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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孤注一擲的即興表演 第十五章 蛛吻

第四部 孤注一擲的即興表演

第十五章 蛛吻

「堂·洛倫佐和堂娜·索菲婭?薩爾瓦拉先生及夫人?」
維斯崔思站在主人肩頭,用那雙黑黃交雜的眼睛盯著洛克,張開喙發出勝利的嘶鳴。洛克渾身一顫。
「請到最外邊那行,」男僕說,「找那些掛著白旗和白燈的車。」
凌鴉塔——卡莫爾公爵尼克凡提的住宅和宮殿,一百輛馬車繞著高塔底座排成了一幅螺旋圖案。四百名身穿制服的車夫和護衛在附近駐足,身穿公爵號衣的男女僕人往來奔忙,給他們帶來點心和飲料。這些人會整夜在此等候,直到他們的主人和夫人從高塔下來。每年中只有換季日這天,卡莫爾城的所有貴族會齊聚一堂。阿瑟葛蘭提群島的所有小貴族們,再加上居住在高塔中的五大家族的每個成員,都會聚集在凌鴉塔中飽餐暢飲,密謀策劃,相互交換恭維和侮辱。而公爵則用他那陰冷的眼神俯視這一切。每過一年,新生代的卡莫爾統治者們都會發現眼前的老公爵又衰老了一點;每過一年,他們的鞠躬禮和屈膝禮都會更誇張幾分;每過一年,他們之間的竊竊私語都會愈發惡毒。尼克凡提的統治期可能已經太久了。
「我不知道,」雷納特說,「這些給公爵的禮物,來自我們的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我的上級已經仔細檢查過了。它們看起來的確很漂亮。」
「別擔心,金。今晚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在距離地面六百尺的玻璃高塔中,跟公爵和他該死的貴族們度過一個平凡的夜晚。還能出什麼岔子?」
「我這就去凌鴉塔了。」洛克說,「估計會待到很晚。金,好好休息。伊貝琉斯大師,用你慈母般的關懷寵愛金·坦納吧。我希望能帶回好消息。」

又有三隊僕人抬著三座塑像從他們身邊走過,每一尊都按照不同的規律變換著色彩。
「安伯蘭商人?貝爾·奧斯特家的?」
出租馬車在私語山把他放下。洛克出手闊綽,正是「忘了你接過這趟活兒」的那種闊綽。他隨後獨自南行,穿過落塵區,大概到了晚上六點左右,終於回到他們藏身的陋室。他掀開門帘沖了進去,嘴裏叫嚷著:「金,咱們有個見鬼的大麻煩……」
「堂娜·沃岑莎,」雷納特說,「西長廊最北邊的房間中,從這裏往下兩層。您知道我說的地方嗎?」
在大鍋區、窄巷區和渣滓區,瑞沙大佬的臣民們讚美著新統治者的慷慨大方。根據他的指示,一打又一打桶裝廉價紅酒被推出酒窖,裝進輕便馬車。那些過於貧窮或是懶惰,不能到陷阱區這個邪惡大本營參加狂歡的幫派,就坐在自家門口一直喝到失去知覺。瑞沙的幫主們手裡提著麵包籃,在被他收歸帳下的眾多城區間穿行,任何人都可以得到他們送出的食物。人們很快發現每條麵包里都烤進了一枚錢幣,有的是銅子兒,有的是銀幣。這些秘密禮物(以幾顆不幸斷裂的牙齒為代價)被發現后,在神廟區以南的所有街面上,沒有一條麵包能夠保證安全無恙。
「安納多流斯先生,這是盧卡斯·費爾懷特,一位安伯蘭商人,服務於貝爾·奧斯特家族。」索菲婭說,「我帶來參加公爵宴會的私人賓客。」
堂娜領著他走下一條寬大的祖靈玻璃樓梯,兩側安有漆木扶欄,裝在華美罩盒中的鍊金燈在樓梯底部散發著柔光,天黑后它們肯定十分漂亮。這一層的陳設布置跟上層一模一樣。另一張五十尺長的筵席台上堆滿了精緻神奇的食物,一尊散發怪異美感的玻璃黃金雕刻品就擺在旁邊。真古怪,洛克心想。
「啊,梅拉喬先生!」堂·薩爾瓦拉幾步走到他身邊。一位堂的出現,打斷了梅拉喬的問話。他禮貌地鞠了一躬,但程度並不太深。
「堂娜·沃岑莎。」索菲婭清了清嗓子,同時提高聲調,「堂娜·沃岑莎?我是索菲婭,夫人……我帶了個人來見您。」
「這些醫師真是挺管用的。」洛克說著正了正他的(之前是梅拉喬的)大衣袖口,「但我想下次咱們應該多付點錢,找個不愛說話的。」
「傷心柳,荊刺先生,」堂娜·沃岑莎說,「傷心柳樹的毒素。我相信你肯定聽說過。你還有幾分鐘好活……我很想用這點時間來跟你談談。」
「伊貝琉斯大師。」洛克抓住老人的雙臂,對他說,「金·坦納和我對您的感激之情,難以用言語表達。要不是您施以援手,恐怕我們都已經是死人了。您跟我們一起在這陋室中耽擱的時光,不會白白浪費。我估計很快就會有幾千克朗的進項。其中有您的一份。您會賺得杯滿缽滿,在遠離卡莫爾城的地方開始新生活,而剩下的錢將用來把瑞沙大佬埋入地下。打起精神來,看看金已經讓他的兩個妹妹去了什麼地方。」
「抱歉,」其中一人說,「但您是否……您可曾……這具籠子離開升降平台時您在裏面嗎?」

6

洛克伸出手去,臉上掛出純潔無瑕的友好笑容:「認識新朋友總是令人愉快,安納多流斯先生。也許咱們還有機會再見?」
閹牛頭魷魚身的大菜,他倒是避之不及。
「好了,」堂娜·索菲婭露出一絲壞笑,「裏面可能是堂娜·沃岑莎,也可能是兩個年輕人在做他們不該做的……」
「只要你能活著回來,我就感激不盡了。」伊貝琉斯說。
「這件事我不會忘的,親愛的。」堂·洛倫佐扮出誇張的惱怒表情,「費爾懷特先生,以我個人來說,只希望老堂娜今晚會說瑟林語,不然你會發現自己被介紹給了一尊石像。也可能只有當我在場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做吧。」

