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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她的影子 第一章 倒霉

第一部 她的影子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
等風不再追逐呼嘯
帶著我四處漂泊,
等風終於變成一聲耳語——
也許那時我會告訴你——
到那時再說。」
——卡爾·桑德堡《大追逐》

第一章 倒霉

「真該死,」他說,「我認為你沒有撒謊。」
「多麼徹底地出乎意料啊。」老人在鐵欄杆的另一頭說。
「我去去就來。」
「謝……謝謝你。」
「等她再冒出來,記得向前挪個十年十五年。等你醒過來,我想看見你面紅耳赤,結結巴巴。」
「諸神啊。」金說。他幾大口喝完自己的酒,放下杯子。「我去找馬爾科。」
他們離開大海,向內陸而去,沿寬闊的卡凡德雷河逆流而上,祖靈早已馴服了這條大河,遠洋船隻也能順暢通行。卡凡德雷河自珍寶湖向西流淌,亞瑪瑟爾內海分開了卡泰因和拉塞因這對古老的雙子城。洛克和金考慮過用金錢買路,打入拉塞因的貴族階層;但按照更改后的計劃,他們只是用給養填滿了遊艇,準備一路駛向巴厘內爾。
「再見!」金怒吼道,「願諸神眷顧這幢仁愛棲居的房屋。」他硬邦邦地鞠個躬,轉身離開。
「又不疼,金。」洛克喃喃道。
「你難道還擁有覺得遺憾的能力?」
「鄙棄我們大概和你照鏡子的感覺差不多吧?」
「沒有新的癥狀。」馬爾科說,這位老先生的身材圓滾滾的,彎彎曲曲的灰色大鬍子從下巴盤卷而出,像一團即將爆發的雷暴雲。馬爾科是一名狗蛭,也就是沒有經過正規訓練也沒有牌照的街頭醫師,但在拉塞因他的所有同類之中,他清醒的時刻肯定最多。「只是老癥狀的新表現形式而已,別擔心。」
「我必須懇求您,先生。」金盡量在聲音里裝滿熱忱和誠摯,「一個好人正躺著等死,急需幫助。您的主人成為學院醫師時難道沒有立誓嗎?」
「我——」
「我對微妙口吻的敏銳嗅覺告訴我,你似乎非常生氣。」洛克說。他坐了起來,看樣子已完全清醒。
「反正肯定不是我們的談話。」洛克說。
「我,」女人說,「從某個角度說,就是我。你有沒有通過煙草或香水的味道,或者皮膚的觸感記住過一個人?」
金每晚都埋頭苦讀一大堆醫學書本,但他還是找不到合適的字詞來描述洛克的病情。洛克在自內而外解體,血管和肌肉逐漸分崩離析。鮮血像是起了歹意,從他體內向外滲出。這一個小時他也許在咳血,下一個小時則從眼睛或鼻子里淌血。
「那把匕首沾過我的血。」金打斷道。
「大家都這麼叫我。你應該就是安度里尼吧。」
金放開她的手臂,後退一步。她把左手抬到頭一側,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黑色變成銀色,銀色泛起漣漪,就彷彿她戴著液化的月光手鐲。
金又用刀尖捅了他一下,催他快走。
金把等待的漫長時間花在了研究醫師的住所上。這個地方漂亮而堅固,尺寸和卡莫爾較小的阿瑟葛蘭提宅邸差不多,不過年代比較近,仿塔爾維拉風格而建,用以突出居住者的身份。屋頂鋪著火山玻璃的瓦片,窗框上那些裝飾性的雕花更適合廟宇。
「金·坦納,你要是按那種衝動行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恐怕會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的自尊不允許。收起你的刀子。」
「當然了,」金說,「但你有什麼好朋友比我的匕首更親近你嗎?」
「沒什麼稀奇的,」洛克哧哧笑道,「你走了以後開始的……從我的指甲底下向外滲。好吧,我換隻手拿杯子——」
「諸神。」
「你有一個令人遺憾的問題,」索代斯蒂說,「那就是中了一種超出我治療經驗的毒素。考慮到我在瑟林學院得到過鍊金術的大師戒指——」
「學者先生在花園裡。但你肯定是瘋了……他有位高權重的朋友……哎呀!」
「怎麼,有什麼規定不許你告訴我們?」
「肯定有誰能做些什麼!」
「請不要為難我的朋友,他和醫師的事情毫無關係。你願意怎麼對待我都行。我一定合作。只要——」
「你沒有我需要的東西,」科爾泰薩說,「這就是你的問題了。但我自己倒是有個很嚴肅的問題。」
「那是劍傷,只要不變成綠色,就一定能長好。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但黑鍊金術,誰他媽知道呢?」
洛克也曾陷入過現在這種境況,過於瘦削和蒼白,幾個星期不刮鬍子。但這次沒有明顯的創傷要處理,沒有刀口要上繃帶,只有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的陰險遺贈在悄然起效。洛克的被單上星星點點滿是血跡和高熱發汗的深色污漬。他的雙眼在黑眼眶裡閃閃發亮。
「我很抱歉地通知您的主人,學者先生此刻無法滿足他的請求。」僕人空著手在鐵門裡出現。信封——代表誠意的信物——當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是落入索代斯蒂還是這位僕人的口袋,金就說不準了。
「你能怎麼做?要是不肯看病,就折斷他的手指?搞不好會讓我更難受呢,尤其是萬一他想切掉什麼東西的話。」
金望著那怪異的銀光,眼底感覺到冰冷的癢意,右手指尖感覺到硬物的壓力。一陣眩暈襲來,他在腦海里看見許多畫面接連閃過——一幅幅淡色絲緞,銀針鑽進穿出精緻的花邊,布匹的粗糙邊緣拆成紡線——指尖上的壓力來自真正的銀針,銀針上下飛舞,在布匹間跳著永不停止的單調舞步……
「當然。」索代斯蒂從包里取出一個小紙袋,「溶在水或酒里,讓他喝下去,他會睡得睜不開眼睛。」
金考慮要不要伸手探過鐵欄杆,一把捏住老東西的喉嚨,但那樣只會適得其反。他精緻的衣服底下沒有穿戰鬥皮衣,花飾繁雜的皮鞋對滑步來說還不如光腳管用。雖說兩把短斧倒是別在大衣底下,但他的裝備恐怕都不足以毀壞一場花園酒宴。
「你本來有幾千索拉里可以揮霍,金。願意去哪兒都行……怎麼花都行。」
「索代斯蒂?」馬爾科笑道,「他這個人活著就是浪費天賦。索代斯蒂只醫治兩種疾病,富裕和顯赫。他永遠不會屈尊哪怕只是量一量你朋友的脈搏。」
金這輩子面對過許多動作迅速的敵手,但沒有哪一個能在他的手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不是人類能有的速度,而是巫術。
「還早著呢。我——」
「好極了,」洛克說,「這次是哪一種?主要成分是白堊的那種?還是用白糖的那種?我更喜歡白糖。」
「女士,您似乎讓我只能處於不利地位了。」
「我知道他們搬走了你們的傢具。」
「這他媽又是搞什麼?」索代斯蒂說。
「啊哈。那個神聖的她。」金屈膝在床邊跪下,遞給他一杯水,洛克用顫抖的左手接過去,滿懷感激地喝了一口。世界慢慢回到視線之內。
「天底下,」金說,「肯定存在某種病症,能讓患者溫順、聽話和容易交流。我遲早要找出來,讓你成為它的重症病人。」
「你們是盟契法師的統治者。」洛克難以置信地說。
女人吃痛畏縮。黑眼睛的深處泛起真正的恐懼,雖說片刻過後,沉著重新佔了上風,漲潮似的吞沒了她脆弱的一面,但它確實曾經存在,和他手指下的血肉一樣真實。金鬆開手,閉上眼睛,慢慢吐氣。
「因此你們遇到不幸就全怪我們,卻不會因為幸福的時光感謝我們。」
「不。」金難以置信地輕聲說。
女人只是報以一笑,掀開油布斗篷的兜帽。她大約五十歲,但卻是那種只有財富才能保養出的五十歲,頭髮與秋天的乾燥麥稈同色,兩鬢有几絲銀髮。她生了一張方臉,兩隻黑色的眼睛大得令人不安。
「他媽的,鼻子斷了。」用毛巾捂住臉的男人說。
「你怎麼……你是醫師嗎?」
「你怎麼——」
「塞住她的嘴,學者先生,」金說,「然後打幾個結實的繩結。等你打完了,我會親自檢查一遍。綁好她以後,老洛倫也同樣這麼處理。」
「但現在全都結束了。我要是被馬車碾死,對你來說反而是諸神的慈悲——」
「請原諒我無法起來,」洛克說,「也原諒我不能請您坐下,以及沒能打扮得整整齊齊。還有,咳咳,我根本不在乎。」
「有。」索代斯蒂說。
「放開他。」洛克說。
「有意思,我怎麼不記得在塔爾維拉見過你。」金說。
「因此現在的問題不再是會不會死,而是他還剩下多少時間。」索代斯蒂說,「聽著,醜陋的雜種,儘管你用見不得人的手段把我扯進這樁爛事,但我還是全心全意研究了他的病情。」
「也許您可以告訴我,學者先生什麼時候方便接受我主人的請求,」金說,「現在看來,這半個星期的下午顯然並不適合。」
金打開門,用門擋住大半個身子,把匕首藏在背後不會被一眼看見的地方。
「那就進去吧,假裝一切都很正常。你們要是有人給我找麻煩,向諸神發誓,就該開始練習喉部切開手術了。」
「就你其他各處的失血情況而言,我只是在大河裡加了幾滴眼淚罷了。」索代斯蒂在包里翻了一會兒,取出一個綢面小盒,從裏面拿出一副鏡片巨大的眼鏡。他戴上眼鏡,掀開洛克的嘴唇,檢查牙齦和牙齒。
「不。如果是真的,你自己倒是用得上。」科爾泰薩的第二下不是耳光,他反手一拳鑲在眼眶上。房間繞著金旋轉,金使勁眨眼。

