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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她的影子 第三章 鮮血、呼吸與水

第一部 她的影子

第三章 鮮血、呼吸與水

「好吧,你已經做好了所有決定。現在你只能看咱倆誰對誰錯了。」
「我們全心全意祈禱。」金說完重新站起來,「還害怕嗎?」
「說不定是盟契法師的親戚呢?」金說,「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來,孩子。」金在皇帝意識到它要被抱走前抓起了貓。柔軟的毛團打個哈欠,鑽進金的肘彎。
她回到洛克身旁,和寒髓一起伸出右手,指尖對指尖地搭在洛克胸膛上方。耐心之前用過的銀線再次出現,兩名法師的動作極為靈巧熟練,銀線翻飛,將兩隻手綁在一起。金的雙目應接不暇,他打個寒戰,想起了馴鷹人用他的銀線做過些什麼。
「不作為的罪。我的導師和朋友的罪。」洛克心口的冰冷分量壓得更重了。
等墨水幹了以後,寒髓取出一柄熟鐵大燭台,放在桌子和關緊的窗戶之間。耐心從箱子里取出三根白蠟燭。
「去開闊水域。」耐心說,「帶我們的客人去大船艙。」
吊架的挽具是個簡單的加固皮套,松垮垮地懸著幾條繩索。金用繩索把洛克捆在挽具上,然後朝上面揮揮手。洛克木偶似的從大艇上騰空而起,在雙桅船的船首上磕碰了一兩下,最後被幾雙手安全地接上船腰。
洛克忍不住仰視那兩個恐怖的黑色球體,發現那種黑色並非渾然一體,而是層層疊疊的粗糲質地,像是由無數細小的黑色文字構成,密密麻麻的文字疊成了一整片。
「也許會需要,」耐心說,「你知道惹麻煩的後果就行了。說到麻煩,請抱起我們的小朋友,帶它出去。」
法師將手臂伸到桌面上,微微發光的夢鋼在寒髓手中生出芽孢,向前流淌,穿過指間的縫隙滴下來,落在洛克的胸口,但沒有像液體那樣隨意四濺,而是很奇怪地保持了團狀。儘管它能像水一樣流淌,但流淌得很緩慢,恍如夢幻。
「金,清醒點,」耐心說,「等這個結束,他還活著就很幸運了。」
「是的,寒髓,」耐心說,「你沒有資格。」
「該死,」洛克又弓起背,「天哪,這……這比冷還難受……」
「接受這場死亡。你是他,」寒髓叫道,「你不是他!這場死亡屬於你!」
「我……我操!」他想說話,卻發現沒有氣流穿過嘴唇,心中一陣惶恐。體內的那東西遊動亂竄,嘶嘶沸騰,吞噬——就像柏油一瞬間被煮沸,灼燙所有器官以及從鼻子到胯|下每一個腔體的表面。這些從未在腦海里出現過的孔洞突然竄進意識里,被火山般爆發的痛楚勾勒出輪廓。
她把蠟燭插在燭台上,然後和寒髓用另外兩根蠟燭重複這套過程。
「我中過許多毒。」他對自己說,大笑和滾燙針尖帶來的疼痛彼此爭鬥,造成的痙攣讓他渾身顫抖。
隨從爬上船身,又打開摺疊小床,幫助金扶著洛克躺下。
「好多了,」洛克輕聲說,「稍微、略微、些微地好多了。還有……什麼鬼——」
「擬像,我點燃你,」她說,打開陶罐,拂過三根蠟燭,「氣息的分享者,我給你活人的呼吸,但不給你他的心名。你是他,你不是他。」
洛克張開嘴,想尖叫,但嘴唇間沒有任何聲音,只發出了幾乎聽不見的嘶嘶聲。他掙扎著想動一動,但四肢像是灌了鉛,連脖子都拒絕聽從號令。
「留下好了,」耐心說,「我支付的酬勞綽綽有餘。」
「我需要的最後一件東西,」耐心說,「是一絲氣息。」她拿起一個陶罐對著洛克的嘴唇放了片刻,然後蓋好放在一旁。
「他是什麼?!」金吼道,「資產?是你可以放在架子上、記在賬本上的資產?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混蛋東西,敢再這麼說他——」
「我說,」金說,「如果我失去控制,你就念那該死的真名,讓我冷靜下來。我知道你做得到。」
