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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保姆

序章 保姆

9

「誰?」他說。
「你他媽問這個幹什麼?」
「偷一戶大宅子的時候被發現了。不是每個人都逃了回來,在運河裡失去了一個。」
「小子,你覺得你能改進我的領導技巧了?」儘管握力不足,但盜賊導師的雙臂仍是成年人那樣有力,他把維斯林按在泥牆上,像是木匠要把裝飾物釘上牆壁。「以為我大聲說話的時候,需要你的智慧指教?」
「我知道她是,所以她特別喜歡裝腔作勢。」
每一聲慘叫都比上一聲更長更響。貝絲用一隻手捂住沒牙的嘴巴,拚命想按住他。水面上,四具較大和三具較小的屍體像鐘擺似的晃動,幅度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小。
「你胡說,」洛克嘶啞地叫道,「你胡說!」
貝絲領著三個男孩穿越窄巷區,躲躲閃閃跑上石頭台階,走過搖搖欲墜的木質行人橋,避開最狹窄和曲折的小巷——那裡往往潛藏著醉漢、野狗和某些不怎麼顯眼的危險。塔姆和洛克緊跟著她,但沒牙時而跑到前面,時而落到後面。他們離開窄巷區,走向瑪拉·卡莫爾拉贊區草木茂盛的花園小徑,這是最古老的散步道。貝絲抓住沒牙的衣領,拖著他向前走。
「我當然這麼說了。」盜賊導師敷衍地拍拍塔姆的肩膀,「去吧。絞刑將在中午開始;在這個該死的城市裡,繩術大師是唯一準時的生物。誰要是遲到,我敢向你們保證,就必須花費十倍的力氣補償。保姆!召集你們的餌料和爪子,管好你們新來的兄弟姐妹。」
附近的每一個人都哈哈大笑,有幾個是真的覺得好笑,其他的是害怕被人看見沒有笑。洛克繼續跌跌撞撞往前走,他胸中怒火翻騰,嘴裏卻一言不發,就彷彿滿臉泥土、腦門有個抽痛的腫包是完全正常的生活狀態。葛雷格又推了他一把,但已經沒用多大勁頭了,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擠開眾人繼續朝前走去。
「不,先生。」塔姆喃喃道。
「你要幹什麼?」
「不好意思。」洛克猶豫道。
「你是翻窗組。」塔姆喃喃道,「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葛雷格,」他說,「我們有個大問題了。這小子的腦子出了問題,忘了他對我們這些人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
「真的!」
「謝謝你,先生。對不起。只是……諸神詛咒的塔姆哭了一早上,他還沒見過任何人上絞架。」
「讓這個小塗屎精嘗嘗厲害。」維斯林咧嘴壞笑,和葛雷格兩個人用結結實實的重腳招呼洛克,仔細挑選落腳的位置,「喜歡這個嗎,拉莫瑞?敢和我們頂嘴,喜歡換來的苦頭嗎?」
「塔姆,別這麼窩囊,」貝絲完全無視了洛克,「你必須去偷點東西,或者吸引注意力讓別人下手。我不會給你其他選擇——」
今天的卡莫爾歡騰而繁忙,城市從陰雨連綿的艱苦春天中得到解放。人們紛紛打開窗戶。最富裕的家族已經換衣,撤掉油布斗篷和帶帽長袍,穿上夏日的涼爽衣裙。窮人還裹著一年四季不變的惡臭破布,和陰影山的居民一樣,他們必須把所有衣物穿在身上,否則就會落在連破布都要偷的毛賊手上。
「別打了!別打了!」沒牙啜泣道。
天氣好得不合時節,確實適合問吊。公爵法庭所在的老城堡區,這個平日里死氣沉沉的地方,今天熙熙攘攘猶如狂歡節。卵石路面上擠滿了平民百姓,偶爾能看見有錢人家的四輪馬車轆轆駛過人群,雇傭來的隨車保鏢邁開大步,時而發出威脅,時而推搡行人。洛克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從某些角度看,陰影山外的世界和陰影山內的世界沒什麼區別。