5

「哦,沒錯,拉莫瑞先生,」馴鷹人說,「是的,我敢說你的確有個見鬼的大麻煩。」
「萬分感謝。」洛克把手伸進堂娜·沃岑莎的錢袋,迅速翻了翻。這裏面裝了不少金幣和銀幣,數目令人十分滿意。洛克走出籠子,給周圍的僕人一人扔了一梭倫。「那是只鳥,對吧?」
梅拉喬轉身離去,還扭回頭來看了洛克一眼,然後搖了搖頭。哦,詭詐看護人,洛克心想,你真是個愛搞怪的狗雜種
「但是,」洛克說,「蜘蛛是……至少我以為蜘蛛是……」
一陣吱吱嘎嘎的響動從上方傳來,洛克抬頭望去,倒吸了一口冷氣。
「哦,」堂娜·沃岑莎說,「這的確不太愉快。但是別爭了,你現在肯定感覺很不舒服。你肯定已經站不穩了。趕快說聲『好』吧。告訴我你偷走的錢藏在什麼地方,也許你將在耐心宮度過的漫長歲月可以縮短几天。把同夥的名字都告訴我,我相信可以給你找個舒適的房間。」
籠子里沒人。
在換季日這天,卡莫爾下城區的街市完全由平民統治。他們舉辦遊行野餐會,拖著啤酒桶和葡萄酒囊滿城亂轉。慶祝的人流會彼此交匯,推搡擁擠,合為一處,又再度分開。如果從諸神的視角看去,就會發現混亂的人潮在城市街道中循環往複,如同血液在一名醉漢的脈管中流動。
「哦,荊刺先生……傷心柳會讓你永遠把嘴閉上。你現在不用吐露自己的秘密,只要投降就好。我會把解藥給你,咱們可以在更舒適的環境下繼續這段談話。」
一台上升的籠子從他右側二十尺處通過,裏面擠滿貴族賓客。這些人好奇地注視著他,洛克沖他們揮了揮手。
「我真心實意地希望您說的沒錯,費爾懷特先生。但是,哦,我肯定妨礙你們了。請原諒,薩爾瓦拉先生,薩爾瓦拉夫人。我根本算不上值得一談的話題。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帶read.99csw•com幾位進塔去吧。」
洛克轉身面向筵席台,突然發現詹卡納·梅拉喬就站在六尺之外。他胸口別著一朵蘭花,右手端著一盤水果,左手挽著一位艷麗脫俗的紅衣女子。梅拉喬的目光從洛克身上滑過,旋即轉了回來,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眸盯著他和他身上的衣服。這位大銀行家張開嘴,似乎轉念一想又沒有說話,接著再度張開。
「如果說我對這座城市還算了解的話,安納多流斯先生,」洛克說,「那我了解到的就是它充滿意外。祝您今晚過得愉快。」
「男人?你和城裡所有人都這麼認為,荊刺先生。我始終覺得他人的臆想是最好的偽裝,你說呢?」
洛克一點點往右蹭去。暖風在他身後吹拂。片刻之後,壁架逐漸變寬。洛克還發現了一處可以放手的凹槽。他確認自己暫時沒有墜落的危險后,扭頭往下瞥了一眼,立刻覺得後悔。
一台升降籠正在下落,而且正好跟他保持在一條線上,很快就將從距離他三尺遠的地方經過。
「願為您效勞,先生。」洛克說。
「願為您效勞,尊敬的先生和夫人。我叫斯蒂芬·雷納特。我相信堂娜·沃岑莎應該跟您們提起過我。」
「我完全相信。您是說貝爾·奧斯特家族?那家著名的白蘭地酒商?太棒了。我和所有人一樣喜歡喝杯好酒。實際上,我通常整桶整桶地買。」
「當然,堂娜·索菲婭。」洛克愉快地說,「為女伯爵效勞是我莫大的榮幸。您覺得她需要什麼東西,就去拿吧。」
流動狂歡節佔據了市場寬闊的圓形水面,與每月一次的正規狂歡節相比,這次規模較小,但氣氛更加熱烈。水面中央是一塊由數艘平頂駁船鏈接而成的浮動手球賽場,所有隊伍都從一個木桶中摸選顏色,然後隨機配對。醉醺醺的球員們相互捶打,四周的平民觀眾歡聲雷動。某方觸地得分后,一艘中間捆著啤酒桶的小船就會靠在球場旁邊,給隊中所有人舀一杯酒喝。可想而知,比賽會發展得越來越狂野,越來越骯髒。不少球員被扔進水中,由勤勞的黃號衣打撈出來。城市衛隊絕不敢以其他方式干涉比賽。
「下午三點,也就是說我沒工夫在這兒磨蹭了。金,伊貝琉斯……我看起來怎麼樣?」
「尊敬的薩爾瓦拉夫人,我被這場宴會奇觀完全震撼了。我敢說就算您丈夫把我留在一個角落裡,我也會叼著大拇指神魂顛倒地度過整整一晚。」
「你……你……」
陷阱區生意興隆,節日慶典就像個滿滿當當的潮水坑,將無數外國來的水手和遊客吸入其中。經過卡莫爾人幾小時熱情好客的款待后,這些來訪的狂歡者就再也分不清自己的屁股和耳朵。暢飲、豪賭和揮霍的潮汐在他們心中漫溢,這些人心甘情願地沉溺於聲色犬馬。第二天鮮少有船只能駛離港口,它們大都沒有足夠人力拉起一面三角旗,更別提船帆了。
「真的,先生?」洛克微笑著說,「哦,這可是我們商號的強項。無數奇妙驚人的東西會從我們的桶里流出。總能滿足顧客的願望,是我們的驕傲——足額償付收訖之物,保證等價交換——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洛克的雙手不住顫抖,就好像空氣冷得快結成冰。但他還是拉開了籠子上的插銷,將門一把拽開。他謹慎小心地爬進裏面,在最後一陣駭人的暈眩爆發時伸出手去,把門猛然關在身後。他坐在籠子底部喘著粗氣,在放鬆的快慰和毒藥的後遺症共同作用下打起哆嗦。
雷納特引領他們走入凌鴉塔內部。展現在洛克眼前的奇觀勝景,讓他不由自主地張大嘴巴,倒吸一口冷氣。
「這項功業我如今是沒法再現了,」金·坦納說,「照顧好自己,洛克。要是今晚的事出了岔子,我可沒法跑去救你。」
「是的。」堂娜說,「看在諸神分上,終於能把這秘密告訴某個懂得欣賞的人,感覺可真好。」
在上甲板下方昏暗的船艙中,另外三十多人正在享用一頓大餐。在今晚的行動開始之前,他們要先填飽肚子。這裏沒有半個病人——至少沒人得瘧疾熱這種重病。
在北角區和泉水灣區,家境殷實的年輕夫婦會趕往雙銀綠地。傳說每到夏至前夜,在這座公園中做|愛的人們會交上好運,如果在偽光降臨前共同達到高潮,這對夫婦還會得到他們最想要的男孩或是女孩。如果此話當真,那也算不錯的額外獎勵,但大多數藏身在碎石小徑和沙沙作響的樹叢間的男男女女,此刻想要的只是彼此而已。
在筵席台的一端放著甜點(第五項精美藝術):包在金葉殼中的櫻桃乳酪蛋糕令人饞涎欲滴;肉桂餡餅上用蜂蜜麵糊精心繪製出了帆船的圖案,整整一支艦隊,還裝飾著杏仁蛋白軟糖做的風帆和葡萄乾擺成的船員;這裡有被掏空的香梨,果核換成了水蜜瓜瓤或是白蘭地乳酪做成的圓柱體;這裡有削了皮的水蜜瓜,綠色表皮被部分颳去,露出內部的粉色瓜肉,每顆粉色果實上都有一幅卡莫爾紋章的浮雕,裝入瓜心的鍊金燈球讓它們放射出動人的粉色光芒。
在筵席台的另一側是肉菜,每個銀盤上都放著一道「異獸碟」——由兩種不同生物通過配料和烹飪手法組合而成的虛幻動物。洛克看到一頭烤野豬頂著大麻哈魚的腦袋,趴在一堆黑魚子醬頂上。旁邊是個豬頭,嘴裏滿滿當當地塞著一顆濕地蘋果,而身體則是烤閹雞,這道菜上澆了棕色焦糖沙司和無花果。洛克最終屈服於腹中的怨聲載道,他讓一位主廚給自己切了滿滿一份豬閹雞,盛在銀盤中,用一把小銀叉吃掉。這道菜在他嘴裏慢慢化開,帶有黃油的質感,滋味更是讓人頭暈目眩。洛克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嘗過如此美妙的食物了,而且他知道自己必須施展出渾身解數,再加上桑贊兄弟的鼎力相助,才能在往日的玻璃地窖中做出如此奇妙的菜肴。想到此處,他覺得口中的美食中陡然少了幾分滋味,於是草草咽了下去。
「尊敬的薩爾瓦拉夫人,」他指著金字塔,笑著說,「也許等咱們離開的時候,可以說服幾個僕人幫您借一尊雕像回去,好讓你看看裏面的構造?」
夏至日、換季日,根據瑟林曆法記錄,是第七十八艾贊·基拉年帕西斯月十七日。在換季日那天,卡莫爾城陷入瘋狂。
「我很期待見她一面,薩爾瓦拉夫人。」
索菲婭點點頭,隨即走了出去。房門在她身後關閉,發出咯的一聲。洛克背著手在屋裡走了幾步。

