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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3年5月5日,星期天

2143年5月5日,星期天

安傑拉聽到他乖順的語氣便露出兇狠的笑容,一開警笛,用力一扭油門,立刻加速到時速一百五十公里。阿凱德的太陽眼鏡放在儀錶板上,她抓起眼鏡戴上,雖然雲層正逐漸增厚,她也看到一片灰色的雨正朝棕櫚鎮前進。她做得對。幾分鐘后,第一波核爆在他們上方五百公里爆炸,是狂野女武神機隊開始他們不可能的任務,要在沾斯塊落下之前攔截住它們。雲層略略遮掩了暴力的閃光,即便如此,灰色的雲層下方仍然因為爆炸的強光而不斷發亮。

「我……對,對,好。靠,安傑拉,你把阿凱德整個葯昏了。」
「我是。」
安傑拉提起跟自己一樣重的包,向油車走去。她的e-i突然告訴她,拉維正在用安全聯機跟她要求聯機。她全身僵住,與天氣完全無關的冰寒竄過她的手臂與肩膀。「開啟聯機。」她告訴e-i。
「我想跟我的丈夫談談。」她說。
「我別無選擇。索爾,現在已經是世界末日了。沾斯潮正在撲來,不可能有什麼快樂大結局,但是我們三個人,我們一家人,我們會活下來。」
阿凱德咆哮:「不可能,我們要去接我家人。」
索爾滿臉通紅,「……不是。」
萬斯·埃爾斯頓親自帶著拉登中士和雷歐拉·福克斯走出車輛圈。果不其然,他們發現安傑拉正拖著包在求生睡袋裡的拉維·亨德里克。
所以他們的確付出代價了。亞貝利亞的都市行政管理局賬戶的錢成功地轉到朱利歐跨星際公司,再從那裡輾轉到了真耶路撒冷的無名賬戶上,索爾虔誠的姐姐帶著麗貝卡去了那裡,只有最虔誠的猶太教徒才被允許踏上的星球。麗貝卡預定要在那裡進行基因治療,修復她有問題的DNA,變成一個正常的女孩,能享受自己的人生。
「為什麼?」
「把他裹回袋裡。我們得把他拖回去看醫生。」麗貝卡說。
「他發現屠殺案的官方說法大有問題。他必須知道自己的兄弟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而要知道這件事,他得先知道關於你的事。他的人有好好地搜集資料,不像你被抓起來的時候警察那種簡直是胡搞的偵查方法。他知道你那天晚上沒有殺人。」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知道他們是否按照計劃行事,沒碰到外星人。開個兩小時就掉頭回來。」
「這就好。」
她有三次跟逆向的車子擦撞,然後他們出了城,越來越多人都在用兩邊的道路上高速公路。目之所及,並無警車。車速慢到極點。
救護車開到棕櫚鎮的外圍,上面有一排排整齊的白色矮屋,周圍是如池塘般碧綠平緩的草地。車子從屋子間的道路開出,沖入通往高速公路的出口岔道。這時沒有人在管車速。融合炸彈不斷在空中爆炸,誰還管紅綠燈。三個路口糾結成一團,安傑拉得開上人行道才能繞過去。空氣中滿是憤怒的喇叭聲,進城遠比出城容易。
「他是怎麼聯絡你的?」
「我一直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治療有沒有成功。不知道你是不是活著。什麼消息都沒有。我只能懷抱希望,只能希望而已。希望了二十年。你是我的女兒,如果有人能撐得過,一定是你。」
「沒事,只有我而已。」安傑拉說完,連忙把睡袋拉到拉維領口,把他的外套罩帽戴好。「你得在我們趕回車隊前消失。我不希望得要解釋你為什麼在這裏。」她柔聲對麗貝卡說。
萬斯關閉聯結,憤怒地走向行動實驗室一號,氣到說不出話來。他甚至沒有請求上帝給予他智慧與引領,這是他的疏失,但上帝會了解在如此過分的挑釁下,人類的反應有多麼脆弱。
「我會儘力。謝謝你,安傑拉。」
「我說了我會幫忙。我當然會幫忙。她也是我的女兒。」
他越發氣急敗壞地瞪著她,「你沒想過你在冒多大的危險嗎?居然一個人跑出去?」
「他在那邊耍混蛋,我們沒時間浪費。快說,她怎麼樣了?」
「據說,如果是成人,完全細胞重組的金額幾乎要十億。以麗貝卡的大小,我預算,而且是非常粗淺的預算,你需要七千萬以上。」
安傑拉看向他身後的救護車擋風玻璃。外面的太陽似乎亮得不正常,這時她才發現有別的東西正劃破奧克蘭多雲的天空。高速公路兩旁的樹木長出不斷晃動的第二道影子,比陽光更強烈的光芒正從南方的天空射向地面,消失在地平線下。
「見鬼!」安傑拉驚呼。高速公路的限制包括整條95,一路到棕櫚灣。等她開到那裡,限制區域應該又會再擴張。75西向開放給難民,她可以橫跨國家保護區到那不勒斯,那裡有家還可以的醫院,但那要再花好幾個小時,而丹馬瑞諾只離這裏幾分鐘。幾分鐘而已。
「我們得自己來。」她已經在想要怎麼搶這筆錢,從誰那裡搶。她在幫助父親經營那段時間里學會各式各樣的財務詐騙手法,現在她有了一個明確的目的后,就像是她那部分的腦子突然又啟動了。精明、計算的思考模式屬於安傑拉·德維亞,失蹤了八年的新摩納哥公主,直到高速公路警察問她,那是不是她的名字為止。安傑拉·德維亞聰明又危險無情,為了得到她想要的東西,絕對會立刻動手,不會有半點遲疑。
「霍華德太太,我想你會比我清楚。在現行佛羅里達法律下,就連將你的序列給一個受精卵都是非法的。你需要詢問的是……創造你的團隊。」他淡淡地微笑。
「我會在附近放你下去。」
安傑拉轉頭,看見前面兩公里一條纖細的線,那是架起的高速公路。他們往前開的速度跟走路一樣慢,雨水一直落在路面,抹暈所有人的燈光。警笛和閃光沒有用,誰都不會動,任誰在這條擠成一團的隊伍中也不會讓位。
「你在幹什麼?我們應該往北開。開快點一個小時就會有醫療中心。」索爾大喊。
安傑拉猜想她剛才應該是用正常音量在說話,而不是像平常一樣壓著嗓子說話,他一定聽到她的說話聲,聽出了其中的情緒。「老朋友。」她嘶啞地回答,「我用完最後一個人情了。」
「她體內所有細胞的DNA都需要重組。這要花上好幾年,費用是天文數字,即使只是這麼小的人兒。」
「噢。」安傑拉轉頭去看凍結的河。雪還是密到看不清幾米外的地方。「拉維活著。」
「晚點見。」他說,走向行動實驗室。
「弄好了。」拉維說。
「索爾。我父親,索爾?」
出了車輛停放的位置之後,一切就是白雪的天下,無論她望向哪個方向,被雪覆蓋的河面看起來都是令人心驚膽戰地相似。她的軀網與上輩子在比克-昂溫商店買的導航模塊保持聯機,如今雪片亂飛,詭異的叢林濃霧纏身,導航模塊就是她的指南針。
她順著壓縮機在地面上挖出的筆直泥石地跑。過去兩年,巨大的馬薩諸塞州農機機械挖出巨大的網格線,替拖曳機、挖洞機、收割機將農場巨大的農田連接起來。這兩年的收成都很好,炙熱的陽光與充足的水量讓他們一年可以有四次收穫。索爾已經填寫好資格評估表交給州長辦公室,等表格被批准,他們就能往北邊取得另外八千畝地。那裡的地比他們開墾的這些更濕,得做些複雜的農地處理。索爾當然已經規劃好了一切——泵、整地、壕溝。她可憐的寶貝用工作來逃避他們對麗貝卡的擔憂。她一點都不怪他,畢竟他們現在的人生已經夠艱難了。
「不。我明白你天天都會見到這種情況。可這是我的女兒。我不接受什麼姑息治療。我要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治療她。」
她要求通過,說有緊急醫療事件。罩網AI拒絕允許使用這條路徑,回傳的檔案說所有醫療設備都在接收點還有中介中心,所有難民都被要求前去該地使用。
「一個安全聯機。我想要找出發點,但拉維對秘密插件很熟。」
「治療成功了?你沒事了?你父親以為你死了。我一直知道他是錯的。」