洛克大聲呻|吟。耐心和寒髓俯下身,兩人的左手緊緊按住洛克的手臂,銀線在兩隻右手之間編織結網。換一個平靜的場合,這一幕也許會催眠觀眾,但金的心情與平靜相差太遠。他的胃裡翻騰得像是吃了腐爛的牡蠣,牡蠣尖叫著想逃出來。
「那麼你應該已經明白,」耐心說,「貓可不怎麼尊重人類的意願。」
「我他媽的也沒法跳舞。」洛克說。
寒髓拎來一桶水放在桌邊。他掀起洛克的罩衫,露出上半身慘白的皮膚和舊傷疤,精力顯然已經逃離了每一條鬆弛的肌肉。寒髓浸濕一塊布,仔細擦凈洛克的胸膛、雙臂和面部。耐心拿起灰色毛毯疊了一折,蓋住洛克的下半身。
「要上門閂嗎?」
雷聲在海面上隆隆響起,金走過去站在女舵手身旁。
「導引。」耐心說,「你可以把毒藥想成森林里悶燒的火星。火星燃成烈焰,洛克就死了。我們要它去另一個地方九*九*藏*書擴散,摧毀其他的什麼東西。火星用盡了力量,自然就會熄滅。」
「北東北,穩著點兒,知道了。」一個女人用厭倦的聲音答道,走出正在拆卸吊架的那伙人。
「這是你的死亡,擬像。你是他,」耐心用嘶啞的聲音叫道,「你不是他!」
「搶風,」名叫寒髓的男人大聲說,「多麼稀奇的主意!卡莫爾人,幫我們把你的朋友弄進船尾艙吧。」
「我會乖乖的。」金說,「實在不行我他媽就死死咬住指關節。」
「希望你不打算保留這些東西,等……等這個結束以後……」金說。
「但這是頂風啊!」
「我被害得不淺。」洛克不知為何喃喃道。
她把杯子湊到洛克的嘴唇邊,洛克在她的幫助下幾口喝完了黃色液體。
等……等一等,不——
「您最卑微的僕人聽從您吩咐,女士。」男人轉過身,清清喉嚨,吼道:「起錨!北東北,穩著點兒!」
我在做夢。我在做夢。這隻是做夢。
「我靠。」金喃喃道,「我,呃,我要找個地方安頓這隻貓。」
「我不能命令它就這麼出來。」耐心說,「生命容易摧毀,卻不容易修補。魔法也改變不了這一點。事實上,我的手段甚至不算治療。」
洛克胸膛里的劇痛再次燃起,從心臟向外迅速擴張,這次是冰冷的疼痛,死亡一般的冰冷,無法忍受的冰冷壓力鐵鉗似的捏住了他。黑暗隨後席捲而來,洛克的意識被撞得四分五裂,彷彿小船碰到了礁石。
隨後響起了一些聲音,盟契法師的說話聲,金的說話聲——然後是艙壁的吱嘎聲,呻|吟聲,撞擊聲,敲打聲。洛克拚命想控制住自己,周圍變成混沌一片,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個聲音終於穿透他的痛苦:不只是一個聲音,更像是個念頭,來自耐心——他憑本能認出了她——詞語構成的形狀鑽進他的意識中央:
一個小黑影從船艙一角的暗處鑽了出來,走過來跳上洛克的胸口。
「冷,」洛克說,「真他媽的冷。」
「不是……你。」
「還有血,」耐心說,「只要一點。」她用刀尖戳破洛克的兩根手指,洛克毫無反應,金卻越來越焦急。寒髓用第三個碗接住血滴。

3

「現在無論發生什麼,洛克,」耐心說,「你都要記住你的羞愧和憤怒。要是不行,就對我保持憤怒。用上你的每一分力氣,憎恨我和我的兒子,還有卡泰因的所有法師,否則你就不可能活著離開這張檯子。」
「該死。」金悄聲說,像他答應過的那樣咬住指節。痛苦壓下了越來越強烈的嘔吐慾望,但艙室內的氣氛變得愈加怪異。燈球像沸騰的水壺那樣咔嗒作響,蠟燭的白色火苗在感覺不到的微風中搖曳舞動。
「嗚呼,」他搖著頭說,「味道像是死魚販子的尿,葬禮一周后才從他肚子里吸出來。」
他開始回憶數不勝數的傷痛清單;腦海最深處尚有知覺的一部分意識到,清點自己體驗過的各種痛苦來忘記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這麼做既愚蠢又好笑。
「我找不到離開這裏的路,」小蟲兒輕聲說,「找不到去下一世的方向。」
狗屁,我知道得更清楚,我是詭詐看護人的神父!
