抓他們的手。跟肥羊之間半秒鐘的實際接觸已然太久,絕對太久。」盜賊導師假裝有條套索勒住自己的脖子,還把舌頭吐了出來。「對你們來說,有三條神聖法則可謂生死攸關。第一,永遠要保證肥羊的注意力已經被托兒或是某些完全無關的鳥事兒引開,比方說一場鬥毆或是房子失火。火災對咱們的工作來說是莫大的福音,一定要珍惜。第二,即便肥羊已經分心,也要保證最小程度,我他媽說的是最小程度的接觸。」他把自己從不存在的繩套中放開,露出一臉壞笑,「最後,一旦得手就馬上離開,哪怕你的肥羊蠢得好似一堆石頭。我是怎麼教你們的?」
「這就引出了我要說的第二點。你們周圍所有這些小夥伴,」他比了比靠在四壁上的陰影山孤兒,「隨時都可以離開這個墓穴,而且幾乎想去哪兒都行,因為他們在我的保護之下。我知道,」他換上嚴肅的表情,「就我個人而言,看起來不是特別唬人;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有些位高權重的朋友,親愛的孩子們。我的話是由這些朋友擔保。只要有任何人,比如說一個奴隸販子,膽敢碰陰影山孩子們一指頭,哦,那報應會來得很快,而且會令人滿意得,嗯,殘酷無情。」
「啊。放心吧,我的確買下了你,而且價錢很便宜。至於這個,可並非什麼供奉。」鎖鏈解開袋口,把裏面的東西倒進手心裏。那是顆白色鯊齒,跟洛克的拇指一般長。鎖鏈拿著它沖男孩晃了晃:「你以前見過這種東西嗎?」
三十一名引火區孤兒中,有八人在盜賊導師那些精巧又有趣的任務中略遜一籌,被吊在耐心宮前的黑橋上。現實就是如此;而倖存者們全都忙於分派給自己的精巧又有趣的任務,根本無暇他顧。
盜賊導師等待著,等到他們被人從寂靜不祥的老城區領出來。
二十年後,拉莫瑞跟引火區孤兒們一起走進這個王國。這天晚上,他們眼前的墓地只剩下堆在老墳上面的一層泥土。主要的墓穴之間已經挖出龐大的通道網路,夯實的牆壁上嵌有條條承重柱,好似早已死去的木龍的肋骨。當年的「住客」們已經被悄悄掘出,扔進海港。陰影山如今是一座小賊們的蟻穴。
每個孤兒從城中回到九-九-藏-書墓地時,都會被一名更大更壯的孩子搜身。所有偷來撿來的東西都經由小霸王們的階級次序層層上交,最終落到盜賊導師手中。他會根據每天的進項,在心中那份異常準確的清單中勾掉一個個名字。掙到錢的有飯吃,沒掙到的當天夜裡就要加倍努力練習。
窄巷區位於城中貧民窟的最北端,是個由窩棚陋室組成的谷地。形狀類似腎臟,又像是個巨大的圓形劇場,中央地段比外緣矮了四十多尺。這個沸騰的大碗中冒出數不清的廉價房舍和沒有窗戶的商鋪,一排排屋子逐漸向內傾斜。殘破的牆壁擠著牆壁,霧氣瀰漫的巷道疊著巷道,整個窄巷區就沒有一片平地可供兩個人並肩而行。
鎖鏈神父跪下后,差不多跟洛克一樣高。神父向他張開雙手,洛克走近兩步,靜靜等待。神父皺了皺鼻子。
「聽著,洛克隨你爸·拉莫瑞,」盜賊導師說,「你大可放心,這次沒有生薑油。但如果你能讓自己的表演迅速從娛樂作用回歸到實際效果上來,我將不勝感激。」
「讓良心滾一邊吃屎去吧,鎖鏈。我談的是利益,你的還有我的。我不能留下這孩子,所以你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絕對物美價廉的打折貨。」