屋裡放著把高背木椅,上面坐著一位彎腰駝背的老婦人。她哈腰駝背,手裡拿著兩根閃閃發亮的編織針,注意力完全放在手中無從辨認的編織品上,這東西一直垂到她的大腿,幾團黑毛線躺在她腳下。堂娜·沃岑莎反常地穿著男式黑大衣和深紫色馬褲,很像是騎兵軍官的傳統服飾。腳下那雙黑色便鞋兩頭向上翹起,彷彿童話故事里的東西。半月形鏡片後面的雙眼似乎清澈通明,但堂娜·索菲婭領洛克走到房間中央時,它們始終沒有抬起。
「哦,薩爾瓦拉先生,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我很樂意到筵席台去轉轉。」
凌鴉塔上一共有六架鎖鏈升降機。它們起起落落,升升降降。每當籠子到達高塔頂端,打開吱吱嘎嘎的大門,就會在升降台上吐出新一批人流。他們身穿五顏六色的外衣和精美雅緻的裙服,迅速混入嘰嘰喳喳的人潮之中。貴族和諂媚者,政治掮客和覬覦權勢之人,豪商、閑人、醉鬼和宮廷獵食者應有盡有。飛鳥聚成群落,在空中懶洋洋地盤旋。太陽將全部熱量揮灑在這些人身上。卡莫爾城的權貴們似乎站在一道白色火柱頂端的融銀湖泊中。read.99csw.com
「我簡直認不出你就是幾天前被我們放在病床上的那個人。」伊貝琉斯說,「我必須承認,你的職業技能達到了出神入化的水準。我不敢想象世上會有你這樣的化裝術。」
「當然了,金。鎖鏈要是還活著,肯定會高興得發瘋。我要在該死的公爵面前扮演盧卡斯·費爾懷特,更不用說咱們相熟的其他貴族——德·馬瑞、費魯西亞、老賈瓦瑞茲……榮譽歸於詭詐看護人,這將是一場令人叫絕的演出。只要我能完成這場遊戲。然後……把錢揣進咱們的口袋。接著就是復讎。」
在神廟區,人們會用較為克制的形式來慶祝換季日。每個教會的全體祭司和侍僧們都要到另一所神廟舉行祭祀儀式,之後再換到下一所,形成永無休止的循環。艾贊·基拉的黑袍祭司們正在艾奧諾神廟門前舉行莊嚴肅穆的儀式,而肆虐波濤之主的僕人們也在別的地方做著相同的事。達瑪·艾莉莎和愛茲瑞,莫甘蒂和納拉,甘朵羅和森多瓦尼,所有神祇在人間的代表都會在其他教會的祭壇前點燃香燭,面向天空吟唱聖歌,幾分鐘后再換到下一個位置。化作飛灰的佩里蘭多神廟得到了一些額外祝福。一位老人身穿賤民之主的白袍,孤零零地站在殘垣斷壁前。他剛剛從艾什米爾趕來,正打量著交由自己負責的這片神廟廢墟。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向佩里蘭多首席聖者報告自己在一座祖靈玻璃地窖中發現的事故原因。他在啟程之前,可沒聽說過這個地窖的存在。
洛克盯著堂娜·沃岑莎,過了短暫而漫長的幾秒。他直視女伯爵蒼老的眼眸,從中看出難以掩飾的滿足。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也許堂娜·沃岑莎太習慣於高高在上的地位,甚至忘記了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也許她只是覺得外表如此文雅的人,哪怕是個罪犯,也不會做出洛克要做的事。
「哦,當然!」堂娜·索菲婭說著伸出手來。雷納特右腳踏上半步,深鞠一躬,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方隔空做出親吻動作。「很高興終於能與您相見,雷納特隊長。親愛的堂娜·沃岑莎今天下午在做什麼?」
「我當然不會那麼做了。」堂·薩爾瓦拉笑道,「我剛才只是去跟堂·貝拉利吉奧談了談,親愛的。他把過去幾個月資助藝術大師製作的那尊雕塑帶來了,就是那名獨眼的拉塞因雕塑師。」
他一拳打在堂娜的嘴上。如果對手換成壯年男子,他這記右鉤拳會顯得相當滑稽。但堂娜·沃岑莎的腦袋猛地向後仰去,眼珠往上一翻,雙腿癱軟。洛克在堂娜摔倒前拉住了她,同時小心翼翼地從她手中取走玻璃瓶。他把女伯爵放回靠背椅,然後打開瓶蓋,把藥水全都灌進嘴裏。這溫熱的液體味道有點像柑橘。洛克把葯咽下肚,將瓶子扔到一邊,接著他以最快速度脫掉大衣,用它把堂娜·沃岑莎綁在椅子上,用兩條袖管在她背後打了好幾個結。
玻璃高塔在觀察者和景觀之間增添了一個隔離層。在這裏,似乎整個世界沿著一道巨大圓弧漸漸遠去。洛克感覺不是在六百尺的空中,而是一千尺,一萬尺,一百萬尺——或是某個根本無法想象的高度,只有諸神才能理解。他緊緊把眼閉上,抓著玻璃牆壁,好像能把自己澆築進去,就像灌進石塊間的灰泥。洛克渾身顫抖。胃裡的豬肉和閹雞極力要求隨著一股噁心的洪流湧上喉頭。他的嗓子似乎隨時都可能准許這項請求。
「呃呃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洛克揉著后脖頸,非常困難地維持著自己的韋德蘭口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詭詐看護人,」洛克輕聲說道,「我會幹的。但我只求您一件事,就一件。等這件事結束后,你得讓我忘個一乾二淨,把這段記憶從我腦海中偷走。而且只要我還喘氣,就不會再爬上距離地面三尺遠的位置。讚美您。」
堂扶著他衝出絲綢、棉布、山羊絨和稀有毛皮的層層圍堵,不時沖這邊揮揮手,朝那邊點點頭。索菲婭已經消失,雷納特也不知所蹤。