她和寒髓攥緊拳頭,夢鋼的複雜線條頓時在成百上千個地方同時暴起,離開洛克的皮膚。洛克弓起背,卻被法師的手輕輕按了回去。隨即夢鋼像針尖森林般重新落下。
「你在做夢。你快死了。兩者也許並無不同。」小蟲兒的嘴角向上微微扯動,大概是想微笑。洛克心想:你看見一個人麻煩纏身就會對他這麼微笑。
「不是。」耐心答道,「水銀會毒害使用者的神智。夢鋼是我們獨有的產物,能按照我們的想法改變形狀,而且和水一樣無害——基本無害。」
「艾贊·基拉,」他輕聲說,感覺一滴緊張的冷汗滑下額頭,「最仁慈的女神,我偷窺過一眼您的裙底春光,但您知道我的心永遠虔誠。求您今夜在別處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銀色物質貼向畫在洛克上半身的黑色線條。液體金屬片刻不停地沿著圖案蜿蜒流淌,充滿了所有的曲線和螺紋。最後一點夢鋼從寒髓手中落下,整個精密的過程告一段落,洛克皮膚上的所有線條都覆蓋了薄薄一層閃爍的銀色金屬。
等他們捆好,洛克說:「稍等一下。開始之前,我想和金單獨待一小會兒。我們……侍奉的那個神,你們不一定想和他打交道。」
你不可能真的在這裏!
「詭詐看護人,https://read.99csw.com」金喃喃道,「你已經聽過了洛克的懇求,現在聽聽我的吧。甘朵羅,財富之父,我生而為商人,求您記起我;文拿坡薩,雙面女神,以前您和我們玩得多麼開心,現在也給我們一個微笑吧;佩里蘭多,寬容而仁慈的您,我們也許並非真心侍奉您,但我們讓卡莫爾的每一雙嘴唇念誦您的名字。」
「什麼是真實?」小蟲兒慘白的皮膚鬆弛得奇怪,像是血肉已經向內塌陷,頭上的捲髮毫無生命地耷拉在死氣沉沉的黑眼睛上方。十字弓射出的四角箭還插在他的喉嚨口,箭桿上覆著干血。船艙黑暗而空曠,小蟲兒像是蹲在他身上,但洛克只能感覺到按在胸口那隻手冰冷的重量。
她用右手做個手勢,三根蠟燭的燭芯燃起搖曳的白色火苗。
「尊主,小船呢?」說話的是個灰鬍子矮壯男人,他披油布斗篷,沒有拉上兜帽,顯然很享受雨水淌下光頭的感覺。他的右眼窩有一團難看的疤痕,裏面是空蕩蕩的黑影。
「你說得對。我很絕望。還有愚蠢。」金放開皇帝,貓輕輕落在底下的一塊托架上,「當心點,貓咪。我覺得最詭異的狗屎很快就會濺得到處都是了。」
「現在,」耐心說,「實話實說。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金,你看了恐怕會很難接受,甚至會過於困難。有些……普通人會無法忍受接近我們的工作現場。你要是願意可以去中甲板,那兒有吊床和其他卧艙——」
「現在,」耐心柔聲說,「你絕對不能動。」
「你顯然看不清巧合能創造何等奇迹。」耐心走下樓梯,「買下你們那艘遊艇的是我的一名密探。幾周前它和觸天號並排停了一小段時間,這個小壞蛋抓住機會,換了個住處。」
「去你的,」洛克微笑道,「那個什麼end-likt-ge-什麼玩意兒——」
