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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夜

十三夜

母親哭訴了一聲:「我苦命的女兒啊!」頓時淚如雨下。
「本來說是帶他一起過來的,不過那孩子一到晚上早早就困了,就把他留在家裡了。他現在是越來越頑皮了,一點兒不懂事,一出門就跑得沒影兒,在家裡就黏著我,真是太費心了。他為什麼這麼不乖呢?」這些話讓她想起一些難過的事情,傷心的淚水瞬時漲滿了她的眼眶,「雖然自己狠下心出了門,但這會兒他該醒了,正哭著找媽媽吧。用人們用餅乾點心哄他估計也不管用,可能會牽著他的小手,嚇唬他要拿他喂小鬼吃吧。」
娘家住在上野的新坂下,回駿河台的路上有片蔥鬱繁茂的樹林,夜晚樹影斑駁,很是幽寂。不過今晚明月皎潔,到了廣小路就跟白天一樣明光。娘家沒有僱用腳行,就從窗戶外喊住一輛過路的洋車。
錯過話頭沒說,阿關心情愉悅地吃了很多毛豆和栗子。
母親拿起錢包,問門外的車夫:「到駿河台多少錢?」
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有這等事情,老兩口面面相覷,震驚得啞口無言。
「誰?」父親大聲嚷了一句,還以為是過路頑童在搞惡作劇。
父親嘆了一口氣:「真是苦啊,愁人啊,真是叫人為難啊。」他看了一下女兒,大丸髷上用金繩子卷著髮根,隨意披了件黑色縐綢和服外套。雖說是自家女兒,但早已是豪門太太的風姿,他真不忍心叫她鬆開綁好的髮髻,換上平紋的絲綢,攬上攬袖帶在廚房去做些洗洗涮涮的粗活呢。況且她還有太郎,不能因一時的糊塗釀成終生的苦果,不僅外人會笑話,一旦變回齋藤家姑娘回到家裡,苦也好笑也罷再也聽不到太郎喊媽媽了。雖然跟丈夫沒有感情了,但是那份母愛怎麼能割捨呢,將來她肯定會加倍思念兒子,說不定還會懷念如今的這點兒辛苦呢。
然後她接著問:「那麼嫂子呢?」
「該說什麼,一定要說出來!要是他再罵你,你就說,我也有家,完全可以回家去。我說你也是真傻,怎麼能忍受這些事情到今天?你啊就是老實過頭了,人家就是看準你好欺負。聽你說這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別再一味退讓了!身份再卑微,也是有爸媽的人。弟弟雖然還小,起碼是弟弟,還不至於落到在那種火坑裡受罪的地步。他爸,你應該去見見阿勇,教訓教訓他才好。」母親非常激動。
「我不是想多要些車錢。我真的求你了,快下車吧。我不想拉車了。」車夫說。
「哎呀,是阿關啊,你怎麼站在這兒啊?這麼晚了還出門啊,沒有坐車來,也沒帶個女僕嗎?來來,快點兒進來,搞個突然襲擊,家裡都手忙腳亂了。不用去關格子門啦,我來關就好了。往裡面坐,坐到有月光的地方去。快,坐墊子上、墊子上來。這個席子太髒了,早跟房東說了好幾次換個新的,但他總推託說工人那邊不方便。別猶豫啦,不然和服會髒的。對了,你怎麼這麼晚自己跑出來了?家裡一切都還好吧?」父親跟往常一樣噓寒問暖。
「什麼?」男子吃驚地回過頭。
父親從剛才就一直抱著胳膊閉著雙眼:「我說他媽,你別說沒用的辦法了。一聽到這事我就開始盤算,阿關能說出這些話來,大概真是萬不得已了。看你今天愁眉不展,而且姑爺也不在,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嗎?最後跑到這裏來了說要離婚。」他沉著地問道。