戴維露出想要爭辯什麼的神情,但索爾已經不再同情心泛濫,後門一開,他把沉浸於夢境的阿凱德往濕漉漉的柏油路一推。「祝你好運。」索爾朝戴維喊。更沉重的雨勢落在車上。他得到充滿怨恨的一瞪。
迷你捲軸流暢地一邊嗡嗡作響,一邊把拉維拉上滿是利刺、起伏不平的冰牆。他被拉上來的時候,撞到幾塊凸起,安傑拉同情地瑟縮了一下。終於,他被拉上山崖,她和麗貝卡一起抓住他,把他拉到河上。
安傑拉將卡賓槍指著天空,彷彿正在行軍禮。在溜出車隊帶來的緊張感,還有即將面對背叛者的期待心情后,要她現在面對這個女孩幾乎超出她的負荷範圍。她感覺到眼睛堆積起淚水,起因於她全心的渴望。她再也假裝不下去,此時,此地,再也不能。「哈啰,麗貝卡。」她猛然冒出一句,「那是……如果你知道你的名字是麗貝卡。」
「知道了,母親,這就啟用。」
天光再次改變,一道燦爛的光線如慢動作的閃電劃過東邊的天空。
「『十選一』指的是一個特定的人工基因序列,讓青春期過後的老化因子減緩。」醫生說。
「絕對不是二十一歲。大概跟你年紀差不多。別擔心,我沒比你老多少。」
安傑拉冒了生命危險,親眼看到轉賬成功,又在監獄里待了二十年,好讓這個騙局永遠不會被揭穿。所以當她看到年輕版的自己站在亞貝利亞機場的用餐帳篷里發放餐點時,所受到的震撼劇烈到讓她暈了過去。她不可能弄錯,她的五官都在那張臉上,混入索爾善良的雙眼和更深顏色的頭髮。她的女兒。
「那是什麼鬼?」阿凱德問。
「我要你和亞提歐開熱帶車一號,跟著MTJ往東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們。」
「德維亞小姐?」他問。
萬斯反應過來,「他們回巫崗了。卡芮茲瑪找到她的機會,離開我們了。」
安傑拉的導航模塊警告她,她們離瀑布很近了。似乎是在確認這裏離峽谷的確不遠一般,雪片隨著涌過邊緣的上升氣流不斷盤旋。她告訴e-i再去聯絡拉維。她剛才幾次要聯絡他的時候,沒有收到響應。
「要保持清醒有點難,抱歉。」
索爾深吸一口氣,去看他們的女兒,「應該沒事。她的肺仍然在送足夠的氧氣進入血液。」
「那裡一定有能治療麗貝卡的專科中心嗎?」她恨恨地吼回去,「閉嘴,讓我來處理。我得打通電話。」
「拉維?」
「她肺部的氧氣處理能力已經衰退好一陣子了。」另一名在研究屏幕的醫療人員阿凱德說,「我們得把她帶回去,讓他們檢查原因是什麼。」
安傑拉感覺自己臉上的血色褪盡。丹馬瑞諾團九-九-藏-書隊先是用臨時供氧閥道來解決麗貝卡的呼吸問題,讓她小小的肺部不用這麼辛苦,然後便開始相當儘力地研究她的各種病症。就連安傑拉的一流保險都沒有辦法支付所有的測試費用,多餘的部分她得用她的第二賬戶支付,那個賬戶的資金來源是她當初從新摩納哥帶出來的珠寶。
「MTJ裏面的燃料量不夠他們開那麼遠,長官。」博坦說。
「別對我打官腔說廢話。你得非常清楚地警告所有人,叢林很危險,尤其是在車外的人。你也得發射一枚通信火箭。」
「我不行。」索爾悲慘地說,眼淚開始充滿他的眼睛,「結束了。」
「有什麼問題?」她冷冷地說。
「我接到命令要陪同你們前往丹馬瑞諾醫學中心。」警官的語氣讓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知道他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對。先別生氣,他全部都知道,他知道你跟父親在亞貝利亞騙了一筆錢。」
安傑拉持續開在清晨前的天光下。這一段的75叫作鱷魚路,寬敞的六車道,中間有一條很大的排水溝順著北邊與大沼澤野生公園接壤。
「我早該猜到。我想你身上穿的東西也是木星來的?」
安傑拉鄙夷地哼了一聲,「算了。你還活著,你在我身邊。我知道等我聽到細節的時候,一定會氣得跳腳,但是為了這一刻,什麼都值得。」
午夜之後雪變小,讓感測器能夠看向凍結河面更遠的地方。沒有拉維的屍體,但是也沒有任何人認為還能再看到他。
光看著女兒為呼吸而掙扎,眼淚就立刻湧入安傑拉的雙眼。
「可是——」
此時她的e-i告訴她,拉維正在響應她的呼叫。「你為什麼一直斷線?」她問。
「是我的女兒。」
索爾說:「我們得回去。我們的……我們的農場。那是我們的一切。我們得去拿……去拿——」
「安傑拉,那些樹是活的。馬克·奇蒂就是這意思。是牛鞭樹。昨天晚上樹都在攻擊我,那些該死的樹枝一直揮出來,把我當成曲棍球的圓盤一樣拍來甩去。它知道,怪物知道樹是活的。叢林在幫它,叢林在殺我們,安傑拉。」
當導航模塊把她帶到車隊三十米外時,她與網路聯機。她的e-i關閉她的分身,然後聯絡埃爾斯頓,最後一道指令取消熱帶車二號的遙控槍感測器限製程序。
「我女朋友懷孕了。」
「幫我把他搬走。」安傑拉說。
「喂!」阿凱德大喊。他慌亂地抓著脖子,索爾和戴維則睜大了眼睛看她。「你幹什麼啊?什麼……哇喔……」他開始拚命眨眼睛,「這是……啥?」他的頭開始左右亂甩,彷彿脖子上的肌肉失去所有支撐的力氣。
安傑拉順著十七號田野奔跑,綜合機已經收割完合種牌麵包玉米,現在只剩下玉米稈子,之後預定要深耕這塊地,種高鎳大麥,他們如方格狀的農田不只這一片只剩下了稈子和一英里寬的地。這是一件她完全無法適應的事,奧克蘭平緩的田園根本不算景色。她渴望高山,懸崖,幾片山谷,只要不是一成不變的濕地和懶洋洋的河流,還有如藍寶石般燦爛的廣闊天空下又扁又平的土地。
安傑拉看著那張美麗的臉,外面裹著圍巾,白雪繼續落在她們身邊。「怎麼會?你怎麼會在這裏?」她懇求地問。
「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出來?」麗貝卡問。
「是的,長官。」帕瑞西迅速地回答。
「你在幹什麼?你怎麼跑到圈外的?」埃爾斯頓質問。
「我是。」她可以想象後座索爾的表情,受傷與不解。
「不是這樣的,在他們那種層級,一切都是有交換條件。」
「你真的知道?一看到我就知道?」
「你也聽到醫生的話了。」安傑拉厲聲說,「她可以治好。」
「豪斯登,我是難民之一。」她說。她唯一想得到的是:兩個小時前?他那時怎麼知道的?她兩個小時前甚至還沒出門去慢跑。她已經忘掉新摩納哥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安傑拉搖搖頭,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已經贏了這場辯論,而且她也很清楚,就連他都認真地考慮這個可能性。有東西攻擊了MTJ,讓它摔下山溝。有東西把馬克打飛。還有其他人,那些他們找不到的人,全是被叢林吞沒了嗎?如果怪物真的是星球的守護者,那什麼都有可能。「我送你回車上?」他說。
「我……當然會幫忙。」
淺粉紅色的清晨又帶來從叢林緩緩爬出的濃霧,滑向河面,從凍結的瀑布落下。所有人在吃少量的早餐配給時,短波無線電在一陣雜音后發出聲響。是安特利奈,他的聲音在遠處暴風雪引發的吱吱雜訊中斷斷續續地響起。
「如果我們能夠聯絡到一輛MTJ,應該也能聯絡到另外一輛。」萬斯抱怨。
「對,所以你別仗著年輕就膽大。我們同安全可是有好大一段距離。」
雨跟救護車同時來到醫院。安傑拉直接開到職員停車場,剎車。「戴維,出去!」
「拉維說他被牛鞭樹打了。那東西有辦法操控叢林。」
「很好。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絕對不會喜歡我的計劃。如果你在事成之後不想與我再有任何關聯,那也沒有問題,因為到時候她已經可以接受治療,其他的都不重要。」