艙門猛地打開。用擔架抬洛克的一名隨從衝下樓梯,邊跑邊扔下濕斗篷。他用雙手抵住寒髓的後背,兩腿拉開馬步,像是在幫助老人抵抗某種力量。燭火撲閃,暗影在艙室里瘋狂晃動,金的噁心感越來越強烈,不得已跪倒在地。
「給我你的左手。」
洛克像是遭到了金屬豪豬的襲擊,皮膚上沿繪製的線條刺入無數髮絲粗細的銀色長針,但沒有出一滴血。
「幾味葯,用來止痛。」耐心說。
他落實了在水上的第一印象。這是一艘新船,氣味芬芳,裝備整齊。但他發現甲板上沒幾個人:只有四個,都在操作吊架。另外,這艘船安靜得不尋常。風、水和木頭的聲音當然不會少,但聽不見人類的聲音,無論是腳步聲、咳嗽聲、說話聲還是船艙里的鼾聲。
「水銀?」金說。
「不,不是幻覺。」金愛撫著應該早已離開兩人生活的這隻柔滑黑貓。皇帝還是金記得的那個模樣,連喉嚨口的那塊白斑都一樣。「我也看見了這個小混蛋。」
「你什麼時候看起來不可笑了?」
「痛苦不會結束。」小蟲兒說,「痛苦永遠存在。永遠。」
「我們不會做任何不合適的事情,」寒髓說,「你的朋友是珍貴的資產。」
「怎麼幫?要我怎麼做?」金又是一陣反胃,他緊緊攀住一塊艙壁。
這時響起了一陣嘶嘶聲,然後是彷彿甩鞭子的炸響。鍊金燈球隨之爆裂,玻璃碎片和硫黃味道的蒸汽灑遍整個艙室。碎玻璃落在周圍的地板上,金不由畏縮,兩名法師打個趔趄。
「別激動,」金說,「別激動。要證明這點很簡單,別死就行了。」
附近有不少拉塞因城的警衛和各行各業的職員,他們似乎誰也不想和洛克這一行人扯上關係。耐心的隨從抬著洛克來到一片石台的邊緣,一艘船首掛著紅燈的隨船大艇正在等候。
「他不可能在這兒。」洛克嘟囔道。貓繞著他的腦袋打轉,響亮地嗚嗚叫。「不可能。」
她和寒髓走出船艙,隨手關上門,金在洛克身旁跪下。
剛才在拆吊架的女人這會兒在掌舵,她站在後桅杆面對船尾的一側,那裡是后甲板的起始點。斗篷兜帽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似乎陷入了沉思,金驚訝地發現她的手並沒有握著舵輪。她抬著左手,微微虛握,時不時伸展手指,向前移動,像是在推什麼看不見的物體。
「不用。把天氣關在屬於它的地方就好。」
「詭詐看護人,」他說,「無名十三神,您的僕人在呼求。我知道我這人缺點很多,一一列舉純屬浪費時間。」洛克咳嗽一聲,擦掉嘴角的鮮血。「但我說的是真話……我不想死,不想沒有認認真真打一場就死,不想這麼死。所以,如果你能稍微偏偏心,再次為我傾斜天平——媽的,不要為我,為金。他的信用肯定比我好。」
「細蠟九*九*藏*書燭,卡莫爾製造。」她說,「熟鐵燭台,同樣是卡莫爾製造。都是偷來的,能與你不幸的朋友構造起強有力的通感。」
金的后脖頸一陣刺癢;他和馴鷹人會面時,法師們在塔爾維拉夜市折磨他們時,他都有過這種怪異的感覺。耐心和寒髓全神貫注。