3

「矮精靈,」洛克說,「每到月圓時,就會從我屁|眼裡爬出來。這個問題已經困擾我好幾年了。」
四個身著制服的服務生從他們身邊走過,手裡抬著一個木質長匣,上面放有很沉的貨物。那東西是由黃金和玻璃製成的雕塑品,閃閃發光的金字塔上刻了卡莫爾城紋章。雕塑中肯定裝有鍊金燈盞,因為玻璃表面透出一種美麗的橙色。就在洛克觀看的當口,雕塑變成了綠色,接著又化作藍色,然後是白色、黑色,最後變回橙色。
「堂娜·沃岑莎,」洛克勉力說道,「我沒有同夥。就算我有,也不會告訴你他們是誰。」
「我就是白痴王,」他嘟囔道,「天下所有白痴中的白痴。」
「堂·薩爾瓦拉,」梅拉喬說,「還有美麗的堂娜·索菲婭,見到你們真是我的榮幸!也請您接受我的敬意,雷納特隊長。」他說完這句話就轉過頭來,把高大的韋德蘭人拋在腦後,重又望向洛克。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堂娜·沃岑莎的編織針響個不停,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但她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手裡的東西。
金·坦納坐在睡榻上,形容枯槁,身上很臟。臉上愈加濃密的鬍鬚,更反襯出不自然的蒼白膚色。他的傷勢相當危險,一大卷布料纏在裸|露的胸口上,右大臂和長褲下的大腿上也同樣打著繃帶。
「榮幸之至。」索菲婭說。她靠近洛克的耳朵,輕聲說道:「堂娜·沃岑莎是位親切的老太婆,有點像所有阿瑟葛蘭提女士們的祖母。你可以說,她是我們那些流言蜚語的仲裁者。她身體不算太好——每過一個月,都會衰弱幾分——但她仍然跟我們很親近。我希望你能有機會跟她認識一下。」