8

兩人一動不動,劍拔弩張地站了好一會兒,她的黑眼睛和他對視,一眨不眨。突然,他伸出右手,使出蠻勁攥緊她的左腕。他能感覺到薄薄的皮膚下脆弱的骨頭,他知道只要使勁一扭——
「我知道,所以我才打算把你們兩個踢出拉塞因。」科爾泰薩朝他的手下揮揮手,「掏光這個地方。所有食物,所有酒。毯子,繃帶,錢。拿走壁爐里的木材。倒掉大壺裡的清水。傳話給旅館主人,就說這兩個孫子被人下了禁令。」

6

「就算治不好,你也得咬牙熬過去。挺住,就像是發燒,等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們誰都沒資格這麼說——」
「如果你不是來殺我的,那我只會比死更慘。」
「我能怎麼補償?」金說。
「我非常小心。」
「我有錢,」金說,「錢,或者我可以為你做事——」
「學者先生這是要觸怒一位相當重要的市民了!」金怒吼道。
「該死的,金,別浪費錢了!」洛克再次咳嗽,酒杯險些脫手,「你這個磚頭腦殼的大個子,這隻是最簡單的常識!你這個頑固的——」
這是金租房間時用的名字,他點點頭。
「我會一動不動站著,百無聊賴。就給我一個痛快吧。」
索代斯蒂一動不動站著,讓金給他蒙上眼睛,拉上斗篷的兜帽,最後扣上那頂帽子。效果不錯。站在幾英尺之外,蒙眼布條就被帽子擋住,消失在兜帽下的暗處了。
「天,大個子,剛才還那麼硬,怎麼一下子就軟了?你會合作?你他媽的當然會合作,有四個人坐在你身上呢。」
「你在我該死的腳上戳窟窿?」
「你開玩——」
拉塞因這座城市以你能買到任何東西和留下一切財產而聞名。蒙皇https://read.99csw.com族的恩典——「皇族」是這個城邦最尊貴但也最稀薄的貴族血脈(在這裏,一個稱號能回溯兩代就足以證明你屬於保守勢力了)——只要你掏得出現金,脈搏還能讓你保持一半神志,你就可以把自己的血脈染成相當逼真的貴族藍色。
「養得好好兒的呢,在卡泰因。」女人嘆道,「和卡莫爾的探子帶他回來時一個樣,無知無覺,無靈無智。」
灰色的雲牆貼著地面自亞瑪瑟爾向北而來,暴風雨似乎即將降臨。這非常符合金的心意。
「你的肢端已經失去知覺了。」索代斯蒂最後說。
「不,」洛克咳嗽道,「我從他媽的樓梯摔了下來。你說看著像什麼?」
「能幫助塑造性格。」黑衣男人拿過一把椅子放在金的面前,隨後一腳踢中他的胃部。這一腳來得又急又狠,他還沒來得及閃避,劇痛就涌了上來。金吃痛呻|吟,四個按住他的男人使出全部力氣,免得他犯傻冒險。
「對,她。你知道的。」
「五環,」洛克說,「聽說越多越好。說到這吧,你們最多能有幾個環?」
「那你想怎麼樣?」
「你不是神,」洛克虛弱地說,「我們現在也許任你宰割,但我們也曾經幹掉了你們中的一員。」
「吶,我很願意坐在這兒,用你的鮮血塗抹地板。利昂估計更加願意。但我想我可以幫大家節省很多時間。」科爾泰薩招招手,站在洛克床邊的一個男人拎起短棍,「你的朋友想先失去什麼?膝蓋?幾根腳趾?我這人很有創意的。」
金沒有放開右手,同時抬起左手,撩起她上衣袖口蓬起的銀色花邊。她的手腕上文著幾個黑色圓環,精細的線條刻印在蒼白的皮膚上。
「不,我是認真的。出血越來越嚴重。他顯然非常虛弱。他的體液已經徹底失衡,我想驗尿肯定會有血。我盡量鼓勵你的朋友,但顯然騙不過他。」
「我聽到了您的推卻,允許我發自肺腑地拒絕。」金把洛倫推倒在草地上。半秒鐘后,他站在了索代斯蒂面前,一條肌肉發達的胳膊勒住醫師的喉嚨,舉起匕首讓少女看見。「敢喊人幫忙,女人,我就只好用這個了。我可不願意因為您的正義感而傷害醫師先生。」
就在他們轉進卡凡德雷河口的那一天,毒藥的效果在洛克身上悄悄露頭。
「統治這個詞太激烈了。我們偶爾管理,以防分崩離析。」
「諸神在上,這是我的花園,適不適合我說了算!這個小夥子臉皮夠厚的,洛倫。你知道我的喜好。他最好真的很有誠意。」
「耳語者。」金說。情況比警察上門糟糕得多。「耳語者」科爾泰薩是拉塞因地下世界的掌權者之一。
「你在夜市沒有嚇住我們。」金攥緊刀柄,完全忘記了剛得到的創痛,「這會兒他娘的也嚇不住我們!」
「可是——」
「要出去?」
女人走到金的面前,伸出左手,金用上了每一分自製,這才沒有抽身後退。他站起身,惡狠狠地低頭瞪著她,她用溫暖的手指輕輕撫摸他的面頰。
「和你們這種人閑聊幾句的結果永遠不會好。」
「你們無疑以為逼他發瘋的是你們的折磨。」
「也許是回來搬床的。」洛克說。
「可以這樣嗎,先生?您會誤了晚飯——」
「那好吧。」馬爾科站起身,膝蓋像生鏽的鉸鏈一樣吱嘎作響,「既然你不樂意,那我就不驗了。不過,我可以留給你一劑葯,能夠讓你舒舒服服休息十二到二十四個小時,也許能幫助你消耗的體液重新積蓄——」
「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名叫紫羅蘭的女孩不一定非得是紫色的。這是個稱號,耐心尊主。那麼,我們是不是已經達成了共識,咱們不會互相殘殺?」
「他媽的給我等一等。」洛克說。
「哪怕對於我能辨認出的毒藥,」他一邊說一邊把工具收回出診包里,「到了一定的階段,器官和器質受損過於嚴重,傷害也難以逆轉。解毒劑不能肉白骨。而我辨認不出的這種毒藥呢?他的血液向外噴瀉,我無法把它放回去。」
「你難道以為我費了這麼大週摺,會讓你看見我要帶你去哪兒嗎?比起失去知覺,我想你應該更願意蒙上眼睛吧。」
金的理智要是能正常運轉,他就該想到,綁架索代斯蒂的後果不一定會來自拉塞因警方,反而更可能是其他的某些力量。
金送馬爾科出門,說:「對不起。他一生病就很難相處。」
「好吧。」洛克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說,「好吧,既然你非得當這麼一個難相處的王八蛋,」他歪嘴一笑,「就行行好去拔掉瓶塞,咱們先從喝酒做起吧?」