「燃料油囊怎麼了?」他問。
雲層開始散開,把雨帶離揚威奇。她可以看到城裡少數幾座摩天大樓的輪廓出現在天邊,逐漸放晴的天空仍然受到融合炸彈的閃光荼毒,還有逐漸擴大的裂縫散發出來,不會消散的深紅光芒,即使雷刺駕駛員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新佛羅里達的太陽正逐漸失去威力,裂縫開始吞沒星球周圍的宇宙。歐奇丘比已經完全消失了。
「瀑布。來吧。」
「沒有,長官。看樣子只有雪橇上的兩個油囊。」
「他們沒那麼糟。至少我認識的不是。」
他們離車輛圈五十米外時,安傑拉被迫只能很快地抱一下麗貝卡,然後麗貝卡的衣服再次化成護甲。安傑拉看著女孩走入沉重的落雪裡,雖然她們仍然身處險境,未來更有許多還要面對的危險,但她依舊無法克制自己的不可置信與狂喜。她的女兒還活著,而且知道自己的存在。她感覺前所未有地心安。
「她是自然受孕的。」安傑拉解釋。
「我很遺憾地必須公告,MTJ二號叛變,逃回巫崗。我們還有MTJ一號,這輛車足夠帶我們穿過瑟河支流和目的地薩瓦中間的一小段叢林。因此,我們十五分鐘之後出發。所有駕駛員開始進行車輛檢查。」
「我愛你,母親。」
「基本上,要改正這麼多的基因扭曲,得選用類似所謂回春程序的一種治療方法。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它還在實驗階段。據說接受過的人都不願意公開承認這個過程,從這個程序需要的金額來看,他們都是億萬富翁。」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思!」
阿凱德趴上方向盤。
「噢,不。」
「天啊。」安傑拉低聲咒罵一聲。她原本希望的數字是兩百萬,如果她把她的第二投資賬戶里的一切都賣掉,大概還可以負擔。她已經準備好要聽到五百或七百萬,如果是這樣她會去求豪斯登,甚至必要時可以求莎絲塔,她一點都不擔心尊嚴的問題。可是七千多萬?她不可能在幾個月內籌到這麼多錢。
「謝謝你,豪斯登。我是認真的。你是我最後的希望。」
外面的雪停止了,一絲絲高飛的雲朵正緩緩往北飄,與極光的光帶糾纏在一起。紅色天狼星從天空中的最高點散發光芒,一個粉紅色的刺目光點,發出放射性的光波,在人類肉眼看來像是一個凹點,吞食著大氣層的光。
「原來如此。我絕對想聽你說說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真正問題就在這裏。我很驚訝你原本的基因諮詢人員沒有警告你這點。」
「安傑拉,是我,拉維,我發誓。」
「天殺的,你是誰?」
「母親,你從他們那裡偷了一億零八百萬歐法元。」
「我這邊有個迷你絞索,你得扣到腰帶上。可以嗎?」
離通道八公里的地方,一群由裝甲人員、運輸車與巨大地面吉普車組成的車隊,正順著離開揚威奇的高速公路疾沖。紅色的閃光燈與刺目的頭燈宣示他們的到來,使用高速公路的車子得趕快閃避,躲回順行的車流。
她一坐定,他便立刻把門關上。即使是現在,安傑拉對他來說仍然是完全的謎團。他的直覺想替她獨自跑出去找拉維這件事安上一個秘密原因。他盯著叢林的邊緣看,承認自己也許只是怕到不敢接受。如果是真的,樹會被喚醒來攻擊車隊……
「邁阿密?該死,安傑拉,你得小心。新佛羅里達上發布了沾斯潮警報,我兩個小時前才知道。整個星球一下子就會衝到你家門口了。」
四天後,也就是HDA指揮中心關閉新佛羅里達行動、把最後的人員從通道撤離時,安傑拉和索爾坐在艾利亞醫生的辦公室,他是丹馬瑞諾基因疾病部主任。醫生穿著一件白袍進來,看起來有點疲累,這是所有部門負責人的共通點。他人不高,體重卻似乎節節上升,髮際線後退露出寬大的額頭,上面無視於空調,仍然泛著汗滴。
他們來到熱帶車二號,萬斯打開副駕駛座。艾維特下士坐在駕駛座,戴著安傑拉打的一頂毛線帽,斷手捆在胸口。他的表情充滿擔憂。「不准她再獨自行動。你必須陪同她進行所有任務。」萬斯命令。
「長官,他們昨天晚上出發,所有蹤跡一定都被雪掩蓋了。」
「我去把拉維帶回來。」安傑拉回答,知道他一定氣得半死,也因此而露出笑容,「他傷得很重,先通知醫生。」
正在修理燃料雪橇的人的說話聲從雪地的某處飄來。她最後瀏覽一次周圍,附近沒有看到人。「關閉我的軀網與網路的聯機,啟動儲存槽。」她告訴e-i。儲存槽的聯機開始用她的e-i,讓監控程序以為她在熱帶車裡。
「他媽的諾思家族。」
她來到十七號田野的拐角,左轉。這裏的跑道長滿長草,通往堤溝盡頭的暴雨抽水站。半公裡外,與通道平行的是565號道路,一條完全穿過整個郡的高速公路,直接通往八十公裡外的州首都揚威奇。她可以看到農莊,離穀倉還有他們過去兩年住著的快速房舍有三百米。房子是完成一半的房間,一半則是朝天空伸展的黑色鷹架,上面還爬有機器人。他們還在等包工十天前答應他們會送來地板原料的運送車,只是安傑拉也沒體力追著他跑,雖然她應該要這麼做。現在光是照顧麗貝卡就花去她所有的時間。
他的e-i告訴他,車隊網路剛聯到熱帶車一號。他看到它的位置出現在九九藏書他的網格中,皺起眉頭。車子在不到六百米的距離處順著藍河往回開,這根本不對,它應該再繼續順著峽谷邊緣開。
「好。」她走到入口區,又將潮濕的圍巾包回頭上。
「安傑拉?我的天哪,好久了。你還好嗎?你在哪裡?」豪斯登問。
這種事情絕非巧合。不可能。
一輛大型的藍綠色拖曳機順著軌道朝她轟隆隆地開來,她跳上乾草的草坪,不想讓自動機器還要應付會移動的障礙物。她為馬薩諸塞州農機的機器所做的一切工作驕傲,但有些軟體絕對需要更新了。諾亞一直不停地提醒她這件事。機器經過她身邊,巨大的輪胎濺起凹地的水窪,她從排氣孔噴出的溫暖蒸汽聞到有機油的味道。能源槽燃燒得不完全。月底前得把拖曳機拿去修。
戴維跟索爾一起把神志不清、胡言亂語的男人從駕駛座拉走。安傑拉坐下,將救護車換成手動駕駛。「戴維,我會把你們兩個放在醫院。」
「好。」索爾以顫抖的聲音說,「那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要怎麼治療?要怎麼治好受損的基因?」
「發生了什麼事?」安傑拉大喊。
汗水順著她的臉流下,浸透了淺灰色的背心,轉向通回後院的最後一段路。當她再次開始運動后,最初的幾個星期簡直是地獄,每條肌肉都很僵硬,一直頭痛,身體堅持要得到她懷孕和哺乳時同等的食物量。可是她一直逼自己,無視疼痛,如今她幾乎要回到懷孕前的身材,扁平的身軀和軟趴趴的大腿彷彿只是可怕的噩夢,圓滾滾的臉又瘦削下去,讓優美的線條再次出現。她跟索爾甚至又開始有性生活,只是得趁他們沒有徹夜擔憂地守在麗貝卡的小床邊的夜晚,得趁她沒有因為宇宙對她的不公而憤怒又自憐地無助哭泣的夜晚。
她覺得雪下得這麼大,不刻意去找,絕對無法發現她的身影,所以她快步從感測器覆蓋範圍間的大開口走出去。
「我們按照命令順著峽谷前進。大概在無法看到營地一公里后,看到有一條路從叢林切穿過去。MTJ上的鋸子有很明顯的路徑。我們順著開了一段,看到它繞回藍河。」
「混蛋!」戴維大喊。
那段人生已經消失了。如果她還會想起,也彷彿那是一段全像劇一般的記憶。很難相信她曾經是個億萬公主。可是她能夠把那樣的過去放下,這是她的勝利,大多數跟她當年同樣處境的人應該辦不到,她相信。所以她能夠開始建立起真正的人生,雖然稱不上奢華,卻仍然豐衣足食,而且充滿對未來的希望。畢竟她有好幾個世紀可以將她在新星球上的產業發展成甚至連她父親也會稱許的王國,感情豐富又溫柔的索爾也是相處起來頗為愉快的伴侶。