「擬像,我命名你,」耐心說,「承載鮮血之物,我創造你。靈魂的投影,誤導的容器,我給你活人的血肉,但不給你他的心名。你是他,你不是他。」
這不可能是真的,洛克想說,這幾個字在腦海里迴響。
她拿起一根蠟燭,雙手夾住前後滾動,蠟燭漸漸融化,開始發亮。寒髓用耐心的銀刀挑起洛克的血液、頭髮和指甲,粘在蠟燭的表面上。出乎金的意料,這幾件「特定的必需品」沒有順著蠟燭滾得亂七八糟,而是一轉眼就消失在了蠟燭里。
他媽的到底誰在掌舵呢?金心想,可怕的灰色光芒開始脈動,頻率與他的心跳相同,發燒般的熱度似乎讓空氣也變得黏稠。
我是祭司,我知道應該怎麼樣,難道不就應該是這個樣嗎?我是無名十三神的牧師!
「我留下。」金說,「我要從頭看到尾,這一點沒得商量。」
「Endliktgelaben.」
「請原諒我提醒你一句,我知道你的脾氣——」

1

2

金帶著毛茸茸的夥伴走向船腰,找到艙口,拉開蓋板。一道狹窄的豎梯向下延伸六七英尺,通往一塊光線昏暗的區域,金看見地上鋪著稻草和某種柔軟的托架。
「你是他……你不是他!」
「屁滾尿流。」
「釋放夢鋼。」耐心說。
你他媽才十二歲,能有多少罪過——
夢鋼針尖的刺痛之下,洛克體內有什麼東西開始蠕動,擠壓他的內臟。周圍光線和空氣的性質突然改變,蠟燭的白光變成黑色。體內的力量像一條蛇,逐漸舒展,向上遊動,到達胸腔,鑽入肺部背後,貼著他搏動的心臟。
又是一陣震顫穿過觸天號的木板,撐住寒髓後背的年輕盟契法師突然踉蹌退開,鼻孔里湧出鮮血。就在他仰面倒下的時候,剛才掌舵的女人衝進門,雙手遮眼,擋住這種不屬於塵世的火焰。她靠在一塊艙壁上,但沒有倒下,用一種刺耳的陌生語言念誦起來。
「為什麼?」耐心說。
寒髓把另一個碗湊到洛克的右手底下,耐心削了幾片他的指甲。洛克嗚嗚呻|吟,頭部向後翻,出了一口長氣。
「那麼問題就解決了。但你聽我說,無論發生什麼,或者看起來像是在發生什麼,你都不能插手。不能打斷我。否則會造成致命傷害,而且不僅僅是對洛克。」
「我們有……自己的風。」
外部世界沉寂下去,但黑暗中仍舊存在聲音:他自己的聲音。心臟在微弱搏動。呼吸時氣流穿過乾渴的咽喉。如果他已經死了,那麼這些聲音也都會消失。胸口感覺到壓力,壓了什麼東西——有人在按壓他的心口,一隻冰冷的手。洛克強迫自己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這個動作竟然需要那麼多的意志力。
耐心取出一把細長的銀色小刀,從洛克頭上割下幾縷濕漉漉的頭髮,放進寒髓遞過來的陶碗。大鬍子男人的袖口掀開,金看見他的左手只剩下四根手指。
「感覺會很奇怪。」耐心說。

4

「喵——嗚——」貓回答道。
「啊,」洛克叫道,「啊!」
「金!」耐心喝道,「管好你自己,否則我幫你管。」
「就幾根而已。」耐心說,「茂密得很,他顯然需要理髮了。」
壓在心口的手屬於小蟲兒,死去的男孩俯視著他,一雙眼睛是純粹的黑色。