2

「還有福水神廟後巷里那兩個所謂的強盜?」
「不。」瑞沙大佬皺著眉頭說,「恐怕您犯了個嚴重的錯誤。我沒有姐妹。堂娜·索菲婭、費爾懷特先生,能認識你們令我倍感榮幸,可惜我還有要事在身。我祝你們在今晚的宴會上玩得愉快。」
「哦,不。」洛克嘆了口氣,雙手捂著臉說,「哦,堂娜·沃岑莎,我很抱歉讓您失望了。但不如我聰明的人的名單,似乎每分每秒都在縮短。」
「先生,」梅拉喬用冷冰冰的語調說,「請您原諒,但……」
「當然沒問題,隊長。你要來嗎,盧卡斯?」
她把門滑開,往裡瞥了一眼,接著揪了揪洛克的袖子。「沒問題了。」她輕聲說道,「她在這兒。」
「啊,」他嘟囔道,「好了。這他媽的也太可怕了。」
「哦,是啊,」堂娜·索菲婭說,「他是作為我們的特殊客人來參加宴會的。」
「你太客氣了,真讓我們的城市倍添光彩。」洛倫佐說,「我很高興你決定跟我們一起參加宴會。我剛跟幾個同儕聊了聊。再過一個小時,我會跟其中一位仔細談談,我想他會同意貸出三千克朗。我不想這麼說,但他耳根子很軟,而且他還很喜歡我。」
「哦,當然,」索菲婭說,「是的,咱們這就去。請跟我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編織針的聲音毫不停歇,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洛克揚起一側眉毛,在這兩根針之間形成的東西仍舊是個謎。也許它離完工還差得遠。洛克嘆了口氣,又踱了幾步,扭頭望向窗外。
「我體內流淌的肯定是韋德蘭血統。」雷納特說,「但我還是個嬰兒時,父母就在來卡莫爾城進行商貿活動時不幸謝世。堂娜·沃岑莎夫人收養了我,把我撫育成人九-九-藏-書。她是琥珀晶女伯爵,也就是那邊亮金色高塔的主人。她膝下無兒無女。儘管我不能繼承沃岑莎夫人的爵位和財產,但有幸加入了公爵的夜琉璃部隊。」
她領著洛克走下瑞沙剛剛通過的樓梯,進入下一層大廳。這裏同樣擠滿達官顯貴——「藍血貴族和金血豪商」——鎖鏈神父應該會如此形容。這裏沒有筵席桌,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吧台。四十尺長的拋光女巫木檯面後方,站著兩打身穿公爵制服的服務生。再往後,許許多多桌子和架子上擺放著成千上萬瓶醇酒,旁邊還布置了不少鍊金燈,在大廳中灑下層層疊疊的彩光緞帶。幾座由紅酒和啤酒杯摞成的大金字塔碼放在吧台兩側,以絲絨繩索隔開來,否則稍有不慎,隨便什麼人都可能使價值數百克朗的精美水晶杯摔得粉碎。幾個黑號衣在這些玻璃金字塔旁站得筆管條直,作為額外保護。說到金字塔,另一尊漂亮的金字塔雕塑就放在吧台右側幾尺遠的地方,同樣置於一條絲絨繩索之後。
堂娜·索菲婭領他走向西側,通過吧台。一大溜貴族正等著領取各自喜愛的酒精飲品,其中有些人顯然已經有點記不清直立行走這門古老技藝。大廳西牆上有一扇厚重的女巫木門,上面鑲刻著尼克凡提公爵的私人徽章。堂娜·索菲婭把門推開,帶領洛克進入一條彎曲迴廊,鍊金燈投下的柔和銀光洋溢此間。走廊里有三扇門,堂娜·索菲婭引他走到盡頭的門前。洛克估計這裏接近凌鴉塔北牆。
「您也是,」瑞沙說,「安伯蘭的商人。」
洛克和索菲婭看到的是一間近乎正方形的屋子,只有外牆略微彎曲。跟那些大廳不同,此處的祖靈玻璃外壁並不透明。北牆上有一扇窗戶,木質百葉窗已經打開,讓午後的陽光和暖風透入房間。
「但我敢說他會試圖那樣做。」伊貝琉斯說。
「哦,不。」梅拉喬似乎一頭霧水,「哦,不。根本沒這回事。承蒙誇獎,先生,承蒙誇獎。我,嗯……我感覺不是太好。太熱了,您知道。我相信那縮微模型中的飲料會對我有些幫助。很高興認識您,費爾懷特先生。請恕我告退,堂娜·索菲婭,堂·洛倫佐。」
「哦,對了,」洛克說,「我想起來為什麼看您這麼眼熟了,安納多流斯先生。您有姐妹嗎?也許有兩個?我似乎記得在什麼場合見過她們——你們的相似之處顯而易見。」
突然間,強烈的刺痛感從左脖梗傳來。
「盧卡斯,」堂娜·索菲婭說,「你現在已經吃好了吧?」
諸神啊,洛克心想,我會不會爬到塔身透明的部分?那看起來肯定特別搞笑
儘管暑熱難耐,但洛克說話的同時,還是給自己披上一件油布斗篷。也就是金打敗了貝蘭吉亞斯姐妹后穿回來的那件。在洛克到達私語山之前,可以用它遮住身上的華美衣裝。錦衣夜行人很容易引起藏在落塵區陰暗角落裡的盜匪注意。
洛克·拉莫瑞與瑞沙大佬四目相對,他的心跳彷彿戰船擂鼓。卡莫爾地下世界的君王停住腳步,獃獃發愣。迷惑不解的表情從他臉上劃過,洛克只覺心底升起一絲快意,轉瞬間又化作仇恨。瑞沙咬著牙,臉部線條綳得很緊。他最終回過神來,轉起一根黑漆女巫木金頭手杖,夾在左臂下面,邁開輕鬆的步伐走到洛克和堂娜·索菲婭面前。
洛克站起身,又來回踱了幾步。最終他轉回身,單膝跪在堂娜·沃岑莎面前,開口說:「尊敬的夫人,如此殘忍地對待像您這樣的人真讓我痛徹心扉。實際上,我對您十分尊敬。換作其他場合,我很有興趣聽您說說我是怎麼捅了婁子,走漏了風聲。但您必須承認,除非我發了瘋,才會跟您合作。而且耐心宮的確不適合我。感謝您讓我度過這段非常有趣的午後時光,請代我向堂和堂娜·薩爾瓦拉致意。」
空中花園就在他們頭頂。據說這片屋頂承載著上百噸裝進花盆的肥沃泥土和縱橫交錯的水槽。藤蔓從塔側攀爬下來,受到精心照顧的灌木叢和尺寸正常的樹木在塔頂蓬勃生長,那裡是一片具體而微的圓形森林。在面沖南方鐵海的一株大樹的枝幹間放著一張木台,它被視作正常人在卡莫爾城所能達到的制高點。空中花園裡通常都有很多孩童,年幼的小貴族們在此地玩耍嬉鬧,父母則在他們腳下的廳堂中討論自己的生意。
「當然了。」洛克說,「你看到了一道黑影,從高塔上躥出來的?是鳥。你肯定沒見過這麼大的鳥。我跟你說,它差點把我嚇得尿了褲子。對了,這些馬車中有出租的嗎?」
一名男子離開人群,向他們走來。此人身量很高,肩膀寬闊,站起來比在場的大多數卡莫爾人足足高出一頭,稜角分明的面容和那頭罕見金髮標志著最古老、最純粹的韋德蘭血統。此人的根扎在遙遠的東北方,阿斯特拉絲或是溫提拉地區,七髓王國的內陸腹地。很奇怪的是,他身上穿著夜琉璃部隊的黑制服,戴著校官銀領章,說起話來是地道的卡莫爾貴族口音,不帶半點外邦腔調。
洛克嘆了口氣,揉揉眼睛。「堂娜·沃岑莎,如果那根針的確下了毒,我幹嗎還要告訴你任何事呢?」
在筵席台中央擺放著至高無上的輝煌榮光(至少在食物層面上可以這麼說)。那是一道巨大無朋的精緻傑作,足有八尺高:一尊可以食用的卡莫爾城雕塑。所有島嶼都是在隆起的金屬小平台上烤制的甜蛋糕,這些平台間的河道中流淌著某種藍色液體,一名站在立體模型右側的主廚正把它舀進杯中。城裡的每座主要橋樑都用冰糖複製品表示;從南方斷塔到玻璃玫瑰屋再到俯瞰萬物的五塔,每個主要的祖靈玻璃地標也有對應的小模型。洛克定睛觀瞧,在棕色補丁做成的木廢墟上,甚至漂著一艘比杏仁略大幾分的糖霜巧克力小帆船。
「伊貝琉斯,」金·坦納呻|吟道,「別再煩他了。你還沒有跟他舉行婚禮,就已經變成嘮嘮叨叨的管家婆了。」
「我想應該沒有,先生。」洛克說,「您看起來有些面善,但我相信如果咱們見過的話,我一定會想起來的。」

