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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序言

他們毫不停歇地開始了西進的步伐,很快開始了對高加索和小亞細亞的劫掠,攪亂了當地人的生活,讓人們變得驚慌失措。突厥人的坐騎是中亞的矮腳馬。這種馬的體力和耐力非常適應這個地區的高地與陡峭峽谷交織的地形。騎著這樣的馬,突厥人行動迅速,似乎來去如風,無影無蹤。有一份文獻說他們「迅疾如鷹,鐵爪堅如磐石」。據說,突厥人攻擊沿途眾人,如同狼群吞噬獵物。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聚焦于西方的解釋立場,還有第二個原因,就是可參考的歷史文獻本身存在問題。有關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拉丁文資料廣為人知,而且也相當豐富。作者不詳的《法蘭克人事迹》(Gesta Francorum)等記述性文獻只片面地提供了像英勇的博希蒙德等人物的個人事迹,與之對立的是「懦弱可憐的」阿萊克修斯一世皇帝,他被描述成一個詭計多端,總想用狡猾和欺詐來控制十字軍的形象。阿奎勒的雷蒙(Raymond of Aguilers)、亞琛的阿爾伯特(Albert of Aachen)和沙特爾的富歇(Fulcher of Chartres)等作者所提供的關於這次遠征的信息雖然繪聲繪色,卻也有些偏頗。他們描述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諸位領導人因性格相異而衝突不斷,欺詐和背叛是家常便飯。他們記錄下了非常矛盾的現象:成功往往與災禍相連。他們寫道,被俘騎士們的頭顱在圍城戰期間,被用投石器投射到十字軍的營地里,一下子就導致士氣低落;他們還驚恐地提到,神父們被倒吊在城牆上遭受鞭撻,被迫與十字軍為敵;他們還記述道,貴族們與女性友人在果園裡嬉戲,忽然就遭遇了埋伏,被突厥匪徒們殘忍地處決。
與此相反,來自東方的一手資料情況就更為複雜。這並不是因為文獻的數量太少,實際上,用希臘文、亞美尼亞文、敘利亞文、希伯來文和阿拉伯文寫就的相關記述、信件、演說、報道和其他一些資料相當豐富,能夠讓我們難得地瞥見十字軍行程前期的經歷。可問題在於,與拉丁文文獻相比,這些資料被利用得太少了。
到烏爾班二世在克萊蒙發表演說之際,突厥人已經蕩平了安納托利亞此前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完好無損的行省管理和軍事駐防力量,佔領了對早期基督教而言最為重要的一些城鎮。比如,施洗約翰的故鄉以弗所(Ephesus)、著名的早期教會駐地尼西亞以及聖彼得原來的教區安條克,都在十字軍東徵啟動前的幾年裡落入突厥人手中。因此,在1095年前後,教皇會在自己的演說和信件中懇請眾人拯救東方的教會,也就毫不令人驚訝了。
演講的場地相當恢宏。這片空地坐落在一連串休眠火山的環抱中,其中噴發起來最為猛烈的那一座——多姆山(Puy-de Dome),就在五英里外,山形清晰可見。這是一個凜冽的冬日,人們擁在一處聽烏爾班二世的演講:「最親愛的兄弟們,我,烏爾班,羅馬教皇,蒙上帝之允統管整個世界的教士。作為信使,在這個危急時刻來到你們這些上帝臣僕的面前,傳達神聖的告誡。」教皇接下來聲情並茂地呼籲人們拿起武器,敦促善戰的人們遠征數千英里,前往聖城耶路撒冷。這次演講的目的是要傳遞某些音信,引發信眾的激憤情緒,向他們提出勸誡,從而贏得前所未有的熱烈回應。而教皇也確實做到了。不到四年的時間里,西方的騎士們就駐紮在了那座耶穌基督被釘上十字架的城市郊外,準備奉上帝之命奪回耶路撒冷。成千上萬的人遠離家園,橫穿整個歐洲,就是受到烏爾班二世克萊蒙演講的鼓動,決心前去解放聖城。