1

「你會乖乖的是因為我叫你乖乖的!」
「你要是敢再碰一下我的帽子,」貝絲咬牙切齒道,抓住他的衣領搖晃,「我向掌管死亡的艾贊·基拉發誓,愚蠢的小屁蟲,我就直接送你去見她。」
繩術大師把額外的重量綁在最後三名罪犯的腿上,因為他們本身的體重太輕,下墜到頭的時候恐怕無法給他們一個痛快的結局。
「我剛好會治這個毛病,維斯林。」葛雷格一腳踢在洛克的兩腿之間,洛克張開嘴,但喊不出聲音,只能嘶嘶發出痛苦的出氣聲。
七根長繩猛地拉緊,麻繩或頸骨(或兩者)斷裂的脆響陡然響起,塔姆扭頭不看,洛克早就料到他會這樣,但洛克對沒牙的反應還是估計不足。
洛克驚呆了。一個大孩子,這個大孩子,翻窗組裡的一員,在問他要不要保護。她能做到嗎?她能管住維斯林和葛雷格嗎?
就其本身而言,這是一個值得讚美的體系,只要你不是湊巧屬於最外圍的邊緣人物:個頭最小、性格最壞、人緣最差的那些。對他們來說,陰影山的生活就彷彿每時每刻都有一隻皮鞋踩著他們的臉。
「但對你來說,他們不就是翻窗組嗎?不就是這副德行嗎?顯然他們不樂意遇到這種事。證明他們和咱們一樣都是凡人,他們也會搞砸。」
維斯林一腳就踢翻了他。洛克眼睜睜看著,看著對方的腳飛向自己的臉,漸漸巨大得無法想象,但他就是躲不開。地板和天花板顛倒過來,等洛克恢復視覺,他已經躺在了地上,維斯林的一隻腳踩著他的胸口。帶著銅銹味的溫暖鮮血一點一滴流進喉嚨眼。
「不,大人!請原諒我!」
「瑪利亞貝拉,沒有姓氏,」傳令官喊道,「盜竊和肆意反抗!澤爾達,沒有姓氏,盜竊和肆意反抗!」
「拉莫瑞。」維斯林悄聲說。
「貝絲。淹死了。」
孤兒開始散開,年紀比較大的孩子召喚分配給他們的搭檔和部屬,盜賊導師拖著維斯林去洞壁邊說悄悄話。
洛克只覺得肚子里一陣冰涼。
春季的某一天,塔姆死了。洛克聽見傳聞,他偷錢袋被當場逮住,受害者用拐杖敲碎了他的顱骨。這種事並不稀奇,若是有目擊者能證明塔姆企圖偷東西,他只會失去非慣用手上的一根手指;要是沒人支持他的說法,他就會被絞死。卡莫爾畢竟是個文明城邦,殺死孩童有時候合情合理,有時候則不可接受。
「我同意,長官。」貝絲又彎腰行禮,「母親會為了這個打他屁股的。」
洛克·拉莫瑞只有五六歲,也可能七歲——誰都不確定,也無所謂。他的個頭小得出奇,性格壞得無人能及,人緣差得難以想象。哪怕他拖著腳走在一大群臭烘烘的孤兒里,身邊有幾十個同類,他依然是一個人。他自己對此也一清二楚。
「是誰推的你?」
「我就要,我就要嘛!」沒牙跺著腳,攥緊拳頭,「我保證我會乖乖的!給我你的帽子!」
「噢!」
「我保證!我保證!」
「不行。」貝絲說,「一邊待著去。」
她說:「你就是那個叫拉莫瑞的?」
還有孩子在盜賊導師面前等候。一個是塔姆。另一個是沒牙,這個不幸的白痴挨了大孩子的許多拳腳,最終帶給他這個綽號。不祥的預感悄悄鑽進洛克的肚腸。
「我只是想知道,」他勉強道,「發生了什麼——」
「諸神啊,你這個孩子真是奇怪。」她又瞥一眼塔姆和沒牙,「你們三個真是一籃子災難,兩個沒法工作,一個沒有命令就自己工作。我看我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不。洛九_九_藏_書克強迫自己從貝絲迷人的臉上移開視線,低頭盯著地面。永遠會有其他的維斯林和葛雷格。而且,要是這些人因為她的干涉愈加敵視他怎麼辦?她是翻窗組的,他屬於街頭組,他們的晝夜相反。他在今天之前從沒見過她;她能提供什麼樣的保護?他可以繼續裝死,避免引來別人的注意。規矩一。規矩二。始終如此。
「塔姆,你這塊小尿墊,把哀號塞回你該死的小屁|眼裡!」
「你他媽是從哪兒——」
這是一聲絕望的嗚咽。洛克聽出說話的是塔姆,一個新來的餌子,處於最最底層,甚至還沒開始學會陰影山的生活方式。剛才啜泣的肯定也是他。
「我總不能把它們還回去吧!」洛克的語氣比他的本意暴躁得多。
陰影山下的虐待只是迎向光明之前他必須忍耐的慘淡,只有在工作時他才真正活著:心臟怦怦狂跳,手裡捏著別人的值錢東西,拚命飛奔去安全的地方。就他這五六或者七年的經歷教給他的,劫掠他人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一種感覺,也是他擁有的唯一真正的自由。
至少這兒視野更好。運河兩邊都聚滿了人群,有商販叫賣麵包、香腸、麥酒和船上的紀念品。他們用帶長竿的小桶收錢,將貨物遞給站在高處的觀眾。
在這種環境下求生,第一條規則就是不能引來注意。孤兒大軍壓低聲音說話,走向陰影山中央的巨大拱室,盜賊導師召喚他們去那裡。洛克左右各掃一眼,這一招的重點在於既隔著安全距離找到欺壓他人成性的傢伙,又不和他們對視(那是第一等最可怕的錯誤),然後假裝隨意,在自己和所有威脅之間放上足夠多的中立孩童,直到集會散場。
「諸神在上!要是被另外一幫陰影山的人看見了怎麼辦?」
突然感覺自己只有半英寸高,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當然了,他的存在能在特定半徑之內帶來強迫性的絕對服從。無論任何地方,只要聽得見他的聲音,能被他的感官捕捉到越軌行為,孤兒就會溫順聽話。不過,他畢竟總有醉酒、睡覺和瘸著腿在城裡跑來跑去辦事的時候,為了維持這幫烏合之眾的秩序,他必須讓他們積極地鎮壓他們自己。
他們平時總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嘲笑和威脅洛克這種人上,但今天他們在興奮地討論其他什麼話題。洛克等待著輪到自己遭受凌|辱,聽見了對話中的隻言片語。
「媽媽讓我們來的,」貝絲說,「想讓男孩們見識一下絞刑,看看懶散和交友不慎會帶來什麼下場。」
起初的震驚過後,貝絲的動作比沒牙還快,他拿著她的帽子還沒來得及戴上,帽子就回到了她手中。她用帽子惡狠狠地扇在他臉上。