「那麼你可以自己包裹傷口,先生,也請自己塗膏藥。不過我敢說,對你們兩個而言,更方便快捷的方法是挖好墳墓,老老實實躺進去,直到不可避免地進入更加安詳的狀態!」
「一位安伯蘭商人?向您問好,先生。哦,您肯定富可敵國,才能躋身於如此高貴的社交圈子。」
「我想我應該說這完全是一種假相,薩爾瓦拉先生。」雷納特說,「我得在這兒多轉一會兒,裝出好像在認真執勤的樣子。請代我向堂娜·沃岑莎致意,索菲婭夫人。」
「錯過了什麼?」洛克露出費爾懷特式的單純笑容,「我想沒有,尊敬的夫人。只是他跟我過去認識的某個人特別相像。」
「哦,盧卡斯,只要……但誰又能承擔得起公爵的責任,異想天開地把凌鴉塔的裝飾品借回去?來吧,咱們還得往下走一層。盧卡斯?盧卡斯,你怎麼了?」
「哦,我得去找她。」索菲婭說,「我很想見她一面。」
瑞沙的浮墳向所有賓客開放,幾位幫主和他們的幫眾正在這裏自娛自樂,牌戲發展到了宏大的規模。人數最多時,有四十五名男女坐在地板上豪賭暢飲,爭執叫囂。木廢墟的黑水濁流在他們身下涌動,正是這海面吞噬了巴薩維大佬和他的所有家人。
如果湊近觀察,就會發現凌鴉塔外表面上並不光滑,眾多凹槽和突起環繞在塔身上,可以說每層都是。洛克側身站到一處六寸寬的狹窄壁架上,用肚子緊緊貼住塔身溫熱的玻璃。他等待太https://read.99csw.com陽穴中的躁動血流慢慢平息,希望它別再發出好似壯漢重拳般的砰砰亂響。但這聲音沒有減弱的跡象,洛克嘆了口氣。
「我是杜羅納島的堂娜·索菲婭·薩爾瓦拉。」她說著伸出手去。瑞沙接過來,隔空親了一下。
「我都看傻了。」洛克毫不誇張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七髓在上,幸虧我沒有先人為主的概念。七髓國王的宮廷肯定也跟這裏一樣。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能與之媲美。」
「你逛得怎麼樣,盧卡斯?」
「哦,我的天哪,多漂亮啊!」堂娜·索菲婭顯然醉心於所有鍊金術產物,「變色光!哦,那些調節器肯定特別精準。我真想看看裏面什麼樣!告訴我,能讓堂·貝拉利吉奧的拉塞因人給我雕一個這種塑像嗎?」
「但……但……堂娜·沃岑莎,我不明白。我是怎麼冒犯您了?」
「諸神啊,是的。」洛克說,「我的瘋狂是有限度的。我會北上通過墓園,然後進入恬靜區。估計等我出了落塵區,就半個人影都不會撞見。」
「盧卡斯,」堂娜·索菲婭說,「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堂娜·安潔維絲塔·沃岑莎,」索菲婭對洛克說,「繼承夫位的琥珀晶女伯爵。她,啊……她的情況時好時壞。」索菲婭嘆了口氣,「我可以請您在這裏陪她待一小會兒嗎?我要到吧台去。她通常喝白葡萄酒。也許一杯酒可以把她帶回咱們身邊。」
「哦,不。」洛克說,「不是朋友。而且我所說的那人已經死了——死得相當徹底。」洛克發覺自己就快把牙咬得咯咯響,連忙換回輕鬆的表情,「咱們該去找您那位堂娜·沃岑莎了吧,薩爾瓦拉夫人?」
馴鷹人站在小房間正中央,雙手抱在胸前,沖洛克露齒一笑。轉眼之間,洛克便將這戲劇化的場面看得一清二楚:伊貝琉斯一動不動地跌坐在對面牆根底下,而金·坦納則撲倒在盟契法師腳下,痛苦地扭動著身體。
「某個安伯蘭的朋友?」
「她在編織,夫人。」雷納特露齒一笑,彷彿在講什麼內部笑話,「她霸佔了公爵的一間客廳。您知道她對吵吵鬧鬧的大型聚會素無好感。」
「梅拉喬先生,」洛克說,「我希望自己不會太過冒昧,但您覺得我這身衣服的剪裁還合意嗎?還有這個面料?」
「你手下的……午夜人……你是說……你肯定是在開見鬼的玩笑。你是蜘蛛?」
女伯爵腦袋往前一歪,喉間發出呻|吟。洛克拍了拍她的肩膀,忽然突發奇想,迅速(而且儘可能禮貌地)探手搜了搜堂娜的馬甲。他滿意地悶哼一聲,掏出個小絲袋來,錢幣撞擊的叮噹聲從中傳出。「不是我想找的東西,」他說,「但咱們可以稱之為合理補償,畢竟我被見鬼的縫衣針狠狠扎了一下,對吧?」