教皇概括地描述了「波斯人」(他指的是突厥人)在東方犯下的罪行:「他們摧毀並玷污聖壇,給基督徒行割禮,還將流出的血潑在聖壇上或倒進施洗的罐子里。當他們想要狠狠地將某些人折磨致死時,就刺穿他們的肚臍,拉出他們腸子的一端,掛在棍子上,然後用鞭子抽趕他們繞著棍子轉圈,直到腸子全被拖出來,人也咽氣倒地。他們還把一些人綁在柱子上射殺;另一些人則引頸待戮,供他們試驗是否能拔出劍來一擊斷頭。至於女人們所遭受的厄運,我又怎麼好說呢?與其細細道來,不如還是默哀罷了。」
這些來自東方的文本中最重要也最難處理的是《阿萊克修斯紀》(Alexiad)。這是阿萊克修斯的長女安娜·科穆寧娜(Anna Komnene)在12世紀中期寫就的。這份關於阿萊克修斯皇帝統治期的記述既遭到了誤用,也蒙受了誤解。文本用希臘文(florid Greek)寫成,辭藻華麗考究,充滿了很容易就被忽略的微妙之處、影射和暗指。可是,作者提供的事件編年卻不太可靠:事件發生的時間有錯誤,有些被一分為二或者重複記述。
然而,儘管我們對於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興趣綿延不息,對於它的真正起源卻關注得相當少。在近十個世紀的時間里,作家們和學者們的關注點都在教皇烏爾班二世身上,在他激奮人心的克萊蒙演說以及因此而踏上征途的歐洲騎士身上。可是,東征耶路撒冷的催化劑不是教皇烏爾班二世,而完全是另一個人:烏爾班二世發出征戰號召,是因為東方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Alexios I Komnenos)直接向西方發出了求助的呼聲。read•99csw.com
歐洲的騎士們應該行動起來,勇敢地作為基督的戰士,竭盡所能地迅速趕去捍衛東方的教會。基督徒騎士們應該結成統一戰線,遠征耶路撒冷,沿途驅趕突厥人。「望你們能以此為幸事,為基督而戰亡,埋骨在基督為我們獻身的那座城裡。」上帝賜福于歐洲的騎士們,讓他們擁有出眾的戰鬥力、了不起的勇氣和力量。他說,時機已經到來,是時候使用他們的力量,為東方基督徒們遭受的迫害復讎,讓聖墓重新回到虔信者手中了。
還有戈德維拉(Godevere)。她是一名貴族婦女,選擇陪伴丈夫布永的鮑德溫伯爵(Count Baldwin of Bouillon)前往東方。她在馬拉什(今土耳其境內)附近染病,病情迅速惡化,身體每況愈下,最終悄無聲息地撒手人寰。這位出生在英格蘭的貴族最後安息在了小亞細亞一個不為人知的異鄉角落裡。那裡遠離故土,是一個她的祖先和親屬們此前根本就沒聽說過的地方。
現場親耳聆聽教皇演說的人們都不禁激|情澎湃,他們匆匆趕回家,開始做踏上征途的準備。教會派遣教士向四方傳揚演說的內容,而烏爾班二世本人也制定了繁忙的行程,馬不停蹄地穿梭在法蘭西各地宣揚這場遠征,至於那些沒時間親自到訪的地方,他也送去了激奮人心的書信。沒過多久,整個法蘭西都陷入了對十字軍東征的狂熱嚮往中。重要的貴族和騎士們紛紛急切地趕來加入遠征的隊伍。像歐洲最富有也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圖盧茲的雷蒙(Raymond of Toulouse)這等人物也同意參戰。同樣加入隊伍的還有洛林公爵戈弗雷(Godfrey)。戈弗雷參戰的願望是如此熱切,以至於在出發前,他還專門熔鑄了一批刻有傳奇中經常談到的「GODEFRIDUS IEROSOLIMITANUS」字樣的銀幣。前往耶路撒冷遠征的消息傳播得很迅速,很激動人心。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即將成行。
例如,「最尊貴的王公」龐蒂烏斯·海因瑙(Pontius Rainaud)和他的兄弟彼得·海因瑙(Peter Rainaud),就在從普羅旺斯穿越義大利北部再沿達爾馬提亞海岸前行的途中遭盜匪謀害,這時,他們到耶路撒冷的路途還沒過半。相比之下,維爾瓦的沃爾特(Walter of Verva)走得就遠多了,他抵達了西頓附近(在今黎巴嫩境內)。然後,他和一隊騎士同伴外出劫掠尋找食物,就再也沒能回來。或許他遭遇了伏擊被殺;又或許他被俘了,然後作為戰利品被帶回伊斯蘭世界的腹地中,從此再無音信;又或許,他的結局比以上這些都平凡無奇得多:一旦不堪重負的馬匹在陡峭的山路上失足,很容易就造成致命的後果。