4

「維斯林,」盜賊導師用危險的歡欣口吻說,「你莫非特別喜歡被人打斷說話?」
「出什麼事了,姑娘?」
「哦。」維斯林咬住腮幫子。翻窗組得名于成員擅長傳統撬竊,是陰影山孤兒里的正牌精英。他們被免除了絕大多數雜活,習慣只在黑暗中下手,得到允許每天睡到下午。「他們可不會喜歡這個。」
貝絲剛鬆開手不到半分鐘,又連忙抓住他,咬牙切齒地罵道:「我們在人群里你就給我閉上嘴。緊緊閉上!我們要坐在這兒,留神觀察,等絞刑結束后再工作。」
人群在他背後分開。和所有被捕獵的動物一樣,洛克擁有高度發達的避害本能。他有足夠的時間搶先退縮,迎接落在兩塊肩胛骨之間的狠狠一擊。洛克撞在地道壁上,幾乎站不住腳。
「就在人群里,」洛克說,「你抓著沒牙……你的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了,肯定沒看見。」
洛克的心臟怦怦直跳。附近的所有人肯定都瞪著他們——他聽見了咯咯笑聲和厭惡的評論。他們吸引來的注意越多,待會兒去完成真正的任務就越困難。
「你們在說誰?」
洛克擦掉臉上的泥土。罩衫袖子抹上的泥土比擦掉的更多,但整理儀容的儀式能夠鎮定心神。就在他清理自己的時候,盜賊導師又開口了。
「不是你,小夥子。我要你和葛雷格那隻小猿猴負責掩護。要是有人得手,你們就幫忙引開注意力;要是有人被逮住,你們立刻來找我。」
「哦,對,當然。」
因此,他保證了他選中的這群少數派時刻沉浸在恐懼中,沒有其他出路,只能將痛苦強加于年齡和塊頭略遜他們一籌的孩童身上——同時也將恐懼傳遞下去——那些孩童轉過身又去壓迫更加弱小的一個階層。不幸就這麼一級一級分配給所有人,盜賊導師的權威如同地質壓力,一直落到孤兒群落中最馴順的邊緣。
「這件事多麼令人不快。」盜賊導師說,「對,就是這樣。公爵的執法鐵臂擄走了我們的幾個兄弟姐妹。真是可悲可嘆,他們居然會鬆懈到被逮住的地步!唉。正如我經常拚命教導大家的,我可愛的孩子們,我們這門行當非常微妙,往往不被我們施展技藝的對象讚賞。」
但毫無疑問,她是個女孩。這輩子第一次,某種不需要練習的動物本能在洛克胸中蘇醒,提醒他注意這個事實。陰影山有的是姑娘,但洛克從未仔細想過男女之間的區別。他猛吸一口氣,意識到指尖傳來陣陣刺癢。
「什麼誰,你的屁股又痒痒了?」
他極少有成功的時候,他在晚餐時見過她幾次,但她從不和他說話。就算她注意到了洛克,也完全沒有表現出來。洛克雖然想去找她說話,但她周圍都是翻窗組的夥伴,還有街頭組仗勢凌人的大孩子……敢出頭就是死路一條。於是他只能想方設法偷偷跟蹤她,只要能多看見她半秒鐘,就能享受一次胸中波濤翻騰的感覺。這幾眼和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值得了許多天的苦悶期待。
「我們必須這樣嗎?」
洛克能看見瘦小的身影成群結隊,在大衣和腿腳的森林中閃避穿梭:陰影山的孤兒正忙著工作。他還看見了城市警衛的黃色號衣,背著盾牌的一組組小隊穿過人群。這兩個彼此敵對的陣營若是相遇,就會像不該碰面的鍊金元素混到一起似的釀成災禍,但目前還沒有人喊叫,也沒有警哨吹響,沒有出了岔子的徵兆。
第一,他墜入了愛河,儘管他要到幾年後才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麼,還有它將多麼徹底地擾亂他的一生。
「不——不……不,先生。」
「你們三五人一組,全都給我去看絞刑。」他說,「讓這一幕教你們記住恐懼,我可愛的孩子們!輕率,笨拙,想要信賴別人——今天你們會看見唯一可能得到的獎賞。要享受諸神賜予的生命,你們必須手腳靈活,拿了就跑。跑得彷彿地獄猛犬聞到了罪人的臭味!這樣我們才能逃離絞架!今天你們要最後再看一眼幾個朋友,他們就沒能做到這一點。」
「要是被我聽到風聲,我會非常不開心的,」貝絲繼續道,「任何風聲!聽見了嗎,沒牙?」
「到底是誰?」
「對不起,」沒牙呻|吟道,「但他們……但他們……但他們死了——」
「我……我沒事。」
古老的卡莫爾城,陰影山下的盜賊王國,盜賊導師還沒有真的衰老,受他監護的骯髒孤兒做夢也不敢一對一反抗他。然而,他卻時刻警惕潛藏在緊握雙拳和嗜血衝動中的暴亂勢頭——在他的訓練培育九_九_藏_書之下,暴亂的火苗每一天都會變得愈加兇險。他這條性命依賴於虛飾的秩序,而這種秩序在最好的時刻也比被打濕的紙張還要脆弱。
「徹底玩砸了。」葛雷格說。
「我們每個人都有頭一回。」盜賊導師嘆道,「只要他能順來一個錢袋,就讓那小子哭吧。要是他沒做到,絞架就是他最好不過的老師了。不過,我要把他和另外兩個問題放進一個必須特別照看的小組。」
「對。」

6

「那就好。」盜賊導師放開維斯林,鬆手讓大衣落下去重新遮住大刀,「看來我們達成了令人愉快的共識。」
「……對,他為此很不開心……他是最掙錢的人之一。」
「太對了。既不忠實,也不勇敢。因此,我們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對吧?他們掉下去的時候,我們將用目不轉睛的視線向他們致敬,好不好?」
「澤爾達對我很好。」塔姆悄聲說,嗓音嘶啞。
鼓聲響起。一名繩術大師拔出長劍,防止囚犯反抗。洛克見過一次絞刑,他知道死囚只有一次機會,能夠發揚他們身上還剩下的尊嚴精神。
回去的一路上貝絲沒有和他說過任何話。在他找到由頭再次搭話之前,她就鑽進通往翻窗組私有領土的地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不能跟著走進去。
「塔姆,我的羔羊,沒有任何事情是你必須做的。」盜賊導師的聲音彷彿發霉的天鵝絨。他伸出手,穿過孤兒的人群,孩子們猶如骯髒的麥稈一般分開,最後他的手落在塔姆剃得精光的腦袋上。「可是,如果你不工作,我也就不需要伺候你了,對吧?請便,儘管脫離這次盛大的遠征。冰冷的墳場泥土不限量供應,那就是你的晚餐。」
「唔,可你也沒叫我別動手。」
洛克嗤嗤壞笑,猜測今天自己要和誰搭檔外出冒險。走出陰影山,有無數口袋等著被扒,無數花招等著去玩,無數大胆的盜竊罪等著去犯。儘管他明白自己之所以成為一個不合群的怪物,有一部分原因就來自對偷竊的純然狂熱,但他絕對不會在這一方面約束自己,因為那就像他背上的一對翅膀。
「悲傷的一天,我可愛的孩子們,真正的悲劇。但牛奶腐壞,你反而可以期待乳酪,對吧?哈,對!機會!今天這個處絞刑的日子,天氣好得不合季節。這意味著人們的錢袋會塞得鼓鼓囊囊,而眼睛都死死盯著難得一見的奇景,是不是啊?」
「求求你……求求你……」
他想雀躍。他想嘔吐。
維斯林一腳踢在他的側腹,洛克吃痛翻滾。「誰說……誰說她——」
洛克驚呆了——和他說句話?她猜到了他在當爪子和餌料上很有一套,猜到了他和另外兩個完全不是一碼事?貝絲左右看看,伸出雙手按住他的肩膀,屈膝跪下。洛克的肚子里有隻緊張的小動物翻起了跟頭。她的視線降下來與他平行,絕不與人對視的老規矩不但被推到一旁,甚至完全從他腦海里消失了。