「聖髓河啊,」洛克說,「我從沒見過這種景象。我從沒到過這麼高的空中。以波濤之下的手發誓,我從未身處如此高的地位!尊敬的薩爾瓦拉閣下和夫人,如果我像個快要溺死的人似的靠在你們身上,那還請原諒。」
「願為您效勞,尊敬的薩爾瓦拉夫人。我叫盧希亞諾·安納多流斯。迷人啊,尊敬的女士,您非常迷人。這是您的夥伴?咱們此前見過面嗎?」
「我相信她也一樣,尊敬的夫人。可否容我冒昧猜測一下?我聽說您會帶一位安伯蘭商人來,這就是費爾懷特先生吧?」雷納特又行了個禮,不過這回只是略一頷首。他用口音很重的韋德蘭語說:「願髓河甘甜,大海平靜,費爾懷特先生。」
「哦,是的。」堂·洛倫佐說。
「每年的這個時候,」洛倫佐說,「索菲婭和我就會到凌鴉塔來,從小到大一直如此。相信我,你只會在頭十一二次時覺得頭暈目眩。」
洛克猛地轉過身,抬起一隻手捂住疼痛的地方,指間有些濕漉漉的感覺。琥珀晶女伯爵堂娜·安潔維絲塔·沃岑莎站在他面前,正將剛剛扎進洛克后脖頸的編織針慢慢收回。此刻半月形鏡片後面的雙眼靈動有神,一絲笑容在滿是皺紋的瘦臉上綻放。
「你能不能向我保證,」伊貝琉斯說,「會好好照顧自己?不再像你和你的朋友上周所做的那樣,糟踐自己的身體?」
「盧卡斯。」堂娜·索菲婭重又出現在他們面前,雷納特就跟在她後面,「洛倫佐帶你好好逛過了嗎?」
籠子緩緩下降。距離他只有十尺、五尺,籠底進而跟他的雙眼平行。洛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呼吸急促而惶恐。他站在檯子上慢慢轉過身,背靠玻璃牆。頭上的天空和腳下的世界似乎大到無法逼視。諸神啊,他不想考慮這些。籠子從他眼前劃過,鐵欄杆就在三尺之外,但距離地面又有五十多層樓的高度。
「格勞曼是雇來的。」洛克說,「他以為我真是安伯蘭商人。」
「這才算是個合理的問題。」堂娜把手伸進罩衫前襟,掏出個蓋著銀帽的小玻璃瓶,「只要你肯合作,我就把解藥給你。你當然會老老實實地跟我相處吧?你身處幾百米的高空,我手下所有午夜人都在這裏,化裝成了僕人。如果你從這條走廊跑出去哪怕十尺,就會受到相當不名譽的待遇。」
這裏沒有瑞沙的蹤影,他今晚要去卡莫爾城北部辦事。當然,除了原先那些手下組成的小圈子以外,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要去參加公爵的宴會,要站在凌鴉塔中俯瞰自己的王國。
「你肯定聰穎過人,荊刺先生。」堂娜·沃岑莎說,「這我必須承認。只有這樣,你才能完成那些騙局,才能讓我的人這些年來始終摸不到頭緒……諸神啊,我真希望不用把你扔進鴉籠。只要你有幾年時間好好考慮考慮,也許咱們能夠達成某種協議。最終踩進別人布下的陷阱,對你來說感覺肯定很古怪、很新鮮。」
「梅拉喬先生,」堂·薩爾瓦拉說,「請允許我為您介紹盧卡斯·費爾懷特,安伯蘭商人,貝爾·奧斯特家族僱員。他到卡莫爾來,是為了洽談進口一批淡啤酒的事宜。我很想看看那些安伯蘭啤酒跟咱們的特產佳釀相比孰優孰劣。盧卡斯,這位是尊敬的詹卡納·梅拉喬,同名銀行的主人。很多人稱他為白鐵公爵,這並非無稽之談。所有商貿活動都環繞在他周圍,猶如群星拱月一般。」
洛克呆立當場,直勾勾地盯著通向下層的樓梯。一個人剛剛冒出頭來,他身材瘦削,打扮合體,穿著灰大衣、灰手套和灰長褲。馬甲和四角帽黑如夜色,圍巾則是艷麗的鮮紅。左手皮手套外戴著一枚非常眼熟的戒指——巴薩維的戒指,卡莫爾大佬的黑珍珠戒。
「不,哦,不用。您太客氣了,尊敬的薩爾瓦拉夫人。我或許晚些時候再喝吧。」
「我不能不相信您的話,先生!」
堂·薩爾瓦拉手裡拿著一杯葡萄酒,又出現在他身邊。洛克轉過身去跟堂說話,一名黑衣侍者機敏地順勢從他手中把空餐碟取走。
洛克說完這話,就把百葉窗推到最大限度,抬腿跨出窗戶。