挽具將耐心帶上甲板,她說,「謝謝」,輕快地走出皮套,拍拍洛克的肩膀。「輕鬆的部分結束了。咱們很快開始辦正事。」
周圍的房間變成模糊一團——白色的光芒,波動的空氣。淚水擋住了視線,耐心和寒髓的面容邊緣漸漸拖長,彷彿蠟燭融化。有什麼東西碎了,滾燙的針尖刺進頭皮和前額。他看見黃色蒸汽的怪異旋渦——刺進上半身的銀針突然變得滾燙,驅散了他的感知,他驚叫呻|吟,感覺像是成百上千團燃燒的火炭被推進毛孔。
金扶著洛克躺在桌面上,寒髓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條灰色的羊毛薄毯遞給他。金擦掉洛克臉上的雨水,然後把毯子蓋在他身上。
「現在嘛,」耐read•99csw.com心說,「幾件特定的必需品。」她從船艙一角取來一個雕刻精美的巫木箱子。她揮揮手,箱子的鎖自己彈開,箱蓋滑落,露出裝滿幾托盤的小物件,有點像醫師的出診包。
幾分鐘后,金看著耐心和寒髓在洛克兩邊站好。
「難道不需要再帶幾個船員嗎?」金說。
「不好意思,」他說,「您可以和我說話嗎?我們這是往哪兒去?」
金走下樓梯,耐心拿著一個皮口袋,將淺黃色的液體倒進一個陶杯。
「來幫忙。」寒髓勉強擠出三個字。
「我們都在這裏。」小蟲撥弄著箭桿,彷彿那是什麼煩人的頸飾,「知道我為什麼還沒離開嗎?一個人死去的時候,他的罪孽將被刻在眼球上。你仔細看看。」
「哦,不,」耐心說,「不,對不起,他一秒鐘也不能睡。」
「呃……我看得出如果你不知道一個人的真名,你對他的信任能到什麼程度?」洛克胸口的壓力又開始變大。
「千萬別拉在桌上。」
艙壁的木板吱嘎作響,像是這艘船在風中掙扎,但金的所有感官都告訴他,觸天號和剛才一樣,還是在緩慢而平穩地前進。吱嘎聲再次響起,一開始還微不可聞,但很快,黃色鍊金燈球就晃動起來,艙室內的暗影隨之晃動。
「你是他……你不是他!」腦海里的聲音在怒濤般翻騰的疼痛火焰中只是一抹迴音。寒髓?耐心?洛克聽不出來。他的手臂和雙腿已經麻木,除了名為痛苦的熾熱核心,其他一切都已變成毫無意義的模糊霧靄。盟契法師和他們之外的世界化作混沌。身下的桌子似乎在下墜——黑暗如睡意襲來般升騰。眼皮顫抖著合攏,至福的麻木終於蔓延到腹部、胸口和雙臂,熄滅了在這些地方燃燒的地獄火焰。
閃電劃破頭頂的天空,藉著突如其來的亮光,金看見另外幾名船員也在甲板上,他們穿著斗篷,拉下兜帽,全神貫注地默默佇立,和女人一樣舉著雙手。
金回到船艙里,寒髓說:「把門關緊。」
「雖說我沒有資格提醒尊主您,但正如我昨晚建議過的,夜晚——」
兩人手掌貼手掌,洛克清清喉嚨。
寒髓從罩衫內掏出一個掛在鏈條上的銀色垂飾。他輕聲下令,垂飾和鏈條化作銀光閃爍的液體,流過他的指間,在他攏起的另一隻手裡聚結成微微顫動的一團。
「對,你說的那個什麼狗屁Endliktgelaben……你只是想惹我生氣,還是認真的?」
耐心和寒髓抬起空閑的左手,按住洛克的手臂。