聽眾們對烏爾班二世演說的回應熱烈而喜悅。他們高聲喊道:「上帝所願!上帝所願!上帝所願!」之後,他們又靜下來,用心傾聽教皇接下來說些什麼。「讓這成為你們前往戰場的召喚吧,因為它是來自我主的召喚。當你們聚集起來聯合抗敵,我主的召喚就將成為所有人的使命——上帝所願!上帝所願!」
有些新穎的方法也在十字軍的研究中得到了運用:心理分析學家提出,前往耶路撒冷的騎士們是為了尋找一個出口,來釋放被壓抑了太久的性緊張情緒;而經濟學家則研究了11世紀末的供給—需求不平衡狀況,並從歐洲以及地中海區域中世紀早期資源分配的角度來探討這場遠征;遺傳學家評估了來自安納托利亞南部的線粒體證據,力圖理解11世紀末的人口運動;還有其他人指出,十字軍東征前後的年代,是12世紀終結之前唯一GDP增長超過人口增長的時期,這就意味著在中世紀與現代,人口與經濟繁榮兩者之間是存在類比關係的。九九藏書
十字軍史為什麼會被如此曲解?其原因有二。第一,在奪取了耶路撒冷之後,主要由教士和修士組成的勢力強大的西歐一派史家,長篇累牘地強調|教皇在促成這場遠征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隨著黎凡特一帶建立起一系列十字軍國家,他們依託于耶路撒冷、埃德薩、的黎波里以及最重要的安條克,使得這種解釋路徑進一步得到了加強。這些新生國家需要找到某種敘事來解釋,為什麼它們會由西方的騎士來控制。無論是在闡述十字軍東征的起源還是其影響時,拜占庭和阿萊克修斯所扮演的角色都非常不好安排——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在於,十字軍的眾多斬獲都是以東羅馬帝國受損為代價的。相反,把東羅馬皇帝撇在一邊置之不理,而從教廷與基督徒騎士階層的角度來解釋這場遠征,會讓西方的史學家們更為得心應手。
1095年,阿萊克修斯派了一批使節前往拜謁烏爾班二世,使節們也同時帶去了一則急切求助的消息。他們在皮亞琴察找到教皇,請求他以及所有虔信基督者伸出援手,抗擊異教徒,保衛神聖的教會。因為此時此刻,在那片地域上,征服了東部大片江山、幾乎已兵臨君士坦丁堡的異教徒們,簡直將要毀滅教會。烏爾班二世立刻就做出了回應,宣稱他將北上,去法蘭西召集人馬襄助阿萊克修斯皇帝。正是來自阿萊克修斯的請求促成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儘管當代有關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史學著作一般都會提到拜占庭使節來訪,但阿萊克修斯皇帝到底提出了什麼請求,又為什麼提出請求,則被一筆帶過。結果,十字軍東征普遍被認為是由教皇發出武裝集結號召,然後基督徒戰士們以上帝的名義一路征戰到耶路撒冷的行動。當然,一旦騎士們1099年兵臨耶路撒冷城下,這個故事就必然發展成這樣,自此以後的作家、藝術家、電影導演等也幾乎毫無二致地採取了這種立場。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真正起源,在於11世紀末君士坦丁堡城內及周邊地域發生的一切。本書將表明,這場遠征的根源不在西方而在東方。阿萊克修斯為什麼會在1095年請求幫助?教皇是宗教領袖,自身並不擁有強大可觀的軍事力量,為什麼他選擇向教皇求助?1054年,羅馬教會與東正教會大鬧一場以致決裂后,為什麼烏爾班二世還願意在第一時間伸出援手?在1071年災難性的曼齊科爾特戰役(battle of Manzikert)后,突厥人已經成為小亞細亞的主人,那為什麼阿萊克修斯要一直等到1095年才求助呢?簡言之就是,為什麼會有第一次十字軍東征?