「他從前天開始就一直沒進家。平時一連五六天看不見人影是家常便飯,我根本也不在意了。那天,他正要出門的時候就開始挑剔,說我準備的衣裳不好,不管我怎麼賠不是他都不聽,把衣服脫下來扔在我臉上,自己換上了西服。『唉,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嗎?找了你這麼個白痴老婆。』丟下這麼一句嘲諷就揚長而去。這是什麼話?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都不理我,偶爾說句話還這麼刻薄。難道我還想被叫作原田夫人,以『太郎母親』的名號賴在那裡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繼續忍下去!算了算了算了,不要丈夫不要孩子,回到沒有結婚的過去吧。一直盯著太郎天真無邪的睡顏,心一橫,就把他留那兒自己過來了。我再也無法待在阿勇身邊了,不是都說嘛,沒有父母在旁,子女也會長大的。與其讓我這個晦氣的親媽來撫育,還不如找個他爸滿意的后媽去撫養呢。或許這樣還能多受點兒疼愛,對他的成長也有幫助。今晚,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去的!」
一想到太郎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就控制不住地想哭,但不想讓父母難過所以三緘其口,趕忙拿起煙袋鍋狠狠吸了三口煙,咳咳地故意裝作咳嗽幾聲,用袖子擦去了淚珠兒。
「嗯,大家一切都好。對不起,這麼久沒過來看望,您和媽媽身體都康健吧?」
「也是啊,你是個年輕的姑娘,把你丟在這麼冷清的地方也確實說不過去。這是我的不九_九_藏_書對,那麼你快上車坐好吧,我來送你回去,剛才一定把你嚇到了吧。」
「好得很,我連個噴嚏都沒打過。你媽有時候倒是鬧起婦女病,不過蒙上被子躺上半天就完全沒事了,沒什麼大礙啊。」父親嘎嘎大笑起來,看起來氣色很好。
從廣小路出來就有洋車了,阿關從錢包里掏出幾張鈔票,輕輕包在小菊手紙里:「阿錄哥哥真的失禮了,收下這點兒錢買些手紙什麼的吧。許久未見,心裏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跟你說,但請你諒解我不能說。我就在這裏告辭了。請一定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體了,讓伯母早日放心才是啊。我也會為你祈禱的,希望你能重新變回從前的阿錄哥哥。讓人們都看看,重新把煙草鋪子開起來。那麼,再見了。」阿關跟阿錄告別。
男人的臉上浮現出慘然的微笑:「剛才不知道是你,說了那麼多不著調的混賬話。快,上去,我送你。剛才肯定把你嚇著了。我來拉車不過是擔個虛名罷了,成天握著車把有什麼樂趣呢?誰願意去當牛做馬,無非是賺到錢會高興罷了。喝點兒酒心裏痛快,只要一思想就覺得什麼都他媽沒勁透了,不管是拉著客人還是拉著空車都覺得特沒勁,還有比我更惹人厭的人嗎?咳,不說了。快上來啊,我送你回去。」
阿關溫柔地跟父母告別,邁出格子門,以袖掩面遮住淚水,帶著滿身的哀愁上了洋車。家裡傳來老父的咳嗽聲,似乎有些哽咽。
「那個,方才不知道也沒關係,現在我知道是你了,怎麼還會讓你拉著我呢,而且在這麼僻靜的地方我也感到挺害怕,我們一起走到廣小路那邊吧,邊走邊聊。」阿關微微提起裙裾,油漆木屐發出嗒嗒的空曠聲響。
「你是齋藤家的阿關,我這個樣子真的太沒臉了。我有眼無珠竟不知道車上的人是你,本來聽到你的聲音就該記起來的,我真是太蠢了。」車夫低下頭,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怎麼沒看見亥之啊?今晚又去哪裡了啊?那孩子還是那麼認真學習嗎?」阿關問。
