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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日

雪日

武藏野原芳草萋萋。我想起了這樣一首和歌,狠心是為了我,嚴厲也是為了我,一切都是為了我啊。直到後來我才能體會到姨母的良苦用心。
時光荏苒,流光已去,我長高了,也剃細了眉毛,我為自己終於繫上腰帶成為大姑娘而開心。現在想來,自己未免也太傻了吧。鄉下姑娘如何比得上都市女孩的伶俐?
我的故鄉在大山深處一個草木蔥蘢的小村莊,我們薄井家也是當地響噹噹的人家,而我又是家裡的獨生女。不幸父母早亡,守寡的姨母便從婆家回來撫養我。從三歲起,她就不離不棄地看護我,對我視如己出,當作掌上明珠般疼愛。七歲時姨母為我仔細挑選習字先生,絲竹之藝則由她親自教授。
「其實,我看著雪這麼美,想去賞雪,而且還想親自去接姨母,你就當不知道好了。」
觸景傷情,憶起往事,落下的雪花徒增一抹悲憫的底色。然而,即便後悔八千次也於事無補,離開祖輩世代居住的故鄉,背棄恩重如山的姨母,如今我實在愧對「珠兒」這個無瑕的名字。雙親盼我白璧無瑕,起名如此。誰承想,晶瑩的珍珠竟遭受了粗糲的磚瓦都不曾遭受的境遇。原來,谷川之水蜿蜒西流,最終成了污穢之身。只怪當時年幼無知,一時迷了心智。九_九_藏_書
沒有一絲絲留戀,沒有回頭看一眼熟悉的家,我火急火燎地跑出庭院。
我心裏多麼不甘啊,不管世人如何污衊我,即便整個村子都要驅逐我,養育我長大的姨母,你也不知道珠兒是清白還是卑污嗎?而她竟然振振有詞地說出一些污言穢語,我的老師又不是昨天剛剛認識,他人品正直有目共睹,也不知道是誰自以為是在背後搬弄是非。如果可以,我真想掏出我的真心給大家看看。我號啕大哭,某種意念潛入我的內心,而我的情緒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無法馴服。
那日也是一個雪天。
「傻孩子,沒你這樣的,也不拿把傘,這個給你。」他把手裡的傘遞給我,「當心,千萬別摔著。」他又囑咐我。
「小姐,這麼大的雪,你要去哪裡啊?也不帶把傘。」長工平助很是吃驚地問。他是個老實忠厚的人。
事到如今,再去怨恨我的丈夫也是徒然。「花城錦簇金粉香,儂是南山素衣女,獨卧冬寒荒野中。」掩淚涕泣,若問起往昔,一切都是錯誤。後來聽到故鄉的消息,自我走後姨母悲嘆不已,在一個悲傷的秋天撒手人寰。read.99csw.com