5

「好吧,既然你好聲好氣地問我,」維斯林把洛克的戰利品扔進一個臟布袋,「翻窗組今晚過得很不順利。」
四個孤兒穿過運河橋,從陰影山來到窄巷區(有件事始終讓洛克既自豪又不敢相信,那就是盜賊導師竟然深信他的某個小小計謀能夠焚毀這一整個城區),洛克看見至少三艘撈屍船在用鐵鉤從浮碼和泊樁下打撈浮屍。有時候天氣太冷,浮屍會被扔在那兒散發惡臭,多日無人搭理。
「天,我的母親,她最愛看絞刑了。」貝絲說,然後壓低聲音,「可是,呃,她吃壞了肚子,很嚴重。她一整天就坐在她的——」
「好吧。」她答道,有點冷淡,「隨便你。」
「腦袋別是碰壞了吧?要麼你就是生病了。你抖得很厲害。」
「拉斯,沒有姓氏,盜竊和肆意反抗。」
洛克驚恐地看見兩個黃號衣分開了他們背後的人群。諸神啊,還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嗎?他們要是在搜捕陰影山的孤兒怎麼辦?他們要是惡聲惡氣地逼問怎麼辦?他按捺住跳進運河的衝動,瞪大雙眼,愣在那裡一動不動。
「非常感謝,先生。」貝絲的語氣里沒有半分熱忱。她推著塔姆和沒牙走向洞窟的一個出口。「你們兩個,去門口等著。我要和你們這個朋友私下裡說句話。」
孤兒的河流漸漸匯聚,這是一次少有的大型集會,陰影山的所有人差不多都來齊了,主洞里的空氣比平時還要沉悶和凝重。盜賊導師坐在他的高背椅上,群聚的孩童幾乎遮住了他的頭頂,最年長的屬下在人群中分開道路,各自佔據了他周圍的固定位置。洛克找到最偏僻的一面牆,緊緊靠上去,盡其所能扮演一片黑影。直到此刻,背後有了舒服的安全感,他才抬起手撫摸額頭,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瞬間的憤怒之中。他拿開手,指尖有滑溜溜的鮮血。
她渾身髒兮兮的,和所有人一樣。雖說在洞窟里鍊金燈球的銀色亮光下很難說得准,但她似乎有點疲憊。她穿磨破了的棕色馬褲,寬鬆的長罩衫與原本的白色已經相去甚遠,紮緊的方巾上又戴了一頂皮革水手帽,所以看不見她的哪怕一根頭髮。
維斯林一腳踢在同一個地方,打斷了他的叫罵。
他突然痛恨起了塔姆和沒牙的存在,痛恨「保姆」這個詞語的內涵,他渴望能做些什麼事情——隨便什麼事情都行——去打動這個女孩。想到腦門上的腫包是多麼難看,想到要和兩個沒用的鼻涕蟲組隊,他不禁面頰發燒。
「他他媽的險些燒掉半個城市,先生。」
他將陰影山塊頭和年紀最大的少年男女中的大多數塑造成榮譽衛兵,賦予他們虛假的特權和一星半點的所謂尊重。更重要的一點,他盡最大努力讓他們每一個都生活在對他的極度恐懼之中。失敗的代價永遠是劇痛或即將領受的劇痛,異常不順從的成員則會莫名失蹤。沒有人會做夢似的認為他們去了更好的地方。
第二,她第一次直接對他說話,他會無比清楚地記住當時的話,那些字詞將烙刻在他心中,直到當時的其他事情都已褪色變成半真半假的記憶。
「因為肉體犯下罪行,你們的肉體將領受死亡。」傳令官繼續道,「你們將被弔頸懸挂于流水之上,直到死亡,流水將載著你們不安的靈魂去往鐵海,到了那裡,它們將不再能傷害公爵治下的所有靈魂和居民。願諸神慈悲,及時接收你們的靈魂。」傳令官放下捲軸,面對死囚。「以公爵的名義,我賜予你們公義。」
運河堤岸的邊緣是一道矮石牆,再過去徑直向下七八英尺就是水面。石牆已經風化崩裂,但仍舊堅固得足夠讓孩童坐在上面。貝絲協助洛克和塔姆鑽出擁擠的人群,一隻手自始至終抓著沒牙。洛克手腳並用,想去貝絲旁邊,塔姆卻搶先貼著貝絲坐下了,洛克要是撬開他就會鬧得天下大亂。他努力掩飾不快,擠出堅定的表情環顧四周。
「諸神知道。」貝絲說,「現在請安靜。」
洛克的雙手不由自主攥緊,心臟狂跳不已,他扯開嗓門大喊:「到底是誰?」
維斯林說到一半停下來,他盯著洛克,像是驚呆了:這個街頭組的小動物居https://read.99csw•com然會說話。
可憐的倒霉孩子點點頭,然後繼續吸吮他的指節。
「你有什麼好關心的?」
剛開始他還懷有希望,希望被打入這個麻煩小隊是永久性的,貝絲將持續擔任他們的保姆。不幸的是,盜賊導師似乎沒有這個打算。洛克慢慢意識到,要是他還想再找到機會打動她,就必須拿自己的小命冒險。
「哎呀,人來齊了。」盜賊導師說,「三個勇敢的可愛小夥子。你們要在我的特別授權下,去執行一項特別任務。見見你們的保姆。」
冥思,苦想,他的思緒不安地轉向周圍的環境。來到時刻改變中開闊地帶,有那麼多東西要看,有那麼多聲音要聽。生存本能漸漸佔了上風。腦海深處依然完全被貝絲佔據,但他強迫雙眼注視當前的處境。
今天的處刑相當順利。鼓聲突然停歇。一對對的兜帽黃號衣邁步向前,把各自掌握的囚犯推下絞刑台。
她鬆開手,怒目而視,幾個敏捷的動作之後,紅色捲髮重新消失在紮緊的頭巾底下。皮帽拉下來蓋住頭巾,洛克不禁一陣失望。
隨著這一擊而來的是熟悉的笑聲:葛雷格·弗斯,大他幾歲,體重兩石,和卡莫爾公爵一樣,都遠遠超出了洛克的報復能力。
「哎呀,你可以去拋光我的銀質茶具嘛,只可惜我並沒有。」盜賊導師屈膝跪下,暫時離開了洛克的視線,「塔姆,我有的只是這份工作,所以你要做的也是這份工作,明白了嗎?好小夥子。勇敢的小夥子。眼睛里為什麼淌出了兩條小河,難道是因為外面在舉行絞刑?」
沒牙又是好一陣抽泣,他側身躺在地上咬住指節。塔姆的聲音比洛克能想象的還要疲憊:「我做不到,貝絲。對不起。我會被抓住的。我實在做不到。」
