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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

行雲

「在正常人眼中,一定會認為我神經錯亂了吧,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要發狂了。不過要是沒有原因,瘋子也不會變成瘋子,種種事情鬱積在心裏,糾纏紛亂才會導致精神恍惚。我不知道自己是瘋了還是病了,我總是想著正常的你不會想到的一些事情,在人背後哭哭笑笑,找人要來一張某人兒時天真無邪的照片,早晚都要拿在手裡端詳,對著照片傾訴無法說出的苦悶。有時恭恭敬敬地把『她』放回抽屜,有時又說胡話又做白日夢。要是這樣度過一生的話,別人肯定會說我是個大傻子吧。儘管成了別人口中的傻子,可是我們還是不能心意相通。如果我們真的是有緣無分,那麼你至少說一些體己話,好叫我能安心上路啊。可你總是面無表情說著一些毫無情分的話語,那些『你要是不來我就覺得孤單』這樣的場面話真是過分啊。真不懂你的心思。瘋癲如我,只恨你冷若冰霜。女人不都是溫柔如水的嗎?」

「雖然你不喜歡我,但是分別時我心裏對你沒有一絲怨恨,你有屬於自己的路要走,總有一天要把島田髻梳成圓髻,也會有可愛的嬰兒喊著『媽媽吃奶,媽媽吃奶』,我祝你幸福,祈願你平安喜樂,唯有懷抱著對你的祝願以盡餘生。願你能孝順父母,雖然我知道你絕對不會忤逆母親大人,但希望你能時時提醒自己。千言萬語難訴衷腸,我會一直寫信給你,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我寄十封信,你能回復一封,我就滿足了,我只有在難眠的秋夜獨自追憶你的容顏罷了。」
安穩無事地聽完婚禮上的高砂小調,旋即和阿作作為一對新夫妻出現了,而且不久就要當父親了。各種因緣藕斷絲還連,逐漸被羈絆牢牢束縛,所以不能將全部責任歸咎於野澤桂次。而要是走運,一萬身家增加到十萬,也許會變成山梨縣的納稅大戶。最後,海誓山盟全部成為過眼煙雲,船隨波逐流,人由世浮動,一千里、兩千里、一萬里……
這個繼母好像是父親上司的情婦還是姨太太,眾說紛紜也沒有定論,總之她是個難以對付的人。究竟是為了維護關係不得不娶了她,或是父親真的喜歡上了她,這裏面的事誰也不清楚,反正家裡完全一副老婆第一的架勢,再也沒有阿縫的立足之地了。她一說話繼母就斜眼瞪她,她一笑就生氣,學聰明一點兒就說她在背地裡搞小動作,謹小慎微就罵她蠢笨傻。初初萌芽的嫩葉就覆上冰霜,年幼的她怎麼能舒心呢,這哪兒是人過的日子呢,哭來哭去她眼淚都要流光了。想去跟父親控訴,奈何父親的心跟鐵一樣冰冷,他連一杯熱湯的溫暖都給不了女兒。外人就更沒有可以傾訴的了。
「近來老爺身體雖無大礙,但是性情越發急躁,固執己見。一方面是由於上了年紀的緣故,身邊人幾乎無法討得老人家的歡心,我們很是擔憂。我是老滑頭了,總能頂幾天,可是老爺總是吩咐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旦提出就要人們馬不停蹄地去辦,實在為難。近來他總說想要你回到身邊早日繼承家業,自己得以退休安閑度日。老爺的要求在情在理,親戚們商量之後也一致同意。說起來有些唐突,當時我頭一個就反對你去東京念書,這樣說或許有些失禮,但皮毛知識的確是可有可無的,而且還有赤尾彥少爺那樣精神錯亂之後從京城回家的例子在先。但你為人機靈,我們不必為此擔心。