車夫也不像壞人,他慢慢地握起提燈。阿關這才平靜了些,安心地望著車夫的臉。這是個二十五六歲、皮膚黝黑身材瘦削的男子。天哪,那背向月光的臉像極了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在嗓子里哽咽著。
「你知道的,就是之前我們店對過那個杉田家的姑娘,人人都誇她皮膚白皙、容貌姣好,是個美麗的姑娘。我之所以在外面晃蕩,整日不著家,親戚們誤以為我是沒有在該娶親的時候娶親。從那以後我媽也開始認同這個說法,每天在我耳邊嘟囔,說什麼一定要成家啊,快點兒娶老婆吧。好吧,隨便吧,怎麼都行,我成親的時候聽說你懷孕了。一年以後馬上就要有人前來祝賀我當爸爸,家中肯定也擺滿了紙糊的小狗和風車。但是這都阻止不了我繼續晃蕩,人都說娶了漂亮老婆就該收心了,有了孩子就更穩重。可是我呢,哪怕小町和西施牽著小手過來找我,抑或是衣通姬跳舞給我看,我也不會改變遊盪的本性。怎能看到那張乳臭未乾的小臉,就洗心革面呢?我玩了又玩,沒完;喝了又喝,喝不到頭。到了大前年,家產事業全都敗光,家裡連根筷子都沒剩下。老娘只好去投奔鄉下已經嫁人的姐姐,老婆也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再無聯繫。孩子是女孩,但是我一點兒也不疼愛她。聽說那孩子去年年底得傷寒死掉了。女孩子本來就早熟,她臨死的時候一定也說著爸爸怎樣怎樣的吧。要是活到現在也有五歲了。這麼無聊的身世,不提也罷。」
紅顏多舛,可嘆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又給她增添幾分愁苦。
自己的到來雖然令雙親喜出望外,可是母親的話語裡帶著不如意的抱怨,她忍不住就自家卑賤的身份向女兒發起了牢騷。
聽父母說了這些話,阿關心裏百感交集。
我曾是他的意中人,在十二歲到十七歲的時光里,我們幾乎是朝夕相處。每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都會暗暗思忖,將來我要坐在這個鋪子的什麼地方,一邊看報紙一邊招呼客人。但沒想到最後卻跟別人結婚了,父母之命哪能違抗呢?雖然心裏念念不忘煙草屋的阿錄哥哥,但那畢竟只是少年時代的情思。對方都沒有說過什麼,我就更不可能先開口了。這如夢似幻的單戀,還是不要想了,斬斷情絲放棄執念吧。我告訴自己,原田夫人的身份已成定局,但是結婚那天我含淚思念著心上人。今天我終於知道,我的心思也是他的心思。或許就是因為這些,他才搞得身敗名裂。如今我梳著圓髻,模樣光鮮,他該恨我這九*九*藏*書個德行吧。不過,他做夢也想不到我也是不如意的吧。阿關回頭看了一眼錄之助,他若有所思的樣子,又很茫然,偶然邂逅了阿關,但是看不出一絲高興的神情。
「呵呵,是我啊。」女兒在外面嬌柔一笑,撒嬌似的回答,「爸爸,是我啊。」

「啊,媽媽,我有錢。」
母親自然心疼女兒,聽到這些,氣得咬牙切齒。
平日里回娘家,阿關總是乘坐著高貴的黑漆包車。一聽到門外停車的動靜,父母便知道是女兒回來了,立馬出門相迎。
女兒嫁人已有七年之久,可從未這麼晚回過娘家,而且沒有帶禮物、一個人步行,這些情形全不曾有過。仔細一想,女兒的衣服也不像從前華麗,難得見面的喜悅讓父親忽略了這些變化,可到目前為止,女兒隻字不提女婿,看得出是強顏歡笑,其中一定有隱情。父親凝視著桌上的鍾試探性地問道:「馬上就要十點了,阿關你是住在這裏還是回去啊?要是回去的話,還是儘早動身吧。」