姨母語重心長地諄諄教誨,起初,我一頭霧水,根本不明白話語的含義。漸漸地,姨母越說越刺耳。
無辜的白雪今日又來裝飾我家的殘垣,感時雪落,我多麼懷念往昔啊。
人們總喜歡添油加醋,捕風捉影,一時間艷聞四起,可惜,潔白的美玉還是有了瑕疵。可這不僅僅是我一人的不幸。「我說吧,就是因為由姨母放養,薄井家的女兒才會品行不端。要是雙親健在,她絕不會變成這樣。」人們想盡各種說辭詆毀我們。
毫不知情的平助笑得很大聲。
紛紛細雪如愁思霏霏落下,愁更愁。
「珠兒,你聽我說,桂木先生想必是喜歡你的,而你也傾慕對方。但是家有家法,從祖上起我們薄井家就規定不準和外人結親。雖說他滿腹經綸,但他是何人之子何人後代有什麼經歷,我們一概不知。他怎麼能成為名門薄井家的女婿呢?我是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你們相互戀慕也是枉然。所以,你別無選擇。從現在開始就結束交往吧,不要跟他繼續往來,學藝之事也停下。我是因為珍視你才尊稱他一聲老師,沒有價值的人也不需要別人的尊敬。這些年以來我悉九_九_藏_書心教養你,人們誇獎你也如同誇獎我。如今受人們指指點點,都是那個人的原因。現在,從此刻開始吧,斷絕過去重新開始。你要洗去污名,我才安心。總而言之你要把他當作仇人,為這個家想想為姨母想想,忘記桂木忘記一郎,就算路過他家門也千萬不要進去。」姨母躺在榻榻米上訓話,令我肝腸寸斷,眼底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掩面啜泣了很久很久。
雖然外貌隨著年齡的增長發生了改變,但還是懵懵懂懂,不明男女之事,就這麼無慮無思地過著每一天。直到十五歲那年的冬天,不知是誰發現了連我自己都未能察覺的心底事,風言風語竟然傳到姨母的耳朵里。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有了關於戀愛的傳聞。
大地銀裝素裹,一望無際,飛舞的雪花猶如蝴蝶的輕翅,枯木逢雪,恰似千樹梨花。世人將此番景象唱作和歌,雪色、月光、花朵,是最受歌人青睞的意象。
雖說我這樣愛戀著老師,做夢都在喊著這個人叫丈夫,但要和他一起遠走他鄉,卻是萬萬沒想到。前途未卜內心迷亂,窗外的淡竹被積雪壓低枝丫,沒有人站在我這一邊。我真是罪孽深重啊,我離開故鄉拋棄姨母,就是在一個夢一般的下雪天。
小小竹簾猶如迢迢山水,薄薄的一片就可分割出兩個世界,更何況十町之間的短短距離,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此時,疾風勁吹,草木搖落,紅葉凋零,悠悠然不知要飄向何處。我吟詠起一首和歌。眼前的樹林好像在對read.99csw.com我招手,那個村子邊上就是老師的家,我腦海里頓時浮現出老師居所的樣子。斜暉脈脈,法正寺的鐘聲悠遠,我的心空落落的。奈何訓誡威嚴,我不能邁步向前,那麼就等待老師來家裡吧。可被緋聞纏繞的不僅僅是我,老師他懼怕流言所以音信全無。斷交之後一日如隔三秋。新年伊始,萬象更新,轉眼就是新歲初七。

這世上儘是荒謬之事,漫天謠言就像翻湧的波浪,而被浪花浸濕了衣袖的人,就是桂木一郎——我的老師。他是東京人,相貌堂堂心地和善,和學生們關係很好,提起桂木先生沒有不誇讚的。老師借住在法正寺附近的一處偏房裡,與我家相隔十條街。我從很小就受他的指導,他對我自自然然就比對別人多一份關愛。有時他來我家家訪,有時我去他家做客。他教給我很多很多有趣的東西,待我就像親妹妹一樣。而我沒有兄弟姐妹,當然理所地接受了這份情誼,就連上學也覺得很有面子。但如今細細思量,可能那時候別人就看不順眼了吧。儘管我們二人心底至清,不過那時我已梳起了島田髻,怎麼看也不是小孩子了,老師也是而立之年。《禮記》記載,男女七歲不同席。我卻忘記了這些禮法,跟他照樣親近,這真是愚蠢至極。https://read.99csw.com
「不用吧,好像她今晚要在那邊留宿吧。要是非得去接她,那麼還是讓老僕去吧。」他竟然出來在一旁阻攔,氣死我了。
「想到這些,我的眼淚就停不下來,你母親臨終時在枕邊託付我:姐姐,珠兒就拜託你了。幽幽的話語,包含著千言萬語道不盡的感慨思量。我撫育你,就好像在暗夜行路,天降一切只能受著,別無他法。但如今我們淪為別人的笑話,第一個便對不住我那死去的妹妹,更對不起薄井家的名聲。」姨母壓低聲音,害怕隔牆有耳。寡言少語的她,想必是思前想後考慮了許久吧。
悔不當初,萬事已成定局,浮世間不會有終了的時候,我還為薄情寡義的男子堅守貞潔,保全名節,誠如紫式部和歌中的那句——
這天,姨母準備去鄰村親戚家拜年,從早上開始天空陰雲密布,灰濛濛的,不絕的寒風刺骨冰冷,我懵懂的心總覺得惴惴不安。忽然看見天空有白色的東西霏霏下落,要下雪了,想必姨母一定很冷吧,我靠在暖爐邊思忖著。雪花飄飄揚揚綿綿不絕,好似輕舞的棉絮,不一會兒院子籬笆全部白茫茫一片。我打開窗戶拄著手臂,看見了屋后水田也隱沒了,旱田也不見了,日日眺望的那片森林和天地融為一體。啊,老師,那兒有我的老師,我的心不禁激動起來。
可能是真的有瘟神吧,我就像被附身了一樣,此刻,正在想些什麼?我已經不辨善惡,被懷戀的情緒壓迫著,渾渾噩噩地從家裡走了出來。
「我去迎迎姨母。」我撒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