可要是你成了浪蕩子,那麼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如今也到了跟小姐成親的年紀了,更該儘早繼承家業,我贊成他們的決議。想必你在東京還有一些待辦的事項,望儘早處理妥當,千萬不要給家裡抹黑。『那個大財主大藤家的少爺野澤桂次是個心地不幹凈的傢伙,竟把自己的債務推給別人自己跑路。』千萬不要留下這樣的壞名聲。隨信附上一張匯票,不夠的話可向上杉家借用,請務必乾乾淨淨地回家。如果是因為金錢蒙羞,那麼我這個管賬的下人就太沒顏面了。上面提過,脾氣暴躁的老爺正https://read.99csw.com翹首以盼,一旦處理完畢請一日不要耽擱,火速歸家。」
世人都說,繼母帶大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很少有脾氣和順陽光的。如果她稍微比別人愚笨,就會被人討厭地說成心眼兒擰巴乖張;若是伶俐一些,則又變成了天生狡猾假仁假義的人;為人品行端正,就會被說成不合群,可能要被人欺負一輩子。
此時,東京的上杉家收到了第一張從勝沼寄回的明信片,沒過四天又收到兩封蓋有七里印戳的書信。其中,寫給阿縫的信很長很長,如此這般,桂次終於成為大藤村的人了。
上杉家隔壁是某個宗派的寺院,寬敞的院落里栽種著桃樹和櫻樹,從這邊二樓望去,花朵燦如雲霞,宛若仙界,花瓣拂過觀音像的肩膀和雙膝,輕盈地散落在莽草堆前,顯得饒有情趣。偶爾有個大小孩背上背著小小孩兒,扎著頭巾手舞足蹈唱著童謠:「無限春光美,只是太匆匆……」
「是啊,真像大難臨頭一樣。我養父的家在大藤村的中萩原,那裡群山環繞,天目山、大菩薩嶺,重巒疊嶂連綿不絕,像屏風一樣把荻原包圍起來。矗立在西南邊的富士山山巔白雪皚皚,總是遮掩著面容,不肯輕易示人。冬天的寒風夾雜著冰冷的雪花,刺骨寒冷。要是想買鮮魚,就要步行到五里之外的甲府,好不容易才能吃到金槍魚做的生魚片。你要是不信的話,可以去問你父親,總之那裡是一個哪兒都不方便、哪兒都不幹凈的地方。每年夏天從東京回去,真是受不了。想到我要一輩子困在那種地方,每天受累于各種無聊瑣碎之事,見不到自己想見的人,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只能埋頭度過茫茫歲月時,心情就苦悶無比。就算只有你一個人也好,給我一點兒安慰吧。難道不能給我一絲關愛嗎?」
唯一的期待就是每月初十去到谷中的寺廟給母親掃墓,還沒把莽草、線香這些東西收拾好,阿縫就抱著墓碑落下兩行熱淚:「媽媽,媽媽,你把我帶走吧。」要是母親泉下有知,石頭也會鬆動的。曾有過那麼三四次,她把手搭在水井邊上望著幽深的井水,但仔細一想,雖然父親無情,但起碼是親生父親,我要是自盡了一了百了,但傳到別人的耳朵里,留下的則是無盡的恥辱,我真是太不應該了,她在心裏跟父親道歉。自己是死不了的,莫不如清醒地活著吧,就這樣默默忍受著一般人體會不到的艱辛,平安無事地度過一生五十年的光陰。於是她開始拚命討繼母的歡心,討父親的喜愛,忘記了自己,從此這個家不再起風波。
都說男人的心靠不住,那被花心男人辜負的心情,就像秋日長空上的斜陽被烏雲覆蓋,行走在原野道路上沒打傘一樣難挨。不過也不能一棒子打死,那松山誓言,誰能保證一生不負?桂次並不是花|花|公|子,也不會假裝流淚。但,昨日的悲哀終究屬於昨日,如今的他不得不為家業奔走,該忘記的就都忘記了。人生來來去去,不過幻夢一場;浮世萬萬千千,譬如晨露一顆。再說桂次已有結髮之妻,不管心裏多麼不樂意,也斷不能違背人情義理。
