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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野心 第一章 堂·薩爾瓦拉騙局

第一部 野心

我有本領裝出笑容,一面笑著,一面動手殺人;
我對著使我痛心的事情,口裡卻連說「滿意,滿意」;
我能用虛偽的眼淚沾濡我的面頰,
我在任何場合都能扮出一副虛假的嘴臉。
——莎士比亞,《亨利六世》,第三幕

第一章 堂·薩爾瓦拉騙局

「好了,小蟲兒。」卡羅說,「我相信你有個完美的理由,可以解釋自己為何在桶里,以及我們為何要在這兒替你擔心得都快吐了。」
「我也這麼想,」卡羅說,「但新手和面瓜們更喜歡柔化馱馬。一言以蔽之,咱們的安伯蘭商人老爺就是這號人。」
今天上午,就在這場騙局的預熱階段,一切都是那麼稱心如意。就連一名年輕小賊因為首次參加大買賣而產生的躁動感,也無法破壞這份美好感覺。
小蟲兒將駁船撐到步行橋下方破敗的碼頭旁。有個人從拱橋淡薄纖細的影子中跳上碼頭,接著又滿不在乎地輕輕一躍,跳進駁船,小舟隨之微微一晃。此人跟金和小蟲兒一樣,身穿油跡斑斑的皮褲和一件粗棉襯衣。
「警官。」過了幾秒,小蟲兒接著說:「你的錢袋怎麼這麼輕。昨兒晚上風流快活去了,對嗎?」
「警官,」小蟲兒含混不清地說著,又有不少血水從他嘴裏流了出來(見鬼,他的舌頭疼得火燒火燎),「警官……」
「你們根本沒對我進行過什麼該死的道德教育。」
路匪換出一臉暴怒的表情:「什麼,公爵大人把這條街送給你了?再多走一步,我就勒斷這可憐蟲的脖子。」
堂輕輕揮手,似乎這樣便可以把話語從空氣中扇開。「我很抱歉讓他們跑了,費爾懷特先生。看來我是沒法為您主持公道了。卡莫爾城應為此向您致歉。」
「任何冒頭的東西。尼克凡提公爵和他的夜琉璃部隊。七髓王國的君主。趕糞車的小老太婆。只要是有可能干擾計劃的人出現,你就發出信號。也許你可以把平民引走。但如果是衛隊,哦,那咱們可以裝清白或是玩命跑。」
「小蟲兒,」卡羅說,「洛克是我們的兄弟,我們對他的愛無遠弗屆。但瑟林語中最危險的一句話就是『洛克肯定喜歡這手兒』。」
衣著華貴身材瘦弱的韋德蘭人長嘆一聲,明顯鬆了口氣。「奶油凍餡餅,沒錯。七髓河如此慷慨。格勞曼是我的隨從,我的秘書,我勤奮的左右手。唉,但他對於格鬥一竅不通。當然我在這方面更是汗顏。」陌生人又說起了瑟林語,他扭頭看向堂·薩爾瓦拉,不覺睜大了眼睛。「就像我為自己的莽撞無禮感到汗顏一樣。您肯定是一位卡莫爾城的貴族。」他深鞠一躬,比外國豪紳向同樣尊榮的卡莫爾貴族行禮時應有的禮數還深,看起來幾乎有向前栽倒的危險。
「能與您相識,是我的榮幸,費爾懷特先生。」堂·薩爾瓦拉向費爾懷特略一頷首。「可以允許我們幫這位朋友站起來,再把您送回旅店,以保證您不再遇到任何麻煩嗎?」
「哦,得了吧!」小蟲兒似乎相當不爽,「他以為我始終在桶里,怎麼會懷疑我?你們剛給了他一大筆錢,他怎麼會懷疑你們?天衣無縫!洛克肯定喜歡這手兒。」
「您會說韋德蘭語!」陌生人說起了自己的母語。在薩爾瓦拉聽來,似乎是非常地道。黑衣人把眼鏡重新戴好,沖自己的救星眨了眨眼。「這真是個奇迹,比我敢於期冀的還多。哦!格勞曼!」
薩爾瓦拉咕噥一聲,扭頭看了看那匹目光獃滯的柔化馬。「奇怪。您到神廟進行供奉時,總是帶著馬匹和貨物嗎?如果這些包裹真像看上去那麼充實,那我倒可以理解為何會引來這些無賴。」
「我對此深表遺憾,費爾懷特老爺,」卡羅說,「但至少我們已經為您盛大的遊覽活動準備好了駁船和馬匹。」
「……和五萬名歡呼喝彩的觀刑者。」
「這點小事兒用不著您插手,我的先生。」路匪說道,「只是些小小爭執罷了,純屬私事。」
為首的路匪二話不說,直接把手裡的商人扔向孔戴和堂。可憐的黑衣人驚叫一聲,緊緊抓住兩位救星。兩名蒙面歹徒沖向巷道后牆。孔戴錯身避過瑟瑟發抖氣喘吁吁的韋德蘭人,緊跟著追了過去。但對方既敏捷又狡猾。有根繩子掛在牆上,按一定間隔就打了些結;繩子很細,遠處極難看清。兩名匪徒爬了上去,迅速翻過高牆。孔戴和他的雙刃慢了兩秒。繩子上系著重物的另外一頭從牆后飛了過來,落在他腳邊,濺起一片淤泥。
「你就幹什麼?」
「十二諸神,我愛死這地方了。」洛克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敲打著大腿,「我有時候覺得,這座城市之所以存在,只是因為十二諸神肯定對罪惡青眼有加。扒手搶平民,商人搶任何可以愚弄的人,巴薩維大佬搶強盜和平民,小貴族幾乎搶所有人,而尼克凡提公爵時不時興兵遠征,把塔爾維拉和傑里姆人搶得屎尿橫流,更不用說他對自己的貴族和平民們也上下其手。」
「噁心死了,夥計,」洛克·拉莫瑞說著吐了吐舌頭,「你非得這麼幹嗎?你知道黑鍊金師們就是從這鬼東西的籽兒里提煉魚毒的嗎?」
在落地前那半秒鐘里,小蟲兒感到地面巨大的陰影在身下迅速逼近。與此同時,他突然看到一道黑影從福水神廟上空劃過。一道光亮美麗的黑影,個頭不小。一隻鳥?某種海鷗?除此以外,卡莫爾城裡可沒有這麼大的鳥,更不會像弩箭似的移動,而且……
「別擔心,」也許是因為盧卡斯·費爾懷特的作派,也許只是為了不引人注意,洛克略微壓低聲音說,「他非常重視對母親的追思。涉及遵守約定的問題,人類的良心有時就像維拉水鍾那樣好用。」
「隨你的便。」堂·薩爾瓦拉故意把手放在藍柄刺劍的圓頭上,「我和我的保鏢控制了這條小巷唯一的出口。我敢說等三尺鋼刃插|進你的喉嚨時,你應該還會為殺掉那個人感到欣慰吧?」
而說起五塔,這五座祖靈玻璃築成的巨峰,超脫于尼克凡提公爵轄下的卡莫爾城之上,正是他和五大家族的幽居之所。
「我全都記熟了!」小蟲兒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推撐竿,讓小船鑽入兩艘船舷高大的浮動花園之間,兩側都只留下幾寸空隙。茉莉和甜橙的香氣從上方飄落,小舟從一座花園上探出的枝條下方駛過。一位警惕的僕人從大船上望著他們,手裡拿著木杆,隨時準備把他們推遠。這些大駁船可能是要把準備移植的草木運送到某些貴族設在上游的果園去。