公元5世紀,在西部諸行省開始衰退而「舊羅馬」陷落之時,東羅馬帝國仍然繼續發展壯大。到1025年,它控制著幾乎整個巴爾幹、義大利南部、小亞細亞,以及高加索和敘利亞北部的大部分地區。而且它還野心勃勃地向西西里擴張。但七年後,圖景卻已經大不相同。突厥劫掠者已經湧進安納托利亞,洗劫了幾座重要城市,嚴重擾亂了地方行省社會的秩序。此外,巴爾幹一帶幾十年來也遭受著幾乎無休無止的攻擊,承受了與安納托利亞大致相同的後果。與此同時,帝國在阿普利亞和卡拉布里亞的領土也喪失殆盡,落入諾曼冒險者們的手中。他們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征服了義大利南部。
公元4世紀時,「新羅馬」作為羅馬帝國第二首都被創立,當時它是為了統治帝國在東地中海不斷雜亂蔓延的諸多行省而建立的,很快它就作為其創立者君士坦丁大帝之城(君士坦丁堡)而名揚https://read.99csw•com天下。它坐落在博斯普魯斯海峽西岸,漸漸發展成歐洲最大的城市,城中處處點綴著凱旋拱門、宮殿和帝王雕像,以及在君士坦丁皈依基督教之後的數個世紀里慢慢建造起來的不計其數的教堂和修道院。
烏爾班二世不是單單想傳遞音信給聚集的聽眾們,而是要他們激憤起來:「不是我,而是上帝要你們充當基督的先鋒,去一遍遍敦促各階層的人們,不論他們是騎士還是步卒,富有還是貧窮,去敦促他們行動起來,速速將這個邪惡的族群趕出我們的土地,及時襄助那裡的基督徒居民。」
安娜·科穆寧娜是在這些事件發生近50年後開始她的記述的。因此,她偶爾搞錯事件發生的前後次序是可以原諒的——而且這一點她自己在書中也已經認識到了:「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已經是掌燈時分。我一頁一頁寫得很慢,我感到自己已經昏昏欲睡,因為寫著寫著總感覺詞不達意。我不得不使用那些野蠻人的名字,而且我不得不詳細描述一大堆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結果就是,因為各種橫生出來的枝節片段,這段歷史的主體和連貫的敘事節奏變得破碎斷裂。還請喜愛這本書的人們不要因此而埋怨我。」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是歷史上最廣為人知也是最常被提及的事件之一。騎士們拿起武器,穿越歐洲前去解放耶路撒冷,這樣的故事激發了當時的作者們,也讓後世的歷史學家和讀者們興奮不已。關於震撼人心的英雄事迹,關於與突厥穆斯林的初次遭遇,關於東征途中這些武裝朝聖者經受的艱險,以及作為終曲的1099年,他們對耶路撒冷居民進行了血腥的屠殺,種種傳說在近千年的時間里一直迴響在西歐文化中。源自十字軍東征的意象和主題廣泛見於歐洲的音樂、文學和藝術之中。甚至「crusade」(字面意思為「十字架之道」)這個詞本身,也開始有了更廣泛的意義:正義之師為抗擊邪惡而進行的艱險但最終取勝的征途。
不過,後來的進程證明,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穿越數千英里的征途中艱難重重,發生了不計其數的災禍,造成了難以勝數的犧牲。在響應教皇號召踏上征途的七八萬名基督的戰士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抵達耶路撒冷。1099年秋天,與十字軍隊伍中幾位主要領導人同行的教皇使者給羅馬回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這樣的情況——倖存人數與死亡人數(包括戰死和死於疾病的)的比例其實還要更低,出發者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看到了聖城的城牆。