卡莫爾城八萬八千條靈魂會不斷產生出大量廢物,其中就包括相當一批流離失所、毫無用處的棄兒。當然,奴隸販子會帶走一些,強行拖去塔爾維拉或是傑里姆群島。嚴格來講,奴隸貿易在卡莫爾城是非法行為,但如果根本沒人能為受害者申冤,那這種行為也就被默許了。
洛克一言不發,始終注視著那幾座宏大的玻璃高塔。塔群后的天空逐漸褪色,藍白色的星辰緩緩放亮,落日最後的餘暉消失在西方,宛若一隻巨眼最終闔上。
雖然明明知道神父雙目盡失,又裹著蒙眼布,但洛克可以肯定,當他和盜賊導師經過廣場走向神廟時,鎖鏈神父的腦袋朝這邊轉了過來。
盜賊導師試圖擠出一臉似有還無的真誠,但這表情卻很彆扭地僵在臉上。他特別誇張地聳了聳肩,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這孩子,嗯,有點麻煩。不過這些麻煩只有在我這兒才會出現。如果到你手上,我相信它們會,呃,消失得無影無蹤。」
盜賊導師小小地盤的中心,是一處溫暖巨大的廳堂。大概有兩人多高,三十碼寬,三十碼長,地面泥土堅實。一把磨光上油的黑色女巫木高背椅,就靠在大廳遠端的牆壁上。盜賊導師坐了上去,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
不出兩年,他就要懇求盲眼祭司鎖鏈神父把拉莫瑞從自己手中帶走;同時還得磨快匕首,以防祭司拒絕。
久而久之,就連那些舌頭灼傷咽喉紅腫的孩子,也學會了掏兜割包和從粗心大意的商販貨攤上「借東西」的入門技巧。盜賊導師不遺餘力地把緊身上衣、馬甲、禮服大衣和各種腰包的構造教給他們,同時還會緊跟風尚,任何剛出碼頭的新式衣物都逃不過他的法眼。孩子們就這樣學會了什麼東西可以割走,什麼可以扯下,什麼只能靠靈巧的手指逗弄出來。
鎖鏈目光一凜,讓男孩覺得剛才試圖狡辯實在很不明智。洛克局促不安地撥弄著裝有死亡標記的皮袋。
「差不多吧,但這就像是說一桶火油跟一撮紅胡椒粉類似。儘管諸神塞進你腦袋裡的常識,還不如他們給一根蘿蔔的多,但我花錢把你買了下來,正是因為咱們這個特殊的行當,我的孩子。你說起謊來天花亂墜。你比雜耍藝人的脊梁骨還不老實。只要我認為你值得信賴,就肯定能讓你有所作為。」
洛克走到坐在高背椅寶座上的盜賊導師身旁。新來的孩子們站起身,沒頭蒼蠅似的瞎晃,直到陰影山大孩子揪住他們的衣領,給出簡單的指示。沒過多久,洛克和陰影山的主人就如願以償地獨自留在大廳中。
「我的孩子,」盜賊導師說,「通常新兒女們剛來陰影山時,我都要訓練他們打消抵觸情緒。你知道什麼是抵觸情緒嗎?」
在那以後的一段時間中(在洛克恢復了語言能力,也能正常呼吸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盜賊導師每天晚上都會在陰影山坑道迷宮中遊逛,身上裝滿錢袋、絲綢手帕、項鏈、金屬扣和其他十幾種值得偷的零碎。孩子們會從隱蔽處出擊,或者製造意外事件伺機下手;讓他發現或者逮到的人要當場接受處罰。對於這些訓練遊戲中的失敗者,盜賊導師並不會施以拳腳,而是強迫他們喝下一瓶沒兌水的生薑油。其他孩子們則圍在四周,呼喊叫囂,嘲弄不休。卡莫爾城的生薑油性子很烈(在盜賊導師看來),痛苦程度不遜於吞下灼|熱的毒葛灰。
「少來這套鬼把戲。」鎖鏈神父的話語中透出幾分尊貴威儀,「你們兩個剛剛主動請纓去做晚餐了。梨子加油浸香腸,給咱們的小兄弟準備雙份,聽見了嗎,洛克和我會處理錢罐。」