果不其然,救護車在通往他們家的路口前轉下高速公路,開始上上下下地顛過前院的碎石子路。她幾乎要比它更快趕到快速房舍前,當她繞過曬穀房,重重踩過水窪時,急救員已經從門口進入。
「怎麼做?」索爾問。
「只是網路失靈而已。」
「別給我來這套。」萬斯舉起一根手指警告,「你知道你應該要聯絡我。」
她把手上的那袋食物放到油車上,跟輪流開車的福斯特和羅克聊了兩句,然後走回熱帶車二號,繞過一整圈的車輛。MTJ二號跟剛離開的熱帶車一號原本並排停在一起,現在它們的位置變成一個大洞,雪又下得更密集,減低遙控機關槍的感應範圍。她叫e-i與她收在口袋裡的實體儲存槽鏈接,瀏覽過薩玲的那排秘密程序行表后,找到一個可以幫她達成目的的程序。她將程序裝入車隊的網路。
「我發現真相之後,一直要康斯坦丁把你從霍洛韋里救出來。他說不行,會引起太多注意。」
「好了,啟動你的軀網。我需要確定你的位置。」她的e-i回報完全鎖定。他大概在四十米外。安傑拉和麗貝卡小心翼翼地順著崎嶇的冰塊往前走,直到到達他的正上方。他的軀網來自冰面正下方七米半的地方。安傑拉趴在冰上,看著邊緣。凍結的巨大水流在她下方往深處延伸,不像灌注的河流那般平滑,而是有皺褶和扭曲的部分,像是流到一半被凝結的急流。在粉紅色的陰暗光線與偶爾堆積起的雪堆間,安傑拉在一塊比較平的冰面上看到一團銀色。他沒有繼續滑下去真是奇迹。
「對。卡芮茲瑪留下兩個滿的油囊。卡車在她回去的路上。他們會回去把油囊綁上MTJ,直接開向營地。我們在叢林里開出一條路,通往河面,所以他們要從那條路回去會很簡單。」萬斯強迫自己安靜片刻,等待最憤怒的瞬間過去。他不敢相信居然有HDA人員會叛變,不止如此,他們帶走的是有鋸子和雪鏟的MTJ,等於刻意讓車隊其他人陷入危險。他們的行為幾乎可以算是反人類的叛變。
「值得的。」
「我們昨天下午接到過MTJ二號按照第一次約定時間發出的通信,他們確定一切正常,然後天氣開始變壞,我們認為應該是因為天氣所以沒有辦法繼續聯絡。」
「霍華德先生。」艾利亞醫生的肢體語言充滿同情,準備好要解釋最壞的消息,家長永遠無法接受的壞消息,「你有非常好的保險,這表示我們可以讓麗貝卡在丹馬瑞諾過得很舒服。棕櫚鎮為她提供的維生系統有些非常原始,當然它們本身沒有問題,可是我們可以用比較溫和的版本來替代。這樣能讓她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過得比較輕鬆,對你們和她來說都是比較沒有壓力的選擇。」
「對,抱歉。第二次。」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嗯,檔案送到了。安傑拉,這是救護車,你受傷了嗎?」
安傑拉緊閉著眼睛。帶回去。回去棕櫚鎮郡立綜合醫院。她對那裡的兒童病院比對自己建了一半的屋子還熟,它有著太暗的深藍色油漆,開心而燦爛的可愛動物圖片在牆上,有蜜蜂和恐龍的床單,以及家長的等待室——根本是地獄。裏面坐著眼神死寂、哭個不停的人,不是她該在的地方。
「不是我。我才剛冒著生命危險把拉維帶回來。」
「姑息治療?」安傑拉怒罵,「這就是你提供的?他媽的姑息治療?」
萬斯看著他們面前的熱帶車後方聳立在河岸高處,被冰晶包裹的樹木。他的目光有一瞬間背叛了他,似乎讓他看到一群當地的原生植物準備好要衝向他被敵人環繞的堡壘。「我知道該怎麼處理。」
她檢查周圍看有沒有人在看她。雪輕柔地落在地上,讓昨天累積的二十厘米積雪變得更厚。溫暖的蒸汽緩緩地從能源槽的排氣口吐出,遙控機關槍繼續著一成不變的守護工作。
安傑拉循著河只走了一百米,就發現有人在跟著她。她一點也不驚訝。拉維沒事這件事根本很扯。有兩個可能,不是怪物,就是蓄意破壞的人。無論如何,她都準備好要把這件事了結掉。
「這是郊外,救護車可以直接開在原始的地面,壕溝不是問題。」
「他不信任別人。我之前沒被怪物害死,所以他找我幫忙。你不信就去問他。」

「你在說什麼?」
索爾走向她,舉著雙手想要安撫她,「沒事的。她有點呼吸困難,監控纖維說她的氧氣吸取量正在降低,所以我趁情況變得危急前聯絡了他們。」
「不是我。是我的女兒,我得帶她去看醫生。」
「你一定是那裡很重要的病患,這個命令直接來自州長辦公室。」
「老天爺啊,拉維!」安傑拉驚呼。銀色的纖薄求生睡袋卡在他的腰上,方便他把軟帶卡上腰帶。在粉紅色的天狼星天光下,他的外套因為滲入了太多的血幾乎變成黑色的。袖子被扯爛,露出噴在傷口處的藍色封膚沫。他全身抖得很厲害,她覺得不全是因為低溫。瘀青腫脹的眼睛睜開,他給了安傑拉一個感激的笑容。「謝謝。」
她開始加速,開在長滿綠草的壕溝中心,淺淺的小溪從輪軸中間流過。湧上心頭的很久以前的回憶幫助了她,她和莎絲塔在納格帕參加一千公里接力賽,開著豪華大型越野車穿過史拉潘平原,進入唐瑞塔山脈,看著宏偉的安特羅戴爾山聳立於氣流間。雖然很困難,但她那時也掌握了越野駕駛的基本技巧。
「哈啰,安傑拉。你在這裏幹什麼?」瑪德琳說。
麗貝卡張大手臂,安傑拉幾乎是倒入她的懷抱。
他說:「哦。對,我應該猜到的。新的世界。你怎麼就碰到這麼糟糕的事了。」
麗貝卡露出淘氣的微笑,「總得有人看著你,母親。康斯坦丁認為我最合適。」
「抓怪物。」
醫生取下他的無框網路眼鏡,開始擦起來,「在棕櫚鎮郡立綜合醫院治療麗貝卡的團隊判斷得沒錯,的確有系統性的問題,當我們取得你們兩位的基因之後,已經判斷出問題在哪裡。」
「我懂。我現在懂了,真的,我懂。你開車,帶我們上高速公路,快點,開車帶我們去邁阿密。我會一直照顧她,我保證。」
「什麼?」索爾沉聲問。
有東西從雲底落下,一塊落石,不知是沾斯還是雷刺。火焰、黑煙跟隨它一起落下,它撞上地面,滾到她知道是科諾利一家的農場。
五分鐘后,他們上了高速公路,她將救護車直直對準壕溝轉彎的斜坡,加大扭力,讓車子軋過刺草,開上匝道的路肩。突然有一輛大車出現讓路上所有的車子四散,她把他們趕成一團,無視於大作的喇叭聲與尖叫咒罵。至少還沒人朝他們開槍。
「在這個案例上,恐怕是的。」
「二十年了,母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怎麼樣?」安傑拉問。
「是嗎?因為我有很棒的遺傳樣本。」
上了高速公路之後,車速增加,只是車輛之間的距離仍然太近。星球上空的閃光風暴因為飛馳的英勇雷刺而變得更加頻繁,他們離揚威奇還有三十公里時,第一波真正的碎片穿透了陰暗的雲層。不管那是什麼,那一團東西都在大氣層里開始崩裂,因為攻擊的震撼力讓它再也無法保持完整。三四十個火球轟隆隆地落下,在身後拖著骯髒的長尾巴,憤怒的彈頭帶出衝擊波。下層密度更高的氣層引發出的連續撞擊讓火球以更快的速度撕裂,變成新的一團致命亮光,擊中高速公路南邊的田野,撞起大片的土壤和水波。安傑拉看到一輛綜合收割機被轟上三十米高的空中,緩緩地打轉后落下,衝擊波和聲波掃遍路面。
救護車以步行的速度前進五分鐘后,他們通過通道進入佛羅里達,看到星星在離清晨還有兩小時的空中閃爍。通道過去是在韋斯頓勞德代爾堡正西方、佔據整個595南邊的謝南多厄區,有大條的主要道路串聯5https://read.99csw•com95與75的路口。這裏由州軍隊擔任交通指揮,他們比另一邊的HDA海軍陸戰隊隊員們更容易激動,像看球賽的高中生一樣揮著槍,命令所有人開上595公路。
「別問了,麗貝卡需要幫忙,別的都不重要。」
安傑拉加快速度,順著小路狂奔。
「我當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母親。」