3

「當然。」蓋多迅速數出十梭倫,把這些閃亮的銀幣拍進男人張開的手掌中。「十枚為這木桶。另外一枚是為了忘掉這一切,嗯?」
「是個絕妙的理由,真的。」小蟲兒的聲音有些嘶啞,還微微泛著回聲,「你們會喜歡的。但是,呃,先告訴我遊戲進行得如何。」
他身穿安伯蘭式樣的黑大衣,用一排紐扣系得嚴嚴實實,從肩到腹的部分幾乎是緊貼在身上,自腰部往下卻突然脹大變寬。兩條配有磨光銀扣的黑皮帶系在肚子上。三層褶飾黑色絲頸巾從衣領處傾斜而下,在暖風中搖動飄擺。鑲邊灰褲管套在厚跟鯊魚皮鞋子上。黑緞帶鞋舌翻卷而出,像溫室花朵低垂的卷葉耷拉在腳上,看起來多少有些滑稽。小鑽石般的汗珠掛在他的額頭上。對於北方氣候區服飾風格的肆意入侵,卡莫爾城的夏天可不算友善。
「這是他在母親臨終前發下的誓言,」小蟲兒把撐竿插入河道,努力與水流角力,隨即又將船往前推了一下,「她在嫁給老堂·薩爾瓦拉后,仍舊信奉韋德蘭宗教。所以洛倫佐每周都要到韋德蘭神廟敬奉一次,然後儘快趕回家中,以免引來不必要的注意。見鬼,金,這些破玩意我早就記住了。如果你不信任我,那我幹嗎還要到這兒來?而且怎麼變成我一個人,把這艘傻船一路撐到集市上去了?」
如果從遠處觀瞧,洛克、金和小蟲兒很可能會被看作出租駁船上的三名船工,正懶洋洋地駛向維阿·卡莫拉贊河與安傑文河交匯處載貨。小蟲兒撐著船,逐漸靠近流動集市。像他們這樣的駁船、舟身細瘦的黑色划艇,以及各式各樣的破爛舟船逐漸擠滿河面。但並不是所有船都穩穩噹噹地浮在水面上,也並非每條都在船夫的掌控之中。
堂·洛倫佐·薩爾瓦拉離開神廟門廊,走到卡莫爾城正午時分炎熱發亮的潮氣之中,心不在焉地推想著一個剛剛跑過廣場的小賊,在「賣弄小聰明」這個概念上所受的教育。尖利的警哨聲在對面響起。薩爾瓦拉眯起眼睛,略帶好奇地看著遠處一個孤零零的城市衛兵。那人磕磕絆絆地跑過圓石小路,還不時撞在牆上;雙手緊抓著腦袋,似乎擔心它會飄離脖子,升上天空。
「令人敬佩,」洛克攤開雙手,露齒一笑,「我不早說過了嗎,他在對母親的承諾問題上,絕對不容有失。」
紅色塵霧從孤兒卷中爆出,小蟲兒就勢向左一滾,辣椒粉落在了距離他幾寸之遙的地方。那名警官就沒這麼幸運了,麻包打了個正著,那些辣如地獄烈火的玩意鑽進他的鼻孔,落入他的嘴巴,也直接灑在他雙目上。那人哽咽地擠出一連串悶濕嘶吼,顯然吃驚非小。他的雙手抓在臉上,整個人向後倒去。小蟲兒站起身扭頭就跑,將孩子們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柔韌性發揮到了極致。在對「玩命跑」的強烈欲求中,就連舌頭上驚人的痛感也被暫時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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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兩人把桶滾回剛才那個門洞,卡羅說,「這桶酒還不夠年頭,而且性子太烈,還不值得倒進酒杯。」
「這個禮拜艾贊·基拉的女兒們已經六次試圖為我祈禱冥福。」金說,「算你運氣,我和洛克還能勉強走動,才好帶你一起玩這場遊戲。」
費爾懷特垂下眼帘,為難地點了點頭。
小蟲兒撐船向北駛去,每一竿都要竭盡全力才能探到流動市場的湖底,此處最淺的地方也比周圍河道深一半。小船躲避著賣柚子、臘腸卷或是熒光棒的熱情商販;洛克和金玩起了他們最喜歡的一個遊戲,試圖在防波堤上擁擠的人群中找出小賊。老態龍鍾的盜賊導師仍舊躲在陰影山潮濕擁擠的巢穴中,等待著卡莫爾城疏忽大意的繁忙民眾們來餵養。從洛克和金最後一次踏足墓穴算起,已經過去了幾乎二十年。
此刻有六個人正從南面大步走來,距離福水神廟也就幾十步遠,行進路線正好經過那至關重要的巷道口。他們身穿深黃號衣和上了油的皮甲,警棍和刀劍掛在雙層腰帶上,發出晦氣的磕碰聲。就算小蟲兒及時警告其他人藏起卡羅的繩子,洛克和金也無法掩飾身上的泥巴,雙胞胎的裝束更是(刻意地)神似舞台劇里的強盜,面孔還完全遮在圍巾下面。不可能裝清白了read.99csw.com。如果小蟲兒發出信號,接下來就是玩命跑時間。
「諸神慈悲,」卡羅說,「這玩意肯定傳染。」
「在洛克·拉莫瑞的遊戲中,只有一人能夠脫身……」
「往多了說,三個星期,這位堂就會把他妻子的最後一套絲絨內衣也抵給咱們。」卡羅介面道。
黃號衣們擠在為首的衛兵身後,熱切的附和聲在人群中響起。小蟲兒可以聞到他們的汗味和護甲油味,當然也少不了接住他的那堆垃圾的臭氣。哦,如果你隨便跳進一堆卡莫爾城裡的棕色物體中,當然很清楚它聞起來肯定不像玫瑰香水。小蟲兒晃晃腦袋,甩脫在眼睛後面跳動的白點,隨即彎了彎腿,確保它們還能管用。感謝諸神,似乎沒有斷的地方。等這事兒結束之後,他會重新評估自己到底是否永生不朽。
卡羅使勁搖晃著洛克,而洛克對受害人這個角色的演繹可以說登峰造極。但時間仍舊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全都陷在這場啞劇中,就像瑟林神學中極富創意的地獄場景:兩個強盜註定要永生永世困在一條巷道中,威逼永不昏厥,也不肯放棄財物的商旅。
「沒錯。哦,這可能是因為很多年來,洛克和我一直在逃避自己的道德教育。至於咱們為何要再次複習行動計劃,請允許我提醒你,只要出個小小的紕漏,那麼與等待咱們的命運相比,這些可憐蟲簡直就像是在天國了。」
男孩長吁一聲,顯然鬆了口氣。「太棒了。那麼,呃,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幫黃號衣直衝你們而去,我讓他們滾蛋的方式相當激烈。然後我跑去老城堡區,找我認識的這個桶匠。他同上游的某些酒廠有生意往來,所以有一堆桶就放在院子里。嗯,我算是有點不請自入吧,直接跳進了一個桶里,跟他說如果能讓我待在裏面,等到偽光過後把我送到這兒來,就有八梭倫的進項。」

6

「哦,哦,別對自己太過苛刻。從體貌上說,你跟我旗鼓相當,缺少的只是我那種與生俱來的學者風度,無所畏懼的氣質,以及在女性方面的天賦。」
「你在一個桶里躺了半天,我的確深表同情。」蓋多說,「但這事兒幹得蠢到家了。」
薩爾瓦拉愣了一下,驚奇地盯著他們。神廟區的蒙面強盜?蒙面強盜試圖勒死一個商人?身穿厚重到不合時宜的韋德蘭黑色緊身服飾的商人?十二神慈悲。一匹柔化馱馬站在一旁,沒有任何反應。
一條條遊盪的身影在昏黑霧氣中快步走過。老城堡島少有祖靈玻璃建築,所以大部分漸衰的光線只是從遠處投射過來。一陣馬蹄敲打圓石路面的聲音在南面響起,變得越來越近。
小蟲兒幾竿下去,駁船便駛過了眾多鋪面。一家子五金雜貨商划著艘破敗的棕色輕便船;一個香料商站在被稱作沃多拉的笨拙圓形木筏上,正中央的三腳架上擺著許多罈罈罐罐;一棵「運河樹」在水面上漂蕩搖晃,皮質囊泡浮筏支撐著它的根系,條條根須垂進水中,吸吮著這座繁忙城市的尿液和臭氣。撲簌的翠綠樹葉織成天篷,投下數以千計的細碎陰影,落在從下方經過的紳士盜賊們身上。柑橙的香氣沁人心脾。這棵樹是通過鍊金術培育出的雜交品種,能夠同時長出酸橙和檸檬。一位中年婦女和三個小孩照管著果樹,孩子們在枝條間攀爬奔走,將果實扔給過往船隻上的買主。
洛克·拉莫瑞的經驗之談如下:一場優秀的騙局需要三個月籌劃,三星期演練,三秒鐘決定是否能夠贏得肥羊的信賴。這一次,他計劃把三秒鐘花在被人勒死上。
「這兩樣您都用不著背棄,」堂說,「也許我可以幫您完成貝爾·奧斯特家族想辦的差事。您還不明白嗎?如果堂·雅各布根本不知道您在此地,您對他又有何義務可言呢?顯然,您到這兒來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一項計劃,一個方案,某種提議。您到這兒來,是為了啟動某個項目,不然肯定會有現成的關係渠道。別生自己的氣,這都是簡單的邏輯。我說得對嗎?」
此刻審慎的選擇是向其他人發出信號,讓他們撒腿快跑。卡羅和蓋多跟黃號衣們玩過多年「別想抓我」的遊戲,正是此中高手。他們可以下周再來,重新設局。但也許!也許今天的失敗會驚動某些人,在此後幾周增派巡邏隊。也許會有流言說神廟區不像往常那麼寧靜。也許麻煩不斷的巴薩維大佬會對這未經授權的騷動產生興趣,進而開始清剿。到那時堂·薩爾瓦拉最好能把錢放在該死的月亮上,如此一來紳士盜賊們還有下手的機會。
桶里傳來一陣悶響,隱約聽來像是某種抗議。卡羅和蓋多一同俯下身,靠近出氣孔。
「還行,沒問題,」洛克輕聲說,「你得再搖晃我幾下,使勁搖晃。這是最有說服力的部分。」
他們身處老舊的福水神廟旁邊的一條死巷,神廟中的祈禱瀑在高牆之後傳出潺潺水聲。洛克再次抓住圍在脖子上的無害粗繩,瞥了一眼站在幾步外注視自己的那匹馱馬。馬背上放著幾個貨包,看上去價值不菲。這匹可憐的畜生已然經過「柔化」,那雙眨都不眨的乳白色眼瞳中完全沒有好奇或是恐懼的影蹤。就算這場謀殺是真的,它也不會在乎。
「是的,哦,是的。我的確為那個貝爾·奧斯特家族服務。我的工作就是販賣和運輸您所想到的那種物品。這真神奇,簡直太神奇了。聖髓河肯定是在戲耍我,水波下的手肯定是希望我驚訝得當場倒斃。您救了我的命,您會說韋德蘭語,而且我們居然從事著同一個行業……這真是匪夷所思。」
「當然,艾文蒂。」洛克伸出雙手抓住蓋多的右手,用力搖了搖,「估計我們很快就要請你幫忙。」他用一根手指摸了摸鼻子,蓋多點點頭,接著又是一系列的鞠躬握手和其他道別的禮節。蓋多快步離去時,假裝整理著帽子,在身後打了幾個手勢。
「記熟了。我不會搞砸!我發誓!我知道自己的任務,我知道信號是什麼,我不會搞砸!」

