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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紅色天空紅色海

尾聲 紅色天空紅色海

「可你會死。」金耳語道。
「又不是你的錯。」金說,「我們並沒有失敗,我們拿到了計劃中的預定目標。只是……預定目標本身就錯了。我們怎麼可能知道呢?」
「就來,」港口主人答道,「就來。幾分鐘前跑腿小弟就該到了。哈——那不就是。」
「好極了,費爾懷特閣下。請告訴我,您二位何時出發——」
「非常少見,毋庸置疑,但也證據確鑿。雖說我未曾親眼見過這十幅畫的原作,尊敬的先生,但它們的色調、筆觸和表面舊化諸方面均有顯著的不協調之處。這不是塔拉什里巴洛克時代的藝術真品。」
「我想我明白你的心情,」洛克說,「來吧,幫我起錨,好嗎?」
「我們的約定呢?會受什麼影響?」
「你要喝掉它。」金的雙手按在桌面上,「全部。」
「瑟林王朝最後一任宮廷資助的藝術大師們,彼此之間約定了一種秘密技法,可以憑藉這一點將他們與獲得較少資助的藝術家分辨開來。王朝崩毀后許多年,王庭之外才知道這件事情。塔拉什里選中的藝術家和他們的同伴,總是在作品一角留下極為不顯眼的視覺瑕疵,所用筆觸的尺寸和角度總是和周圍環境有所不同。瑕疵證明它的完美,就這點而言。好比韋德蘭人給所愛女性繪上的美人痣。」
「你一眼就看得出?」
「不。」洛克說。
「兩千五百,」洛克說,「該死的,都下地獄吧。」
「歡迎來到新家,小東西。你探索出的地方都歸你。」洛克說,「可是,這絕對不代表我會喜歡你。」
「卡拉斯,」洛克說,「塔夫瑞·卡拉斯。請原諒我的朋友,他今天十分勞累。事情都交給我吧。」
「兩千五百。」洛克第十五次嘟囔道,他們正坐在馬車裡,顛簸著去往維爾維拉佐的碼頭,「我他媽的不敢相信啊。」
克雷爾嘆一口氣,對兩人處境的憐憫讓他壓下了不耐煩的怒氣。「請看,」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幅竊來的畫作,畫中是幾名瑟林王朝的貴族,場景是一場劍術比賽,他們圍坐于受了致命傷的劍手旁邊,接受他的讚許。「繪畫者必是大師巨匠,有著無比的耐心和驚人技藝。每幅畫都需要幾百小時的苦功夫,而且還必須時刻接觸原作。顯然,那位……藝術品的舊主人不願讓原作暴露在危險之下。我願意拿我的宅子和附屬的花園打賭,原作肯定存放在他的金庫里。」
「你他媽的什九*九*藏*書麼意思?『贗品』?」
他們喝完了一整瓶葡萄酒,是那種不好不壞、無法形容的卡莫爾白,能讓你舒舒服服吃飯,但又不至於成為桌上焦點的。洛克把空瓶丟進海里,兩人開了第二瓶酒,這次細細品味。
「兩千五百,」克雷爾說,「一個辛提拉也不多給。我能給它們找到買家,這些畫作仍舊是頗為罕有的物事,每幅能賣幾百索拉里,也值得好好裝裱展示。若是壓在手裡,過上一段時間,說不定還可以賣回給塔爾維拉的那位先生,聲稱我是在某個遠方城市得到的。毫無疑問,他會慷慨解囊。總而言之,如果不肯接受我的出價……你們盡可以帶了它們去馬路集市叫賣,甚至是酒館里。」
「我們討論過,不如平分吧。」他說。
「瓶子里裝的是我在城裡接的清水。」洛克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空瓶,慢慢擱在冒牌貨旁邊,「我不得不說,按理說你也很了解我,怎麼會允許我給你倒酒呢?」
「馬上,」洛克說,「我們……有好些事情想拋諸腦後。」