「真不好意思,就是不想拉車。」車夫突然拿起車燈,閃到一邊去了。
母親啪嗒啪嗒地端出茶水,接過活茬:「亥之去上夜校了。托你們的福啊,最近他又加薪了,科長也十分器重他,多少也讓人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這還不是跟原田家沾親帶故的原因啊——爸爸一天到晚這樣念叨。你不是個糊塗人,今後也要好好服侍原田先生啊。你也知道亥之那孩子天生嘴笨,每次見面也只是草草寒暄幾句,其他的客套話就不會說了。你在中間要多通融通融,努力幫大伙兒聯絡感情,拜託他多關照一下亥之。現在日頭不好。太郎還是那麼淘嗎?今晚怎麼沒帶他一起出來?外公也想他了呢。」
唉,爸媽完全不知女兒的處境,看他們喜笑顏開的模樣,怎能拉下臉求他們同意我離婚呢?肯定會大罵我一頓吧。把兒子太郎丟下不管,自己跑出家門,是我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但貿然提出離婚肯定會讓爸媽目瞪口呆。一直以來的幸福瞬間幻滅,只剩下悲苦。索性還是什麼都別說,就這樣回去吧。只要回家,我還是太郎的母親,好歹也是原田夫人;兩位老人還能以自己女婿是奏任為榮,自己節儉一些還能給家裡不時送些零嘴零錢什麼的。要是由著自己性子非要鬧離婚,太郎以後就不得不看繼母的臉色過活,兩位老人家也要放低驕傲的姿態。人們的議論,弟弟的前途,都可能會因為我的一個念頭而改變,尤其是弟弟,勢必會失去大好前程。回去吧,還是回去吧,回到我那魔鬼一樣恐怖的丈夫身邊吧。那個惡鬼一樣的丈夫……「啊——不要不要!」她身子顫抖,踉踉蹌蹌走了兩步,咚的一聲撞在格子門上。
阿關如坐針氈,父親那把她當夫人般對待的態度讓她非常過意不去。於是咽下淚水說道:
「啊,你這麼說不是故意難為人嗎?我有急事,等會兒多給您些車錢,勞駕您拉車吧。這麼偏僻的地方哪裡還有別的洋車啊?您是故意要刁難我,別慢吞吞的了,快走吧。」阿關一副祈求的口吻。
父親神色凝重起來,稍稍往前挪了一點兒:「這麼鄭重其事,怎麼了?」
「他爸,你是怎麼想的我不清楚,但原本就不是我們家主動要求結親的,現在卻嫌棄什麼出身不好教育水平不高這啊那啊的。他不記得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呢——在阿關十七歲那年的正月,也就是還沒有取走門松的初七的早上吧,那會兒我們還住在猿樂町,阿關在家門口和鄰居家小孩打羽毛球。我們阿關打出去的球正好落在原田先生的車裡,去撿球的時候,他就對阿關一見傾心。開始找人說媒,頻繁催促想要娶阿關過門。我們知道門不當戶不對,我們孩子打小就沒學過琴棋書畫,嫁妝就更不用說了,不知道回絕了他家多少次呢。那傢伙說,我爸媽並不挑剔,我喜歡她我想娶她,不用在意門第身份,舞蹈琴技之類的嫁過來之後再慢慢學,請二老不用擔心。只要阿關能嫁給我,我一定好好對她。他火燒火燎地拚命地催。我們這邊並沒要求什麼,他們卻特意置辦了嫁妝送過來,也就是說阿關是他自由戀愛娶過去的媳婦兒。我跟你爹顧及情理不願意總去叨擾,並非懼怕阿勇的身份。我們阿關可不是賣過去當姨太太的,而是他費盡心思明媒正娶的夫人。其實我們大搖大擺地進出他家也無妨,但奈何人家家境顯赫,我不願意讓別人在背後亂嚼舌根,讓人說是我們家靠著女兒的關係想從姑爺那裡撈些油水。我們也從沒有故意逞能,九_九_藏_書在兩家的交往中儘力做到匹配,平日里再想女兒了也不敢隨便去看。你看看他凈說些什麼混賬話啊,就跟我家女兒沒爸沒媽似的,說我們會這個不會那個的,他可真說得出口啊。要是不反抗的話,他更無法無天,慣成他那個臭毛病。他先是在用人面前讓你喪失權威,以後都沒人聽你的話了,就連太郎的教育也成問題。他會瞧不起你這做母親的,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