1

「只有你朋友灑在我身上的這些。」索代斯蒂說。他在洛克眼前打了幾個響指,然後測量雙手的脈搏。「天哪,你的情況可真糟糕。你認為你被下毒了?」
「不會是裝睡吧?」洛克說。
「你的牙齦在滲血。我看見你剪過指甲。」索代斯蒂說。
四輪馬車噠噠駛遠,金拖著索代斯蒂走進小巷,說:「我不會害你的性命。按我們之前說過的,換衣服吧。」
「這場競賽可不公平。你比我精神好,願意怎麼噴大話都行。」洛克笑道,「諸神啊,看看我們。能相信嗎?他們連燒火的木柴都拿走了。」
「別以為我在乎你怎麼想。全喝完,否則我就掰斷你的胳膊。」
「沒事的,米凱爾,」索代斯蒂帶著一絲惱怒說,「你就去那兒吧。」
「洛克,一個人的尊嚴若是受到了冒犯,那就很難和他進行認真的交談了。」
「我鄙棄你,」洛克拚命抬起身子,「因為卡羅和蓋多,因為小蟲兒,因為納絲卡和艾茲麗,因為我們浪費的許多時間……浪費在,咳咳,塔爾維拉的所有時間。」他的臉漲得通紅,顫抖著躺回空無一物的床上。
「這座城市裡那些天殺的瘋子,但凡曾把藥丸塞進過別人的喉嚨,就來捏打過我的身體,給我放過血了,」洛克說,「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麼要緊。」
今天金再次走近索代斯蒂家花園的鑄鐵欄杆後門,鐵門裡有一位年邁的僕人,以爬蟲類的傲慢斜眼看著金。金伸出手,和前三天一樣,手裡還是一個羊皮紙信封和一方白色卡片。他已變得越來越暴躁。
現在連這筆錢也快用完了,在整個拉塞因的所有醫師里,恐怕只有埃爾科瑪·索代斯蒂還沒有告訴過金,洛克的病況已經無可救藥了。
「那是契約的條款,但你和你的朋友們不在條款之內。」
「我,呃……女士,請問我能怎麼幫助您嗎?」
「馴鷹人傲慢、惡毒、誤入歧途。他在履行一份契約——我們認為履行契約是一項神聖的義務——但我也不否認,他把實際需要的殘忍無限放大了。」
「求求你,」金說,「求求你——」
「我明天再來拜訪。」金盡量恢復鎮定,「也許我能提出一個數字,甚至可以打破你家主人的冷漠態度。」
「不!」金喊道,不再反抗。四個男人抓住他,把他拖進內間,他數了數,發現明面上至少還有五個敵人。其中一個人從桌上抓起一條亞麻毛巾,捂住流血的鼻子。
「在中毒的早期,說不定還有希望。但現在……」索代斯蒂聳聳肩。
「啊,謝謝,但——」
「幾個小時。」
金放下酒杯,走向窗口的桌子,桌上放著幾摞亞麻毛巾、一壺水和一個洗臉盆。壺裡的水被血染成了銹紅色。
「你沒羊可搞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王八蛋,」金推開套房內間的門說,「沒爹媽教養的拉塞因小爬蟲,貪得無厭的小崽子。」
「你怎麼能躺在那兒,像是被潮水衝上岸的一條魚,甚至都不掙扎一下?」
「米凱爾,」索代斯蒂從他那一側探出車窗,「停下吧。」馬車轆轆停下,馭手跳下來開門。金把匕首藏進大衣的寬袖裡,打個手勢請索代斯蒂先走。學者拎著一個皮包和一捆衣物走出車門。
「媽的。」金說。
「諸神啊,我就喜歡卡莫爾人,天生敬酒不吃吃罰酒。」科爾泰薩一巴掌扇得金眼淚橫流,「再試一次。我為什麼來?」
「日安。」金說,再次走近花園大門。這是隔天下午的第二個小時,天空中烏雲翻滾。大雨尚未落下,但肯定很快就會開始。「我來是為了照常的請求幫助。」
從他們乘著一艘四十英尺長的遊艇離開維爾維拉佐的小港口開始,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個星期。當時他們剛從一連串或大或小的災難中脫身,兩人本來想弄到一大筆財富,在接下來兩年間投入一個複雜的計謀,到手的卻連零頭都不夠。
「然後你們想方設法擾亂我們的生活。」
「你的真名在我手裡,就像籠中的一隻小鳥,」她說,「如果你企圖傷害我,你的手和眼睛會欺騙你。」
「我剛在你的兩個大腳趾上各插了一枚刺血針。」
「我聞到了酒味,」洛克說,「似乎是奇美萊奧娜。我猜您不會湊巧帶在身邊吧?」
幾秒鐘后,他的腦袋向前一衝,打起了鼾。
「媽的,我十歲的時候他們就讓我看護你了。你心血來潮就能顛覆一個王國。你需要的是一個人確保你不會每次過街都被馬車碾死。」
「大概和某位醫師有關係吧。」
「該死。」金輕聲說。
「蛆蟲!」金揪住索代斯蒂的衣領,猛地轉身,把他摔在洛克床邊的牆上,「傲慢的小騙子!你不是全城最好的醫生嗎?做些什麼啊!」
「手。」金說。洛克繃著臉伸出手,金用濕布擦拭他的手指,毛巾變成了粉紅色。「手這麼舉一會兒。」
「諸神在上,我那會兒還是個孩子。」
衣物里有一頂破舊的帽子和一條淋過雨的斗篷,都屬於身材和主人差不多的洛倫。索代斯蒂披上斗篷,金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從帘布上割下來的布條。
「看起來,你的魅力只剩下最後一點殘渣了。」
金沒有理會他,拿起洗臉盆。這扇窗俯瞰蘇貝拉宮的內庭——運氣不錯,底下沒人。金把血水潑出窗戶,拿起水壺倒滿洗臉盆,放了一條亞麻毛巾進去。
「結果意識將自己囚禁在了他本人創造出的一片混沌之中,」女人答道,「而我們無法糾正他的錯誤。」
來的不是科爾泰薩,不是狗蛭,甚至不是金預料中的蘇貝拉宮老闆。來的是個女人,披一件刺繡華美的油布斗篷,斗篷上還在淌水。她雙手提著一個鍊金燈球,慘白的燈光下,金看得出她並不年輕。
「相信我,」金說,「我對神秘玩意兒的耐心跟著錢和傢具一起走出那扇門了!你解釋清楚為什麼會知道那個名字,否則我絕對不會有任何內疚感——」
「而您似乎讓我站在外面淋雨。」
「在悔罪日之外的其他日子剪指甲會損傷血氣。告訴我,這些癥狀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要吞一塊紫水晶?」
「我等著。」金說。他接過紙袋,把藥粉倒進水裡,九*九*藏*書搖動幾下杯子。
「安靜。」說話的人體格粗壯,年齡與洛克和金相仿,下巴像拳手似的傷痕纍纍,鼻子像是在摔倒時曾經拿去撐過地面。他的頭髮剃得只剩短茬,在黑色長外套下穿著高級戰鬥皮衣。「利昂,腦袋怎麼樣?」
「不允許我背著你?你打算用什麼反抗,嘴皮子嗎?」
醫師拎起皮包,仇恨地瞥了金一眼,走到洛克的床邊。他盯著洛克看了幾秒鐘,然後拖過一把木椅坐下。
「哼!」
「是在悔罪日剪的嗎?」
「又被狗眼看人低了。」金皺眉道。儘管窗口吹來清風,但內間還是散發著臭汗和鮮血的氣味。「索代斯蒂不肯來。至少今天不行。」
「當然,先生。」
太陽已經落山,漸濃的夜色中亮起點點火光,城市的屋頂和高塔變得生機盎然。金目送馬爾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上,他只想找個什麼人痛打一頓。
「我們需要他的看法。」
「等一等,」洛克咳嗽道,「請——」
「你對醫師就不能禮貌點兒嗎?」金說。
「什麼?」
「很好。」金把陶杯塞給索代斯蒂,用匕首比畫了一下,「喝掉。」
「我明天再去試試看。」金倒了兩個半杯的藍酒,兌水,直到顏色變成賞心悅目的午後天色,「我總能想辦法讓那個自以為是的孫子聽話。」
「閉嘴。衣服和武器就留給你們吧,我還不至於把你們扒光了扔出去。但我要你們滾蛋。日出之前,你們必須離開這座城市,否則索代斯蒂會親自割了你們的耳朵。你的朋友可以另外找個地方等死。」科爾泰薩拍拍洛克的腿,「可憐的小混蛋,在地獄里好好想念我吧。」
「你為什麼總覺得我是來殺你的?」
「算不上。」
「這難道是在威脅什麼落難表親嗎?提醒我馴鷹人的糟糕判斷終於害他自己倒霉的時候,你們兩個湊巧在場?」
能用金錢為自己換取尊重這種事實在過於稀奇,因此拉塞因也是金·坦納拜訪過的最粗魯的一個城邦。貴族制度沒有幾百年的歲月積淀,無法體現其自我價值,拉塞因的新貴就用繁文縟節加以彌補。他們的優先權規則彷彿鍊金公式,餐會害掉的性命多過熱病和事故加起來的數量。對那些剛買到家族名號的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因為微不足道的侮辱而押上家族名譽(更不用說還有他們的肉身了)更激動人心的呢?
「你太大意了!他會記得你的面容,拉塞因這地方可並不大。聽我一句,帶上剩下的錢,今晚就離開這裏。你可以選擇十幾種不同的行當,你會說四種語言,你會重新腰纏萬貫,都不用——」
「等我把你扔在街上,我可不希望你爬起來就沖向能看見的第一個警官。」
「我去找馬爾科,」金說,「我要讓他在夜裡守著你。時刻注意。」
洛克和金不安地對視一眼,金從科爾泰薩那幫人留給他的武器里撿起一把匕首。
洛克看起來很清醒,但聲音含混不清,而且一天比一天虛弱。金不安地走到床邊,遞出酒杯,彷彿那是祭禮,要獻給某種陌生而危險的生物。
「金,我這會兒不想再看見那條該死的狗蛭。他已經來過六七次了,為什——」
「你到底覺得自己是什麼貨色?誠意足得嚇人個屁!洛倫,把這小崽——」