金乖乖照做。觸天號的艉艙不如主甲板那麼光鮮,耐心的隨從抬著洛克搖搖晃晃地爬下一段樓梯。無論這艘船為何而造,肯定不方便殘疾人走動。
船艙與洛克和金在紅色信使號上的船艙差不多大,但遠沒有那麼凌亂:艙壁上沒掛武器,沒有丟得一地的海圖和衣物,也沒有軟墊和吊床。艙室中央擱著兩個衣物箱,架了幾塊木板充當桌子,柔和的黃色燈球提供照明。窗戶被百葉窗擋得嚴嚴實實。最重要的一點:這兒瀰漫著無人居住的強烈氣息,來自肉桂和雪松油之類防蛀的東西。
煤灰色的烏雲翻騰籠罩在拉塞因港口的天空,沒有漏出一絲繁星和月亮的光輝。金守在洛克身旁,耐心的隨從抬著擔架走下馬車,穿過紛紛揚揚的細雨,走向停著十幾艘船的碼頭。浮碼在風中吱嘎作響,輕輕搖擺。
「哎呀呀,」洛克虛弱地說,「太丟人了。耐心,你就不能讓我飄上去嗎?」
「你就別嚇唬我了,」洛克說,「等這個結束了,我跟你好好算賬。」
「北……東北。」女人恍惚地說,沒有扭頭看他,「徑直駛向卡泰因。」
接下來的一刻鐘,金不安地看著耐心和寒髓用味道古怪的黑墨水在洛克的面部、雙臂和胸膛上描繪複雜精細的圖案。洛克時不時嘟囔一兩句什麼,但似乎並沒有比先前更難受。
停下天哪求你了天哪求你了停下吧只要不疼就行,他心想,純粹動物性的哀求埋葬了早些時候的決心。讓痛苦停下吧停下吧——
大艇的目的地是幾百碼之外港口北側的一艘雙桅橫帆船。船尾的燈球投下銀色光芒,照亮了尾部大窗之上的船名:觸天號。就金所看見的,他覺得這是一艘新船。大艇來到觸天號的背風一側,金看見幾名男女在船腰處立起了吊架。
就這樣吧。我不想死,但諸神啊,就讓痛苦這麼結束吧。
「諸神啊,金,我出現幻覺了,」洛克說,「我開始出現幻覺了。」
金自己爬上登船網,爬到甲板上的時候,船員正在解開洛克。金輕輕擠開耐心的手下,親自解開挽具,扶起洛克。read.99csw.com船員放下挽具去接耐心,金趁機打量這艘觸天號。
「我不明白。」洛克輕輕揪著皇帝的后脖頸,「再說我就根本不怎麼喜歡貓。」
「那是一種效力很強的混合劑。」耐心解釋道,「現在放鬆,你很快就會感覺到它的勁頭。」
金帶著小夥伴走上主甲板,驚訝地發現船已經扯起中桅帆開始前進,但他沒有聽見喊叫聲和放下風帆時的鬧騰。他跑上通往後甲板的樓梯,雨霧中的拉塞因和港口的黑色船影正越來越遠。被遺棄的小船快要看不見了,在波浪中只是一條小小的剪影。
「我必須告訴你,金……我並不真的想死。也許這會讓我像個懦夫。當然,我說盟契法師的話都是認真的,我寧可對著他們的臉撒尿,也不肯從他們手中接過黃金;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想死……我不想!」
刀刺,他心想,咬緊牙關,咽下一聲慘叫。這算得了什麼?我被刀子捅過。捅在肩膀上。捅在手腕上。捅在胳膊上。割傷,砸傷,棍棒,腳踢……溺水……險些淹死。中毒。
金的胃裡泛起金屬的氣味,他不由反胃,發現自己喉嚨幹得可怕,上頜像是砂紙——唾沫都去哪兒了?