「引火區的孤兒。」大概是卡羅的人說。
祖靈玻璃在卡莫爾城到處可見,而五塔正是由這種神秘物質建成的最宏偉的建築。最小最樸素的迎晨塔也有八十尺寬四百尺高。這些光滑塔身的本色已經與西沉的日落紅光融在一起,塔頂間如蛛網般錯雜交織的纜索和貨籃,在深紅色的天空下依稀可辨。
在深邃的黑暗彷彿就要籠罩城市的那一瞬間,一種新的光芒漸漸升起,將夜幕推了回去。這光亮出自五塔的祖靈玻璃內部,也出自兩人所在的半透明玻璃橋樑之中。光亮每時每刻都在加劇增強,最終讓卡莫爾城沐浴在類似陰天一般的魔幻柔光中。
兩個白袍少年把錢罐放在地上,跑到一幅掛毯前。他們齊心合力把毯子掀到旁邊,拉動了一個隱蔽的裝置。內殿牆壁中某些巨大的機械裝置發出吱吱嘎嘎的響動,通向神殿門階的兩扇大門緩緩向內合攏。它們最終滑到一起,發出石塊相互摩擦的刮蹭聲,鍊金燈球突然變亮,綻放出奪目光彩。
盜賊導師輕輕捏了一下洛克的肩頭,然後主動將他推向石階上的盲眼祭司。那兩個白袍男孩抬著叮噹作響的錢罐從盜賊導師身邊經過時,他把一個小皮袋扔了進去,隨後攤開雙臂,以戲劇化的誇張動作鞠躬行禮。洛克最後看到他時,盜賊導師正甩開扭曲的雙臂和枯瘦的肩頭,邁著歡快的步伐走過神廟區,顯出一副卸下包袱,昂首闊步的氣派。
「看來盜賊導師對手下誓卒們的清潔問題還是不大注意。沒關係,這問題很容易糾正。現在只要把你的手給我就好了,像這樣。」鎖鏈用柔和而堅定的動作牽起洛克的一雙小手,讓他的掌心蓋在蒙眼布上。「好了……閉上眼睛,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讓你心中所有高貴思緒浮出表面——讓你豐沛的精神熱流通過清白純潔的雙手……啊,沒錯,就像這樣……」
「哈!哦哦哦,我早就嘗過你這條毒舌的獨特風味,鎖鏈,」盜賊導師假模假式地鞠了一躬,「讓你承認對他產生了興趣,就這麼難嗎?」
「這孩子乾的事,你都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起?」鎖鏈揉著蒙眼布上方的額頭,嘆了口氣,「該死。這種故事我似乎還真有興趣聽聽看。」
在陰影山孤兒們的記憶中,他們帶回來的貨品和食物是有史以來數量最多的一次。另外還有一大堆洛克始料未及的散碎銅子兒(他不知道耍骰子和玩紙牌的賭客們會把錢放在明面上,因為在陰影山,這是那些年齡最大,或是最受寵幸的孤兒們的特權,而他同這兩撥人根本不挨邊)。
兩個白袍少年快步走到他身邊,在鐐銬上動了些手腳。洛克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它們就已然鬆脫,噼噼啪啪落在地板上。鎖鏈神父小心翼翼地揉搓起鐐銬下的手腕,那塊皮膚白得如死魚肉一般。
又是一點頭。
「你還從佩里蘭多手裡偷錢?」
洛克既覺得害怕,又感到好玩。鎖鏈神父滄桑面容上的條條皺紋逐漸鬆弛,嘴巴也很快張大,似乎找到了什麼滿意的答案。
另一方面,走街的孩子們會在白天群體行動,出沒于卡莫爾的大街小巷、河道橋樑。年紀較大、經驗豐富的孩子(扒手)沖衣兜、錢袋和貨攤下手,而歲數較小、技術不佳的孩子(托兒)則負責轉移人們的注意力——哭鬧著要找虛構的媽媽,或是突然裝病,或者同時朝幾個方向瘋跑猛鑽,嘴裏叫嚷著「別跑!小偷!」,好讓扒手們帶著戰利品順利脫身。