4

「這是我們的優勢,伊貝琉斯大師。」金·坦納說,「所剩無幾的優勢。你看來已經為今晚做好了準備,費爾懷特先生。那麼,你要繞遠路到杜羅納島去,對嗎?」
在舊港的水面上,滿足號輕帆船仍在下錨處漂泊,桅杆上的黃旗迎風飄展,黃燈的光芒比白晝更加耀眼。十幾條人影在甲板上來來去去,鬼祟而平靜地為今晚的任務整備船隻。一把把弩弓架在幾根桅杆上,又用粗麻防水布蓋住。反登艦網被拖出貨艙,藏在上甲板的欄杆底下,隨時可以迅速捆紮安裝。他們還準備好了裝滿砂子的木桶,用來撲滅火焰。如果沿岸的投石機和強弩展開攻擊,肯定有幾具會使用鍊金九*九*藏*書火球,到時候潑水只能幫倒忙。
「扎了你的脖子。是的,沒錯,我必須承認這讓我感覺好極了,親愛的孩子。我還能說什麼呢?你讓我們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追逐戰。」
「你應該幾點鐘趕去薩爾瓦拉宅院?」
「好的!幹嗎不跟我去拜訪堂娜·沃岑莎呢。她就藏在下面某層的一間客廳里,躲起來編織她的東西。如果她今天精神還好的話,你會愛上她的,我保證。」
他們腳下的地板並沒有完全覆蓋凌鴉塔寬逾百尺的直徑。這個半圓形的大廳佔據了北半部分塔身。洛克抓著最南側的欄杆,低頭向下望去。在他們下方,還有四個與此類似的樓層。彼此相隔二十尺左右,每層都擠滿了人。眩暈感再次襲來,彷彿要將他吞沒。洛克透過透明塔壁,瞪視著至少在八十尺以外的地面,令人頭暈眼花的南方景色在他面前展開。他幾乎覺得世界的軸心已經傾斜。堂·薩爾瓦拉用手扶住洛克的肩膀,把他帶回了現實世界。
洛克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立刻用非常流利的韋德蘭語說道:「願水波下的手為您帶來好運。」隨後出於禮貌又換回瑟林語說:「您是我的同胞,雷納特隊長?為卡莫爾公爵服務?真是太奇妙了!」
「雇來的,早就逃回塔里沙瑪去了。」
「你得了凌鴉塔綜合征,盧卡斯。」堂大聲笑道,「你抱著欄杆就好像抱著個情人。來吃點點心吧。你的雙眼將慢慢適應這裏的景色,以後你會覺得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伊貝琉斯大師,」洛克說,「你是我們的醫師,不是我們的老媽子。而且我今天下午已經跟你說過十幾次了,我從身體到精神,都已經完全做好參加凌鴉塔宴會的準備了。我就是謹慎的代名詞。」
「還有偽裝的午夜人,造訪薩爾瓦拉府邸的那兩個?」
「是嗎?哦,我正想問一下……您是誰呢,先生?」
洛克很擔心籠子會在到達地面前突然停下,重又開始上升。但他下定決心,如果情況真的這樣發展,那他寧願到耐心宮去碰碰運氣。不過籠子始終在下降,沃岑莎肯定還被綁在椅子上,沒有恢復意識。籠子落在地面上時,洛克便站起身來。僕人們打開鐵門,目瞪口呆地盯著他。
洛克尖叫一聲,把自己從高塔的玻璃牆上推了出去。當他撞上籠子的黑鐵欄杆后,連忙手腳並用拚命扒在上面,就跟只吊在樹上的貓咪一樣。籠子前後搖擺了一陣,洛克盡量不去理會這陣晃動給天空和地平線帶來的變化。籠門……他必須打開籠門。出於安全考慮,鐵門關得很嚴,但上面並沒安裝精密鎖具。
「我能給你帶點什麼嗎,盧卡斯?」
凌鴉塔從外面看是不透光的銀色,而從裏面往外看,至少在他眼前的這幾層,則近乎于透明。玻璃內部似乎有一層煙霧繚繞的薄紗,阻斷了耀眼的日光,將太陽變成一輪掛在天空的蒼白圓盤,用肉眼就可以直視。但除此以外,周遭的景色並未被這層霧靄所阻礙,就好像塔身根本不存在似的。山巒起伏的鄉野和寬闊的安傑文河在北方綿延,而所有下城區的島嶼則像地圖上的標誌物一般在南方鋪展。洛克聚精會神地目視前方,他甚至可以通過桅杆的纖細黑影,辨認出從城市南端駛過的海船。隨著令人眩暈的戰慄,洛克覺得胃裡又是一陣翻騰。
「那個格勞曼呢?」
「這反話聽起來可真假,」金·坦納說,「你已經迫不及待了,不是嗎?」
「梅拉喬先生,」洛克說,「哦,多麼幸運的巧合!終於能和您相見,我真是三生有幸。我曾多次在您的銀行中,尋找您的身影。但恐怕我還沒有機會向您致以無上的敬意。」
大佬快步走向大廳中的人群,洛克目送他漸行漸遠。瑞沙回了次頭,他們的目光再度交會。接著大佬走向通往上層的樓梯,灰大衣在身後飄擺,轉眼間消失不見。
「嗯嗯。」洛克還真笑出了聲。酸麻感在傷口周圍蔓延,這顯然不只是他的想象。「看來我被自己下的套捉住了,堂娜·沃岑莎。」
「我已經相當飽了,薩爾瓦拉夫人。」
「哦,是的。」索菲婭說,「你覺得如何,盧卡斯?咱們去跟她問聲好吧。洛倫佐可以四處轉轉,繼續疏通他應當完成的重要工作。」
「不可思議!恕我直言,您看起來強悍幹練、令人生畏——跟七髓諸王一般無二。我敢打賭,能把您收歸麾下,公爵肯定特別高興。」
僕人們一個個身著黑白相間的制服,幾排磨光銀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們打開籠門,洛克跟在薩爾瓦拉夫婦身後走上升降平台。一隊黑號衣身披全套儀式軍服從他們面前走過,刺劍掛在肩上的雕銀劍鞘中,軟毛黑高帽壓得很低,帽子上別著刻有卡莫爾公國紋飾的徽章。這些人要在日光無情的鞭策下來回行軍幾個小時。洛克一想到他們的感覺,不禁做了個苦相。穿著這套衣服,他也出了身健康的汗水,但他和薩爾瓦拉夫婦至少可以在塔樓內走動。
「這是個奇特的問題,」梅拉喬說,「因為它看起來很眼熟。」
「我儘力而為,先生,只是儘力而為。我在卡莫爾城有些不同尋常的好朋友,他們經常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
筵席台從一頭到另一頭足有五十尺長(也許它只能稱為開胃菜台,但在這種宴會上,小小一頓午後茶點也能跟其他筵席上的主菜媲美),上面鋪著銀絲鑲邊的亞麻桌布。那些精通卡莫爾城八項精美藝術的行會主廚,直挺挺地站在餐桌旁,他們身著淡黃色禮服長袍,頭戴黑色學士帽,幾縷金絲線垂在耳朵後面。每位主廚,無論是男是女,都在拇指以外的八根手指上刺有精緻文身,每個圖案代表著他們所掌握的一種美食菜式。
空氣在熱浪中泛起漣漪,承載洛克·拉莫瑞和薩爾瓦拉夫婦的鐵籠晃晃悠悠、咔咔嗒嗒地滑入露台邊緣的鎖定裝置中。
綠色和棕色的丘陵在城市北方起伏的地平線上綿延。洛克可以看到大路的線條,小房舍色彩斑駁的屋頂,還有藍灰色的安傑文河。所有風景在熱浪和距離的作用下,都顯得模糊不清。太陽給世間萬物灑上白熾光芒,天空中萬里無雲。
「哈,如果真是這麼回事,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遇到莽撞的代名詞。」
瑞沙大佬盯著洛克伸來的手愣了片刻,隨即回過神來。如果他拒絕這種禮節,很可能引起一場大亂子。瑞沙有力的右手握住了洛克的小臂,洛克也以同樣的動作予以回應。他左手的五指在微微抽|動。如果不是因為短劍藏在靴筒里很難取出,他現在很可能會拋開所有理智。「您真是個有趣的人,費爾懷特先生。」瑞沙大佬不露聲色地說,「但我不知道咱們是否還有機會再見。」
「我相信,」瑞沙大佬說,「您肯定是一位卡莫爾城的堂娜。我想自己未曾有幸見過您,高貴的夫人。」他把帽子一甩,右足前探,鞠了個角度完美的躬。
「你大可以放棄這韋德蘭口音了。它很完美,但恐怕你這次沒法面帶微笑地騙出一條退路來,荊刺先生。」
「我明白。」瑞沙臉上同樣掛著冷峻的笑容,「一項為人稱道的商業準則,跟我所秉承的相差無幾。」

1

「那是當然了。」洛克說,「在薩爾瓦拉夫婦的建議下,我給自己買了一套你們卡莫爾式樣的服裝。我要求裁縫參考全城品位最高的人,以他最喜歡的式樣為準。除了您,他還能說出誰的名字呢,先生。這身衣服完全是按著您的風格製成的!我發現它特別舒適貼身,希望您不要嫌我說話放肆。」
「是的,先生。」另一名男僕揚起黑帽,行了個摘帽禮,「我們從沒見過那麼大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