5

雙胞胎同時清了清嗓子。
「回家,」卡羅思忖道,「當然。洛克和金要是知道你還活著,肯定會像老祖母一樣趴在你身上大哭一場。咱們可不能讓他們久等。」
「也許你們應該在不這麼公開的地方處理此事。」
洛克和金拾階而上,走向舷斜旅店。卡羅示意讓小蟲兒幫忙牽一下馬。這匹白眼畜生完全不知道什麼是恐懼,也不存在什麼主觀能動性。自衛本能的缺失讓它很容易對駁船造成損害。經過幾分鐘的推拉牽拽,他們終於把馬弄到小舟中央。它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好似一尊碰巧會喘氣的雕塑。
「我說我會儘可能把他們引走。你耳朵聾了,金?」一排高大的銀行從他們左手邊掠過,每一棟都有漆面木雕、絲質遮陽篷、大理石立面,以及各種華美裝飾。財富和權力的根脈深深扎在這些三四層的建築中。吻金路,整個大陸上最古老最富庶的金融區。此地的影響力,就如五塔一樣直入重霄。
「如果你是指完事兒后掏錢的那份天賦,那我甘拜下風。對卡莫爾城的妓|女們來說,你就是個會走路的慈善團,真的。」
我沒有小蟲兒的消息。這就去四處看看。
現在他絕對吸引住了巡邏隊的注意,他們叫喊著追了上來。小蟲兒撒開腳丫在圓石路上狂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蜇人的濕熱空氣。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讓遊戲得以繼續。在他帶領公爵衛隊進行午後鍛煉的同時,這場戲仍然可以演下去。
「在地窖里多放個五六十年?」
「聽起來像是小蟲兒。」洛克說。
「操他媽的窩囊廢狗雜種。」孔戴把雙刀熟練地插回腰帶,彎下腰查看那名身材圓胖的男子。他躺在泥濘的巷道中,一動也不動。孔戴把手指搭在胖男人脖子上尋找脈搏,感覺那匹柔化馱馬似乎在用詭異的白眼珠注視自己。「衛兵在光天化日之下醉得走不穩路。看看他們滿世界胡鬧時,在這該死的神廟區出了什麼亂子……」
費爾懷特跪在格勞曼身邊,把胖男人汗津津的黑髮從額頭上梳向後面。「公道?我還活著,已是天大的幸事。我受諸神庇佑,安全抵達此地;而在您的幫助下,我得以苟全性命,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這就夠公道的了。」瘦小的韋德蘭人又抬頭看向薩爾瓦拉:「您不就是納庫扎葡萄園的堂·薩爾瓦拉嗎?您的妻子不就是著名的植物學鍊金師堂娜·索菲婭嗎?」
有生以來,小蟲兒的腦子還從沒轉過這麼快;心臟更是加速跳動,感覺就像有人正在翻動一本書,用書頁扑打著他的胸膛。男孩必須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仔細觀察,尋找可乘之機。分類!他需要給眼下的選項分分類。
「繼續勒我,」洛克細聲細氣地說,「你就想想那兩萬克朗,繼續勒我。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一天不喘氣都成。」
卡羅把駁船牢牢系在泊樁上,隨即拿出一柄沉甸甸的鐵鑰匙扔給洛克,鑰匙上還連著長長一條由紅黑絲線編成的流蘇。像舷斜這種上檔次的旅店,每個私人套間的房門都配有一副暗含機扣的保險鎖,它安在門上的龕位中,可以隨時通過某些巧妙的方法予以替換——當然這些方法只有店主才知道。每個出租房間都會得到隨機提供的新鎖匣,和與其配套的鑰匙。數百個外觀相同的鎖匣就儲存在接待大廳的磨光櫃檯後面。旅店可以百分之百保證,如果某個盜賊想要複製鑰匙用於日後行竊,那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這是對他個性的一種描述,大概沒錯吧。」
「我們今天上午剛到。」費爾懷特說,「我們訂好房間后——就在舷斜旅店,我想您肯定聽說過——就直接到這兒來了。想趕快把供奉沉下,感謝諸神保佑我們從安伯蘭平平安安地到達卡莫爾城。我沒看清那些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費爾懷特沉思片刻,「但我相信他們把格勞曼打倒后,其中有個人將那條繩子從牆頭甩了過去。他們很謹慎,但應該不是等在這裏伏擊我們。」
「……因為我們認為諸神為他準備了一個相當壯觀的結局,涉及到刀子、烙鐵……」
堂·薩爾瓦拉隨時可能從巷道口經過,並且——按理說應該——衝進來把洛克和金從「匪徒們」手中解救出來。但按照這個速度來看,薩爾瓦拉估計只能把他們從無聊中解救出來了。
「要是堂·薩爾瓦拉單選今天拋棄他那小小的儀式,https://read•99csw.com」卡羅說,「那可就好玩死了。」
「很少有客戶會用如此慷慨的言辭評價我的工作。但這泥巴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傷痕?你提到了打架什麼的?」
大塊頭不屑地哼了一聲。「吃點魚毒可以讓你的胸脯上多長點毛。除非你是條魚。」
「有您作伴,敝人求之不得。只是請您稍等片刻,照顧一下可憐的格勞曼和我們的貨物,讓我到神廟去完成奉獻。」洛克從馬背上亂七八糟的貨品容器中掏出一個小皮袋。「這次的供奉要比我原先的計劃豐厚許多。但我的主人們肯定會理解,用於祈禱的酬儀在我們的生意中是不可避免的開銷。」
洛克把費爾懷特局促緊張的高貴氣質做到十足,幽默戲謔的態度就像爐灶下的煤球一樣蕩然無存。小蟲兒衝進熙熙攘攘的人群,急於佔領位於巷道交叉處的瞭望哨,堂·薩爾瓦拉的古道熱腸很快就要在那個岔路口被吊得老高。卡羅看到蓋多正從玻璃橋上往下走,便溜溜達達向他靠近。這對雙胞胎都下意識地撥弄著藏在寬鬆襯衣下的武器。
「你是這場遊戲中的天眼,小蟲兒。」洛克已經把這個任務解釋了好幾遍,金又用沒完沒了的問題加以鞏固。「我們要在神廟區最僻靜的小巷中跟薩爾瓦拉進行首次接觸。在附近望風的人很容易被發現,但躲在兩層樓高的神廟屋頂上的男孩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極了!」洛克跳上碼頭,動作輕盈敏捷,就跟上船時一樣。金把舵桿交給小蟲兒,也跳了上去,駁船隨之一顫。「咱們趕快進去把從安伯蘭來的客人們接出來吧。」
「我……這次的生意……我恐怕不能多說……」
「真的?」蓋多在桶壁上敲著手指,「河犯了什麼錯,要受這種折磨?」
「……那就是洛克……」
「我的朋友們,別干傻事。」薩爾瓦拉把刺劍從鞘中抽出一半,太陽在最精良的卡莫爾鋼上映出白光。孔戴站穩腳跟,上身略微前傾,進入戰鬥狀態。他顯然是位天賦過人,又經過良好訓練的刀客。
「啊!」費爾懷特的表情語氣,就像是剛將火把扔在一大桶燈油里,「真是太唐突了。我怎麼會這麼蠢。我曾在卡莫爾城跑過幾趟生意,但真不知道……請恕我冒昧。我這人真是口不擇言。」
岸邊那些歪歪扭扭的灰色石質房屋,久經水波打磨光滑如鏡。它們紛紛將住客吐到陽光之下,置於漸漸升溫的暑熱之中。本月是帕西斯月,這意味著夜晚凝結的水珠已經蒸騰成濃稠霧氣,等到熾熱無雲的午後時分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麼……結論是?」
金·坦納指了指停在河邊大道上的一輛糞車,正有一道黑色濁流從酒館二樓窗戶中傾倒下來。這些趕車的人都是犯了點小事兒的犯人,罪行太輕不值得長期關押在耐心宮中。他們每天早上都會被放出來享受陽光,當然是被鎖在馬車上,蜷縮在不牢靠的長雨衣中,不時還要為卡莫爾城數千居民傾倒夜壺時的糟糕準頭兒咒罵兩聲。
「沒有的事,先生,沒有的事。」堂·薩爾瓦拉抬起一隻手,掌心向外,另一隻手則插在劍帶上,「我只是盡到了應盡的義務,僅此而已。而且今天下午他們已經甩給我太多人情債了。」
從任何角度來看,洛克都是個普通人——高度普通,身材普通,普普通通的黑色短髮長在既不英俊也沒特點的臉上。他有一張典型的瑟林人臉龐,但不如金和小蟲兒那麼紅潤;換作在光線不太明亮的場合,說他是曬得很黑的韋德蘭人也勉強過關。至於那雙淺灰色的眼眸,更不會給別人留下什麼印象。總而言之,諸神大概是特意為他塑造出了一副註定要被忽視的外表。洛克靠著左舷船首坐了下來,隨即蹺起二郎腿。
「哦!艾文蒂!」扮作費爾懷特的洛克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對方,裝出一臉詫異,隨即伸出右手與來人熱情相握。「這真是……這真是意外之喜!」