5

「莫非這個時間又不方便?」金聽見花園裡又傳來了笑聲,接著是一連串回蕩不止的撞擊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摔在了石牆上,「還是學者先生又——」
「也不盡然。」女人說。
「我手邊怎麼可能有紫水晶?」
「我看我還能稍微翻騰兩下——如果你覺得有用的話。」
「他們鬧成那樣,你願意管那個叫『把戲』就叫吧。」金說,「但你們在塔爾維拉的插手給我們帶來了天大的麻煩。」
房間里的下一個聲響是金插上前門門閂。片刻之後,他回到內間,握著匕首。他把燈球扔在床上,要不是洛克見狀伸手,它肯定會彈到地上去。
這是一把丁字柄的手推匕首,攥在捏緊的拳頭裡,不是用擊劍手的那種握法。刀鋒貼著金的指節,足有半英尺長,像是動物的彎曲鉤爪。
「被工作佔滿了時間。陌生人,我們昨天的談話難道逃出了你的記憶?」
「我說不上來,」僕人打過哈欠,「學者先生的時間全奉獻給了工作,被工作佔滿了。」
安全抵達他們的套房之後,金先鎖上前門,然後將索代斯蒂推進一把椅子,說:「現在我們周圍連一個人都沒有。你要企圖逃跑、提高嗓門說話、用任何手段吸引注意力的話,我就讓你痛不欲生。」
「藥效能持續多久?」
羊皮紙上的地址在半英里之外,是拉塞因商業區的一家咖啡館。馭手皺起眉頭。
索代斯蒂的第一項檢查花了一刻鐘。他不聽洛克的嘟囔,從胳膊頂端到雙腳,對洛克的關節和四肢又是戳又是捏。
「你這條鰻魚!我只是希望到你走的時候不至於分文不名——」
「把你扔在路中間,希望有人停車唄。」
「先生,女士,一千個抱歉。」僕人又挨了金的一戳。金站在僕人背後半步的地方,因此索代斯蒂和他的客人都看不見他能走進花園的真正原因。「先生,有十萬火急的事情。」
「那為什麼要費神敲門呢?」
「他真正的問題是自己造成的。說起來,我們可以讓意識沉睡,逃避肉體上的痛苦,但這門技巧要的是謹慎,匆忙使用是極端危險的。」
「那就請我們靜靜地走進您的屋子吧,所有人一起去。站起來,洛倫。學者先生,您這兒有四輪馬車和馭手嗎?」
「我說過了,我有錢,」金說,「不知道有沒有用。」
「馴鷹人有朋友,」耐心說,「同伴,追隨者,工具。儘管他有許多缺點,但他混得委實不錯。你們在夜市見過他們耍的把戲,但我只允許他們做到那一步了。要是沒有我插手,他們恐怕已經殺死了你們。」
「我會給你酒喝,但就像馬爾科說的,我要兌兩倍的水。另外,今晚我要你吃東西,盡量多吃。你要保持力氣——」
金回來的時候,前門全無異樣。他沒有理由懷疑出了任何差錯,直到他低頭去看腳下,發現有大量積水在不久前被掃過了門檻。
最棘手的環節是經過廚師和廚房小弟的好奇視線,帶著所有人走進索代斯蒂的書房。不過金的人質都沒有鬧騰,一直到書房門將他們和一切干擾分開。金上好門閂,微笑著說:「洛倫,請你——」
人們從瑟林世界的每個角落來到這裏——商人和罪犯,雇傭船長和海盜,賭徒、冒險家和流亡者。他們以平民身份走進名為會計事務所的蟲蛹,留下數量驚人的珍貴金屬,再走進陽光下的就是新誕生的拉塞因貴族了。皇族冊封准男爵、男爵、子爵、伯爵,甚至偶爾還有侯爵,命名風格則完全來自他們的創造。勛號取自一個列表,需要額外的費用;「十二重信仰的守護者」頗為流行,另外還有六個毫無意義的騎士勳章,掛在大衣翻領上煞是好看。
名片上還是原來那幾個字:Contempla va cora frata eminenza.這句古瑟林語的意思是「敬請考慮一位顯赫友人的求助」。這種彬彬有禮的矯飾代表一個姿態:不報上貴族的姓氏,意思是某個位高權重的人物想匿去名號,出錢讓醫師為另外某個人檢查身體。有錢人往往通過這種辦法解決情婦懷孕之類的麻煩事情,以免泄露重要人物的身份。
「不,大家就是這麼叫我的。耐心。」
「這兒就可以了。」金說。
「有,」索代斯蒂哽咽道,「在書房裡。」
「既然我似乎沒有其他選擇,」索代斯蒂說,「那麼就給你仔細檢查一下吧。也許會引起一些不適,但你也別抱怨,因為我不會理睬。」
「我去去就來。」金把水杯放在桌上,隨隨便便撫平大衣的領口,邁步走向房門。「你好好休息。」
「要是我還得再說一遍『安靜』,」黑衣男人說,「我就割你的舌頭,把他媽的釘在牆上。現在給我閉嘴。」他坐進那把椅子,微微一笑。「我叫科爾泰薩。」
花園中心,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矮壯男人和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笑得非常開心。兩人穿薄馬褲和絲綢襯衫,戴著皮手套。這就解釋了剛才有節奏的噼啪聲。他們在用一段清理過的石牆玩普沙瓦,也就是「雙人追逐」,手球在貴族圈的一個變種。
「哼你個頭。」金翻個身躺在地上,盯著天花板,淺淺地吸了幾口氣。感覺沒有折斷什麼東西,但肋骨和與肋骨相連的所有地方都排著隊前來訴苦。「讓我休息幾分鐘,然後我出去給你弄幾條毯子。我會去搞一輛車,也許還有一條船,想辦法在天亮前帶你離開。我們手頭的黑暗還很充足。」
「一個杜貝斯塔就夠了,」馬爾科說,「雖說你這會兒心情低落,但你知道我永遠隨叫隨到。你朋友的不適到最後不會越來越輕緩,而是會越來越嚴重。」
「過幾個小時請你的朋友解開繃帶。」馬爾科氣沖沖地說,重新穿上滿是黑色斑點的破舊罩袍,「要是實在想喝酒,也別喝太多。酒里多兌水。」
「別生氣,老先生。」洛克咳嗽幾聲,用沒纏繃帶的另一隻手揉揉眼睛,「我知道你的意圖是好的,但就別喂我吃你的安慰劑了。」
「對不起,」洛克嘶啞地說,「你剛走他們就來了——」
「我還沒見到的著名醫師只剩下他了。其他人里有幾個稱得上難題,但他完全不可理喻。」
「哎呀,」來訪者在他背後某處平心靜氣地說,「你認為我會這麼不明智嗎,金·坦納?把自己交給一個強壯的男人和他的怨恨。」
「我不允許別人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再見。」
「在我們的群落里,我們直接用意識對話。我們……用這種印象宣布自己的身份。我們用圖像構建特定的記憶或情緒,將之稱為『思想印符』。」她拉下袖口的花邊,重新蓋住手腕,圓環已經完全沒有了詭異的銀光,她微微一笑。「我剛才和你們分享了我的印符,免得下次我不想被人聽見聲音、用意識直接和你們說話時,嚇得你們魂飛魄散。」
「我去去就來。」
「金,沒有意義的。你別折磨自己了。」
「安靜。」索代斯蒂拿起洛克解下的一小塊乾淨的繃帶,在牙齦上按了幾秒鐘拿開,皺著眉頭看著。
「你們兩個殺人犯和盜賊,」女人說,「不管去哪兒,都留下一路混亂和憤怒。你們顛覆了至少一個政府,又因為情感上的因素阻止了另一個的毀滅,居然還能一本正經地詛咒我們做事隨心所欲?」
「諸神詛咒你的珠寶,」金說,「你能做些什麼嗎?」
「我說,你就讓他好好待著吧,他需要休息——」
「真不想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洛克說,躺回到靠墊上,雙手疊放在身子前方,「等一等,不對,我沒說過。給我來一九九藏書瓶酒吧,這次不許兌水——」
「那就祝他下地獄吧,金。」
無論洛克接下來會說什麼,都被金關門留在了房間里。外面的天空已經染上黃昏的色彩,地平線的橙色漸變成銀色,而後是遼闊天穹的紫色。紫色,就像鮮血溶在藍酒里的顏色。
「他要是一個字也不告訴別人,肯定只會是皆大歡喜。」
「我們之所以會落到這一步都要怪你!」金怒吼道,「你和你在塔爾維拉的那些把戲!你那些該死的信!」
金走上拉塞因的街頭,手指摸著一綹用皮繩紮緊的黑色捲髮。他總把它放在大衣口袋裡,或者別在腰帶上。在他最近失去的一切事物中,金錢是他最不關心的東西。
「要是剛中毒不久,」醫師說,「我會嘗試用催瀉劑,或者用牛奶和羊皮紙漿灌滿他的胃,或者放血以稀釋毒素。但毒藥在他體內已經停留太久。」
「怎麼,忽然間你是我要找的人了?我為什麼要找你?」
「你聽上去很失望。」女人皺眉道,「就好像你們沒能躲過一場尷尬的社交。洛克,比起閑聊幾句,你難道真的更喜歡死亡?」
「什麼?」
金不由顫抖。他渴望相信她的話,把她砸成一團肉泥,這種衝動在心裏燒得熾熱。他的進攻將前所未有的快,將用上肌肉和筋腱能使出的最大力量。打碎她的腦殼,掐死她,用他的全部體重壓倒她,祈求諸神讓他能造成足夠的傷害,延緩她用言辭或手勢發動的反擊。
「乾杯,」洛克說,「祝鍊金術師。願他們都被尖嘯的著火屎球砸死。」他喝一口酒。「或者在床上被勒死,反正怎麼方便怎麼來,我並不挑剔。」
「我確信我是天生免疫的。說到容易交流,那杯酒能在今年之內來到我的手裡嗎?」
「你本來就沒多少血可以流了!」
「你知道?」
「諸神詛咒你,先生!」金的自控能力蒸發殆盡,「這件事很重要。」
「相信我。明天我說服別人的口才會好得出奇。」
「偶勿系一逼阿媽的馬。」洛克說。
「嗯?」
「你們兩個,」耐心說,「我注意你們的事情有一段時間了。我從馴鷹人的記憶里打撈出了一些片段,那是起因。在他……殘廢之後,我們的密探從卡莫爾取來了他的財產,其中有一把匕首曾經屬於安納多流斯姐妹中的某一位。」
老人顫顫巍巍地開鎖。金推開鐵門,重新抓住僕人,把他轉了個身。匕首頂著他的腰窩。
「哎呀,諸神在上。」洛克煩悶的嘆息變成一聲咳嗽,「不存在解藥。」
「我明白了。」金慢慢走到放亞麻毛巾的桌邊,拿起一個陶杯,從大壺裡倒了一杯,「你有什麼強效的助眠葯嗎,萬一他的疼痛更加劇烈?」
從亞瑪瑟爾——珠寶湖——吹來的涼風已經有了秋意,這個淡水湖一直向拉塞因以北的地平線伸展。金的衣著按當地標準來說頗為保守,他穿棕色天鵝絨的長禮服和絲綢衣衫,價值不超過一名普通商人三個月的收入。這讓他立刻變成了某人的使者,非常適合他此刻的任務——不會有哪一位重要人物會親自到醫師的花園門口去等待。
「我並不想殺死你們兩個人,從來都沒有過。」女人將雙手疊放在胸口,「除了你們還活著,你們還需要什麼證據?難道你們攔得住我嗎?」
「別再找醫師了,金。別再找鍊金術士了,別再找狗蛭了。別再撬石頭尋找奇迹了。」
埃爾科瑪·索代斯蒂是拉塞因公認最優秀的醫師,一位用骨鋸和鍊金坩堝的天才。金一連三天請求諮詢,他表現出了徹底的漠然。
金再次拿起兩人的酒杯,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杯塞進洛克的右手。還好洛克這會兒抖得不太厲害。他最近不太拿得住東西。
「你知道大家怎麼說模仿和巴結。」
他的機會一去不返。
「他也許能配出解藥。」
「不存在什麼藥方,金。馬爾科、克佩拉、索代斯蒂,還有這個無聊透頂的狗屎城市裡每一個動刀子的庸醫,都不可能變出那該死的解毒劑。」
「你他媽怎麼知道?」
「都怪你作弊,把解毒劑倒進我的酒杯,你這是自找的。落到這步田地,你這是咎由——」
「對,再去一趟。」
「您的主人隨時都可以信任學者先生的慎重,」僕人說,「但不幸的是,別處這會兒更渴求他的技藝。」
「金,」科爾泰薩的最後一個打手剛出門,洛克就低聲叫道,「金!你怎麼樣?」
「你他媽就不肯聽我說道理,對吧?」
「誠意足得嚇人呢,先生。」