「也就是說,別人早就告訴過他們,偷東西是壞事。而我需要讓他們克服這個想法,明白嗎?好吧,你似乎不需要這些訓練,看來咱倆會處得不錯。以前偷過東西,是嗎?」
「咱們去辦正事吧。」盜賊導師說。兩人沐浴在奇異的柔光之中,朝神廟區走去。
「我幹什麼了?」
拉莫瑞來到盜賊導師小王國的那天夜裡,陰影山老墳場擠滿了孤兒。他們靜靜站在墳地里,等待新來的兄弟姐妹被領進大陵墓。
一條碎石路向西延伸,通過一座石橋,穿越窄巷區進入綠意盈盈的瑪拉·卡莫爾拉贊區,祖靈玻璃藤酒館就趴在這條街上。這是一棟三層木質建築,久經風吹雨蝕,早已破敗不堪。里裡外外那些歪歪扭扭的樓梯至少每周摔壞一個酒客(實際上,還有個很火的賭盤壓的就是下一位摔破腦袋的熟客是誰)。出入此地的儘https://read.99csw.com是煙鬼和「凝視癖」——這幫癮君子會當眾把他們寶貴的藥液滴進眼球,哆哆嗦嗦地躺在那裡觀賞幻象,任由陌生人順走自己的財物,或者把他們當桌子使。
「啊,」神父繼續說道,「可憐可憐那些被殘酷的命運放逐到這個邪惡世界中的孩子吧,這世界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也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奴隸是他們的宿命!有些甚至更糟,不幸淪為玩物,被邪惡不潔的慾念玷污,陷入粗鄙下作、難以啟齒的生活。與此相比,成為奴隸都是一種幸福!」
「你是從哪兒搞來的?」

數十張難看的毯子鋪在地上,蓋住了泥土。一碗碗柴雞肉浸在杏仁酒中;柔嫩的長尾鯊魚尾裹在鹹肉里,泡在醋中;棕麵包用臘腸油調味。還有很多咸豆子和小扁豆,外加熟爛的西紅柿和梨。食物簡單平凡,但數量和種類如此之多,引火區孤兒們可是前所未見。他們立刻亂糟糟地撲了上去。盜賊導師露出寬容放任的微笑。
「二十七銅爵幣,我想是。」
當天夜裡,驚恐的酒鬼們一把火燒了祖靈玻璃藤。城市衛隊找不到一開始引發恐慌的男孩,數以百計的平民試圖逃離窄巷區。騷亂警鼓一直響到黎明,所有橋樑都被封鎖,尼克凡提公爵的弓箭手們乘著平底船把守窄巷區周圍的河道,隨身攜帶的箭支足夠堅持一夜有餘。
「但……世上只有十二諸神。」
神父跌跌撞撞走過門階,來到洛克面前,兩條鎖鏈拖在身後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那兩個守在錢罐旁邊頭戴兜帽的男孩瞥了他一眼,但什麼話也沒說。
「我們記得你。」大概是蓋多的那個人說。
他花了不少銀幣,買下最好的三十名孩童;又花了更多的銀幣買到拾屍鬼和警官們的沉默。他隨後把這些頭暈眼花、兩腮深陷、臭氣熏天的孩子帶入卡莫爾城水汽蒸騰的薄霧濃夜之中,走向陰影山老墳場。
盲眼祭司鎖鏈神父在卡莫爾城可謂家喻戶曉,就連洛克·拉莫瑞也聽說過他的名號。這個中年男子胸膛如公證人的桌案般寬闊,粗獷的面容上掛著一把鬍鬚,像是張毛絨墊。厚實的白色蒙眼布蓋住了他的額頭和雙眼,白色棉布法袍垂到赤|裸的腳踝,一副黑鐵鐐銬鎖在手腕上。鐐銬上連著沉重的鐵鏈,經過寺廟門階,穿過敞開的大門,一直延伸到室內。鎖鏈神父沖聽眾們揮舞雙手時,洛克可以看到這條鐵鏈幾乎完全繃緊。盲眼祭司已經處於自由活動空間的極限。