當然還有其他人。比如一位來自沙特爾的年輕騎士蘭波·克萊頓(Raimbold Cretons),他抵達了耶路撒冷,參加了攻城戰。雲梯架上城牆后,他是第一個爬上去的騎士,顯然是想爭得第一個突入城中者的無上榮耀。但一個守城的兵衛注意到了爬上來的蘭波,他同樣立功心切,給了蘭波一記重擊,削掉了蘭波的一隻手臂,重傷了另一隻。但蘭波至少活著看到了攻下耶路撒冷。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所以讓大眾浮想聯翩,是因為它富有戲劇衝突和暴力因素。但它終究不只是一場戲,這場征程對西方影響至深是因為它塑造了西方此後的諸多方面:教權的興起、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勢力的對抗、聖戰觀念的演化、騎士的忠誠及宗教虔誠、義大利航海城邦的崛起,還有中東殖民地的建立。這些都根源於第一次十字軍東征。
1095年11月27日,在法蘭西中部的城鎮克萊蒙,教皇烏爾班二世站在眾人面前,進行了堪稱歷史上最為激動人心的一次演講。這之前的一個星期里,他主持召開了教會的一次大公會議,與會者包括12名大主教、20名主教,以及其他若干高級教士。然後他宣布,自己要向廣大信眾做一次意義重大的演講。烏爾班二世沒有選擇在克萊蒙教堂的神壇上進行這次演講,而是選在了教堂附近的一塊空地上。這樣的話,所有想來聽演講的人就都有機會聽到。
另外一些人則滿載榮耀而歸。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偉大領導人:博希蒙德、九九藏書圖盧茲的雷蒙、布永的戈弗雷和鮑德溫、唐克雷德等人,因為奪回了聖城,他們都成為歐洲各地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們的功績在無數史書、歌謠以及一種新的文學形式——中世紀羅曼史中得到銘記。他們的成功也成為衡量此後歷次十字軍東征的標杆,但這實在是難以複製的成功。
「我們希望你們明了,」教皇在克萊蒙演講中這樣解釋道,「是何種悲傷的原因把我們帶到了你們的土地上?是你們及所有虔信者的何種緊急之需將我們帶到了這裏!」他說,來自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的令人憂心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他這裏——穆斯林,「一群異族和被上帝拋棄的人,侵佔了屬於基督徒的土地,毀壞田地,劫掠當地的人民」,很多人遭到殘殺,另一些人淪為階下囚。
《阿萊克修斯紀》在紀年上存在的某些問題已經被學者們指出來了,但遺留問題還很多。這就導致目前普遍認可的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統治期紀年其實存在很大誤差,其中最重要的誤差涉及十字軍東征前小亞細亞的情況。安娜·科穆寧娜的敘述所描繪的圖景是會誤導人的。事實上,結合其他一些文獻來仔細重新評估《阿萊克修斯紀》,會揭示出令人驚訝的結論,與長久以來被認可的觀點大相徑庭。過去人們認為,拜占庭皇帝尋求西歐的軍事協助,是想利用自己的強勢地位,野心勃勃地抓住此刻的好機會,重新征服小亞細亞。但事實卻完全相反。他所發出的求助完全是一位政權岌岌可危、帝國瀕臨崩潰的統治者在絕望之際所做的最後嘗試。
關於烏爾班二世在克萊蒙的演講內容,各方在他們的記述中都毫無疑問地認為,教皇的這次演說堪稱經典。他的勸誡拿捏得恰到好處,他所舉的關於突厥人壓迫暴行的例子也選得相當精妙。接著,他開始描述拿起武器應戰的人們將會獲得的獎賞:無論是誰,只要踏上征途前往東方,就將獲得永恆的寬恕。所有人都受到鼓勵去響應這種召喚。坑蒙拐騙盜人財物之流也被敦促著去成為「基督的戰士」,之前曾與他們的教友兄弟和親人們為戰者,則得到勸告,要冰釋前嫌,聯合起來,正正噹噹地去與野蠻人作戰。任何踏上征途者,只要是出於虔誠之心,而不是因著對金錢與榮耀的渴望,就將得以赦免所有的罪。用一位研究者的話來說,這乃「一種新的獲得救贖的方式」。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背景不能到克萊蒙的山麓或梵蒂岡去尋找,而應到小亞細亞,到君士坦丁堡去尋找。對十字軍的闡述被西方的聲音壟斷的時間已經太長太長。然而,1096年懷著崇高的使命踏上東征路途的騎士們,是為了回應地中海另一側發生的一場危機。軍事打擊、內戰和反叛的力量已經將拜占庭帝國帶到了崩潰的邊緣。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被迫向西方求助,而他向教皇烏爾班二世發出的呼救將成為催化劑,催生此後發生的一切。