一處公用碼頭從神廟區西北岸探出,就在新建的艾奧諾(風暴之父,肆虐波濤之主)神廟宏偉高大的建築下方。金以最快速度把船拴好,將「障礙物」牽上岸。這匹柔化牲畜怎麼看都像某位富有商人的馱馬。
「我的隨從馬上就會過來,」洛克/費爾懷特踏上駁船,開口說道,「他名叫格勞曼。跟我一樣,他也承受著身為虛構人物的痛苦。」
「那真是妙極了。」蓋多說。
「我很高興你只選擇道德水平最高的肥羊,」卡羅說,「錯誤的人選會給小蟲兒樹立一個壞榜樣。」
「費爾懷特先生,」堂最終說道,「您不知道那個帕列瑞·雅各布也許是我此生最大的仇敵嗎?我們曾刀劍相向,兩次。每次都要尼克凡提公爵親自下令,我們才能暫罷干戈。這些您都不知道嗎?」
「咱們已經遲了,格勞曼。」洛克背著手說,「快加把勁,讓這匹可憐的馬駒開工吧。」
在流動集市的各色船隻上空,翻騰著長旗、角旗和絲質旗幡的波浪。它們競相展示出絢爛的色彩和奪目的招牌,試圖將信息傳達給觀望的買家。有些旗幟上綉著簡陋的魚形、鳥形,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有些旗幟上綉著麥酒杯、紅酒瓶和麵包棍,還有靴子、褲子和穿了線的縫衣針,抑或水果、廚具、木匠工具,以及其他上百種琳琅滿目的貨物和服務項目。不時可以看到幾艘掛了小雞旗或是鞋子旗的舟筏聚成小團,船主們大聲吆喝著各自貨品的過人之處,抑或高聲推斷某人家的崽子肯定是個雜種。每到這時,警衛艇就會在不遠處停下,以防有人不慎落水,或是有人試圖衝上對方的船隻。
「嗯?」那人瞪大了眼睛,「你的四肢還能活動嗎,孩子?你感覺怎麼樣?」
流動集市是卡莫爾城正中央一片相對平靜的湖面,周長大約半英里。一連串石質防波堤抵禦著安傑文河及周遭運河中的湍急水流。集市中唯一的潮流是洶湧人潮,成百上千的商販駕著他們的小舟排成了行,小心翼翼慢慢悠悠地沿逆時針方向轉動,爭搶平頂防波堤旁的有利位置。眾多買家和觀光客們就雲集在此。
他的選項爛透了。十二歲的孩子,蹲在一座廢棄神廟的房頂上,距離地面二十尺高,隱身在荒草叢生的屋頂花園邊緣,手裡沒有遠程武器,也沒有任何能夠引開巡邏隊的東西。堂·薩爾瓦拉還在福水神廟中,敬奉母親信仰的神祇;放眼望去附近只有四位紳士盜賊,外加六個汗津津的衛兵,馬上就要撞破他們設的局。
「敝人名喚,」洛克·拉莫瑞說,「盧卡斯·費爾懷特。」洛克的聲音清晰準確,再也聽不出原先的口音。他像酒吧侍者調製飲品一樣,在稍顯晦澀的卡莫爾本地方言之上加了一點刺耳的韋德蘭腔。「我穿了一身沒幾分鐘就會浸透汗水的華服。而且我蠢到不帶任何武器,就敢在卡莫爾城裡溜達。」他又用略顯沉痛的口氣,懊悔地說:「可惜我從頭到腳都是虛構出來的。」
堂·薩爾瓦拉緊盯著費爾懷特;一側嘴角不易察覺地往下一撇。「是的。」他說完這話再未多言,尷尬的沉默在小巷中縈繞片刻。
「哦,嗯,沒關係。」小蟲兒咳嗽兩聲,「我在那個桶廠里待得很無聊,就順了他的錢包。大概有值兩梭倫的銅子兒。所以咱們算賺回來點。」
費爾懷特咽了口唾沫,看著堂·薩爾瓦拉的雙眼,堅定地點了點頭。「您的建議合情合理。也許對我們雙方都是莫大的機遇。我接受您的好意,會把一切據實相告。就按您所說,明天。我簡直等不及了。」
頃刻間,小蟲兒覺得舌頭疼得要命。
桑贊兄弟會合后,開始向福水神廟的集合點移動。此時,洛克和金·坦納已經跑到一個街區之外,從對面朝相同地點靠近。
木輪咔嗒作響,一匹煩躁的牲畜發出嘶鳴。馬拉貨車的噪音在距離桑贊兄弟二十尺外的地方戛然而止,消隱在霧氣中。「愛文丹多?」有人用響亮但又遲疑的聲音喊出這個名字。卡羅和蓋多同時跳了起來。愛文丹多是他們為特殊情況設計的秘密身份暗號。
「對。您這城市有些,呃,膽識過人的盜賊。堂·薩爾瓦拉和他的保鏢剛趕走了其中兩個。不然格勞曼和我就在劫難逃了。」
「這可不是說我們這把老骨頭到了白天就不會吱嘎作響,我狠心的學徒,」洛克揉著自己的膝蓋說,「我們的年歲至少是你的兩倍,對咱們這行當來說已經太老了。」
「見鬼。」小蟲兒賭咒一聲,又在朝入海口奔去的柔和水流中撐了一竿,「你、洛克、卡羅和蓋多在納拉神廟花園和福水神廟間的小巷裡等著,對吧?我藏在街對面那座神廟的屋頂上。」
「好吧,」小蟲兒最終說道,「我已經幹了,我沒被捉住。咱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我當然知道行動開始時,我他媽應該幹什麼。」小蟲兒發著牢騷,「這幾天我趴在那神廟屋頂上的時間,比當年在我媽該死的肚子里待的時間都長。」
隔著泛起漣漪的熱浪,可以看到北方阿瑟葛蘭提群島整潔的坡道,那裡是城中小貴族們的居所。高牆環繞的花園、精工細作的水雕塑和白石別墅隨處可見,像洛克、金和小蟲兒這種衣衫破落的平民絕對禁止入內。太陽已然接近天頂,五塔巨大的陰影也縮回了上城區,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玫瑰紅色玻璃光暈,鋪灑在阿瑟葛蘭提群島北沿。
「這全因為金是個懶惰的老混球,」小蟲兒說,「而且如果我不撐船,他就會把我這一口牙從腦袋後面敲出來。」
「盧卡斯和我是老相識了,先生。」他始終面對著堂·薩爾瓦拉,同時小題大做地撣去洛克黑大衣肩頭上一點干透的泥土。「我主要替梅拉喬銀行工作,為我們在北方的朋友們處理客戶和許可文件。盧卡斯是貝爾·奧斯特家族最閃亮的明星。」
「這又是見的哪門子鬼?」卡羅問道。
「你媽媽急著把你弄出來,這可以理解,小蟲兒。」金的語氣溫柔平緩,和言辭極不相稱,他說起話來就像個音樂教師或者卷宗抄寫員。「我們則不然。所以您還是行行好,把您對咱們這場遊戲的透徹理解,再跟我說上一遍吧。」
「柔化動物總讓我覺得發毛。」
金·坦納探出右手,撫過運河中溫暖的水流,同時咬了一口左手拿著的濕地酸蘋果。在淡紅色的晨光中,平底駁船的船頭是個放鬆身心的好地方。雖說金·坦納的啤酒肚再加上粗壯圓胖的四肢足有兩百多斤,但也能舒舒服服地躺在這裏。船上的另一個人——也是擔負所有工作的人——正是小蟲兒。這名一頭亂髮、九九藏書身材清瘦的十二歲少年站在船尾,懷裡抱著撐竿。
「這位堂·雅各布……據說他是個富有的人。即便對貴族來說,也非常富有。」
堂·薩爾瓦拉微微一笑,但毫無歡悅之意。他把頭轉開幾秒,似乎是在觀瞧靜靜躺在泥地里的格勞曼。孔戴站起來,直勾勾地注視著自己的主人,眼睛睜得老大。
寶貴的時間一秒一秒過去。碧空之中艷陽高照,萬里無雲,巷道的塵灰像濕水泥一樣黏在洛克的褲腿上。金·坦納就躺在不遠處的爛泥中,蓋多(基本是在)假裝踢著他的肋骨。他已經興緻勃勃地踢了至少一分鐘,就跟卡羅絞殺洛克的時間一樣長。
「但您要做的生意很容易推斷,」堂·薩爾瓦拉此時顯得特別興奮,「而且您不是反覆說明欠我的情嗎,費爾懷特先生?儘管我聲明情況正好相反,您不是還拒絕承認我的聲明嗎?難道說您現在要撤回這份承諾?」
這是紳士盜賊們有生以來第四次將肥羊定在卡莫爾城中最富權勢的貴族之中。他們設計好了一次巧遇,最終可能會讓堂·洛倫佐·薩爾瓦拉跟他的半數家產分道揚鑣。現在就看這位貴族能否按時赴約了。
穿皮靴的雙腳在圓石路上奔跑;武器撞在盔甲上嘎吱亂響。一張中等年紀的紅臉膛擠進小蟲兒和天空之間,兩縷汗透的鬍鬚從這張臉上垂了下來。
在他們右側,又有人尖叫起來。
「說到這場遊戲,」洛克說,「咱們急不可耐的學徒,可曾記牢了他所負責的任務?」
離他最近的那名路匪猛一轉頭,看到堂和孔戴步步進逼,簡易面罩上的黑眼睛睜得溜圓。這名暴徒把面紅耳赤的商人揪到前面,讓他的身體擋在自己和闖入者之間。
堂·薩爾瓦拉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這個小隊伍隨後繼續向舷斜旅店前進。他們不時閑聊幾句。費爾懷特很自然地流露出見到「埃克加瑞」的欣喜之情,但很快又換上一副悵然若失的表情,他自稱是因為差點窒息而引發的頭疼。堂·薩爾瓦拉和孔戴在舷斜旅店的臨街柑橘園門口與紳士盜賊們告別,勸告他們今晚要好好休息,有什麼事都等明天再說。
「你還沒看見他嗎?也沒聽到小蟲兒的信號?」洛克盡量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隨後又發出一陣可信的咕咕窒息聲。
「別擔心,費爾懷特先生。如果您想談的真是生意上的事,那無疑會有很多艱苦工作和惱人的麻煩在路上等待。那咱們就說定了?明天上午您能來跟我共進早餐嗎?咱們可以去參加流動狂歡節,順便討論一下您的提議。」
「沒有信號。沒有堂·薩爾瓦拉。你還能喘氣嗎?」