只有桂次一人耳鳴上火,阿縫就跟個木頭人似的不動聲色。所幸上杉家沒有傳出什麼麻煩事,大藤村的阿作終於能放心了。眼看四月十五日這歸家的日子迫在眉睫,桂次忙忙碌碌地準備了很多禮物,如日清戰爭畫、大勝利的袋子、系扣子的外褂、香粉簪子櫻花油,等等。並且由於親戚人多,還買了些五花八門的香水肥皂等新鮮物件,阿縫贈給桂次未來的妻子阿作一件淡紫藤色的衣衫,衣襟上印有雪白的牡丹花瓣。「桂次瞧著這些東西,是什麼臉色啊,真是可憐極了。」侍女阿竹後來回憶說。九-九-藏-書
其實伯父的前妻已於十年前去世,留下一個孩子名喚阿縫,也就是現任太太的繼女。桂次第一次見到她時,約是十三四歲光景,唐人髻上綁著一條紅絲帶,姿容溫文爾雅。沒有親娘的呵護,阿縫看起來乖巧中又有一股可憐,桂次對她油然生起一股同情:我跟她都是寄人籬下的苦命人啊,事事都要照顧後娘的心情,就連對親爹也是客客氣氣。
太太這麼形容阿作:「字尾拖得太長不好看,挺可笑的,桂次即便是放在東京都算得上帥小伙,要是回到大藤村,豈不就是光源式嘛,那些紡織廠的姑娘們不知道要塗上多少香粉呢。」太太一個勁兒地議論著。
桂次有一張阿作的相片,他悄悄收起來不讓別人看見呢,還是早就成為火盆底下的灰燼了呢?除了桂次別人一無所知。前些日子老家寄來一張明信片,雖說是以「六藏」的名義書寫的,但眼尖的太太說,從那句「最近毛筆字有長進,得到了父親的誇獎」來看,這絕對是姑娘寫的書信。從筆跡推測容貌,正如根據名字來判斷性格,現在擅長書法的人不一定像業平那樣是個美男子,但是只要用心寫的話,即便是字跡拙劣的人也能寫得像回事;但要是裝成書法家的樣子,沒有筋骨、字跡潦草寫出一些根本認不出來的字,那就沒辦法了。不知道阿作姑娘的筆跡如何,但此時已有立體的形象浮現在夫人眼前,大方臉,眉眼鼻子一般般,頭髮稀疏脖子短,兩腿長過上身。
雖說兩個人只相隔二百三十里,但若心意不相通,好比八重雲霞遮住山峰。從落英繽紛到新葉萌芽,阿縫共收到三封信,信里細細敘說思念;梅雨綿綿、天氣蒙蒙的時節,也喜悅地收到了桂次傾訴情思的信件;從那之後每個月大概能收到兩封,阿縫起初還埋怨怎麼只有三四封,到後來一個月也只有一封了;秋季忙碌,要將幼蠶從蠶紙移到蠶箔上,以此理由,變為兩月一封,三月一封,如今到了半年一封、一年一封的地步,而今則用賀年卡或是暑中問候的明信片代替了。因為一字一語地寫字麻煩,就完全用明信片代替,真可笑啊,屋檐下的櫻花彷彿在說「可笑」;鄰院雙手放于膝上的觀音菩薩,慈祥的神態也似有一絲笑意,憐憫著青春少女的狂熱。
「不用想也知道,你走後家裡會多麼多麼寂寞。就連在東京的時候,要是一個月不回家,我就會期盼星期天的到來。從清晨打開房門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期盼你的腳步聲,你這次回老家以後,要是再來東京怕就沒那麼容易了,下次見面不知何年何月。但是,要是日後通火車了,你就可以不時來東京了吧?要能這樣的話,我不知多高興呢。」
春夜漸深,月色朦朧,人的面容隱藏在溶溶月色中,微風輕撫臉龐。去年、前年和大前年都曾在寺院里賞花,大半時間都住在這裏,悠然地閑逛。今年覺得這般景色格外珍貴,想到今後也許無法再踏上這塊凈土欣賞春花,就連對那露天的佛像也備覺依戀。吃過晚飯之後他從家裡出來,虔誠參拜,雙手合十,在觀音像前祈禱,希望菩薩保佑我的愛人,我的心至死不渝。
可是,碎碎的鏡子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