她經過領頭的吉普車時,看到旁邊的HDA標誌,幾乎想要歡呼。車隊一直開,有好幾百輛,載著數千名軍人,再往後,HDA車輛停在旁邊,持有長形自動來複槍的海軍陸戰隊隊員站在高速公路兩旁,看著車流。所有駕駛員都冷靜下來,放慢速度,保持一定的車距。喇叭聲也安靜下來。文明和秩序終於回歸。
「對,他還活著,但也快差不多了。你是要來幫忙還是打算只坐在那裡對我吼?」
「怎麼說?」索爾說。
安傑拉研究她的e-i顯示在網路鏡片上的地圖,「我需要在沼澤大道下75。」
艾利亞醫生似乎對於能把辦公室留給他們,而自己可以離開感覺鬆了一口氣。索爾看著他的妻子很久之後才說:「你是『十選一』?」
「她還是能夠吸取足夠的氧氣。」醫療人員戴維說。安傑拉現在已經認得整個郡的緊急醫療人員,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需要插管。」他安慰她。
「太可笑了。」萬斯反射性地堅持。可是他在這麼說的同時,心下也驚駭地暗自懷疑,說不定上帝為他的孩子們創造的巨大奇特宇宙中,真的有這種可能存在。
「我當然知道。你是我的女兒。你也有一點索爾的部分。謝天謝地。在亞貝利亞要認出你太容易,我得說你讓我嚇了一大跳。」
「如果我去找他們,要花多少錢?」
「你會的。我已經見過了。事情……沒有我以為的那麼順利。他跟我一樣付出了代價,說不定更多。康斯坦丁把你從真耶路撒冷上搶走的事情被他用你的死訊遮掩過去。可是索爾看到你絕對會高興得不得了,這點我知道。」
「算你運氣好。所以你要那東西幹什麼?我看到你之後就一直在想,你為什麼會來這裏。」
「真的?你認識可以把州長呼來喚去的人?」
「沒事的,寶貝。」她朝躺在小床上的小人兒溫柔地說。以一個八個月大的孩子來說,她實在太瘦小,穿著一件連身服,上面有漂亮的卡通花。麗貝卡的袍子領口、袖口、腳踝都有管子和數據光纖探入。銀灰色的透析機放在嬰兒身邊的床上減輕她腎衰的癥狀。纖細、病弱的麗貝卡皺著臉,不舒服地扭著身體,嘴巴發出細細的嗚嗚聲。她虛弱到甚至沒法好好哭。鼻子里的氧氣管輕輕地吐著氣。
熱帶車還沒出發,又開始下雪了。濃密溫和的雪片緩緩地從深紅色的空中落下。所有人看著雪,也看著熱帶車不斷順著峽谷邊緣開走,然後交頭接耳地抱怨。早上找到路可以下峽谷的好消息被最新的事態拖累,去找消失的MTJ意味著要拖延更久,而且他們還停在已經知道有怪物出沒的地方。
安傑拉見過怪物,親自攻擊過它,摸過它,知道它是真的、實在的,過去二十年來,人類一族的所有都輕蔑地堅持她是錯的。她為此受到懲罰,因為她不願意屈服,不願意質疑自己。「牛鞭樹?」她低語。如果那些樹是怪物演化的一部分,承載著它的恨意,與它是一體的,那麼這一整個世界都在對付他們。她仰頭,看著埋在深色雲層後面虛弱的紅色恆星。天狼星也是?她可以相信。她可以相信那個惡魔是無惡不作的。在她的腦海中,她看到它瘋狂地揮動雙手,催促不知名的東西攻擊馬克。
一樓客廳里一半都裝滿了醫療器材,基本上讓這裏變成了兒童病房。只有一張小床是用鋼鐵架和可以收縮的輪子做成的。一名醫療人員正彎著腰在查看。安傑拉一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倒抽一口氣。索爾站在醫療人員邊,一臉悲傷又無力。
接著,她的注意力被e-i完全引走。HDA正式宣布新佛羅里達系統的沾斯潮警報。撤退流程檔案正在發送給每個公民。她震撼到什麼都說不出來。
「可這是可能的?」索爾問。
「我實在沒有辦法建議。」
「能保暖嗎?」
指向通道的標誌開始出現在高速公路旁,她看到他們還剩十公里路的時候,微微安心地喘口氣。崩解的彗星落在離高速公路一公裡外的木材商店,商店周圍是一片碧綠的空地。她從後視鏡看到整塊區域一秒內便被摧毀,消失在一波火焰與泥土中。
「那是一個對胚胎的基因重整程序。」醫生解釋,「我們同時注意到你的器官功能和免疫系統有相當大的改進。你的基因相當出色,霍華德太太。」
「你原本怎麼得到這種基因治療的?我以為這種事多半是跨網的陰謀論。」他問。
戴維和阿凱德把小床推出門,一堆必要的醫療輔助器材放在床墊下的架子上。小床被設計成可以塞入救護車的治療間。小床鎖定之後,戴維開始將系統接上車輛的動力與數據插孔。
「況且他們應該每兩小時跟我們聯絡一次。」萬斯說。
他們沒辦法呼叫到MTJ二號。
「他知道我是無辜的?諾思家族的人知道?」
安傑拉沒再等。她用力一拍關門鈕,再次扭轉油門,他們衝出停車場,回到通往高速公路的主要道路。
很奇怪的是,那個身影舉起一隻手,伸出手指,做出世界通用的「請等一下」手勢。光滑的皮膚一陣顫抖,變成細窄的水流,從頭頂流下,凝結成車隊里所有人穿著的外套和防水長褲,然後一隻戴著手套的手舉起,解開藍色的手打毛線長圍巾,露出臉來。
「安傑拉,她的攝氧率降低了!」索爾大喊。
「好的,好的。」安傑拉擦著眼淚,迫不及待地想要聽一些好消息,「我們該怎麼辦?」
「我在你身上放了智慧追蹤分子。」
這一幕讓她下定決心。她再次猛力一轉方向盤,整輛車軋過路肩,朝排水壕溝開去。
「安傑拉。」
朱厄尼塔在拉維的脖子繫上一個有輸入孔的頸圈,直接往他嚴重流失的血液循環系統里補充血漿和人造血。然後在他被封膚沫封住的傷口噴了溶劑,當人造痂脫落時,血液開始從上臂湧出。朱厄尼塔夾住傷口,開始修復肌肉和血管。
「她怎麼樣?」安傑拉問。
「我們會採取適當的預防行動,抵擋所有可能的威脅。」
「不認得,但用家族的力量就可以,你也知道。你需要什麼?」
「對,就說說這件事:為什麼?為什麼是你?為什麼要自己去?」
「我們絕對不能回去。」安傑拉說,不理會阿凱德,直直盯著索爾,「這是沾斯潮。你明白嗎?一天之後,這裡會寸草不生。寸草不生!一切都結束了。農場完了,沒有了。」
她用自動鑽孔的錨釘將這一小團軟帶固定在如岩石一般堅硬的冰面上,軟帶展開,安傑拉在一旁協助它往下伸,看著鉤子一直打轉,在風中搖晃,有點像是比較奇怪的釣魚方法。每次她動動手臂,想讓鉤子離拉維更近,它就會飄走。拉維似乎不太能動手臂。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得爬下去把他帶上來,但光是想想就相當駭人。
她又開始拖著拉維。他把軀網關閉了,所以她不能讀取他的醫療智元去看他的情況,但她不需要網格就看得出來他的情況非常不好。
「兩個油囊顯示是滿的,但其實裡頭是空的。」歐格抬起頭說,「它們的感測器有問題。我們正在檢查剩餘油囊的油量是否都正確。」
「安傑拉?那是誰?」拉維虛弱地問。
「行了。至少你到的時候一定沒問題,把你的車牌號給我。」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是誰。那東西昨天晚上毀了我們的網路。我們有內奸。說不定就是你。我要聯絡埃爾斯頓。」她說。
「對。我還能活到現在就靠它。」拉維說。
「只有三個可能:拉維,叛徒,或是怪物。」她舉起手拍拍身上的卡賓槍,「不論是哪一種,我都準備好了。」
萬斯走到卡車邊。歐格正緊張地站在旁邊。「還有其他燃料缺少嗎?」萬斯問。
萬斯並不相信。如果是另外一輛車,他們與安特利奈失去聯絡,那他會在原地等著MTJ隔天按照預定時間開回來。可利夫和卡芮茲瑪是另一回事。他叫e-i同博坦中尉進行安全聯機。
安傑拉讚賞地聽著她的語氣——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樣。兩人小心翼翼地向前,直到找到瀑布的頂端,這裏的冰突然往下彎,風開始悲傷地呼嘯。她雙膝跪地,看著下方,想要抑制往下看時的失重暈眩感,不過沒有成功。她只看到凍結的水往下無限地伸展,雪花盤旋地升起。