「不用,」洛克說,「他們只從金吃的那玩意里提煉魚毒。」
「我不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那人說,「但,嗯,如果你們誰是愛文丹多的話,有人跟我說把這木桶送到這個,嗯,門洞,就可以得到十梭倫。」他蹺起大拇哥,順著肩頭指了指馬車。
「我要望什麼風?」
卡羅將船撐到橋樑下方時,蓋多·桑贊滿不在乎地把一顆吃剩一半的紅蘋果扔進河裡。水果砸到水面上,就在卡羅身後一兩碼處激起小小水花。
「算不上。」洛克輕咳兩聲,靦腆地笑了笑,「艾文蒂幫我們處理了貴公國那些有趣的法律和規章,又把它們變成樸實易懂的瑟林語。在前幾次冒險中,他可是我的大救星。我似乎有種特殊的天賦,擅長在卡莫爾城遭遇陷阱;當然還有另一種天賦,就是能找到好心人幫我脫困。」
垃圾堆較為柔軟的表面撞了上來,把空氣從小蟲兒肺中擠出,爆出噗的一聲,同時讓他的腦袋往前一磕。尖下巴撞上了單薄的胸脯,牙齒在舌頭上戳出幾個血洞,略帶鹹味的溫熱液體充溢在嘴裏。小蟲兒又條件反射地尖叫一聲,把血水吐了出來。天空的景象先是向左一搖,進而向右一擺,彷彿整個世界試圖擺出幾個怪異的新角度,等待他的認可。
「佩里蘭多的蛋蛋,孩子!」衛兵看起來既困惑又擔心,「見鬼了,你到底在幹嗎,跑到那上面瞎鼓搗?掉在這地方算你運氣。」
「也向你問好,小蟲兒!我就知道能指望你可憐可憐這幫老人家,讓他們躺在太陽下休息,把撐船的活兒自己攬下。」
「所以咱們就成了強盜中的強盜,」小蟲兒說,「還是假裝為一個搶強盜的強盜工作的強盜。」
「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說這是絕妙的初次接觸,那也要歸功於他。我希望他能完好無損地回來,好讓咱們把他揍出屎來。」
「想當年,我們至少知道喝得爛醉如泥是室內娛樂項目。」孔戴說著把韁繩遞給薩爾瓦拉。這匹體態優美的灰母馬只比小馬駒大一點,顯然受過良好訓練,但絕對未經柔化。正好適合在這個行舟比騎馬方便的城市中(或者如堂娜·薩爾瓦拉常抱怨的那樣,哪怕是走鋼絲也都更容易),進行短途小跑。跌跌撞撞的衛兵消失在遠處一個拐角後面,大致上正是警哨聲傳來的方向。既然騷亂沒有向這邊接近,薩爾瓦拉心裏便鬆了口氣,把馬牽到街上。
「哦,只要你能在五局三勝的單挑中打敗我,就可以隨時扔掉撐竿。」金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歪歪扭扭的牙。他這張臉就像是曾被人放到鐵砧上,試圖打造出更體面的形狀。「更何況,如今你是一項高貴行業的學徒,正在道上水平最高、要求最嚴的師匠們手下修習。攬下所有臟活兒,對你的道德教育大有裨益。」
兩座祖靈玻璃拱橋坐落在吻金路中央,橫跨維阿·卡莫爾拉贊河。上面那座較為狹窄,可供行人通行;下面那座比較寬闊,專為車輛行駛。這些晶瑩無縫的奇異玻璃如鑽石般清澈透亮,看上去似乎是由巨手輕輕彎曲,然後架在河道兩岸。吻金路對面是福利亞區,這座人口稠密的小島上到處都是多層公寓和屋頂花園。水車木輪攪起白色水花灑在石岸上,將河水澆進水槽。這些高架水道網路縱橫交錯,凌駕于福利亞街道上空。
他們離開集市進入河道后,小蟲兒和金默契地交換了位置。顯然金的肌肉更適合安傑文河的湍急水流,而且小蟲兒也需要歇歇胳膊,好在接下來的遊戲中完成自己的任務。小蟲兒往金剛才所躺的地方一倒,洛克彷彿憑空變出一顆肉桂檸檬,拋給男孩。小蟲兒只用了六口,就連油皮帶果核全塞進嘴裏,用那兩排雖然白凈但卻歪歪扭扭的牙齒,以可笑的姿態大嚼略微發紅的黃色果肉。他最終咧嘴笑了笑。
「別忘了你的角色,」洛克嘶聲說道,「你可以一邊祈禱,一邊勒我。」
「出你的嘴,入諸神的耳。」卡羅輕快地撐著船說,「就算你說錯了,也不會傷到我的蛋蛋。反正在帕西斯月中旬,穿著十磅重毛皮黑大衣的人是你。」
「是我的才對,我敢保證,先生。盧卡斯,如果你有片刻餘暇,應該知道到哪兒找我。如果我卑微的能力對你的生意還有些許幫助,我肯定會跑來……」
「諸神啊,」卡羅把嘴湊到洛克耳邊,彷彿是在提什麼要求,「那該死的薩爾瓦拉到底在他媽哪兒?還有小蟲兒呢?咱們不能把這蠢樣保持一整天,其他人也會從這見鬼的巷道口經過!」
卡羅膚色黝黑,頭髮如一抹夜色。一雙黑眼睛周圍皮膚光滑,只有幾條細密笑紋——不過認識桑贊家雙胞胎的人,傾向於將其稱作搗蛋紋。突兀的大鷹鉤鼻從英俊的面龐探出,猶如一柄蓄勢待發的匕首。
那韋德蘭商人幾乎已經不省人事。為首的路匪沒有放鬆勒在商人脖子上的繩套,但他開始警惕地朝死巷中後退,把黑衣男子笨拙地拖在身前。另一名強盜也不再踢打趴在地上的那人,謹慎地退開幾步。兩個蒙面強盜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接著說,」金含著一嘴的濕地蘋果,嘟嘟囔囔地說,「堂·薩爾瓦拉在哪兒?」
卡羅伏下身撿起駁船的纜索,同時輕聲說道:「蓋多把所有東西都打包放在屋裡了。一層的船首桅套房。」
「當然,不是嗎?」
「我得承認,沒想到你跟我一樣對此頗有微辭。」
「十二諸神!」蓋多摘下帽子,深深鞠了一躬。「一位貴族。我本該一眼就認出您來,我的大人。一千份的抱歉。艾文蒂·埃克加瑞願為您效犬馬之勞。」
「通常這些東西會鎖在我們旅店的房間中。」費爾懷特友善地拍了拍格勞曼的肩膀,隨即站起身,「但對這批貨物和這個任務來說,恐怕我必須隨時把它們帶在身邊。而且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啻于讓我們變成一塊香甜的餌料。的確是左右為難。」費爾懷特慢慢撓了撓下巴,「我已經欠了您的情,堂·洛倫佐先生,很難開口求您再伸援手。但這關係到我此次來卡莫爾城所擔負的使命。既然您是貴族,那麼是否認識一位堂·雅各布?」
「你們!」堂的聲音充滿自信,只是因為心情激動而略顯高亢,「放開他們,站到一邊去!」
按照原定計劃,小蟲兒藏在一處位置絕佳的地方,可以在其他人之前發現衛兵巡邏隊。從某種角度來說,巡邏隊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它的出現意味著計劃泡湯了。
「可愛的牲口,」卡羅說,「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障礙物。你可以把他當桌子使。作扶壁也成。」
他的瑟林語說得清晰準確,只是口音很重,而且聲音乾澀嘶啞——這倒是在意料之中。商人揉著擦傷的脖子,眨了眨眼睛,用另一隻手在周圍拍拍打打,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這話,」卡羅說,「可有點傷人了。」
以及一張沒有防備的臉,距離之近就算啐口唾沫都能噴到。
還沒等第二個念頭鑽進腦海,小蟲兒已經飛在半空。他張開手臂,注視著幾近正午的炎熱天空,仰面朝天往下摔去。在過去十二年中,死亡和傷痛只曾發生在別人身上——此刻小蟲兒心中充滿這種不可動搖的信念。他在下落的同時亂喊亂叫,只求能引來巡邏隊難以撼動的注意力。
「他顯然還活著。」孔戴探手摸了摸這可憐人的肋骨和肚子,「我想沒有任何骨折或是骨裂的地方,但此後幾周時間里,身上多半會布滿瘀傷,青如池水,黑若深夜。要不然我就是個分不清狗屎和奶油凍餡餅的蠢貨。」
「不是您的錯,堂·洛倫佐。只是水波下的手又讓我大喜過望。我們韋德蘭人有句俗諺,橫財在前,陷阱在後。」
「當然,盧卡斯,當然……但你這是怎麼了?還有你,格勞曼?看起來就像打了敗仗!」
小蟲兒撐著載有洛克、金和自己的駁船,準時從維阿·卡莫爾拉贊河進入流動集市。正趕上西衛塔巨大的祖靈玻璃風鈴迎上從海面九_九_藏_書吹來的微風,鳴響了上午十一點的鈴聲。
他舉起皮質錢袋,在警官的黑鬍鬚下晃了晃。看到那人眼中極度困惑的目光,小蟲兒靈魂中熱衷偷竊的部分(咱們實話實說,也就是絕大部分),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在這一刻,垃圾堆著陸失誤引發的傷痛,全都被拋諸腦後。他又抬起另一隻手,就像變戲法似的,將他的孤兒卷拍在警官雙目之間。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巡邏隊。沒錯。雞飛狗跳的。還有那些哨聲。我真想知道他幹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干。」