2

「我他媽的不懂這些大道理,」金低聲說,「你這狗娘他媽養的,怎麼可以這樣?我想擁抱你,也想扯掉你那個天殺的小腦袋。兩樣都想。」
「這話聽了真叫人舒心。」
「萬一你——」
「他媽的天殺的狗娘養的!」金的動作快如疾風,洛克只來得及縮了一縮。金抓起桌子,丟進大海,剩下的餐食灑得滿甲板都是。「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待我!」
「如果是原作,」克雷爾說,「我會非常樂意照原價付款。對於將盡繁花時代的藝術品真跡,我在遠方有幾位客戶,他們完全不會理睬……塔爾維拉那位先生的潛在不悅。」
「費爾懷特閣下!終於見到您了,我由衷高興。您也是——」
「我們的交易算是完成了。」他說。那孩子跑近幾人,將籃子遞給金。
馬車放慢速度,吱吱呀呀地停下。咔嗒聲和刮擦聲接連響起,那是車夫在擺放木頭墊腳。車門打開,外面陽光普照,大海的氣味和海鷗的叫聲撲面而來。
「什——」
「海岸線已經夠老舊了,」洛克說,「正在分崩離析。看過了,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有。不知能不能讓這船駛向什麼別的地方。」
「我做不到。」洛克說。
「照我說,」克雷爾道,「創作這些仿品的畫家九_九_藏_書——或是其僱主——實在太過鍾愛原作,甚至不願偽造原作的隱藏標記。」
「完全遵照您的指示,」港口主人答道,「口糧和淡水夠一周的。紅酒、油布斗篷、其他應急器具——我親自檢查過的,一應俱全。」
「我不願意,」金說,「洛克,喝了它。」

3

「我沒事。」金說。他指著洛克身旁的麻布口袋,口袋不時改變形狀,彷彿擁有自己的意志動力,「再說,這次咱們不怕麻煩,帶了貓。」
金嗤之以鼻,目不轉睛地盯著牆壁。
「照計劃來。」洛克說,「找個地方去,隨便哪兒,以最懶散的速度去。沿海岸線而上,慢慢溜達。沒有人攔路,也沒有人要搶。我們還從沒如此享受人生。」洛克咧嘴一笑。「媽的,真不知道我們適合不適合這樣。」
「好吧,」金說,「但不原諒,永遠不。」
他們在維爾維拉佐的最後一個燈塔之外一百碼處落錨,燈塔投下紅寶石色的光線,兩人吃著洛克答應過的大餐。
「三千。」洛克說。
「本來該有第三個人,」洛克靜靜地說,「但兩個人也沒問題。」他望著兩人的新船,曾經多麼陌生的風帆、索具、桅杆、舵柄。「我們人手足夠。」
「我也是。可事已至此,我覺得心情不錯。」
把馬車上的行李搬上船,不到五分鐘。他們的隨身物品少得可憐:幾件替換衣服、做事時穿的長罩衫和馬褲、武器、盜賊的工具套裝。
「您可真是太仁慈了。」港口主人接過沉重的口袋,鞠了一躬。差不多八百索拉里就這麼去了。
「可你也沒有給我選擇餘地!」

1

金跌坐在甲板上,雙手捂住臉,開始啜泣。洛克跪在他身旁,摟住金的肩頭。
「什麼新鮮的地方。」
「那你就強迫我——」
「現在該怎麼辦?」
「我恨這樣。」金說。
港口主人領了兩人,走到一段浮碼的盡頭,一艘線條優雅的單桅帆船隨著水波微微搖擺。四十尺長,上漆的柚木和巫木,鑲嵌黃銅和白銀。她新換的索具是最好的偽絲質地,收起的船帆白凈如海灘細沙。
「凡人總有一死。」洛克說,「凡人總有一死,我到現在還沒死,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不開玩笑。」
洛克和金盤腿坐在艉甲https://read•99csw•com板上,兩人之間擺了張小桌。他們都假裝沉浸在麵包、雞肉、魚翅、酸醋、葡萄和黑橄欖的世界中。皇帝幾次企圖向他們的食物發起進攻,洛克奉上一隻和它身體差不多大小的雞翅,於是皇帝便在榮耀中靜了下來。
洛克深深嘆息,從外套內袋摸出一小瓶清澈的液體,擺在桌上。
「你還……想這樣嗎?」金沒有任何反應,洛克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她該和我們一起。我們可以忘了這些,隨它去,坐上馬車——」
我覺得很平靜,他想。這一點我敢保證,我覺得很平靜