2

「想用開信刀和我搏鬥?請坐,二位都請坐。」金指了指屋內牆邊的一對扶手椅。索代斯蒂和女伴坐進椅子,瞪大眼睛,活像等待教師責罰的兩個小學生。書房裝著百葉窗,金割下一塊懸在窗戶旁邊的帘布,切成幾條,扔給索代斯蒂。
「你有名字嗎?」
「金,他們會盯著你直到你離開,他們不會允許你——」洛克咳了幾聲,「……偷任何大件東西,而我也不會允許你背著我。」
僕人從鐵欄杆之間伸手接過金遞給他的兩樣東西。信封按習俗裝著一定數量(多得過分)的銀幣,消失在了僕人的外衣里。老人掃了一眼白色卡片,也可能只是假裝掃了一眼,然後對金挑挑眉毛,轉身走開。
「你們必須了解,」耐心說,「你們的了解究竟有多麼匱乏。我在塔爾維拉救了你們的命。」
「這年頭想讓我吃驚可不容易。」金慢慢爬起身,邊爬邊齜牙咧嘴,「來,清點一下。沒有錢,只有身上這點衣服——基本都在我身上。幾件武器。沒有木柴。恐怕他們不會允許我們在城裡偷任何東西,看起來我只能想點辦法上公路了。」
金用匕首尖戳了一下索代斯蒂伸直的右腿。醫師動也不動。
「那麼真實,」洛克說,「我都覺得我能碰到她了。告訴她……我有多麼抱歉。」
「我知道你藏了錢。所以我又重新撬開,拿回去了。」
「換了平時,這會兒我們就會割了你的肉燉湯,然後看著你自己喝下去了。換了平時。但目前的局勢似乎可以稱之為利害衝突,一方面,你是外鄉人,碰了一個在每條道上都有好朋友的拉泰因人。因此我們應該宰了你。
他倒吸一口氣,后脊樑打個寒戰,這種熟悉的感覺告訴他,他走錯了一步棋,即將遭到對手的反擊。他腦袋裡的脈搏跳得咚咚直響,咬牙等待反擊帶來的痛楚——
「時間寶貴,」她說,「金·坦納,我撤回了防護。這是我真正的肉體。之前你若是企圖傷害我,我應該能夠阻止你,但現在就不一定了。你打算怎麼樣?是非要和我打一場,還是願意和我聊聊?」