離開上野還沒一條街的距離,不知為何,車夫哐當一聲把車停下:「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拉車了。我不要車錢,你下來吧。」突然間冒出一句這樣的話,阿關心中一驚。
「要是你想通了就快點兒回家吧,丈夫不在家的時候私自外出,要是他抓住這個責難,就真的百口莫辯了。雖然現在有些晚了,但是有洋車在,一會兒就到家啦。你的話我會好好琢磨,現在快走吧。今晚姑且先回去。」父母恨不得牽起女兒的手親自送她回去似的,為人父母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真的是太不孝了。雖然衣著光鮮,出入有馬車接送,人前看起來風光無限,卻無法盡心孝敬父母。這金玉般的外表之下,實質卻無人知曉。與其這樣,還不如留在爸媽身邊做點手工活兒更加自在舒適呢。」阿關說。

「今夜是舊曆十三夜,雖說是舊風俗,媽媽也為了賞月準備了很多江米糰子供奉月亮。這些都是你以前最愛吃的東西。本想叫亥之給你帶些過去,那孩子卻覺得不妥當,還勸我別這麼做。八月十五那天沒給你,十三夜再去送也不太好。媽心裏一直想著能讓你吃上糰子,想著想著你竟然過來了,真跟做夢似的。莫非真的心誠則靈嗎?雖說你在家裡想吃多少甜點都能吃得上,但媽媽的味道可是特別的哦。今天晚上拋下原田夫人的身份就當自己還是小姑娘。毛豆啊栗子啊,想吃多少盡情吃。我總是跟你爸叨咕,我們阿關現在能耐是能耐,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處處考慮到,處處符合原田夫人的身份。和達官顯貴們交際也是勞心費神呢。使喚女傭、公館里來往交際,想當人上人,必須吃得苦中苦啊。娘家又是這樣的家世,更是要加倍注意不要被別人輕視。考慮到種種情況,你爸和我雖然都很想外孫,但是害怕別人說閑話,就只好忍著些。有時候都走到了公館前頭,但想到自己穿著粗布衣裳打著棉緞洋傘,只能眼巴巴地望望二樓的竹簾。心裏念叨著我的阿關現在正在幹什麼呢,腳下卻片刻不停地快步走過去了。要是娘家再體面一些,多少可以給你撐撐面子。還有,想給你捎去一些祭拜月亮的江米糰子,但是裝飯菜的套盒破破爛爛的,豈不是太寒磣嗎?真的,總是會莫名地就記掛著你。」
阿關從頭到腳打量著他:「不是的,就算在路上碰見,我也肯定認不出你了。剛才我不是還以為你是個陌生的車夫嘛,你認不出來是當然啦。竟然讓你拉著我,真是不成體統。不過方才並不知情,你要原諒我啊。對了,你是什麼時候干這個的呢?你不是身子不太好嗎,這沒事嗎?聽人說伯母回鄉下老家了,小川町的店面也關張了。今時不同以往,要考慮的太多了,別說去看你,就連寫封信也做不到啊。你現在住哪裡?嫂子還好吧,都有小寶寶了吧?現在每次有事去小川町勸工場,都會瞧瞧從前的鋪子,雖然還是煙草店,但是換上了能登的字型大小。啊,在阿錄哥哥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上下學的空當經常去他那兒要些紙煙末,裝模作樣地學著吸煙呢。現在他在哪裡做什麼呢?那麼溫柔靦腆的人,在這艱難困苦的世上該如何度過呢?我始終牽挂著你,回娘家的時候也會打聽你的情況,看看有沒有誰能知道。不過離開猿樂町已有五年之久,早就音訊全無……我多想念以前的日子啊。」阿關忘乎所以地問這問那。