8

黑衣韋德蘭人晃晃悠悠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同伴。孔戴已經把趴在黏土中的胖大男人翻了個身,他此時正躺在地上,沾滿泥巴的胸膛有規律地起起伏伏。
他當然就是洛克,不過樣貌已是迥然不同。他的頭髮向後梳去,抹了玫瑰油顯得光可鑒人;顴骨在臉頰上投下的陰影似乎更加明顯;一副黑珍珠框眼鏡架在鼻子上,在太陽底下閃著銀光。
「盧卡斯!這怎麼可能!我是說,盧卡斯·費爾懷特!」
小船與右側的神廟區西沿平行,沿安傑文河逆流而上,很快從一座寬闊的玻璃拱橋下方通過。在距離水面大約五十尺的拱橋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精瘦黑髮如墨,樣貌長相跟卡羅一般無二,尤其是那個大鼻子。
「哦,」他最後說,「這真是喜從天降,但恐怕有位委託人還在等我。而且很顯然,我的薩爾瓦拉先生,您和盧卡斯也有我不該打擾的事情要做。請您允許……」
「不用出來。你的腿可能都抽筋了。」蓋多說。
「我不會搞砸的,金。」小蟲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就像在翻弄一個空空如也的錢袋,試圖擠出兩句像樣的說辭,讓自己顯得鎮靜自若信心十足。在他的眼中,金和另外幾位年長的紳士盜賊永遠都是這副樣子。但跟大多數十二歲的孩子一樣,他的嘴巴總比腦袋跑得快。「我就是不會。我他媽不會,我發誓!」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卻一點也不介意。」堂·薩爾瓦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條小巷,「我母親是韋德蘭人,所以我很喜歡說這種語言,雖說實在不怎麼地道。您是被跟蹤了嗎?牆上的那條繩子說明此事早有準備,而且神廟區……哦,通常跟公爵的書房一樣安全。」
「據說他極具冒險精神。甚至有些膽大妄為。據說他……您們是怎麼說的來著,有發現特殊機遇的眼光,還有承擔風險的韌性。」
洛克跪在地上,卡羅站在他身後,手裡攥著根麻繩,在他脖子上纏了三圈。這玩意看上去相當駭人,還會在洛克脖子上留下一道頗為可觀的紅印。當然,洛克心裏清楚,卡莫爾城貨真價實的刺客們,只要年歲大到開始蹣跚學步,就不會將絲繩或金屬線以外的東西用於絞殺(只有細絲才能更好地勒住受害人的氣管)。但如果堂·洛倫佐·薩爾瓦拉能在眨眼之間,從三十步外分辨絞殺的真假,那他們對計劃中的肥羊就存在嚴重判斷失誤,整個騙局註定要泡湯。
返回舷斜旅店的路程走得很慢,金·坦納把痛苦困惑和頭暈眼花表現得淋漓盡致。一位貴族護送著兩名滿身泥污、衣著臃腫的外國佬,還有三匹馬隨行,即便有人覺得這一幕不同尋常,他們也都把閑話吞進肚子,將好奇的目光留給了堂·薩爾瓦拉的後背。他們行到半途時,只見打扮成普通勞工的卡羅溜溜達達迎面走來,很快與一行人擦肩而過。他迅速打出幾個難以察覺的手勢——沒有小蟲兒的影蹤,他這就去一個預先安排好的集合地點等消息。他會為小蟲兒祈禱。
「有史以來最棒的。咱倆如此英俊,搞那些偽裝可真不容易。」
幾秒鐘的震驚過後,薩爾瓦拉放開馬韁,沖向巷道口。他不需要回頭,就知道孔戴定然拔刀出鞘,緊跟在自己身後。
「把船靠到橋下的岸邊去,小蟲兒,」金·坦納手裡拿著蘋果,大概比畫了一下,「有位先生將會在那裡等待登船。」
費爾懷特舔舔嘴唇。「堂·洛倫佐……這很重要……如果這些話是真的,那您能否……可否通過您作為卡莫爾貴族的地位,幫我安排一次與堂·雅各布面談的機會?這話我羞於啟齒,但如果我放棄貝爾·奧斯特家族交代的任務,就更要無地自容了。」