她的頭髮在陽光下自由飛舞,這幅景象的美麗和真實簡直難以形容,他有一瞬間忘記了他的迷戀只是單方向的,忘記了這一點對他們的任務只有好處。洛克注視著她,發現她的頭髮只有下半截是真正的棕色,耳朵以上是銹紅色的。她染過頭髮,後來又長出了一截。
「誰告訴你的?」
「我還沒叫你動手呢!」
他急不可耐地點點頭。
洛克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見過沒牙突然沒頭沒腦這麼講話。這小子的腦袋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在山洞里時常因為招惹別人而受苦——顯眼但缺少力量就意味著痛楚。
「只要……只要您這麼說,先生。」
這是森多瓦尼第七十七年的一個悔罪日,也是處絞刑的日子。陰影山下的黑暗洞窟之外,卡莫爾公爵的臣民正在晴朗的春日天空下結繩圈。
高挑少年轉過身。
「特別照看。」盜賊導師緊張兮兮地咬著左手的指甲,「只要有人盯著他,讓他保持理智和謹慎,從他身上倒是能榨出許多錢財。」
「他們喜不喜歡關我屁事,反正他們今晚沒事做。給我找個精明的。」盜賊導師咬掉一塊新月形的骯髒指甲,吐掉后在大衣上擦拭手指,「媽的,給我把薩貝莎叫來。」
他鬱悶了一整晚,用靈活手指掙來的晚飯只吃了幾小口。他生氣不是為了貝絲,而是因為自己不知怎的惹火了她。
「得知我們在這方面居然意見一致,我真是打心眼裡高興。」
洛克的嘴幾次張開又合上,拚命想擠出點什麼話,用來取悅這個陌生的存在。太遲了,來不及了。她轉過身,拉起地上的塔姆和沒牙。
沒牙死後過了幾天,洛克在北角區忙活了一個漫長而濕漉漉的下午,在富裕的集市上踩點和偷竊。他甩掉救急斗篷上的雨水,所謂斗篷,也就是他每晚睡覺當毯子的那塊惡臭毛皮。他去見維斯林和葛雷格帶領的大孩子,每天小孩子帶著所得回來,都要被他們揭走一層皮。
「一定的,長官。」
街頭組地位卑下的孤兒們(其實就是幾乎所有人)一起睡在像是養育院的小洞窟地上,一個房間幾十人。洛克半夜三更從夢中醒來后,經常盡量保持清醒,豎著耳朵去聽四周除囁嚅和窸窸窣窣之外的聲響,捕捉翻窗組執行秘密任務時來來去去的腳步聲。
洛克早就習慣了地道里此刻響起的哄堂大笑,他完全不去理會。他想爬起來,喉嚨卻又挨了一腳。
「不——」沒牙把這個字拖成一個無聊的哈欠,他左右看看,像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世界。他掙脫貝絲的手掌。「我要戴你的帽子。」他指著她的皮帽說。
「公爵寫信告訴我的,你個弱智。當然是導師了!貝絲昨晚淹死了。她沒有回到陰影山。你是愛上她還是怎麼了?真是可笑。」
「我的小弟,」她氣喘吁吁地說,「他從沒看過絞刑。我們沒有存心製造混亂。我這就讓他住口。」
貝絲接過洛克手裡的錢袋和手帕。她的手指掃過他的手指,他打個哆嗦。貝絲眯起雙眼。
「那你今晚就沒飯吃了。」
「你得習慣這個,塔姆,」貝絲柔聲說,「現在請向他們致敬。鼓起勇氣。」
維斯林掩飾不住厭惡的表情,盜賊導師輕輕嗤笑。
他們終於離開瑪拉·卡莫爾拉贊區,走進紛亂擾攘的人群。
「別惹麻煩。」沒牙嘟囔道。
「早上撞到頭了?」
「你們四個是自己來的?」
「問題?」
塔姆打個寒戰,樣子比早些時候更凄慘了。洛克嘆了口氣,既煩躁又生氣。陰影山的同伴要上絞架,確實很可悲,但更可悲的是黃衣警衛居然抓住了他們。卡莫爾到處都有人莫名其妙死去,在黑街、運河和酒館里,被火燒死,被瘟疫收割去一整個街區。塔姆,你也是孤兒,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對洛克來說,死亡和吃飯撒尿一樣平常,看見他幾乎不認識的人被弔死,他實在無法迫使自己難過起來。
第二條是假如事實證明第一條不足以避開災禍——這是常有的事——那就絕對不能做出反應。
「什麼?」貝絲轉向他,「你在胡說什麼?」
盜賊導師禁止孤兒之間公開殘殺,否則洛克今天就會交待在這兒了。要不是打死他的代價是自己送命,這兩個大孩子無疑會把他踢成肉泥,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險些要了他的小命。
洛克昏昏沉沉地跟著貝絲、塔姆和沒牙從陰影山的黑暗洞穴走進臨近中午的陽光下。他雙眼酸痛,陽光只是原因之一。全世界他只想打動這麼一個人,是他的什麼行為(還有,是誰告訴她的?)引來了她的苛責?
這時發生了兩件事情。
「這隻意味著——」
「多麼明智的女人,沒什麼比一場絞刑更能嚇掉小把戲身上的壞毛病了。」男人皺起眉頭,「她為什麼沒有來?」
「他媽的我說的。」
「那是當然。哭哭啼啼的塔姆……缺根筋的沒牙……地獄里逃出來的短褲魔頭。我需要一根明亮的蠟燭給他們引路,去給我叫醒一個翻窗組。」
「可是……我就不能,呃,做些別的事情嗎?」
「好,聽我說,你個小屎蛋。我聽過你的所有事情,所以你給我他媽的閉嘴,把那雙不聽話的手好好收在口袋裡。我向諸神發誓,你敢給我惹來一星半點的麻煩,我就找座橋把你扔下去,不管誰去看都會是他娘的一出意外。」
他伸出兩根彎曲的手指(很久以前折斷過,愈合得很不好),表演一個人走出高台邊緣,向前直衝而下,掉落在地后,兩根手指痙攣般抽|動幾下的戲碼,幾個年紀最大的孩子read.99csw.com咯咯怪笑。孤兒大軍中有人輕聲啜泣,但盜賊導師置若罔聞。
「真是不敢相信,」她說,「但你們兩個白痴欠窄巷區縱火犯一頓晚飯了。要是向任何人泄露今天的事,你們知道會惹上天殺的多少麻煩嗎?」