「但是你不是要回去當一家之主,掌管家業了嗎?要是那樣的話,你就不能像現在這麼自在了。」阿縫強調。
「野澤先生,你今天怎麼read.99csw.com了?你是心情不好嗎?」阿縫眉峰緊蹙,仍不理解他的心思。
如今再沒有人坐上馬車和人力車顛簸一整夜,去觀賞恵林寺的櫻花了。野澤桂次只在每年暑假回一次故鄉,當別人都去箱根伊香保的時候,只有他一人不得不翻山越嶺,在甲斐山間的雲彩中若隱若現。但像今年這般離開東京走向八王子的鬱悶心情,是從未有過的。
「要是見了她本人,說不定你就不會覺得她可憐了。比起阿作,你更應該可憐可憐我啊。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拖著拽著的我,你卻視而不見,一點兒也不體諒我的處境,看不到一絲關心的樣子。剛才,就在剛才,你還說我要是不在了你會覺得寂寞,這也只是一種說辭吧。也許你在想,那樣的人早點兒走了好,說不定還會撒鹽驅邪呢。我還沾沾自喜在這裏打攪了這麼久,真是承蒙你的關照,對不起。不管多麼不願意可還是要回到家鄉,自以為你對我保有情誼卻被這樣拋棄,這世界是越來越無滋味啦。隨便吧,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桂次故意表現得非常生氣,做出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
「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太笨了,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你,只是心裏特別慌亂。」阿縫縮縮身子往後退了兩步。

「阿縫,我要是真的回家了,你怎麼想呢?你會從此不用日日記掛我,而感到輕鬆喜悅呢,還是說,想到那個吵吵鬧鬧的話癆不在了,感到一絲孤單呢?說說吧,你的真實想法是什麼。」桂次向阿縫提問。
「你怎麼把自己說得這麼悲慘?我媽媽說她還羡慕你的身份呢。」
幽幽春夜,雲霧飄飄裊裊。桂次要離開東京了,因為距離不算近,所以先坐洋車到新宿車站。再從那乘車到了八王子,汽車馬車來回倒騰,轉眼間就越過了小佛嶺,然後經過上野原、野田尻、犬目、鳥澤這些地方,夜宿在猿橋附近。雖已聽不到巴峽轟隆水聲,卻有笛吹川的潺湲溪流攪人清夢,真是叫人肝腸寸斷。
他去年就聽說養父清左衛門身體欠佳,總是睡半天醒半天,但想到養父平日里身體很健康,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且醫生也曾這樣囑託。本以為自己還能如雲中野鶴般度過最後一段自由放達的學生生活,但前些日子老家寄來一封信:
「就這個身份,有什麼好羡慕的。要我來說說什麼是幸福呢,如果我回去的時候那個阿作能馬上暴斃就好了。她是獨生女,父親一定會慌了手腳,肯定會晢時擱置繼承家業的事情。他家多少有些家底,別人絕不會眼看著這些財產落入我的囊中,親戚當中那些勢利眼勢必會採取手段,那個時候我稍稍出點兒岔子,他們一定會讓我果斷離婚。到那時,我就是一棵傲立原野的雲杉。這樣的我才能獲得自由,才可以說自己是幸福的。」桂次笑著侃侃而談。
外面的人都誇說妻子勤勉持家,怕是連仙鶴都想來房檐下的小松上築巢安家呢。但外人不知曉家中的內情,繼母能說會道,幾句甜言就把外人都給哄得團團轉,比起將自己置之度外獨自在黑暗中徘徊的女兒,自然是技高一籌,贏得了賢妻良母的好名聲。