3

「啊。」金的手腕一抖,匕首消失在罩衫的袖子里,「好吧,如我所說,我的朋友病得非常厲害。我得先提醒您——」
「如果這是真名,那我就是七髓王國的皇帝了,」科爾泰薩說,「但誰在乎呢?知道我為什麼來嗎?」
醫師的其他檢查花了一個鐘頭。索代斯蒂的檢查越來越神秘,金就站在他背後,謹防出現任何背叛的徵兆。最後,索代斯蒂嘆口氣,站起身,在洛克的床單上擦了擦沾血的雙手。
「我會吃的,但只是為喝酒墊墊底而已。沒有意義的,金。我已經沒救了。」
「你想要滿滿一大碗尿,」洛克說,「可以從自己的膀胱里往外倒。自從我來到這兒,就已經拿出了夠多的體液送人。」
「我知道你努力過了,洛克。但在這張床四周磕磕碰碰能走到的範圍內,可以藏東西的地方並不多。」
「已經不是你的錢了。但真正有用的是你這位朋友本來就快死了……看這個慘樣,他恐怕很樂意去死。」
兩邊都有動靜——襲擊者太多,準備得太充足。一籃食物和酒無法充當武器。金被幾個人壓倒在地。他拚命掙扎,打破了某個人的鼻子,踢到某個人的一隻腳,他企圖抓住必要的空隙,拔出短斧——
「你難道還想不讓我看見?是誰給你換這些該死的被單的?」
這一個瞬間,金的手臂還能感覺到那女人溫暖而堅實的身體,下一個瞬間,匕首只刺中了空氣。
「現在,」金說,「你是我喝醉酒的朋友,我護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給我低著頭。」金把出診包塞進醫師的左手。「我摟著你,免得你絆倒。我的匕首離你只怕不是太遠。」
微弱的陽光照在眼皮上,將他拽出夢鄉。光明逐漸入侵,越來越亮,他頭暈目眩地眨眨眼睛。一扇窗開著,午後柔風帶來清新的淡水氣味。不是卡莫爾。浪花拍打沙灘的聲音。絕對不是卡莫爾。
「不——求求你。」要不是被死死按住,金甚至願意低頭去碰科爾泰薩的腳尖,「你要找的是我。我保證不再浪費你的時間了。求求你。」
「活人。」她險些嗆住。
金把索代斯蒂留在蘇貝拉宮向西三個街區的一條小巷裡,仔細用垃圾蓋住他的身體和出診包。等他醒來,肯定不會有多高興,但至少他還活著。
「有。」洛克按壓著太陽穴。金估計他也享受到了剛才的片刻幻覺。
「雖說你理解能力有限,但我必須讚賞你的堅持。明天您儘管繼續為你的主人跑腿吧,至於這會兒,我已經說過再見了。」
索代斯蒂開始捆綁他的遊戲搭檔(當然他們的夥伴關係恐怕不止於此),金撕下另一塊帘布,也切成幾條。他的視線飄向幾個玻璃面的櫃櫥。櫃櫥里有成套的書籍、玻璃器皿、草藥樣本、鍊金粉末和奇形怪狀的手術工具。金頓時有了精神,如果索代斯蒂的秘藏能夠反映他的真實水平,他說不定真的可以解開那個難題。
「可憐的紳士盜賊,」女人柔聲說,「離家那麼遠,但總在我們的視線之下。」
「苦難這東西無聊得要命。不能永遠喝得爛醉,那就只能想辦法笑一笑了。」洛克說。
「您儘管嘰嘰咕咕,只要別喊叫就行。至於你——」金用力勒住醫師的氣管,顯示他有多大的力氣,醫師拚命吸氣,「我試過了所有文明的手段,我願意付你豐厚的報酬,但現在我要教你一種新的生意方式了。你有治療中毒所需的工具需要帶上嗎?出診所需的各種材料?」
「我們有四個人。」女人說,「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我們就是五環者中最睿智和最強大的。且不說別的,我們住的屋子確實最大。」
「你頂多隻能做到這些?夢到那麼一個女人,你能想到的卻只是道歉?」
「我他媽怎麼可能記得?」
「金,我了解你。你的血性上來了,能屠殺半個城區,但一個人睡著了,無法傷害我們,你就絕對不會抹了他的喉嚨,因此警察遲早會踹開咱們的房門。他們來的時候,你可千萬別還在這兒。」
「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金說。
「灰王把你切得像一塊小牛排,你都能挺過來,而且比受傷前還兇猛了一倍。」
「看見這個了?九九藏書」金從大衣口袋裡取出那綹黑色捲髮,舉到洛克的眼前,「看見這個了,血淋淋的小混蛋?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對吧?我已經受夠了失去夥伴。你他媽的聽見了嗎?已經受夠了。你就別用你寶貴的自憐來煩我了,因為這不是舞台,我也沒有花兩個銅幣聽某人的臨終講演,哭得連眼珠都要掉出來。你他媽的沒這個機會,明白嗎?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一桶一桶地咳血,多少桶我都拎得動。我不在乎你像條狗似的慘號幾個月。你要吃飯喝酒,繼續戰鬥。」
「我向你保證,我這位朋友最喜歡給我的酒里兌水,活像公主身邊緊張的伴護。」
「倒是很能告慰你的在天之靈,對吧?」金用匕首戳了戳他的腹部,「開門,否則我就從你的屍體上自己拿鑰匙。」
「我的所有東西都只剩下最後一點殘渣了。您是哪一位?」
「跟你這人說不通道理。」
「你別威脅我了,讓我看你該死的病人。」
「你對基礎醫學屁也不懂,這就是你的不幸了。不過聽你口音是東方人,所以我也並不吃驚。」
「學者先生願意觸怒誰就觸怒誰,你這個頭腦簡單的傢伙。」老人咯咯笑道,「我直話直說吧,他對如此安排的這種事情缺乏興趣。我不認為有哪一位重要市民會和學者先生這麼疏遠,甚至不敢出現在正門口。」
女人抖了抖油布斗篷,毯子似的蓋在洛克身上。
「狗屁,換了你也一樣會剝奪我的選擇權!諸神啊,為了誰死誰活糾纏不休!大家會以為我們已經結婚了。」洛克咳嗽起來,弓起背。「諸神肯定特別討厭你,讓你看護我,」他靜靜地說,「不是一次,而是兩次。」
「最好是現在,」金說,「對所有人都好。」
沿著海岸線,把那點粗淺的航海技藝發揮到極致,他們繞過塔爾維拉,駛過曾經富麗堂皇如今只剩殘垣斷壁的薩隆科伯,討論要不要去最北邊七髓王國的巴厘內爾。兩人的韋德蘭語都說得不錯,用來尋找新的犯罪機會無疑綽綽有餘。
「我知道看起來很可怕,但其實沒流多少血。」

4

「我們確實在這兒那兒偶爾插手,金,但你要是認為我們圍繞著你下了好大一盤棋,那可真是太抬舉自己了。那女人死在戰鬥中,我們對此毫無責任。我為您的損失深表遺憾。」
金聽見從花園的中心地帶傳來歡快的飲宴聲響,但十英尺高的石牆遮住了他的視線。玻璃叮噹碰撞,有人尖聲大笑,九弦提琴和另外幾件樂器的嗡嗡聲充當背景。
「你怎麼敢?」年輕女人說,「我要讓你知道,我叔叔是——」
僕人上半張臉皺著眉頭,下半張臉得意假笑,伸手探過欄杆。金扔下信封,抓住他的衣領,拿他的腦袋狠撞鐵門。片刻之後,金的另一隻手裡變出了匕首。
「哈。唉,諸神喜愛能夠笑對苦難的男人。」
「耐心。」
「總比喪命強嘛,」耐心說,「考慮到種種因素,也比我應有的反應要仁慈得多。」
金慢慢轉身,看見女人站在左邊六英尺開外,就是窗口原先放那張桌子的地方。
「……頑固的,呃,什麼呢……什麼呢……非常刺人、非常俏皮又非常有說服力的什麼呢?喂,你要是現在走了,一定會錯過我最有說服力的時刻!該死。」
「所以流血不是新癥狀?情況沒有惡化?」金問。
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夜裡,黑暗籠罩了整個城市。就在看不見的日落之前,金出去補充給養。從蘇貝拉宮步行不到十分鐘有一家商人客棧,其他商家不做生意的時間里它也照常營業。
「你沒有其他想法了?還有什麼建議?」
馬爾科把腌肉和蜂蜜的混合物敷在洛克的指尖上,然後用晾乾的亞麻繃帶裹住手指,將洛克的左手變成了一團無法使用的軟墊。
「是啊。這個活兒落在我的手裡,我就心想……上周似乎有個大塊頭到處找鍊金術士和狗蛭來著?大家怎麼說他來著?咦?非常嚴重的中毒?一個人在蘇貝拉宮的床上流血等死?」科爾泰薩攤開雙臂,快活地說,「有些問題呢,自己就會找到答案。」
「你打算怎麼攔車?」
「你看……聽我說,你看!」馬爾科醜陋的老臉漲得通紅,「我也許沒有學院的袍服,但我去見諸神的時候,他們會知道我非常認真地給患者帶去了平安!」
「你也應該做好準備了。」
「讓他留下詳細的情況吧。我要是覺得合意,他在晚飯後可以再來一趟。」
「對,只是一個新的小麻煩,」馬爾科猶豫片刻,然後聳聳肩,「唔,然而就他失去的全部血氣而言……我就說不準了。深入檢查他的排泄物也許能夠——」
「你聽說,」金喘息道,「我們終於找到了療法,能治好生下來臉長得像流浪狗屁股的毛病。」
索代斯蒂幾口喝完。「婊子養的,等他們逮住你,你看我會笑成什麼樣。」他隨手把陶杯扔在洛克的床上,背靠牆壁坐了下去,「拉塞因的司法要員都是我的客戶。你的朋友病成那樣,不可能逃跑。等他們逮住你,如果他還活著,他們會當著你的面把他五馬分屍,讓你在等待處……處決……」
這一場騷動漸漸平息,科爾泰薩對金說:「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利昂要和你單獨去角落裡談一分鐘。因為他的鼻子。」
「我受夠了當稀奇的醫學展品,」洛克說,「他不肯來,那就別來了。」
「你不能。」科爾泰薩哈哈大笑,站起身。
「我們若是沒有插手你們的事情,你能遇到那個女人嗎?你們會出海嗎?」
他們目前的居所是在蘇貝拉宮租用的一個套房,這家寄宿公寓雖說簡樸,但乾淨得異乎尋常,是為了亞瑪瑟爾湖水來拉塞因的旅行者的不二選擇。湖水據說能治療風濕病,但金還沒見過有哪個人泡完湖水就能跳躍舞蹈。寄宿公寓俯瞰城市東北湖岸邊的一片黑色沙灘,住戶都各自只管各自的事情。
「綁架他的是你啊。」
「就這麼多。」女人帶著一絲得意答道。
又喝了一口,他開始咳嗽,一滴紅寶石色的液體旋轉著沉入美酒,一邊溶解一邊留下紫紅的尾跡。
金跺著腳走向租來的四輪馬車,在心裏第一千遍咒罵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這孫子在那麼多事情上撒了謊,為什麼到最後偏偏在該死的毒藥上選擇說實話?