3

「我也這麼希望。」貝絲說,「你們兩個必須鎮靜下來——」
她比洛克至少大一歲,高至少半英尺。儘管疲憊,但她擁有某些女孩天生的那種氣勢,使得男孩感覺自己像是鞋跟下的一隻昆蟲,洛克既沒有那份口才,也缺乏用類似詞彙描述這種處境的經驗。他只知道她和他在陰影山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樣,站在她的面前,他感覺某種神秘和遠比他廣闊得多的東西觸碰了他。
四個孤兒組成一條人鏈,穿梭于喧囂的人群之間。洛克緊抓著塔姆,塔姆緊抓著貝絲。貝絲非常不願意讓沒牙離開她的視線,於是把他像攻城錘似的擋在眾人之前。從洛克的高度只能看見少數幾張成人的面孔,整個世界變成了無窮無盡的腰帶、腹部、大衣下擺和馬車輪軸。他們在一半幸運和一半堅忍的推動下向西前行,目的地是公義道,這條運河在過去五百年間始終是處絞刑的場地。
過了一陣,孤兒的流淌終於停歇,盜賊導師清清喉嚨。
「拉莫瑞!」
「下地獄吧!」洛克咬牙喊道,「你下——」
「但在回來之前,」他壓低聲音,「每一個人都要向他們致敬。不顧一切危險,偷上一大把錢幣或珠寶;空手而歸就要餓肚皮。」
「走吧,」貝絲說,「離開這兒。我們已經看過了要看的東西。」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在孩童那永遠朦朧的時間感中過去。那幾個與貝絲共度的短暫快樂瞬間——他和她說話,她和他說話——在洛克腦海中被拋光又磨光,直到他的人生彷彿就從那一天開始。
「就像我說的,我們那些朋友,我們將要哀悼的朋友。多麼不幸啊。但他們的問吊,難道不是為了我們上演的好一場大戲嗎?他們聚集起的人群,難道不是一顆熟透的李子嗎?如果拒絕利用這樣的機會,我們還算得上是什麼朋友呢?忠實的朋友?勇敢的朋友?」
「但那是——」
她習慣性地抓著沒牙一路回到墳場。塔姆跟在她背後,顯得精疲力盡,但像是鬆了一口氣。洛克走在最後,以他完全缺乏經驗的頭腦左思右想。他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嗎?他誤判了什麼情況嗎?他省去了她那麼多麻煩,她為什麼一點也不高興?
「維斯林,我的寶貝,我難道不是慈悲為懷嗎?」盜賊導師假裝隨意地撩開舊大衣的一側翻領,露出他永遠掛在腰上的切肉刀的刀柄,刀柄底下有最微弱的一抹寒光閃過。「我原諒,我提醒。小子,你得到提醒了嗎?徹徹底底的提醒?」
橋面的行刑台上,繩術大師在死刑犯的脖子上勒緊繩圈。吊繩的長度與各個囚犯的身高相仿,系在他們腳后的環栓上。行刑台上沒有任何精細的機械部件,沒有複雜的花式構造。東方的卡莫爾不是塔爾維拉,囚犯在這裏只是被推下檯面。
「上了絞架誰能活著下來?所以絞刑才是死刑!」貝絲用雙手扭著罩衫前襟,然後深吸一口氣,「給我鎮靜下來。快。你們每個人都必須偷一個錢袋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否則就不能回去。」
「當……當然。對不起,先生。」
把百來號飢腸轆轆的孤兒盜賊放進充滿拱室和地道的陰冷洞穴,頭頂著昔日的墳場,再讓一個半瘸老人監護他們,很快你就會發現,管理他們成了一項微妙的工作。
沒牙的回答是猛地一跳,從貝絲的頭上抓過帽子。他用力太大,連頭巾一起拽了下來,一頭蓬亂的紅棕色捲髮垂到了她肩膀上。洛克的下巴險些脫臼。
他身旁的橋上有了動靜。七名囚犯被拖上前,每人由兩位披著猩紅色兜帽長衫的警員伺候。洛克看見塔姆緊張地咬住指節。貝絲的手臂摟住塔姆的肩膀,洛克不禁咬牙切齒。他很聽話,循規蹈矩,沒有鬧出任何亂子,得到貝絲關懷的為什麼卻是塔姆?
「算你走運,沒有別人看見,」貝絲推著沒牙向前走,「諸神愛你,小鼻涕蟲,真是算你走運,沒有別人看見。快走。你們兩個跟緊我。」
「傑瑞文·塔瓦斯蒂!」傳令官看著羊皮紙喊道,「縱火,蓄意接收賊贓,襲擊公爵的官員!瑪琳娜·康塔達,偽造錢幣,為此濫用公爵大人的名字和形象!奇奧·維斯帕齊,入室行竊,用意惡毒的啞劇表演,縱火和盜馬!洛雷奧·維斯帕齊,蓄意收贓!」
「誰知道呢。真他媽的可悲,簡直了。」葛雷格說。
再次穿過大衣、腿腳和腹部的森林,洛克感覺到興奮重新抬頭,他輕輕抓住貝絲的罩衫后擺,以免跟丟她,她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既開心又失望。貝絲領著他們回到瑪拉·卡莫爾拉贊區的綠蔭下;不到四十碼之外就是數以百計的人群,這裏卻那麼安寧和幽靜。他們鑽進一個偏僻的角落,她把塔姆和沒牙摔在地上。
「噓——」貝絲竭盡全力控制住沒牙,「安靜,該死。給我安靜!」
「他們——他們是我們的朋友。」
「絕對的,先生,真的。求求你……」
貝絲不肯離開他的腦海。他做夢會夢見她,她的頭髮如何從帽子里傾瀉而出,如何被從瑪拉·卡莫爾拉贊區交錯枝葉之間灑下的陽光照亮。奇怪的是,在夢裡,她的頭髮從髮根到發梢全都是紅色,沒有被染色劑或偽裝物沾染。美夢的代價是每次在黑暗中被凍醒,他都會體驗到劇烈的失望,從未侵擾過他的神秘情緒在心中翻騰。
「他這是抽什麼風,敢這麼和我們說話?」維斯林心平氣和地說。
盜賊導師的視線回到塔姆身上,剛才彷彿蒸汽遇到陽光般消失的微笑,突然又回到了他臉上。
「誰?」
「你這個腦子不如青春痘大的白痴,」她說,「跟著我,別惹麻煩!」
「三件,」他說,「我們三個人。就說我們每人偷了一件,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集會的時間到了。陰影山下最糟糕的時刻之一。洛克四周的孤兒彷彿變幻莫測的河流,又像一片陌生的森林,處處暗藏殺機。
她還不滿意,又給了他一下,他向後畏縮。洛克恢復了神智,連忙換上茫然的表情——在陰影山下,附近只要有人挨打,無關者就都是這個表情。
「我知道。」塔姆說。
洛克興奮得發抖。同伴的無能曾使他膽戰心驚,但此刻他希望他們的毛病能讓他在貝絲眼中更加威風。天哪,對。就讓他們哀號,讓他們發瘋,讓他們空手而歸吧。媽的,讓他們向城市警衛告密,讓警哨和犬吠攆著他們穿街過巷吧。比起那樣,她會更喜歡其他的選擇,包括他在內。
「是啊。你這個小尿褲精,這就太可惜了。晚飯你只能吃自己的屎了。」
「我自己摔的,」他說,「我沒事。」
「自己摔的。」