4

「你還不明白?」洛克說,「我說的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
「否則怎樣?」
「可……不協調之處在哪裡?你怎麼知道?」
「費爾懷特閣下,我想咱們日後都有那麼一天。現在,我需要您的決斷。接受我的價錢嗎?」
「沒關係。」洛克說。他把皮革背包遞給港口主人,背包里的索拉里是他在馬車上數出來的。「全額餘款,還有答應過的三天獎金,給你的工作人員。我沒有吝嗇的理由。」
「時間到了。」金說,日頭在西面放慢了腳步,彷彿要落進他們的星舷舷緣。這個時刻屬於紅色,整個世界,從天空到海洋,都是玫瑰花瓣的深紅色,都是尚未變乾的鮮血顏色。海面靜靜,清風徐徐。他們沒有了任何打擾,沒有了任何責任,沒有了計劃,全世界也沒有他們要赴的約會。
「這十幅畫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瑕疵的存在,我看得很清楚了。」
「無論清醒還是失去知覺,」金說,「解毒劑都是你的。不相信就試試。喝掉那鬼東西,看在詭詐看護人的分上。」
「你的謝意,」洛克說,「和你的敬意,無論它們有多麼深重——」
「現在只好讓我看著你死了,對不對?先是她,然後是你?你覺得這是在幫我?」
「沒問題。」維爾維拉佐私人遊艇港口的主人說。維爾維拉佐的尊貴家族——他們倒是也肯勞動雙手,但並不願意使用每一根手指頭——他們的觀光遊船和白晝輕舟停放於此,警衛來回巡邏。
維爾維拉佐的精緻消遣品商人,亞卡思圖斯·克雷爾的書房中,洛克坐在一張舒適的高背靠椅里。他必須用雙手抓住盛了溫熱茶https://read•99csw.com水的細長杯子,以免水灑得到處都是。
「否則你知道怎樣,」金說,「你打不過我。期待逆襲是不現實的。」
金已經站起身,準備下車。
「你要——」
「是在幫忙,」洛克說,「幫我的忙。你救了我那麼多次,因為你是個傻蛋,腦子裡一根筋。讓我……讓我也救你一次,就這一次。你實在配得上這一次。」
「我意識到,」克雷爾說,他坐進辦公桌后的椅子,放下手中的畫作,「從……塔爾維拉的那位先生手中獲取它們,即便都是摹本,您也一定克服了絕大的艱難險阻。請接受我的謝意和敬意。」
「由不得你選擇。」金說。
「我不能看你死去,」洛克心平氣和地說,「做不到。你怎麼可以要我——」
「媽的。」洛克說。
金滿面愁容地聽他訴說,雙手抱在胸前,未發一語,也不喝面前的茶。洛克覺得喉頭有膽汁的味道。
「該來的就讓他來吧,」洛克說,「請原諒我。」
洛克回頭去看馬車。一個小男孩剛出現在馬車背後,懷裡的籃子比他的胸膛更寬大,他慢慢跑向碼頭。洛克露出笑容。
「看來您還需要更多的證據,費爾懷特閣下,幸運的是,還存在更加突出的明證。首先,考慮到四百年前的鍊金術水平,真跡的色調亮度不可能如眼前這樣,色調太過活潑,說明它們繪于當代。最後,也是最該死的,這些畫作沒有歲月的痕迹。沒有顏料上細微的裂紋,沒有黴菌和陽光導致的變色,表面清漆也沒有煙氣沁入。這些作品的外觀和真跡之間的區別,就好比我的面容和十歲孩童的臉蛋。」克雷爾悲哀地笑笑,「我已經老了,老得賞心悅目;這些畫作則不然。」