「我已做好今晚不再回原田家的準備了。這次出來沒跟阿勇打招呼,把太郎哄睡著后,我下定決心不再見他,才過來的。那孩子除我之外誰陪著守著也不行,我連騙帶哄地讓他睡著之後,在他做夢的時候我就跟鬼似的溜出來了。爸爸媽媽,請你們一定要體諒女兒,直到現在我從沒有說過任何關於阿勇的壞話,也沒有跟別人說過我們的夫妻關係。我思量再三,已經含淚忍受了兩三年,今天我無論如何也決心要離婚,拜託爸媽能替我寫一封休書。以後我隨便做些什麼都好,我和亥之一起努力,就讓我九-九-藏-書一輩子一個人過吧。」阿關說完號啕大哭起來,為了壓低聲音,她緊緊咬住袖子,上面水墨畫的竹子轉眼變成了哀傷的紫竹。
「爸爸要說不同意你離婚,你說不定會覺得我太過狠心。我絕不是在罵你,兩個人出身不同,思想自然不同,雖然咱們這邊盡心儘力,但說不定他沒能領會心意。阿勇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不僅頭腦靈活還滿腹學問,按理說不是胡作非為的人啊。一般有頭有臉的人都會有些自我,在外面不能對人說的事情以及工作中遇到的煩心事呀等,回到家就想發泄出來,漸漸地,可能吹毛求疵。他這麼年輕有為,自然跟那些在區役所提著便當盒去上班,回家后還幫妻子生火做飯的人不同。話說回來,討取丈夫的歡心本來就是身為妻子的義務啊。從表面上,總覺得這世上的夫人都是無憂無慮的,所以覺得只有自己不幸,自然會覺得更加委屈。但是這也是你的職責,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老媽凈說大話,亥之能夠掙到這麼多錢歸根結底是多虧了原田家啊。俗話說,親蔭子七重光,他對我們簡直就是十重光啊,咱家一直都在間接接受他們家的餘蔭。爹曉得你受苦了,但是為了父母兄弟,還有太郎這個孩子,既然你能忍受到現在,難道以後就堅持不了了嗎?要是離婚,也不是不可以,那麼從今以後太郎是原田家少爺,你是齋藤家女兒,一旦斷絕關係可就一生不能再見面了。無論如何都是同樣悲慘,還不如去承受原田夫人的悲慘命運呢。是吧?阿關,如果你覺得我說得對,就把這些事情藏在心裏,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回家去,就像之前那樣忍耐,堅持生活吧。你所說的痛苦爸媽都知道,你弟弟也會明白,眼淚都會替你分擔。」
「胡說胡說,再別說這種胡話了。嫁給別人做媳婦了,就不要總想著接濟娘家人了。你還在家的時候是齋藤家的姑娘,出嫁了不就是原田家的夫人了嘛。你要儘力做到讓阿勇滿意,努力讓家庭和順,其他的不用你操心。爸爸知道當夫人不容易,但你能有這麼好的運氣也應該忍耐忍耐。女人啊就是愛發牢騷,你媽說了那麼多無聊的話讓你為難了吧?因為沒能讓你吃到江米糰子,她心裏憋著氣呢。這可是充滿媽媽愛心的小糰子哦,你敞開了吃,讓她消消氣吧,可甜可甜了。」父親詼諧地說。
阿關痛下決心:「爸媽,今天的事就這麼過去吧。我回去好好當原田夫人,以後再不會隨意說丈夫的壞話了。阿關有個體面能幹的丈夫,還能助亥之一臂之力。你們放心吧,我一定不會有事的。我一定不會做傻事,請二老放一百個心。從今晚起,我整個人只屬於阿勇,任何事都聽他的。那麼我回去了。亥之回來后請代我問好。爸媽開心點兒吧,下次我會笑著回來的。」阿關無奈地站起身。
說完就拉起空車轉過身,一個向東,一個向南。馬路兩邊的垂柳在月影下悠悠飄動,黑漆木屐的聲音好似無力。村田的二層陋屋,原田的深宅大院,都有人各自體味著心酸的滋味。
他低下頭。阿關潸然淚下,在這世上誰沒有煩憂呢?