「希望如此。如果你不知道,我們就死定了。」
「所以有治療方法?是什麼?」
「不行!我誰都不能信任。安傑拉,只有你沒被怪物害死。別人都死了。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而且我們都知道有人在破壞車隊,他們在幫外星人。可惡,我很怕,還很冷,冷到已經沒有痛覺了。我認為我撐不了多久。」
「那馬薩諸塞州農機從來都不是你母親的?一直都是你的,對不對?」
「他在失去意識前跟我說的。昨天晚上樹木攻擊他,尤其是牛鞭樹。怪物有辦法控制它們。」
她點點頭,「第二次。他是第二次有人存活下來。」
麗貝卡的眼中泛起淚光,「我知道。你永遠不會了解他們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聽到你還活著已經讓人不敢置信了,可是知道你做的事,你的犧牲……」
2119年,在那個命運的清晨,安傑拉在外面慢跑。她喜歡很早出門,趁太陽還沒升起到太高,奧克蘭黏膩的熱氣還沒爬過平原,把她肺里的氧氣奪走。趁麗貝卡寶寶還沒醒,一天連續不斷的大小災難還沒開始,這時候她覺得自己遠離了麻煩。當然這是個假象,但是她需要這個假象。
安傑拉抓起大門邊隨時收好的過夜行李,索爾抓起他的,兩人一起上了救護車,戴維照顧小病人,阿凱德在前面監控自動駕駛。
「是的,長官。」
「再見,安傑拉。祝你好運。」
一點跡象都沒有,懷孕很順利。產檢,幾十個產檢,通通顯示母女均平安。新佛羅里達也許是個新的美屬星球,卻也不缺乏醫療設施,奧克蘭現在又已經成為正式的州,在華盛頓有眾議員。棕櫚鎮郡立綜合醫院有很專業的兒童病理部。霍華德家族的保險是同地球登記的公司辦理的,提供一流的保障,而且已經完全給付。
她往奧馬爾提著的袋子里裝了十二個食物包。這是給實驗室一號的,足以支撐車隊開到峽谷底。
九-九-藏-書停下動作,半個身體在車子里。
「如果你有木星的感測器技術,最好現在使用。我們站在懸崖邊有點危險。」安傑拉說。
「好吧。」萬斯叫他的e-i串聯起還在車隊里的所有人。
「對。」
一開始安傑拉以為有東西撞上救護車,所以車子被暴力地推向路的另一邊,逼得她倉皇閃躲才避開旁邊的低矮護欄。她看到前面有兩輛小一點的車子被掀翻,幾輛車撞上護欄,一輛整個掉轉方向,其他幾輛則被撞出許多凹陷。一輛貨車撞上救護車的斜後方,逼得車子邊抖邊往旁邊滑,直到她硬是把車子又轉迴路面。
「這是怎麼回事?」索爾獃獃地問。
有五輛高速公路巡邏車停在那裡阻擋沼澤大道出口,還有兩輛國家警衛隊的大型人員運輸車支援。安傑拉把救護車停在第一輛巡邏車邊,一名武裝制服的警官站在路邊等他們。她放下車窗。
「等等!什麼?木星?」
「霍華德太太,很抱歉我這麼突兀,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基因序列。你是個『十選一』,對不對?」醫生說。
「好,我們要去醫院,快點。」她其實很想撞過停在馬路上的警車,只是士兵們有槍,而且光看每個人緊張成那樣,就知道他們可以無理由開槍。所以她叫自動駕駛帶他們去75西向。
他坐在藍色的復刻版庫史密斯辦公桌后,給了他們一絲緊繃的微笑。「我們昨天從北京基因經濟研究所拿回麗貝卡的基因分析結果。很抱歉我們花了一段時間才研究完畢。我有一半的基層人員都在難民中介中心擔任義工。我本人看過了結果,必須說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數據。」
「拜託,能讓我抱抱你嗎?我已經二十一年沒有抱過你了。要放手讓你走真的好難。」安傑拉說。
「你絕對不準靠近那個狗娘養的。你根本不知道那東西有多厲害。」
他們下了斯坦福德的出口匝道,安傑拉自動朝袋子伸手。她整個人一團亂,穿著運動背心和短褲,頭髮用鬆緊帶綁起,汗浸透了襪子,運動鞋上都是泥污。她的袋子里有一件毛衣外套,幾條運動長褲,網路鏡片和通信介面,甚至有點現金,還有一些放在老舊盥洗袋的盥洗用品。她翻找襪子到一半,看見盥洗袋,一時間訝異得反應不過來。這可能是她擁有的東西中跟著她最久的一個,跟著她走私珠寶的肥皂一起從新摩納哥帶出來。
「絕對可以。」
「隨便啦。你還要一直否認怪物可以控制樹嗎?這個消息已經從我們的小網路傳出去了。」
「什麼?在哪裡?」
「很好。我們要直接去揚威奇通道那兒,只有六十公里遠。聽我說,如果她的情況變得危急,你得處理,可以嗎?」
「說吧,你是怎麼樣自己溜出去卻沒讓我發現的?」萬斯說。
「我要去接我的家人。」阿凱德固執地說。
阿凱德說:「抱歉,老兄,我哪裡都不去。我要開這輛巴士去接我的家人。我們得趕快離開,離開整個星球。」
安傑拉驚呼。
安傑拉說:「你們兩個都閉嘴。我們還有幾天的時間,情況才會變得緊急。雷刺很快就會起飛,他們會把沾斯裂縫轟走,他們會讓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去通道。」
e-i找到最好的小兒科中心,是克里夫蘭醫院附設的丹馬瑞諾醫學中心。它位於75旁邊,就在通道南邊四公里處。罩網和州立軍隊還有高速公路巡邏車封鎖了通往75南向的連通道路。
「你的意思是麗貝卡受到有問題的DNA污染?」安傑拉說。
「呼吸器開了。」索爾聽起來很害怕,「我覺得我應該沒弄錯,她的血液還是含氧的。」
「這個無線電不是聯機,大氣層對短波會有奇怪的影響。」歐格告訴萬斯。
兩人前進,仍然手握著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安傑拉問。
「怎麼了?」他通過安全聯機問博坦中尉。
安傑拉沒時間跟他們攪和,索爾也沒有用。他會想要一直講道理。現在已經不是講道理的時候了。她非常清楚當人生整個瓦解時,人類第一時間會怎麼反應。在盥洗袋最裡面有一些毒品,是她準備用在醫院里實在太令人難以忍受,當她再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她的孩子被|插滿管子,有五個醫生同時手忙腳亂地搶救時。她拿起袋子,一揮手,往阿凱德裸|露的脖子按了三劑。
「我們遺棄卡車時,他們沒有把所有的油囊搬過來。」博坦說。
「謝謝你把拉維帶回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存活下來。不論這件事之後會怎麼發展,都對士氣很有幫助。」
「是嗎?那他還要你在探勘行動里做什麼?」
「那是誰?」索爾平靜地問。
「不過你得多留心點,注意怪物。」兩人一起從拉維的腋下抓住他,開始把他往回拖。他痛得呻|吟出聲,很快又失去意識。
「安傑拉!」索爾說。
歐格的表情顯示他並不同意,但他沒有直接反駁上校。
太可笑了,這些根本是他的臆想,她很清楚,可是……山溝邊的MTJ。有東西打中馬克。大大小小的意外。如果是這個說法,一切都有了答案。
安傑拉被前面的大卡車搶道,連連咒罵。一道明亮的彗星劃過高速公路上方,撒出一片碎石大小的碎片,像是發光的子彈一樣擊中柏油路。她聽到其中兩枚擊中高速公路上的車體,在她左邊的車子猛然閃躲。「你想想辦法!」她朝他大喊。
「行。我需要可以進行治療的地點名單。」