2

「這是不錯的初次接觸。」卡羅說。
「沒錯!」小蟲兒尖聲叫道,「但你們倆真不用把我一路抬回去……」
「當然,當然。能認識您是我的榮幸,埃克加瑞先生。」
「完全趕不上你們過去的標準,嗯?」另一方面,堂·薩爾瓦拉則是個英俊帥氣的年輕人,有著典型的卡莫爾血統。頭髮黝黑,膚色如陰影下的蜂蜜。臉型較寬,曲線柔和,但身材精瘦。那副時髦的無邊鏡片後面,是一雙急於尋找目標的弓箭手的眼睛。也只有通過那雙眼睛,你才能發現他可不是在化裝舞會上扮成貴族的年輕學生。孔戴不屑地哼了一聲。
「反正我無法入眠,」金·坦納介面道,「總會被風濕病痛折磨得痛哭流涕,還得點燃蠟燭驅散邪惡瘴氣。」
「我希望他只是在把衛隊引走。」卡羅說。他握繩子的雙手突然鬆了一下。與此同時一道黑影從巷道高牆間的空中躍過,撲扇的影子從他們頭頂飛掠而去。
「這就對了!儘管我不像堂·雅各布那樣富可敵國,但也略有幾分薄產。而且我們本就是同道中人,不是嗎?明天來找我,上我的遊船,去參加流動狂歡節。把您的計劃跟我說說,咱們仔細討論一下。」堂·薩爾瓦拉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光芒,儘管艷陽當空,也清晰可見。「您自稱欠我的情,那就把此次造訪作為答謝。撇清這份人情債后,咱們可以從共同利益出發,好好討論一下這樁生意。您看不出我極有興趣把您提供給雅各布的任何機會搶過來嗎,哪怕他根本不知情?如果他根本不知情那更好,這樣他永遠也不可能歸罪於您。我對您來說不夠大胆嗎?我敢說您的臉變長了,就像被施了魔法。有什麼問題嗎?」
這項措施同樣可以為洛克和金·坦納提供安全可靠的私密空間,讓他們進行喬裝改扮。
蓋多走到金·坦納身邊,友善地拍拍他的後背。金很戲劇化地咧了咧嘴。「十二諸神!請允許我讚美您,薩爾瓦拉先生。儘管盧卡斯死也不肯脫掉這些愚蠢的冬裝,但他絕對是個少見的好人。為您所做的一切,我欠您一個天大的人情,我願……」
在這條灰白色的水道上,很多駁船從他們身邊緩緩駛過,船上滿載著各式貨物,從啤酒桶到哞叫的牛隻不一而足。小蟲兒撐著船竿,沿卡莫爾城商貿主河道維阿·卡莫爾拉贊河一路向北,前往「流動集市」。整座城市正在他們身邊徐徐醒轉。
「榮幸之至,埃克加瑞先生。」堂·薩爾瓦拉以正式但又隨便的姿態鞠了一躬,接著趨前一步,跟來人握了握手。這個信號標志著繁文縟節可以就此省略了。「您,呃,這麼說您認識費爾懷特先生?」
「啊,的確如此。」洛克低下頭,揉了揉眼睛,「艾文蒂,今天上午可真不同尋常。要不是這位非凡的嚮導,格勞曼和我可能活不到現在。」洛克把蓋多拉到身邊,向堂把手一伸。「薩爾瓦拉先生,請允許我為您介紹艾文蒂·埃克加瑞,拉松納區的法律顧問。艾文蒂,這是納庫扎葡萄園的堂·洛倫佐·薩爾瓦拉閣下。如果你還在關注這個行業,就一定認識。」
「你說得對。」雙胞胎抽著煙沉默片刻,「我很抱歉。今天晚上的玩笑話都少了些滋味。那個小混球害我肚子都快抽筋了。你知道……」
「我確有這份榮譽,也確有這份榮幸,」堂說,「您是為『那個』貝爾·奧斯特家族工作嗎?您的生意不就是,嗯……」
等等。
「我認為咱們應該把它倒在河裡。」

7

「薩爾瓦拉在神廟裡!」小蟲兒說。
幾分鐘時間就這樣過去,卡羅和小蟲兒悠閑安靜地站在灼|熱陽光下,看上去就像兩個不起眼的駁船水手,正在等待一名重要乘客離開舷斜旅店的懷抱。沒過多久,這位客人就走下樓梯,隨即輕咳兩聲引來眾人的目光。
一個腦筋轉得特別快的衛兵摸出警哨,塞進嘴裏,一邊跑一邊使勁吹。三次短促的哨聲,等待片刻,再來三聲。「衛兵倒下」。哦,媽的。這會引來半座城的衛兵,掏出武器窮追猛打,還會引來弩弓。奔跑速度突然變得生死攸關,小蟲兒必須在其他警隊把瞭望哨派上屋頂之前,甩脫這隊人馬。預料之中的快樂追逐遊戲泡湯了,他可能還有一分半的時間,必須在此之前找個慣常藏身的舒適小洞,趕緊消失。
金幾乎把船靠在了安傑文河南岸,遠離船竿探不到底的深水。一座祖靈玻璃橋從已然升起的艷陽和駁船之間劃過,在他們身上投下幾縷珍珠白色的熾熱光芒。這條河足有兩百碼寬,悶濕水氣夾雜著魚腥和泥沙的味道,蒸騰進卡莫爾城空中。
「好孩子,」金說,「很高興聽你這麼說。但我只想知道,你不會搞砸的事兒是什麼呢?」
此時此刻,洛克肯定正潛伏在耐心宮附近,觀察來來往往的巡邏隊走過黑橋,確保他們沒有押著讓他覺得眼熟的小罪犯,或是眼熟的屍首。金·坦納會趕往另一個集結點,焦躁地來回踱步,把指節捏得嘎巴響。小蟲兒決不可能直接返回佩里蘭多神廟,也不會靠近舷斜旅店。年長的紳士盜賊們今晚將在卡莫爾城的濕氣中默默守候。
今天的第二件奇遇,就這樣分量十足地展現在他們面前。堂和孔戴往右一轉,把福水神廟旁高牆夾出的小巷盡收眼底,當然也包括一對亡命徒正要將兩名衣著考究的商人置於死地的場景。
「這邊!」卡羅喊了一聲,隨手把細煙捲扔在地上,甚至忘記踩滅。一個男人從霧氣中走出,他光頭蓄鬚,有著工匠粗壯的臂膀和小康人士渾圓的身段。
「有時候假裝窮人可真痛苦。」洛克出神地環顧四周,小蟲兒如果不是在聚精會神地操船避免碰撞,肯定也會像他這樣。一艘船從他們的尾跡劃過,船上的木條籠里關著幾十隻嗷嗷亂叫的家貓。空中飄揚的藍色三角旗畫著一隻經過藝術加工的死老鼠,血紅色的絲線從它喉嚨上的大洞垂了下來。「都是因為這個地方,我幾乎可以讓自己相信,現在迫切需要一磅鮮魚,幾根弓弦,幾雙舊鞋和一把新鐵鍬。」
「你這輩子還沒說過九*九*藏*書更正確的話呢,小蟲兒!」蓋多站到木桶一邊,沖卡羅點點頭。這對兄弟吹起口哨,把桶滾到圓石路上,向神廟區前進。選擇的路徑既不是最短的,也不算最平坦。
「哦,感謝七髓聖河。」黑衣人哽咽地說了一句。他解開套在脖子上的粗繩,扔到地上。儘管商人的衣服上沾滿了泥污,而且厚得簡直不可理喻,但堂·薩爾瓦拉可以看出這身服裝質地精良,剪裁貼身考究,飾物昂貴精妙,又不浮華招搖。「感謝鹹水,感謝甜水。感謝波濤之下的手,這些無賴居然在聖地旁襲擊我們,而水流又將救星送來。」
「只有『洛克教給我一個新把戲』堪可匹敵。」蓋多介面道。
與此同時,那道迅捷如電的黑影緊跟在兩人身後,悄無聲息地在屋頂間飛掠,他們誰都沒有察覺。
孤兒卷又名小紅包,是一種形如微縮短棒的麻袋卷。通常藏在衣服里,但又絕不貼身。裏面一般塞滿用卡莫爾城常見的紅辣椒碾成的粉末,以及從某些黑鍊金士店鋪里搞來的噁心的下腳料。它沒法對抗真正的威脅,更適合用於街頭頑童間的打鬧,或是某些毛手毛腳的大人。
「真見鬼,我的記性肯定是有問題,我居然不記得你幹嗎付錢給我。」
費爾懷特接過堂伸來的右手,握在腕子上面一點,輕輕一搖;而堂也握住對方小臂的相同位置。如果說費爾懷特的手勁有些虛弱,堂也會將之歸結于幾乎被扼死的遭遇。費爾懷特又低下頭,用前額輕觸堂的手背;肢體禮節就算到此為止了。「但我仍難以贊同您的說法。您有個保鏢,看起來強悍幹練。您可以派他來幫我們,決不會有損於名譽,但您還是親自上陣,準備戰鬥。從我所在的位置看去,似乎他還是追在您的身後。我向您保證,我剛才的姿勢雖說很不舒服,但視野絕對清晰。」
「那就算我走運,」金咽下最後一口嚼爛的果肉,「不是條魚。」
「這話……沒錯。」
「沒有的事。」薩爾瓦拉的語調又變得和緩起來。他開始用右手手指敲打起刺劍圓柄。「您到卡莫爾來,是為了處理一件貝爾·奧斯特家族的差事。您帶了一件不容有失的貨物,所以必須隨身攜帶。您顯然是計劃要與堂·雅各布合作,但是……您需要和他進行一次正式會談。那麼不用多說,他肯定還不知道您在此地,也不知道您選中了他,不是嗎?」
「我想我可以再幫您一個忙。」堂·薩爾瓦拉用儘可能標準的韋德蘭語說道。他這番話跟對方的瑟林語同樣清晰準確,也同樣口音很重。薩爾瓦拉從泥巴里撿起一副珍珠框眼鏡(隨即發現它分量很輕,但又堅固結實——顯然質地上乘、價格不菲),用自己寬鬆紅大衣的袖口擦拭乾凈,這才遞給那人。
卡羅消失在人群中后,蓋多突然憑空出現。他身穿鮮艷的絲綿外衣,活脫脫是個富有的卡莫爾城商人。光是那件剪裁妥帖的褶飾外套,可能就跟紳士盜賊們今天上午所乘的那艘駁船價值相當。他從頭到腳再沒有半點破綻,絕不會讓堂和孔戴聯想起陌巷中的兇徒。遮臉布早被摘掉,頭髮往後梳得一絲不苟,再加上那頂小圓帽,蓋多從頭到腳都是上流人物的代名詞。他拄著那根小漆杖,三兩步走到堂·洛倫佐的怪異小團體面前,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話音未落,金就邁著沉重的步伐,從圓石坡道上走了下來。他身上背著嘎吱作響的馬具,鑲邊皮囊塞得滿滿當當,又用帶子緊緊扎牢。這些東西總共能有一百二十多磅。白色絲質襯衫緊繃在金·坦納圓滾滾的肚子上,有些部位已被汗水浸成半透明狀;襯衫外套了一件敞懷黑馬甲,還戴著條白頸巾。他的頭髮從正中分開,用濃稠的黑油固定,看起來像是兩片羊毛墊扣在腦門上,形如廉價公寓的屋頂。
「您能相信嗎,先生?」孔戴從神廟不顯眼的小馬廄洞中牽過馬來,「醉得好像泡在酒桶里的娃娃,現在才正午剛過一點。這些新來的黃杆子,就是群尿尿歪歪的軟蛋。」孔戴是個飽經風霜的中年男子,有著職業舞蹈家的腰身和職業划槳手的臂膀。且不說掛在十字皮帶上的那對及膝短劍,單從他服侍年輕貴族時的舉止作派,你就能看出孔戴是個什麼人。
「你跟我一樣心慌嗎?」卡羅低聲說。
「整個卡莫爾城,就數金·坦納的靈魂最為溫柔,你這番毀謗深深傷害了他,」洛克說,「他今天肯定要哭上整整一夜了。」
「八梭倫?」卡羅撓撓下巴,「那個不要臉的雜種說要十枚,結果得到了十一枚。」
不,審慎出局了。小蟲兒必須贏。這個垃圾堆的存在,讓一項驚天地泣鬼神的愚行變得極為可能。
堂·薩爾瓦拉和「埃克加瑞」又你來我往地客套了幾句,蓋多最終拿出客氣版的「多謝,但滾蛋吧」,與眾人告辭。
「按照堂·薩爾瓦拉多年來的習慣,他會在每個悔罪日的正午前後離開福水神廟。他有兩匹馬和一名隨員,如果咱們走運的話。」
偽光慢慢褪去。劊子手風和濕地水汽將衣物貼在行人身上,也把卡羅和蓋多吐出的煙氣攏在周圍,聚成一片灰色瀑布將他們遮掩起來。這對雙胞胎戴著兜帽,出著黏汗,坐在老城堡區北端一家很像樣的當鋪門洞里。這家店入夜後關窗閉戶,門板也上了鎖,店主一家顯然正在三樓喝著些很帶勁的東西。
「幸好咱們鴻運當頭,」金·坦納說,「在通向堂·薩爾瓦拉那傲人財富的金光大道上又前進了一步,馬上就要到達下一個重要地標。」他抬手指過市場東北方的防波堤,那裡有一排生意興隆的臨河旅店和酒館,就橫在市場和神廟區之間。
「向您致意,尊敬的金·坦納先生。您偶發雅興,適時惠臨此間,令我無勝感激!」來人言道。
「他們不用這東西做魚毒吧?」
「我已經給金背了一上午了。」小蟲兒說。
「我是堂·洛倫佐·薩爾瓦拉,這是我的保鏢孔戴。願效犬馬之勞的,應該是我們才對,而且絕對心甘情願。」堂以精確的角度鞠了一躬,同時探出右手想與對方一握,「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有義務向您展示卡莫爾城的盛情好客,方才發生的那一幕可算不上好客。能幫您這個小忙,是我的榮幸。」
洛克和金·坦納一回到自己的套房(裝滿「貴重」貨物的馬具就扛在金的肩頭),就除去髒兮兮的華服,換上新的偽裝,連忙趕去集結點等待小蟲兒的消息,希望能等到隻言片語。
「您能紆尊降貴踏足此等粗鄙舟船,實乃我輩殊榮,拉莫瑞先生。」金說完這話便把剩下的蘋果連核帶肉扔進嘴裏,發出一陣悶濕的咀嚼聲。
舷斜旅店下方有一處寬敞潔凈的碼頭,六根泊樁此刻全都空著。光滑的灰色河堤高約十尺,寬闊的石階直通路面,還有一條圓石斜坡供貨車和馬匹通行。卡羅·桑贊正在碼頭前等待他們,他的衣著比同伴們略好半籌。一匹柔化馱馬安靜地站在旁邊。
小蟲兒很自然地伸出雙手,抓住警官的防具,似乎是想支撐身體。那微微顫抖的動作並不完全是裝出來的。
「木桶。是的。」蓋多摸出一個錢袋,心臟怦怦直跳。「呃,這個木桶里裝的什麼?」
洛克小心翼翼地走向船舷,上身搖搖晃晃就像個剛剛離開海船的人,還不適應腳下不會傾斜的地面。他腰桿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透著拘謹柔和的感覺。洛克把盧卡斯·費爾懷特的派頭穿在身上,就像一套看不見的服裝。
小蟲兒長嘆一聲。「等薩爾瓦拉從福水神廟走出來,我就發出信號。我同時還要留意有沒有人想從巷道口經過,特別是城市衛隊。如果有人這樣做,我就拿著長劍從屋頂上跳下來,把他們該死的腦袋砍掉。」
「說的沒錯,金。正是超乎想象的貪婪,讓咱們不斷前進。」洛克興奮地抬起手來,指向金已經在指的方向。「小蟲兒!把船劃到那條河去,然後右轉。雙胞胎中應該有個人在舷斜旅店等著咱們,就是南岸第三家。」