這是往日舊友中最難忘懷的至交,他曾是小川町高坂——一家雅緻精巧的煙草店家的獨生子。那時不像現在皮膚這麼黝黑,他穿著當時時興的唐棧衣裳,套著利索精神的短外套,為人機靈可愛,討人喜歡,雖說年齡不大,卻比他爸還要能幹。煙草店生意十分紅火,人人都誇他聰明伶俐。真是的,如今卻完全變了,聽到我嫁人的時候,變得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高坂家的小子怎麼像變了個人一樣,不會是著魔了吧?或是有惡靈作祟也說不準,這看起來可不像小事啊。」那時候總能聽到這樣的風言風語。今日見到他凄慘的模樣,沒想到他只能寄居在簡陋的小旅店裡。
錄之助收下紙包:「本來應該辭謝的,但這是你給我的,那麼我就高高興興地收下了。心裏不想分別,但是今日見面也像做夢似的,沒辦法啊。好了,你走吧,我也回去了。再晚,路上可就更冷清了。」
「啊,你不是那誰嗎?你不會忘了我了吧?」阿關幾乎是滑下洋車,出神地盯著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父母往前湊了湊。
「雖然我從未說過什麼,但是到我家去瞧瞧我們夫婦相處的場景,半天就能把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他只有有事才會跟我說話,而且態度極為惡劣,早起問安,他卻猛地去看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還語帶玄機地說些誇讚的話。儘管我非常氣憤,但就因為他是我丈夫,所以我一直忍著什麼都沒說。從早膳開始各種咒罵聲便九九藏書不絕於耳,甚至在用人面前也不加掩飾地數落我的無能和粗魯,他的口頭禪就是『沒教養』,瞧不起我沒讀過書。我本來就不是出身貴族女子學校的高素質女孩,也不像他那些同僚太太那樣學過茶道啊插花啊、唱歌啊繪畫啊,自然不能跟她們談論這些高雅的話題,我干不來這些事情。但是他完全可以悄悄送我去學啊,為什麼要故意譏諷我娘家的不是呢,結果弄得我在用人們面前都抬不起頭來。真的太不像話了!剛嫁給他那半年的時間里,他對我還算體貼,總是『阿關喲阿關喲』。自孩子出生后他就性情大變,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慄,我完全跌入了黑暗的深淵,再也看不到一點兒溫暖的影子了。起初我以為他是故意開開玩笑,特意說些刻薄的話來逗我。其實他早就看膩了我,他認為折磨我虐待我,我可能就會主動離開他,所以就開始變本加厲。爸媽,你們都了解女兒,要是自己的丈夫和藝伎玩一玩,或養個小老婆什麼的,我不會為了這件事情吃醋的。其實我從下人們那裡多少也聽到過一些傳聞,但他是個有身份的人,這種事情應該避免不了吧。對他的出門著裝我也格外上心,就怕惹他生氣,但是他對我的一舉一動統統都不滿意,動不動就罵我。還說家庭不和一定是妻子的不對。就算是我不好,他應該說出來我到底什麼地方不好,什麼地方沒意思,可他只是一味地罵我,『沒意思的傢伙,不解風情的蠢貨,跟你沒什麼好談的。說實話,就是把你當作太郎的奶媽才留你在家裡的』。整天對我冷嘲熱諷。他不是我的丈夫,而是魔鬼啊。他就差親口說出『滾蛋』了,我就是這麼個性子,為了太郎變得畏首畏尾,不管他罵我什麼,我都唯唯諾諾的。然後他越來越肆無忌憚,罵我『沒志氣、沒出息的大笨蛋,我就最煩你這軟塌塌的性子』。