佇立在帝國崩潰與帝國得救這兩極之間的人,正是阿萊克修斯·科穆寧。阿萊克修斯本是一位傑出的年輕將領,他並沒有繼承王位,而是通過一場軍事政變上台的,那是在1081年,他大概25歲的時候。在位的頭幾年裡,他過得並不舒坦,因為他一面要對抗拜占庭帝國面臨的外部威脅,一面又要鞏固自己在國內的統治。作為一名篡權者,阿萊克修斯缺乏通過繼承獲得的權力合法性,於是採取了更為務實的方式來鞏固自己的地位:高度集權,提拔親信盟友,把家族成員安排到拜占庭帝國各個重要位置上。但到1095年前後,他的政治權威已經動搖,拜占庭帝國因為四面八方頻發的暴力入侵而動蕩飄搖。
過去我們並沒有正確認識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前夕小亞細亞的局勢,但當時的局勢其實相當重要。突厥人已經讓拜占庭帝國拜伏於他們腳下,而西歐的騎士們前往東方去抗擊的,正是如此令人生畏的敵人。塞爾柱突厥人原是烏古斯部落聯盟中的一員,阿拉伯歷史學家稱他們生活在裏海以東。他們是驍勇善戰的草原游牧民族,這讓他們對10世紀末已經分崩離析的巴格達哈里發帝國越來越具有影響力。從11世紀30年代起,就在他們皈依伊斯蘭教后不久,塞爾柱突厥人成為這個地區的主導力量。不到一代人之後,他們的首領圖格里勒·貝格(Tughril Beg)被哈里發任命為具有完全自主權的蘇丹,塞爾柱突厥人就此成為巴格達的主人。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堪稱野心勃勃,這體現在這場遠征的宏偉規模上。儘管過去也有軍隊長途跋涉、不畏艱險最終實現大規模征服的先例,像亞歷山大大帝、尤利烏斯·愷撒和貝利撒留等古代眾多偉大將領發動的戰役都已表明:只要軍隊指揮得當且訓練有素,他們就可以征服廣大的地域。但讓十字軍東征顯得尤為與眾不同的是,來自西方的軍隊並不是一支征服之師,而是一支解放之師。在克萊蒙,烏爾班二世並沒有敦促歐洲的騎士們在東征途中征服疆土,從新攻佔的城鎮和地區擁有的資源中獲利。相反,東征的目標是從所謂的異教徒的壓迫之下,解放耶路撒冷以及東方的教會。read.99csw•com
一位熬夜埋頭著述的歷史學家,這樣的形象充滿魅力,讓人感動不已。可惜這完全是一種慣用辭令,一如作者事先為書中的錯誤道歉一樣。這些都是古典時期的作家們常用的格式語言。而《阿萊克修斯紀》正是遵循他們確立的模式來寫作的。安娜·科穆寧娜的著作基於非常仔細的調查工作,她研究了數量相當可觀的書信、官方文檔、戰爭記錄、家族史以及其他一些書面材料。
令人毫不驚訝的是,儘管一代又一代的歷史學家都記述了這場遠征,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一批值得關注的現代學者也已經做了相當傑出的原創研究工作,但關於這個主題的文學作品卻仍然在不斷產生。十字軍隊伍的行進速度、後勤補給以及所使用過的鑄幣,諸如此類的課題都已經得到了仔細的研究。來自當時西方各地的主要記述性史料之間的關係也得到了檢視,而且最近對它們的研究都相當具有啟發意義。在過去的若干年間,學者們的關注點開始了轉向,他們試圖去理解為什麼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期,甚至整個中世紀早期,歐洲人都籠罩在末日感的氛圍中。
四年後,那是1099年7月初,一支屢遭重創、狼狽不堪但意志堅決的騎士隊伍在耶路撒冷的城牆外紮下營來。整個基督教世界中最為神聖之地被穆斯林佔據著,騎士們即將對其發起攻擊。攻城車架起來了,即將投入使用。莊嚴的祈禱已經進行完畢。騎士們正準備完成歷史上最令人稱奇的奮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