「我父親曾經非常有錢。但我不是。至少現在不是了。」她露出沒有半絲笑意的微笑,「該要為我的事,還有為我沒有辦法治療麗貝卡的受精卵負責的人,是一個沒卵蛋的傢伙的兒子們,我要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路上所有人都在手動駕駛,到處都是怒氣沖沖的駕駛員與慢到不行的車流。「他媽的。」安傑拉大罵,用力一轉輪子。救護車撞倒路中的路障,開始逆向前進,頭燈與警笛同閃,幾輛開向她的車子快速閃到一邊,另外幾輛出城的車子也推開中央分隔島,開始跟著她沖。
「對,好。」可是她已經看到他眼中的震驚和遲疑,他在擔心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跟麗貝卡有什麼關係?她沒有全部遺傳嗎?」安傑拉問。
「對,有一棵打中我的背。安傑拉,幫幫我,但是不要靠近樹。」拉維說。
「我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我的領域。」
「你必須了解,你的要求非常罕見,事實上在大多數州都是被禁止的,包括佛羅里達。而且也極端昂貴,你的保險絕對沒有辦法支付任何一點。」
活著。健康。開心。而且他媽的在聖天秤星探勘隊里當女侍者。
「好,給我十分鐘。我得想想該怎麼辦。」
她懶得回答或安撫,直接推開她丈夫。她最近常這樣。她知道這樣不對,這不是他的錯,但她也只能拿他出氣。
「你是什麼意思?」埃爾斯頓銳聲問。
安傑拉鄙視他聲音中婆婆媽媽的絕望,「聽我說。需要這筆錢的是我們的女兒。你需要知道我為了得到這筆錢會不擇手段。絕對地不擇手段。我現在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你會不會幫我?如果必要的話,我也可以自己來,但有你幫忙會比較容易。」
更多戰鬥造成的碎塊一邊燃燒一邊落下。安傑拉的e-i回報找不到任何可以聯機的網路,而塞車的情況絲毫沒有好轉。所有的匝道斜坡都塞滿了車。前面的車硬擠進在高速公路間狂飆的車流。逆向的車道上越來越多出現車子跟她朝同一個方向前進。

安傑拉冷下臉,壓下喉嚨突然哽住的感覺。他接通信了。他居然接了。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他的e-i會叫她下地獄去。原來不是所有新摩納哥的住戶都是垃圾。「我在邁阿密,對不起,如果不是非常緊急,我不會聯絡你的。豪斯登,我需要幫忙。」
「所以……你多大?」
「我們已經照顧她八個月了。我們跟他們一樣努力。你學過所有的基本程序,他們教了我們所有的緊急應變方法,你給我專心。現在是緊急得不能再緊急的情況。你得讓她活著,直到我們到達邁阿密的醫院。」
「霍華德太太……對不起,我們真的沒有這個能力。」
一切都很完美。真的,過去兩年他們都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農場生機盎然,他們有朋友,而且大多數的晚上兩人都忙著要脫|光彼此滾床單。
「我是個農夫!我們需要醫療人員,我們需要戴維和阿凱德。」
萬斯瞥向康尼夫求助,但她只是挑挑眉毛,繼續回去處理從傷口滲出的血。「你說你在瀑布的一道冰平台上找到他,他有可能是背部先著地。」
一個黑色身影從雪幕間走出。「狗娘養的。」安傑拉悶哼。這是個陷阱!那東西是人類的形狀,全身上下沒有五官,雪片從如原油般光滑的皮膚溜下。跟她記憶里不太一樣。手的形狀也很普通,看不到那些可怕的刀刃。「你是什麼東西?」她挑釁地大喊,把卡賓槍舉在前面。
「對,索爾,我是『十選一』。」最嚴重的是,她知道他會拖長整個對話,要求她確認每個事實,他不能直接在腦子裡拼湊出全貌,像個成年人一般接受真相。
「好,我去叫埃爾斯頓,我們把你救回來。」
「謝謝。」
「是沒有,但我們留下的卡車和雪橇可能有。」
康尼夫最後做出判斷:「脊椎受到頗為嚴重的損傷。護甲的保護讓他受的傷不致喪命,但到底是什麼東西把他傷成這樣?」
「好。」
「你家住在鎮子的另一邊。」
安傑拉站在行動實驗室二號的雪橇后,看著車子消失在凌亂的雪地。她的粗活命運似乎就是一直要從他們日漸減少的食物存量中發放食物。在她右邊,歐格、克里斯和拉登爬在卡車後面拖車的油囊架上。供油有點問題,怪物昨天晚上就是在這裏逮到拉維和巴斯琴。根據響徹天空的咒罵聲判斷,問題似乎很大。
「真的?那我希望你那些武器的火力強大到可以毀掉星球上的每一棵樹。」
藍色的燈光引起她的注意。一輛救護車正順著高速公路狂奔。她的心跳加速,用力地盯著快速房舍。她的網路鏡片放在卧室。慢跑讓她能暫時躲開麗貝卡帶來的痛苦。她只離開了屋子四十五分鐘。就連索爾都能撐過四十五分鐘。可以吧?
「我說了,我會先放你下去。」
「不行!誰都不行。你要自己來。拜託。」
「看到你了。那是保暖袋嗎?」她說。
「不。」阿凱德固執地重複,「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上車,車上有位置,但我可不繞路。」
「問題出自我的基因?」安傑拉問。
「是樹。」安傑拉說。她靠在行動實驗室的牆壁上,專註地看著兩名醫療人員照顧拉維。read.99csw•com
「他想要確保我的治療是成功的,而木星有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的科技。康斯坦丁的研究計劃之一就是人腦該如何擴大、增強,他希望這樣能讓我們擁有可以打敗沾斯的智慧,所以他們的基因部門和物理部門都在木星上。」
「安傑拉!你攻擊了阿凱德。」
「怎麼會?」她虛弱地問。
「走吧。」安傑拉說。她僵著下顎,努力想要控制翻騰的情緒。又有問題。那小身體又要應付新的病症。她以為麗貝卡的肺已經沒有問題,呼吸器兩個星期前被拆除后,類固醇應該已經生效了。
「你要開車送我們去醫院。你們兩個人的車都停在那裡。你再上車,開去找你的家人,這樣我們大家都滿意。」安傑拉說。
「七千萬?」他恨恨地笑了,「就算爸媽把所有的東西都賣掉,也頂多隻能籌出一千萬。我知道,我原來是那家公司的人。」
HDA完全控制住進入通道的入口,將逃離城市的車輛匯入從高速公路出口下來的車流。檢查哨和柵欄被搬除,只剩中間一條用紅色鋼柱標出的分隔線。在最後一公里的路程中,救護車在車流中的速度慢到像是爬行,而HDA軍隊和車輛仍然不斷從地球湧入,急忙要去各處救援。
「對,那是一件大分子披風,可以改變外貌和功能,你剛才看到的是護甲變種。我不確定外星人會不會溜到這裏來。」
「如果她是你的女兒,她就一定能撐過來。沒有人比你更堅強了,安傑拉。我一直最喜歡你這點。」
「有路可以下去。我們在你們大概十五公裡外的西邊。峽谷的山壁往下傾斜,底部有落石堆,我們可以從這裏下峽谷。卡姆跟達爾文已經下了半路,標出了路線。」
「為了你!為了讓你好起來,為了能讓你活下去。」
「它昨天晚上又破壞了我們的網路。」
「我收到你的不贊同了。多少錢?」
「你知道這意味著我現在沒有辦法信任你了。」
「恐怕這就是問題。你一定是非常早的一代。」
「是的。康斯坦丁一查出真相,就把我帶去居住所。」
她出生后,他們才開始了解他們美麗的女兒將要承受的苦難。麗貝卡的黃疸病對於一般嬰兒來說很正常,在她身上卻變成徹底的肝衰竭,需要基因改良豬的器官移植。這隻是那孩子承受的一系列醫療磨難的開始。每一次醫院和認真的團隊都以高明的技術替她完成治療。但每解決一個問題,就會出現另一個癥狀。一而再再而三的狀況讓醫生們懷疑,是不是有他們沒有診斷到的系統衰竭。
「我應該把槍從你那裡拿走。」
「老天!索爾,專心點!重點不是我。是麗貝卡。我們的女兒病得很重。專心想這件事。」