7

「那就回陰影山吧。」貝絲拉拉頭巾,正了正帽子,「東西由我保管,我親手交給導師。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透露給其他人。」
「窄巷區而已,燒掉了多半也沒人懷念。他為此領受了嚴厲的懲罰,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我認為那件事已經read.99csw.com過去了。他需要負責的看管,免得玩出格。」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每一天都漫長得超乎洛克的想象,因為除了白天犯法的短暫興奮和求生存的日常瑣務之外,他的心神完全被另一件事佔據。
裝死。假裝不在乎。否則幾秒鐘的羞辱就會變成幾小時甚至幾天的痛苦,否則幾塊瘀青就會變成折斷的骨頭——甚至是更可怕的結果。
沒牙不再掙扎,開始啜泣。剛才開口的黃號衣是個中年男人,滿臉傷疤,厭惡地低頭看著他。
終於叫到了他的名字,而且來自盜賊導師本人。洛克小心翼翼地踏著泥土地面走向陰影山之主,盜賊導師在和一個背對洛克的高挑少年竊竊私語。
過了足足兩天,洛克才能出去重新工作,因為沒有朋友照顧他,所以他被饑渴折磨了兩天。但恢復健康沒有給他帶來滿足,重新開始工作也沒有任何樂趣可言。
「你想白跑這一趟,晚上餓肚子?你想給維斯林這種蠻子一個理由,打掉你還沒被他打掉的牙齒?」
「隨便你。」貝絲閉上眼睛,用指尖揉了揉,「看來你幫大家省了無數麻煩。你要我……怎麼說呢,有什麼人在騷擾你嗎,你希望能阻止他?」
「別沖我嚷嚷!唉,諸神在上,你生什麼氣嘛。」貝絲說。她屈膝跪下,伸手按住洛克的肩膀,被她的手碰到,在她的注視之下,洛克突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我可以分他倆一人一個。」洛克說。
他很難打破自己定下的慣例,更不用說他處在少有露頭機會的最底層了。但他開始在家園的洞窟和地道里四處漫遊,渴望能瞥見一眼貝絲,將自己暴露給大孩子的凌虐和嘲笑。他裝死。他不做出任何反應。規矩一和規矩二。為了一個目標心甘情願地領受創傷,感覺還相當不賴。
「那我們就走了,姑娘。別再鬧出什麼動靜來。」
說到這個,還好絞刑似乎很快就要開始了。橋上傳來持續不斷的鼓聲,在水面和石頭之間回蕩,興奮的嗡嗡交談聲漸漸停歇。在大庭廣眾之下折斷幾根脖子能讓卡莫爾的民眾如此謙恭和專註,連神聖儀式都做不到這一點。
「該死。」貝絲揉揉眼睛,「我不能空著手帶你們回去,否則我的麻煩也不會比你們少,聽懂了?」
洛克從罩衫底下拿出兩個皮革錢袋和一塊精緻的絲綢手帕——只是手帕稍微有點臟。
「諸神啊,拉莫瑞,你這小傢伙是多麼虛弱和笨拙。」葛雷格單手按住洛克的後腦勺,推著他仍舊在濕泥牆壁上的整個身體向前走,直至他的額頭撞上一根古老的地道撐梁,帶來陣陣劇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媽的,你要是打算操蟑螂,蟑螂都會把你掀翻在地。」
「對,是啊,那個腦子生鏽的小糞球,就算把雙手縫在他屁股上,他也拉不進手掌心。雖然如此,對,他。塔姆。還有一個。」
過了不久,沒牙也走了,大白天被馬車碾死的。洛克心想這或許也不是壞事,他和塔姆在陰影山過得異常凄慘,說不定諸神給他們找到了更好的出路。再說洛克反正也不關心,他有自己的執念要去追求。