4

演出開始了。
洛克揮了揮手。「情況如何?」他喊道。金撐船的動作熟練優雅,碼頭越來越近。二十碼,十碼,一陣輕柔的掛蹭聲響過,小船最終靠岸停好。
「好樣的。」蓋多把錢袋塞回夜行斗篷,跑去幫助卡羅。後者已經爬上貨車,正站在一個中等尺寸的木桶旁邊。通常塞在桶頂上的軟木塞不見了,只留下一個黑洞洞的小孔。卡羅用力拍了三下桶壁,桶里響起三記微弱的敲擊聲。桑贊雙胞胎微微一笑,將桶從車上搬了下來,跟趕車人道別。那人爬上大車,吹著口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在他口袋裡叮噹作響的錢幣,至少是空桶價值的二十倍。
在向下二十尺,往右六尺的地方有個垃圾堆,就靠在小蟲兒腳下這座破敗神廟的牆根里。看上去像是幾片蟲吃鼠咬的粗麻袋,外加一堆烏七八糟的棕色垃圾。
「不是酒,」來人說道,「也不是一個很懂禮貌的小夥子。但他答應的是十枚銀幣。」
金把那堆東西放到柔化馱馬背上,這頭牲畜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又彎下腰,把馬肚帶牢牢系好。小蟲兒將舵桿交給卡羅,從泊樁上解下纜繩。小船再度出發了。
「這真是奇怪的習慣,」金說,「他幹嗎要這樣做?」
「我叫盧卡斯·費爾懷特,為貝爾·奧斯特家族服務,來自七髓帝國安伯蘭行省。閣下的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今後願效犬馬之勞。」
穿著深黃色號衣的城市衛兵們指揮著船身修長的黑色武裝快艇,每條快艇上都鎖著十二名從耐心宮拉來的罪犯作為划槳手。衛兵們用長竿和喝罵在混亂的流動集市中維持出幾條大致的通道。貴族們的遊船、滿載貨物的駁船,還有像三位紳士盜賊所乘的空船,就在通道中穿行。小舟滑過這片希望和貪慾的海洋,紳士盜賊們瀏覽著周遭的貨品。
一聲尖叫突然從他們右方傳來,在神廟區的圓石地面和牆壁間回蕩。緊接著是一陣吵嚷,外加散亂的腳步聲和護甲碰撞聲。但這些聲音正逐漸遠離巷道口,而非接近。
「我……這我當然義不容辭,但是,尊敬的大人……該死。」費爾懷特搖了搖頭,「我實在無地自容,堂·洛倫佐。我現在不是背棄欠救命恩人的情分,就是背棄向貝爾·奧斯特家族許下的誓言,我必須將這件事盡量保密。」
「沒錯,咱們的確把這幅美麗畫卷攪和得更亂了,不是嗎?」洛克咋著舌頭沉思片刻,「就把咱們的工作視作,哦,向錢多到不知道怎麼花的貴族們徵收的一項秘密賦稅吧。嗨!咱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