9

「你是科爾泰薩的人?」
「你試試!」
「你穿了戰靴,把禮服鞋留在了衣櫥邊上,而且所有的武器都不見了。」
他已經動了起來,女人背對他,她不會有機會開口,也來不及打手勢。金的左臂勒住她的脖子,用盡全身力氣把匕首插|進她的左右肩胛之間。
剛開始不過是偶爾的眩暈和視線模糊,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遊艇逆流搶風而行,洛克的鼻子和嘴巴開始淌血。他們抵達拉塞因時,他不再能夠對病症一笑而過,也無法隱藏越來越虛弱的現實。他們沒有補充給養,而是租下房間,金不顧洛克的反對,把他們身邊的幾乎每一枚錢幣都用在了舒適的生活和求醫問葯上。
「該死,金,醒一醒。」洛克咳嗽兩聲,拍拍胸口,「這個樣子還能怎麼治?我想死在維爾維拉佐,是你把我的理智拖了回來。現在我真的要死了,你卻弄丟了你的理智。」
「我不太明白——」
「天,」他喃喃道,幻覺漸漸消失,他抬起手按住額頭,「那是什麼鬼東西?」
「金,聽我說。我們乘船剛來的時候,我偷了一點錢……藏起來了。你來撬開床底下的一塊地板。」
「臭娘們,我要是有力氣,會親手掏出你的心臟當手球玩。」洛克咳嗽道,「我會這麼對付你們所有人。你們胡亂殺人,擾亂善待你們的人的生活。」
「更有可能是看著噁心吧。」
「這種匕首只有一個用途,」金輕聲說,「看見了嗎?你要是敢叫,或者企圖掙扎,就可以用肚子上的脂肪當圍裙了。開門。」
「來,拿著。」她把鍊金燈球扔給金,金出於本能接住,「我知道他們連燈都拿走了。」
他們一起磕磕絆絆地走了十分鐘,終於來到寄宿公寓。一路上沒有波折。雨里雖說也有幾個行人,但比起看起來是一對醉漢的兩個人,他們還有更像樣的事情可以去關注。
「怎麼?」洛克嘟囔道,「當我是白痴?我知道他來這兒不可能是出於自由意志。」
「她?」
「你這個婊子養的,你會為此被活活煮死。」
「夠了。」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金抬起頭。通往內間的門開著,幾個人站在洛克的床邊。
「十萬火急?」索代斯蒂濃密的黑色捲髮浸透了汗水,說話間還有一絲塔爾維拉的上流社會口音,「這個小夥子是誰的代言人?」
「你都不知道這有多麼正確,洛克。唉,比你想象中正確得多。」耐心疊起雙手,嘆道,「也不像我理解得那麼深。因為再怎麼說,馴鷹人都是我兒子。」
科爾泰薩的手下將套房洗劫一空。他們很用心地將金的武器堆在地上,其他的所有東西不是拿走就是砸爛。洛克穿著浸血的馬褲和罩衫躺在光禿禿的床上。金的私人錢袋和裝著兩人大筆資金的錢袋都被倒空。又過了一會兒,科爾泰薩的一名手下連空錢袋也塞進了兜里。
拉塞因的地下世界雖說遠不如卡莫爾那樣龐大,但也足夠豐富多彩。金請教了每一個他能買通的毒術師和黑鍊金術士,所有人都只會搖頭,同時對洛克的遭遇致以職業性的讚賞,抵消這種物質的影響完全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洛克被迫喝下上百種瀉劑、藥草茶和鍊金藥物,一種比一種粗製濫造,一種比一種昂貴,但每一種都毫無用處。
「夢又不受我控制——」
「恐怕不太可能,」洛克說,「但謝謝你包紮我的手。」
「您的年輕朋友是個問題。」金說,「我絕對沒有侮辱您的意思,女士,但一名人質就已經很難掌控了,兩個則是難上加難,尤其是這兩位都是笨手笨腳的外行人質,不適應他們的角色和預期。因此我們將把您留在那個漂亮的大衣櫥里,人們不會過早或者過遲發現您。」
金掃了一眼她背後。沒有馬車,沒有轎子,沒有任何同伴,只有霧氣瀰漫的黑夜和淅淅瀝瀝的雨聲。本地人?蘇貝拉宮的其他房客?
「時間寶貴,匕首鋒利,」金說,「等僕人終於打開衣櫥,你說他們該發現您的活人還是屍體?」
「這一點非常重要。」她悄聲說。
「聽你這麼說,我真是喜出望外,」洛克說,「你是說他企圖逃避痛苦,結果——」
「他立不立誓不關你的事。拉塞因、卡泰因和全世界的各個地方,許多好人正在躺著等死,急需幫助。你難道見到了學者先生策馬揚鞭,去一個個找到他們?」
「他要把幾百人變成空殼,變成天殺的傢具,這難道還不夠殘忍?」金說。
他和被單滾成一團,頭昏腦脹。上頜感覺像是晒乾九_九_藏_書的皮革。他分開皸裂的嘴唇,發出嘶啞的聲音:「你這是……」
「咱們別提我的母親好不好?當心腳下。」
「你本人卻是妥協折中的好榜樣,諸神詛咒的豬腦子自大狂。」
「以我之見,只花幾枚金幣就已經發現我們有多麼不受歡迎了。在我看來,大多數社交敗局會招致多得多的開銷。」
「說完了?」金拿走他手裡的空杯子。
「親愛的馴鷹人最近過得還好嗎?」洛克問。
細雨已經開始灑下,金覺得很高興。下雨能驅散街上的旁觀者,陰鬱的天空籠罩城市,時間不像下午,更像黃昏。作為一名綁架者,這是他最理想的環境了。
「他還剩下兩三天。」老人說。
「這就來。」金打開通往內間的門,看見洛克醒著,連忙打一個他們的私人暗號:不要使用任何名字。
「那是你做的夢。韁繩就在你手裡。」
「我……我……」她說。
「他對疼痛的反應似乎不怎麼好嘛。」金說。