「這是貝絲。」盜賊導師說,「小夥子們,今天你們由她負責。她說的話和我說的同樣有效。雙手要穩當,頭腦要冷靜。不許拖拖拉拉,嚴禁他娘的惡作劇。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們滋生野心。」吐出最後一句的時候,你不可能看漏盜賊導師投向洛克的冰冷眼神。
「行啊,」塔姆說,「送我回去吧,求求你。」
「嘴巴壞得不得了。先是那個倒霉蛋被打爛了腦袋……然後是被我們踢掉滿嘴牙的小屎蛋……現在輪到她。」
他必須再見到她。無論如何。
黑橋上的交通已經中斷。點綴陰森石拱的燈柱裹上了黑色裹屍布,一小群僧侶、囚犯、警衛和公爵屬下的官員站在伸出橋面的行刑台後,兩艘滿載黃衣警衛的小船停在黑橋兩端的運河上,確保囚犯落下時水面上不會有船隻經過。
洛克聞到了一個勝利的機會。貝絲在河岸上救他們脫離麻煩,此刻他有了一個絕佳的報答機會。想到她會有什麼反應,他微笑著站起身,儘可能挺直腰桿,清清喉嚨。

2

兩名警官走進已經恢復活力的人群。貝絲滑下石牆,動作稱不上優美,因為她同時挽著沒牙和塔姆。前一個需要她用一條胳膊緊緊抓住,后一個不肯鬆開她的另一條手臂。塔姆沒有像沒牙那樣大呼小叫,但洛克看見他眼睛里泛著淚光,臉色比早些時候更加蒼白了。洛克伸出舌頭在嘴裏舔了一圈,黃號衣的灼人視線烤得他口乾舌燥。
「感激不盡,先生,非常感謝。」
「我也不記得,維斯。」
貝絲用一條胳膊摟住沒牙的臉,勉強扭轉半身,向兩名警官彎腰致意。
「啊——!啊——!啊——!」
他回到原先的生活中:每天裝死,躲在角落裡,規矩一和規矩二。他在陰影山下又變成孤單一人。
「夠了。那好吧。」黃號衣清清噪子,「願諸神賜她健康。近一段時間最好別帶這孩子來看悔罪日儀式了。」

8

成年人到此為止,傳令官走向三名孩童。塔姆抽噎哭泣,貝絲悄聲說:「噓——好了。」洛克注意到貝絲非常冷靜,他盡量模仿她那種漠然氣度,雙眼平視,抬起下巴,嘴唇微微抿起。要是她在處刑儀式當中看他一眼,肯定會注意到他這一點,會讚賞……
盜賊導師意味深長地望向遠處的角落,一個陰沉的小個子男孩抱著胳膊靠在牆上,望著其他孤兒組成各自的隊伍。
洛克和塔姆一言不發地跟上她,活像兩隻緊張的小鴨子緊盯著母親的尾羽。
「沒什麼,」洛克說,「沒什麼。」
「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求求你,」洛克說,「告訴我——」
盜賊導師猛地轉身,剛才說話的人腦袋上挨了一巴掌,向後跌去。倒霉的傢伙踉蹌後退,孤兒的海洋里掀起漣漪,他竊笑的夥伴推了他幾把,他這才站住。洛克忍不住微笑。看見仗勢欺人的大孩子挨打,總能讓他心中暗喜。
「諸神啊。」維斯林說。
「塔姆,因為他的敏感。還有個沒牙。」
「告訴你什麼?你有權知道什麼?」維斯林跪下來,用膝蓋抵住洛克的胸口,在他衣服里翻找,掏出他那天偷到的全部成果:兩個錢袋,一根銀項鏈,一塊手帕,幾木管傑里什化妝品。「說起來,葛雷格,我怎麼不記得今晚拉莫瑞帶回來了任何東西呢?」
「卡莫爾的忠誠市民們!森多瓦尼第七十七年,蒂拉斯迪姆月的第十七個日子,正午即將降臨。」一名穿絲綢和紫貂皮衣服的大腹傳令官站在黑橋頂上大聲喊話,「這些罪犯嚴重違反了卡莫爾城的法律和習俗,被判有罪。尼克凡提公爵大人依照法定權力,在紅色議事會可敬的掌璽法官批准下,將他們帶到這裏來接受懲罰。」
「我們難道不該去做事嗎?」沒牙說,「難道不該去偷錢包、戒指或別的——」
以前他睡覺總是在打鼾的夥伴中央,或者背靠一堵令人放心的土牆。如今他冒險睡在人群的外沿,從那兒能看見地道里的人來人往。畢竟每一個經過的黑影,每一聲他聽見的腳步聲,都有可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