「我們的大餐呢?」
「此話怎講?」
「一切都按照您的來信準備好了,費爾懷特閣下。」港口主人說,「很抱歉,我需要四天時間,三天實在太緊——」
「都不是法定貨幣。」克雷爾說,「我的腦子還沒糊塗,費爾懷特閣下。這十幅畫,我仍舊願意付給你兩千索拉里。」
「可這和我承諾過的不一樣。」洛克說,「對不起,金。我又搞砸了。一千一萬次,對不起。大把金錢。讓咱們再次回到頂峰,傲視群雄。拉塞因貴族。諸神在上。」他伸手掩住面孔。「詭詐看護人,為何不肯聽我禱告?」
「我很熟悉,」洛克說,「在傢具方面,可就繪畫而言——」
「有什麼想法?」
「我們不能冒險平九-九-藏-書分解藥。」金的音調既理智又冷靜,每當他這麼說話,洛克就知道,他正隨時準備行動。「救活一個人,總好過兩個人苟延殘喘……最後死得慘不忍睹。」
「兩千?」洛克抓住靠椅扶手,傾身向前,「克雷爾閣下,我們原先談定的價錢是五萬!」
「該死!」洛克說。
「不對。」克雷爾搭起手指,「兩千索拉里,買十幅畫。為了得到這些藝術品,你們費了多少力氣,無論我心底里懷著怎樣的同情,協議中也沒有關於艱難險阻的條款。我花錢買的是貨品,而不是獲取貨品的過程。」
金解開碼頭上的繩索,日頭正落向西方。洛克躍下艉甲板,高起的舷緣圍出一片房間大小的空間。出發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做,洛克解開麻布口袋,把裡頭的東西倒在甲板上。
「討論歸討論,」金說,「可我們不會平分。」
他站起身,一隻手依然按住金的肩頭。
「供給呢?」洛克問。
「兩千。」洛克嘟囔道,「諸神啊,我們在罪塔尖留下的都不止兩千。兩千索拉里,你只肯出這麼多錢買我們的兩年時間。」
「正是如此。」洛克戳了戳口袋,看見攻擊洶然而起,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可是,你——」
「請解釋。」他竭盡全力才能保持鎮定。
小黑貓抬頭看洛克,它伸個懶腰,湊上前蹭蹭洛克的右腳,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費爾懷特閣下,想必您對這個術語也不陌生。」克雷爾說。老人瘦比乾柴,但言行舉止優雅之至。他在書房裡踱著步子,樣子彷彿舞者出演大戲;操作放大鏡的時候,更是像極了撲向對手的決鬥家。克雷爾鬆鬆垮垮地穿了件嫩藍色的錦緞長袍,他抬起頭看洛克,光禿油亮的腦袋襯托之下,這視線更顯得異常有穿透力。書房是克雷爾的巢穴,是他生活起居的中心,讓克雷爾有了自然而然的威嚴氣度。
「比好些人一輩子的錢要多得多了。」金喃喃道。
「需要幫手嗎?」
「你這賊東西!」金咆哮道,他暴跳如雷。

5

「你他媽的要逼我喝解藥!」洛克站起身,拂去長罩衫的麵包屑和雞骨頭。「就知道你要來這一套,你又怎麼能責怪我先下手為強?」
「我願意冒險,苟延殘喘。」洛克說。
「紳士盜賊。」
「哈,」洛克說,「就我所知,『家人』的概念正適用於這兒。」
「你他媽的覺得自己算是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