她平時話不多,第一眼只覺得這個姑娘溫順柔和,除此之外並沒有特別出眾的地方。若是父母雙全,在溫室中長大的女孩子,如果經常招人議論的話,大部分是由於她性子太野,被溺愛得過於任性,言行不謹慎再加上舉止傲慢才會得到這樣的名聲read•99csw.com。阿縫怕人說長道短,所以事事謹慎。所謂「小巫見大巫」,比起家裡的阿作來他覺得阿縫更添了三分的不幸,久而久之更覺得阿縫凄慘無比。雖然不情願看見伯母那不可一世的傲慢之態,但是一想到阿縫小心翼翼地伺候那份不可一世的傲慢,就算自己只在身邊陪伴著她,安慰她,也是好的。旁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心思肯定會笑話吧,但他發自內心地想要幫助她。阿縫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願與她同喜同悲。如果丟下阿縫,自己一個人回家的話,她肯定會孤苦伶仃的。可悲的是繼女阿縫,沒用的是身為養子的自己,於是他備感世間的無味。
「他本來就應該忍著,娶個丑老婆怎麼了,農民家的窮小子一飛衝天,搖身變成大財主。」爹爹緊接著還把桂次的出身拿出來抖摟一番,真夠尖酸刻薄。伯父伯母用同一種嘲笑的語調,還好桂次沒有聽到這些話,只有阿縫覺得他可憐極了。
上杉家的阿縫姑娘,不只擁有令桂次神魂顛倒的秀美姿容,還會書法和珠算。她曾經上完了小學課程,就跟她名字「縫」一樣,尤善針織縫紉,縫個和服裙子不在話下。其實她在十歲時候還是相當淘氣的,經常令已逝的母親皺起眉頭,說什麼「女孩子家家的」,因為衣服開線之類的也沒少挨罵。
可養子的身份把他從七個老人的窮困之家裡解救出來。要不然,只能生下來光著腳丫,套著只能蓋到屁股蛋子的短上衣,抱著便當去地里做農活;到了晚上不得不用松子代替煤油燈,哼著馬夫調子打草鞋。只因他五官什麼地方和那個溺水而亡的大少爺長得有幾分相似,便被已故的地主夫人百般疼愛,還讓他將原先尊稱為大財主老爺的人改口稱呼為父親了。雖說這是求之不得的好福氣,但世上從沒有十全十美。這家有個姑娘名叫阿作,今年十七歲的她比桂次小六歲,是個地道的鄉下姑娘。桂次註定要娶她為妻的。在沒有離開家以前,他從沒想過這種婚姻有何不幸,但是現在他連寄來的照片也懶得看了。一想到自己要娶她做老婆,在山梨東郡里那個窮鄉僻壤蟄居一生,就連人人艷羡的造酒廠的富貴身家也不覺稀罕了。更可惡的是,繼承家產之後親戚們一定會橫加干涉,我休想隨意花掉一個銅板。說開了,我不過是個金庫的看門人罷了。這樣想著,那個不喜歡的妻子慢慢成了思想包袱。人間若是沒有情義這個羈絆,他真想將錢財原原本本歸還,把這個千斤擔子交給別人。自己在東京住上十年二十年,哪怕一刻也不想離開,要是有人問他為什麼,他能說出不想離開的完美理由。在這個地方,有一個捨不得分別的人,想到日後分別就再也看不見她,心裏就煩躁不安,莫名地不痛快。
阿縫年紀還是太小,桂次對她好,她也並非不開心,像自己這種連父母都不待見的姑娘,有人能夠發自內心地疼愛,她心存感激。跟桂次的溫柔比起來,阿縫更加沉著冷靜。
桂次絮叨著,說完又輕嘆一聲。阿縫真難開口。
如果我是人家的親生兒子,就算是收到十封十五封這樣的來信,也會毫不猶豫地回信,聲明自己潛心學業,在未完成研究前不能回家,請原諒不孝之罪,等等。為人父母的也說不定會尊重他的意願。養子的身份真讓人憋屈,桂次是多麼羡慕別人的自由呀,他覺得這次回到家之後,就跟被人用鎖鏈拴住沒什麼兩樣。