等他吐完,發現嘔吐物旁邊出現了一道深色細線——他在流鼻血。他咳出一連串的髒話和上一頓飯的酸腐氣味,再沒有力氣爬起來,只能勉強仰起頭,眼看著接下來發生的一幕。
「喂,我很冷靜。比煙斗里冒出來的煙還冷靜。」金抱起雙臂,「你看我能有多冷靜吧。你這是在幹什麼?」
隨從將擔架放在大艇中部的幾條槳手長凳上,然後拿起船槳。金坐在洛克腳邊,耐心獨自佔據船首。金在她身後看見黑色水面顫抖似的泛起波浪。他已經習慣了鹹水和海物的氣味,相比之下亞瑪瑟爾要清新得多,反而讓他覺得少了點什麼。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洛克口齒不清地說,「現在把那鬼東西給我弄出去。」
「耐心給我灌的泥漿讓我剛才暈乎乎的,這會兒才回過神,」洛克說,「那麼——我看起來是不是前所未有的可笑?」
痛苦對洛克而言並不新鮮,但兩名盟契法師按住他,用巫術蹂躪他的時候,痛苦卻不足以形容那種感覺。
「我們尊重你們的秘密。」耐心說,「但不要拖拉,也不要擾亂做好的準備。」
「呃……我是想惹你生氣。」金做個鬼臉,「我是認真的嗎?應該是吧。說得對不對呢?我不知道。我希望不對。但你要是下定決心愧疚起來,那誰也拉不回你這個諸神詛咒的可憐蟲。這話你給我記清楚了。」
「噢——」洛克嘆道,「你沒說錯。」
隨著髓骨斷裂的一聲脆響,三根蠟燭的火苗突然躥起,變成足夠吞沒金雙手的火球。火焰變為黑色,黑得彷彿夜色最深處,這種不自然的色彩能刺痛雙眼。金連忙轉開視線,熱淚奪眶而出。黑色火焰投出暗灰色的光,給艙室染上墓場腐水的顏色。
「混蛋。」洛克閉上眼睛,「叫他們回來吧。咱們開始。」
寒髓拿起一卷繩索,和耐心一起把洛克捆在桌上,繩索在洛克的腳到腳踝之間繞了十幾圈。
響起彷彿指甲刮石板的聲音,洛克的呻|吟變成了尖叫——金聽見過的最響、最長的一聲尖叫。
「呃,只是……風從北東北吹來,想朝那個方向走,得拚命搶風,但就我所見,船上只有七八個人,都還不夠在港口照看這艘船——」
「佩里蘭多的蛋蛋啊,小傢伙。」金悄聲說,「我憑什麼覺得能勝過這些能操控天氣的傢伙?」
「夢鋼已經在它應該在的地方了。」耐心說。她拿起用來捕獲洛克吐出氣息的陶罐,湊近熟鐵燭台。
「呃,那到底是什麼?」金說。
「好啊,金,」洛克說,「別的不說,至少我閉眼前還能喝一杯呢。」
「主甲板艙口……去中貨艙。」
「我可以遷就你玩很多世俗把戲。」她扭頭看著洛克,毫無笑容地說,「但我想你寧可讓我為接下來的事情好好休息一下。」
「所以洛克會一路睡到底?」
「做得怎麼樣呢?」小蟲兒擦拭脖子上流淌的血液,蒼白的指尖抹走的是棕色粉末,「似乎給咱倆都沒帶來什麼好處。」
「那是什麼?」金說。
洛克再次呻|吟,聲音比前一次更響,捆住他的繩索被拉緊,嵌在上半身的成百上千個銀色光點繪出詭異的圖案。
空氣中、甲板上、艙壁里,甚至金的骨頭深處都能感覺到一種神秘的震蕩,就彷彿他靠在巨大的機械鍾錶上,所有的齒輪都正在運轉。震蕩感甚至傳進了眼底,逐漸超過不舒服進入疼痛的範疇。金覺得有一隻發狂的昆蟲被困在他的腦袋裡,抓撓刺咬,用翅膀拍打它能找到的所有東西。他忍不住了,終於被可怕的感覺壓垮,一低頭吐在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