「我這麼說吧。那家酒館有個老闆。這個老闆為巴薩維大佬工作,就跟我一樣。這個酒館老闆向大佬繳錢,以避免發生『意外』,就跟我一樣。他一直都在付錢,按說不該遇到任何意外;但因為你的把戲,他撞見了個天大的意外。那麼,如果你聽懂了我的話,就應該明白。這麼說吧,用假瘟疫煽動一幫醉醺醺的狗東西把那地方燒成灰,可以說與審慎截然相反。現在你能試著猜測一下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嗎?」
「咱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孩子。」盜賊導師的語氣中沾染了幾分異樣的感傷,「就在我的橋上。很少有人走這條路上陰影山,它可以說就是我的。」
「啊哈哈哈!」他最終朝洛克伸出雙手,大聲叫道,「我痊癒了!我痊癒了!我又能看見了!!!」
「哦哦哦,」神父輕聲呢喃,語氣中充滿熱情,「是的,是的,你的確有些天賦……有些力量……我能感覺到……它幾乎像是……一個奇迹!」
「也可能我們都想當卡羅。」首先發言的那人緊接著說。
兩個身材瘦削的男孩就坐在錢罐兩側,他們穿著帶兜帽的白色長袍,很可能也是孤兒。兩人用獃滯的目光注視著匆忙行走在眾神廣場和大路間的男男女女,偽光那怪誕的色彩似乎在他們空洞的眼眸中燃燒。
「規矩只有幾條!你們很快就能全都學會。此時此刻,你們只要記住這一點就行了:幹活的,有飯吃;吃飯的,要幹活。這就說到了工作問題,我的第四個——哦,天哪。孩子們,孩子們。幫這個迷迷糊糊的老傢伙一個忙,想象他舉起了四根手指。這就是我要說的第四點。

2

「有人過來了,」鎖鏈神父說,「兩個人,我的耳朵是這麼說的!」
雙胞胎嘴裏譏笑兩句,又沖他們比了個粗魯的手勢,隨即鑽過門帘,消失不見。洛克可以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沿著某種樓梯向下移動,鎖鏈神父示意讓他坐到銅錢罐旁邊。
盲眼祭司啐了口唾沫。「就當卡羅、蓋多和薩貝莎可能需要個新玩伴,或者至少要個新沙袋吧。就當我願意花三個銅板外加一碗騷尿,換你這不可思議的神秘小子吧。這孩子到底有什麼麻煩?」
「呃,嗨,」洛克說,「你們誰……是誰?」
男孩盯著自己的腳丫,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對天發誓。」盜賊導師把手伸進破得不能再破的上衣前襟,掏出個系著上好皮繩的小袋,袋子上染著乾涸血跡般的紅銹顏色。「我已經見過大老闆,得到了這份許可。我會給他上節牙齒課——脖子上開個口,扔進海里餵魚。」
男孩似乎在冥思苦想。
「你可以從講故事開始。我想聽聽你在陰影山幹了什麼。你到底攪出什麼狗屎事兒,惹惱了盜賊導師。」
起初,他跟陰影山孤兒們的關係半是欺凌半是乞憐。出於潛意識裡對領袖人物的需求,孩子們沒有讓他死在睡夢中。另一方面,他也開始不情不願地把自己的手藝傳授給眾人。
「我飛奔回引火區哨卡,親他們的屁股和靴子,直到嘴唇發黑。我跟當值的衛隊校官解釋說,有個新入夥的小菜鳥還不懂卡莫爾城的規矩;隨後連本帶利把他們的錢袋還了回去,求他們寬宏雅量、高抬貴手、大人不記小人過等等等等。」