「對。我想要見見他。」
「安傑拉!」索爾呻|吟。
熱帶車二號上的遙控槍不斷左右搖晃,但現在它的感測器什麼也看不見。安傑拉走到被雪埋著的破爛越野車,把儲存槽往粗厚的後輪下方一丟。輪框上方有兩個很沉重的袋子掛在熱帶車旁邊。她打開其中之一,拿出一個小絞索,這又稱走壁器,是捆成一團的超強膠帶,能夠自動施放收回,而且根據她在巫崗羅列的物品清單,這個袋子里應該也有自動固定的錨釘。她花了一番功夫找到之後,把錨釘塞在褲子的大口袋裡。
「真的嗎?我覺得拉維的選擇很聰明。你在這個車隊里還能相信誰?真的相信?卡芮茲瑪?」
「我很清楚。而且我很安全,你也看到那副護甲了。我身上也有武器。」
她看向索爾,他的嘴不自覺地張大。
「待在那裡,我們去找你們。」萬斯用無線電回答。
她尷尬地沉默下來,憤怒地心想,他不明白,他知道我的名字,但他不知道真實世界的人生是什麼樣子。「她病了,豪斯登,病得很重。」
「豪斯登,我需要去克里夫蘭醫院的丹馬瑞諾醫療中心,可是國家警衛隊封鎖了交流道。你認識州長辦公室的人嗎?」
「再見,豪斯登。你也是最棒的。」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怎麼樣?你想去他家?你想被他家人丟出車外,因為他們發現車上位置不夠,然後我們還要繼續維持麗貝卡的維生系統?那是你要的嗎?」
「是的,母親,治療成功了。木星的基因治療師做得很好,我可以懷孕生子,不會有問題。」
「狗屁。這絕對就是你的領域。隨便猜,畢竟如果你說錯了,我也不能告你,不是嗎?」
「安傑拉?」
「你在哪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我們以為怪物殺死你了。」她的e-i無法鎖定聯機發出的位置,建立聯機的人很清楚該怎麼竄改網路管理程序。
「這些消失的油量夠MTJ開回巫崗嗎?」萬斯問。
「你生了小孩?安傑拉,真是太好了。我也生了兩個,我們應該看找時間讓他們聚聚。」
至少他們還不需要用到警笛,不過阿凱德倒是讓車速保持在平穩的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時間還早,高速公路上的車不多。熟悉的標誌和農場道路從深色窗戶旁邊後退。安傑拉茫然地看著他們,拒絕讓心中純粹的哀凄泛起,讓純然的絕望淹沒她所有理智的思緒。她痛恨自己的無助,每次碰到新危機時就必須對醫院小兒科醫生表達的卑微感激,痛恨要問自己下一次又會有什麼問題,因為這代表她預期會有新問題出現,但其實她應該要一心一意只想著她親愛的寶貝會好起來。可是她最大的恨意直指這個淡漠無情的宇宙,居然會讓一個如此寶貴且無辜的生命遭受這麼多折難。
她沒想過自己還會有撥出這個通信碼的一天。最令她不解的是為什麼這串數字還存在她的地址庫里。她過去八年中應該把它給刪掉的。真的,她早該那麼做。她的e-i發出通話請求。
萬斯只花了一下就想通其中的關鍵。他轉身盯著剩餘的卡車以及上面一雪橇的油囊。歐格、克里斯和拉登正爬在卡車的外框上檢查。他的e-i將聯機範圍增加,把歐格包含在內。
通往高速公路的最後五公里又花了九分鐘。天色暗下,裂縫發出的病態紅光遮住太陽。安傑拉知道這片紅光永遠不會消散。他們唯一看到的白光來自核爆,而且爆發越來越頻繁。煙霧與碎屑布滿了整個低層大氣層(對流層)。不斷有東西從空中落下,大多數都在空中爆炸,拖著黑煙的長尾巴墜落,往四面八方噴撒更小塊的碎屑,增加空中的煙霧。
沒人停下來去幫助翻車或撞車的人。再幾米外,傷員下了他們被撞爛的車子,躲在一旁,焦急地朝救護車揮手。安傑拉繼續開。
安傑拉只是邊笑邊指向康尼夫醫生,她正從拉維背上鮮紅的皮肉中取出一長條護甲背心的碎片。「除了被牛鞭樹枝打,還有什麼東西能造成這種傷勢?」
「這個解讀有點太嚴苛。但她現在很多問題絕對都是根源於罕見的DNA組成。如果你在剛受孕時就讓她接受調整,有些基因治療過程可以用重建程序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當然很昂貴,但我想這點對你來說不意外。如果她當時能接受早期的治療,那就有機會可以給她比較現代的程序,比較不會造成……錯誤。」
「會的。晚一點。」
我好懷念做回自己的感覺。我真蠢,居然一直沉浸在悲慘和自憐里,我早該自己掌控一切,找到解決辦法。
「好。」戴維緊張地說。
她利落地從胸前的槍套抽出卡賓槍,彈開保險栓。後頭的腳步踩在鬆軟的雪上,越來越近。安傑拉全身緊繃,命令她的e-i與卡賓槍的瞄準感測器聯結。這次她有了密碼。埃爾斯頓親自將密碼交給她。綠色與紫色的圖樣出現在她的瞳孔智元網格中間,有如霓虹色的游魚一般流暢。
「是的,長官,可能足夠,可是MTJ沒有載油囊。」
「你信任過我嗎?」
「好。那誰有?」
「它沒成功。我逃走了。安傑拉,我動不了,我卡在峽谷的邊緣。它以為我摔下去了,但瀑布下方十米的地方有個平台。求求你,把我救出來。」
「嗯。這麼說吧,你得到的序列在胚胎時期的基因重整,可以正確無誤地加入你的DNA中,而且不會造成任何發展問題。雖然非常優秀,但你新增的程序極端複雜,所以沒有完整地遺傳,不像紅頭髮或身高或骨質密度,這些決定一個人會長成什麼樣的基因部分。人工的『十選一』序列,尤其像你這種初代序列,在自然子宮受精程序時可能會發生克隆的不穩定性。我猜麗貝卡應該是自然受孕,而且沒有接受胚胎基因調整?」
當康尼夫醫生和朱厄尼塔把保暖袋從拉維身上剝下時,就連她看著受傷駕駛員的眼神都帶著憂色。他們花了五分鐘檢視他的受傷程度,她只說了一句話:「液體。」
「對。他不是……這樣說吧,他比我溫和一點。你會喜歡他,他很有魅力。我想康斯坦丁知道他還在聖天秤星上?」
安傑拉的e-i告訴她,它又聯上了跨網,找出了合適的路徑。救護車的自動駕駛警告她,現在有嚴格道路交通管制,所有車輛被要求改成自動駕駛以便管理。整個邁阿密交通罩網正將高速公路上的所有本地交通清空,現在時間還早,所以並不困難。優先順序是從基地出發,通往三道通道的HDA車隊,再來是疏散難民。州長已經許可的主要方針是保持車流前進,阻止在通道周圍發生堵塞。另外兩個新佛羅里達通道鏈接在大邁阿密的坎達區和波卡拉頓區,也是使用同樣的交通管制。高速公路交流道出口全部關閉,強迫難民北行到預設的接收點,廢棄軍營改建的中介中心正在開啟,準備處理新佛羅里達兩千萬居民中所有能逃出來的人。這麼做除了因為同情心,更因為區長與州長希望絕對避免大邁阿密被難民潮淹沒。
「這真是太糟了。」
艾利亞攤開手,表達完全的理解。「我知道這很難接受——」
更讓麗貝卡已經焦慮萬分的父母擔心的是,她完全沒有長大。九個月大時,她只有五公斤重,幾乎不到五十三厘米高。她還有左心室發育不良綜合征,多囊性肝腎綜合病、蛋白質缺乏造成的肌肉發育不良,免疫系統衰弱以及多種過敏,兒童病理部主任已經警告過他們,低標成長速度是無可避免的。幸好,她的腦部神經發展不受影響。索爾發誓十天前她微笑過。
麗貝卡露出一模一樣的笑容,「你介意告訴我為什麼你在這裏嗎?」

戴維慌亂地大喊:「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得去我家。」
安傑拉往後退開一點,卻沒有放開女兒的肩膀,端詳那張熟悉到極點的臉。「看看你,你好漂亮。」
「拉維要我來的,他說他不信任別人,只有我沒被怪物害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