要是我真按他說的去改變個性,會怎樣呢?我要是稍稍表達自己的想法,不服氣地回應他幾句,這才是正中他下懷呢。他一定會以此為理由將我趕走。媽媽,我從他家裡出來不是不可以,跟那個徒有其表的原田勇離婚,我不會有一點兒留戀。不過一想到懵懂無知的太郎將要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我就志氣也沒了,態度也沒了,只好繼續討他的歡心,為了子虛烏有的事情戰戰兢兢,一直默默地忍受到今天。爸、媽,我真是個命不好的女人啊。」阿關悲憤地傾訴著這些年的怨氣。
「難道你是?」阿關用自己幾乎都聽不到的聲音問。
女兒這才抬頭望著父親:「爸爸,今天我是有求于您才來的。請您聽我解釋。」她將兩手疊放在鋪席上,一滴淚珠緊跟著滾落,透露出幾許悲慘。
男人不停地擦拭汗水:「說出來真是丟人,我竟淪落到這個地步,連個家也沒有了。如今我住淺草町,就租住在一家叫村田便宜旅店的二層樓上。高興的時候就像今晚這樣一直拉車,鬱悶的時候就窩在屋裡從早到晚抽紙煙。你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麼好看,自打你成為原田夫人之後還一次都沒有見過呢,我夢裡都祈求能再跟你說句話呀。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將這條賤命看作毫無意義的廢物,沒想到竟然有命活到今天站在你面前,你還記得我是高坂錄之助。我真是感激涕零。」
「啊,誰啊,誰啊?」說著打開了障子。
今夜,她坐著一輛大街上的人力車,悄然來到了家門外。裏面照常傳來父親的高聲大笑:「我也算是有福之人啊,孩子們一直都懂事孝順,從來沒費過心,大家都誇讚呢。人要知足常樂,真的是別無他求了。哎呀呀,痛快!」他一定是在跟母親說話。
月光伴涼風,蟲聲漸幽微。
阿關說得斬釘截鐵,但母子情深哪能說斷就斷啊,她的嘴唇不停顫抖。
唯有朗月當空,凄然地發出明亮的光,亥之從屋后堤壩上摘下的芒草,無憂無慮地在瓶子里搖晃著穗子。真是一個哀傷的夜晚。
「那你是不是不舒服,還是有什麼苦衷呢?你都把我拉到這裏來了,又說不想幹了,這說不過去啊。」阿關加重聲音呵斥車夫。
聽到父親一席話,阿關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以後再也不會說離婚這樣任性的話了。要是跟太郎分開,那麼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如果只想著逃避眼前的苦痛,那麼生活永遠也不會改觀。往後我心如死灰,絕對不會掀起風波,起碼要讓太郎在父母的陪伴下成長。剛才我想起了那麼多沒用的事情,還讓您聽我說了好些煩心事。從今夜起,阿關權當自己死了,我會用自己的魂魄守護愛護著太郎。要是能這麼想的話,就算忍受一百年的虐待我也能堅持。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以後我絕不會再說這樣的話了,讓二老替我擔心了。」阿關抹去一滴又一滴滾落下來的淚水。
父親分析著事情原委,竟老淚縱橫。
「你可真行,那這樣吧,我不要你拉到說好的地方,只要你能拉我到一個有車的地方就成。只要是能找到車的隨便什麼地方都行。至少要拉到廣小路那塊吧。」阿關又故作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