天空充滿漸漸晦暗的紅色,白日光輝只剩下西方地平線上緩緩落下的一縷金色。洛克·拉莫瑞跟在盜賊導師身後,行走在自己被拉長的陰影中。老人正帶著他前往佩里蘭多神廟,準備待價而沽。洛克終於明白了那些消失的大孩子們到底去了哪裡。
「他到陰影山來的頭一天晚上,就破壞了秘密和約,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雜種。」盜賊導師此刻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盲眼祭司那座神廟的屋頂花園中,手裡捧著盛在油皮杯里的紅酒。這是那種最酸的劣酒,味道幾乎像醋,但它標志著誠心實意的談判可能就要開始。「真是空前絕後了。」
困惑恐慌的窄巷區居民在街上越聚越多,洛克的小分隊穿過推推搡搡的人群,繞道瑪拉·卡莫爾拉贊區和煤煙區迅速返回山中。
「我還沒蠢到妄圖擋在你們和一頓美餐之間,親愛的孩子們。盡情吃吧,玩命吃吧。把失去的時間彌補回來。咱們稍後再談。」
「洛克,他媽的,拉莫瑞,你的問題,在於行事不夠審慎。你知道審慎是什麼意思嗎?」
這是機遇之父、錢幣與商業之主甘朵羅第七十七年的夏季。盜賊導師引導著孩子們凌亂的隊列,走過濃稠夜色。
盜賊導師猛地仰起頭來,好像有條蝰蛇把毒牙扎進了他的脊樑。老人難以置信地盯著兩個錢袋。「你從他媽的衛兵身上摸來的?從那些黃號衣身上?」
洛克感到大為驚詫,因為他從沒看過舞台表演,也沒聽過經驗豐富的雄辯家演說。這段叱責足以煮沸石頭上的積水;這番抗辯足以引發難以平復的羞恥感,令他心跳加速——儘管他自己就是個孤兒。洛克真想聽這個大嗓門的男人沖自己多喊兩句。

1

「麻煩在於,」盜賊導師說,「如果不能把這孩子賣給你,我就必須在他脖子上開個口,扔進卡莫爾港。而且今晚就要動手。」
「很不錯。朗朗上口啊,真的。好吧,洛克隨你父親·拉莫瑞,你過來跟我單獨聊聊。其他人可以解散了。這些兄弟姐妹會告訴你們今晚在哪兒睡覺。他們還會告訴你們,該到什麼地方清空這個、安置那個之類的……瑣事,希望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先把這個大廳清理乾淨吧,日後你們會有更多的工作。我發誓只要假以時日你們就會發現,小山外的世界送給我盜賊導師這個名號,是很有道理的。」
「手太不老實,」盲眼祭司思忖道,「手太不老實。我從沒想到,會從一個靠訓練小賊謀生的人嘴裏聽到這種怨言。」
「這是否讓你有了片刻遲疑,我的孩子?很好。仔細看看這東西,洛克。好好看,使勁看。它意味著你的生殺大權已被買下。我花了個打折價,從盜賊導師那裡得到你,同時也買下了這東西。它意味著即便尼克凡提公爵明天把你收為養子,宣布由你作他的繼承人,我仍然有權敲開你的腦殼,把你釘在木樁上,所有卡莫爾人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你其實沒……瞎。」他說。
「哦,這你可說錯了,」鎖鏈說,「我是祭司。只不過並非,哦,佩里蘭多的祭司。我的侍僧們不是佩里蘭多的侍僧。而你也不會成為佩里蘭多的侍僧。洛克·拉莫瑞,來跟卡羅·桑贊和蓋多·桑贊打聲招呼。」

3

洛克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