11

「我夢到她了。」他喃喃道,「那時候我們……我們剛認識的時候。」
「用不了多久你自己也會去,」洛克說,「到時候我會好好擁抱你的。」
「當然可以。」金說,「另外,我把艾茲麗的事情看作私人恩怨。」
「這對我們中的很多人都不太公平。」女人說。
「哎呀,哎呀呀。」女人解開斗篷,從肩膀上卸下來,大步走進內間。她的大衣和裙子是鑲滿銀線的錦緞質地,腕部的銀色花邊蓋住了大半隻手。她瞥一眼洛克。「說病得厲害似乎還有些太輕了。」
「但他是最優秀的。」金把大衣掛在椅背上,卸下短斧,從壁櫃里取出一瓶藍酒,「一位鍊金術專家,但也是個耗子操的勢利小人。」
「毒藥恐怕會比我挺得更久。」洛克咳嗽一聲,用被單擦擦嘴,「金,你把這個小勢利眼從家裡綁出來,已經招惹了不少麻煩。你肯定看出來了,對吧?」
「我做不到。」索代斯蒂的聲音忽然堅定起來,「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他已經超出了我的診治能力,因此恐怕也超出了任何人的診治能力。」
「不開玩笑?你的同伴對你的評價肯定很高。」
這會兒他無計可施了,在這個諸神詛咒的城市裡,連一把一把拋灑金幣都不一定能讓人關注你的問題。
「犯罪天才。他們停車會是出於發自肺腑的同情嗎?」
「噓——我不是存心吵醒你的,房間需要透透氣了。」他左邊有一團黑影,和金的個頭差不多高。黑影四處移動,地板吱嘎直響。織物輕柔的摩擦聲,硬幣錢袋啪的一聲打開,金屬叮噹碰撞。洛克用胳膊肘撐起身體,準備迎接暈眩的到來。暈眩如期而至。
「召集神職人員吧,趁他還神志清楚。」金怒目而視,但年邁的狗蛭輕輕摟住他的肩膀,「我說不出是什麼毒藥在殺死你的朋友,但正在殺死你的毒藥名叫希望。」
「工作!」從花園宴會飄來的掌聲氣得金暴怒不已,「確實。我的主人有個病症,需要最優秀的技術和慎重——」
洛克和金討論過要不要向東走,或者返回塔瑪萊克和埃斯帕拉……返回卡莫爾。但他們熟悉的大部分世界都已經消失,絕大多數老朋友已經死去,因此他們向西而去。向北,向西。
「你以為我會愚蠢到企圖逃跑——」
「我不介意。」金的堅持剛開始動搖,她就走進門,優雅地向旁邊一閃,讓金在她背後關上門。「畢竟毒藥只在宴席上才會傳染。」
「你會為此喪命的,」僕人嘶聲說,「他們會剝了你的皮,用鹽水活煮了你。」
「我認為我們可以互相幫助。我能進來嗎?」她的聲音柔和而動聽,口音相當接近拉泰因。接近,但不完全相同。
金從索代斯蒂的出診包里取出一瓶酒。他拔出軟木塞(酒是金在索代斯蒂的書房裡找到的,本來就只剩下一半),灑了些酒在醫師身上,剩下的倒在地上,空瓶被塞進索代斯蒂的右手。金聞到了撲面而來的香味,他猜自己剛浪費了半瓶昂貴的奇美萊奧娜。
門滑上了,金離開房間,走上拉塞因的街頭。
「說得對啊。你看,其實一點也不難。」科爾泰薩咔咔扳響指節,「一個索代斯蒂這樣的人,經歷了你昨天搞出的那些爛事回到家,你覺得有可能會發生什麼?」
「但另一方面,你在卡莫爾顯然是——或者曾經是個神通廣大的角色。巴薩維大佬也許已經不在了,諸神保佑他狡詐的靈魂,但無論是誰,只要頭腦正常,就不會想和大佬們對著干。你說不定是某個人的表親呢。誰知道?一兩年以後,說不定會有什麼人來找你,在城裡四處打聽。嗚呼!某某人告訴他們去湖底撈人,到時候是誰被裝進棺材送到卡莫爾還債呢?區區在下。言下之意是我們他媽的沒殺你。」
「哈,如果這是某種形式的道歉,那見鬼去吧!」洛克咳道,「你自認是個仁慈的老巫婆,但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馴鷹人的腦子有什麼問題和為什麼有問題。如果我還有更多的時間,我會好好利用每一秒,讓他多吃些苦頭。他只得到了他應該得到的報應的一個零頭。」
「學者先生需要幾個小時。」金把一張疊起來的羊皮紙遞給馭手,「到這個地址等著,咱們回頭再見。」
「說明你們完全不了解我們。」
洛克的情況在當晚稍有變化。他斷斷續續昏睡,時而驚醒,喝幾口酒,一肚子不情願地嚼幾口冷牛肉和軟麵包,同時不停出血。金坐在那兒睡著了,把麥酒灑在一篇有關毒藥的無聊論文上。最近的大多數夜晚,兩人都是這麼度過的。
就金所聽說過的,目前從會計事務所到決鬥綠茵場再到運屍車的最快紀錄是三天。皇族當然不會向逝者親屬返還費用。
這時,老人突然聚集起勇氣,最後拚死一搏。雖說心情不佳,但金並不想真的捅死這個可憐的傻瓜,只是用拿刀那隻手的掌沿給洛倫下巴來了一下子。僕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索代斯蒂撲向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拉開抽屜,卻被金揪住衣領,一把摔在洛倫身旁。金瞥了一眼抽屜里的東西,哈哈大笑。
這種荒唐事帶來的後果是,如果你沒有頭銜,無論掏出的錢幣是什麼顏色,都很難接觸到這座城市裡最優秀的那些醫師。尊貴的客戶將他們打造成了高高在上的象徵,他們很少需要從其他途徑掠取金幣。
「一位顯赫的朋友,」金說,「按照通常的習俗,我們不適合當著您這位年輕朋友的面討論這種——」
「真該死。」金悄聲說,洛克伸手去拿酒杯。洛克的左手滿是鮮血,像是曾把指尖泡進了血池。「這是什麼?」
「我想我了解的,而且我完全不在乎你們那些狗屁規則!」
「啊哈。」金扯掉索代斯蒂的蒙眼布條和偽裝衣物,「您請便,開始做事吧。」
「說不定有變化,說不定哪兒不一樣了。」金抓起大衣,「也許他能幫忙止血。也許他終於找到什麼藥方——」
「帶我去見你的主人。別慌亂。告訴他,有一位重要的病人,他必須聽一聽我的邀約。」
「求求你。」金晃了晃一個新的信封,錢幣叮噹作響,「諸神垂愛,至少幫我送個信吧。」
「肯定有什麼辦法——」
「諸神保佑您,老闆。」利昂嘟囔道,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已經腫到嘴唇的瘀傷。
「我還知道你和你的朋友本來也沒多少東西。」
「我們……是這樣的,非常抱歉,但我們這會兒有些難處。我的朋友病得厲害。」
「我還行。」金蜷縮的地方曾經擱著放亞麻毛巾的那張桌子,科爾泰薩那幫人當然沒有放過桌子。利昂下手不黑,但勁頭很足,金覺得自己像是滾下了怪石嶙峋的山坡。「我只是……在享受地板。地板的心腸很好,在我跌倒時攔了我一把。」
有人輕輕敲響前門。
「種種什麼因素?」
接下來,金穿上好衣裳,挨個拜訪聲名在外的醫師。洛克在他口中變成了某位富豪的「心腹」,這個詞的含義從秘密情人到私蓄刺客無所不包。醫師們也以同等的分量表達了無能為力和欽佩嘆服。大部分醫師不肯嘗試治療,而是建議用緩和劑減少洛克的痛苦。金完全理解他們的言下之意,但對他們的悲觀態度視而不見。他只是送他們出門,支付高昂的診療費,然後去找名單上的下一位醫師。
「諸神啊,」疲憊和惱怒突然淹沒了他,「你非得這麼戲弄食物嗎?」他在洛克的床沿坐下,把匕首扔在地上,匕首插在木地板上微微顫抖。「他媽的,像正常人一樣殺了我吧!我不當你的玩具。」
「因此我們很容易就能追蹤你們的足跡了。」
金讓他停車的地方離蘇貝拉宮還有兩個街區,旁邊的這條小巷曲曲折折,一路分岔,有著十幾個可能的目的地。
「謝謝你費神來看他。」金悶悶不樂道。他從錢袋裡抖出幾枚銀幣。「要是我還需要聽取您無比睿智的洞見——」
「那就算我運氣好了。」洛克說,「我找一個操嚙齒類的傢伙看病,鄰居看見了會怎麼說?」

10

「我願意這麼花,你管得著嗎?來,跟我一起走。否則我就留下陪你死。」
「要是我能說服索代斯蒂——」
「唉,諸神啊。」洛克說。他咳嗽兩聲,閉上眼睛。「是你。早就猜到你遲早會踹開我們的大門。」
「別傻了。聽著,我知道你是『朋友』的朋友。我有所耳聞。你剛來拉塞因的時候還挺懂事,安安靜靜,到處送禮,遵守規矩。你顯然明白我們這個世界是怎麼運轉的。所以你覺得索代斯蒂會在街上跑來跑去,像個小孩似的大喊他被綁架了嗎?還是認為他會向某些認識某些人的人悄悄送信?」

7

「放開他!」洛克嘔了一下,吐出更多的鮮血,然後是好一陣咳嗽。金鬆開手,索代斯蒂連忙躲開,惡狠狠地瞪著他。
「我聽不懂你的胡話。」金在床邊坐下,從洛克的眼睛前撩開被汗水浸透的頭髮,「你在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你只能默默承受,外鄉人。哪怕抬起一根手指,我就開了你朋友的膛。」科爾泰薩拍拍金的面頰,轉身準備離開,「日出之前,滾出拉塞因,否則咱們下次交談就是在索代斯蒂學者家的地牢里。」
那點錢沒能支撐太久。僅僅過了幾天,金就賣掉了他們的遊艇(連同船上的貓,那是出海一路好運的必備條件),售價只有購入時的一半,但他已經很滿足了。
「但我還是想喝那杯酒。」
「太好了,」洛克說,「我其實並不關心怎麼會這樣和為什麼會這樣,但我很高興他變成這樣。事實上我特別希望你們都能匆忙使用這種能力。」
「我覺得這取決於你到底要談什麼。」金說。
「肯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