就這樣,桂次細數著相思,落下了男兒淚。倏地仰面,擦掉臉上的淚水。要是心脆弱了,誰都會這樣無助吧。如今他就要回到故鄉,回去養父的家裡,那感覺,就好像把自己和阿作拋在腦後,世上只有阿縫的存在似的絕望。這種時刻在這場合,會令女人的心永遠魂牽夢繞,更有人一生都無法抹去印在靈魂上的悲哀愁影。這位心如磐石般堅硬的阿縫姑娘到底是什麼想法呢?我們無從得知。但見她沉默不語,落下顆顆淚珠兒。
「我一點兒也不想回老家。要是能留在這裏,誰願意回去啊。我去觀察一下情況,要是還能出來我就繼續叨擾,我真想能去去就來啊。」桂次說得輕鬆。
桂次現在寄住在養父的一個親戚家裡,按輩分叫作伯父伯母。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他第一次來到這家,那時他的鄉下條紋衣裳上面還打著肩褶,一身土氣裝扮還被人嘲笑。這家人幫他把八口縫好。從改成大人裝扮開始直到二十三歲的今天,他有一半的時間在外面租房子住,一半時間住在上杉家裡,里裡外外也在此家住了三年之久。這些年的相處中,桂次摸透了伯父難以取悅的個性,他簡直是毫無道理的頑固乖張,唯獨對老婆百依百順;而伯母嘴巴超級厲害,無論對誰都是一副親切和善的樣子,但其實她只會為一己私利精打細算。經過種種事情之後他大致了解到相處之道,住在這個家裡,在錢方面首先不能讓他們吃虧,表面上要裝出自己是個前來寄食的鄉下書生,如若沒有表現出來需要他家照顧的樣子,伯母就會不樂意。她虛榮至極,竟然利用上杉的姓氏大做文章,充當宗族豪門,還讓下人喊自己夫人,成天拖著長長的裙裾裝模作樣,稍微干點兒活就喊肩膀酸疼。說穿了,她不過是一介月薪三十元的公司小職員之妻,居然能擺出這麼大的架勢。不過呢,單單憑這些小聰明,還給她丈夫臉上也貼了不少金呢。read.99csw.com
野澤桂次本來是個響亮正派的男人,背地卻被貶低成安安穩穩寄住在他家裡的食客,簡直和門房無異,再沒有比這個更讓人窩火的事情了。單從這一點看,就沒有跟他家交往的價值。可是呢,桂次總是離不開這裏,雖然有時候下定決心找到了住處,但是沒過兩周就又回來做客,從未斷絕過來往,也是挺奇怪的。
阿縫愣住了:「你這些話是認真的嗎?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非常體貼的人,在背地裡說什麼希望阿作暴死這樣的話,也太胡說八道了吧。阿作真可憐啊。」阿縫竭力維護阿作,簌簌地落下淚珠。
這封信出自總管六藏。收到這樣一封信件,桂次心裏說不出的難過。
如今那個被說冷酷的阿縫還有臉上綻放笑顏的時候嗎?她還是一如既往費盡心力地討取親爹和後母的歡心,忘卻了自己,只盼家裡一切安順。
桂次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只覺得腦袋特別沉重。
酒折宮、山梨岡、鹽山、裂石、差手,東京人很少聽到這些拗口的地名。穿過險峻的小佛笹,渡過令人頭暈目眩的猿橋小河,就來到鶴瀨、駒飼這些平凡的小村莊。勝沼町也不過相當於東京的偏僻郊區,甲府地區才有幾座高樓,雖說保有杜鵑城等一些古遺迹,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通火車的日子。
先讓運輸公司把行李運走,桂次一個人輕裝上陣,今天去看看這個朋友,明天去瞧瞧那個同學,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辦,每天忙得團團轉。他抓住一個難得的躲避人們眼目的機會,拉住阿縫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