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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什麼》不見了

《這是為什麼》不見了

其中有幾篇,彷彿在哪裡讀過的,如《南星和王辛笛的交往》,如《聶崇岐與翦伯贊》,且都留下印象。談南星的一篇,是因為文中言及「南星為人低調,朋友不多,除姜德明之外,似乎只有張中行和金克木寫過談他的文章」,不免想到小文《詩人南星》曾刊發於一九九一年的《文匯讀書周報》,被作者忽略了,不過這裏以「似乎」遣詞,算是留有餘地。《聶崇岐與翦伯贊》一文,則是因為劈面一句「聶崇岐這個名字,不研究歷史的大概都沒聽說過」,也頗不以為然。然而此處用了「大概」,與「似乎」是同樣的分寸。

作者之於藏書,也許並無「載道」之志,然而繫於其中的人文關懷,卻每每情不自禁。《〈謝辰生先生往來書札〉雜記》一則,末尾寫道:「下次再去東方廣場購物,我準備干一件大事。我要站在長安街南側,對著這排把王府井和東單串聯起來的大保險柜,狠狠地罵上一句」——以下是一句粗口,然後作者說:「沒什麼用是嗎?但以此向謝辰生先生致敬。」為了這九_九_藏_書樣的心愿,我也在此向小我二十歲的作者致敬。

《高善必來中國》、《失去的微笑》、《可堪白頭張公子》、《祭祀天神者走向天神》,談高善必與金克木,談聶魯達與《聶魯達詩文集》、張伯駒與《春遊瑣談》、路翎與《平原》,都是讀來令人痛切的敘事,雖然作者是一以貫之的「冷麵」。《李平心之死》,系據華東師範大學「李平心專案組」檔案勾稽而成,以作者用筆的分外冷靜、節制,而更覺驚心動魄,結末的幾句尤其意味深長——「一個冗長的故事在肅穆的骨灰安放儀式上結束了。哀樂,花圈,輓聯。如果李平心在這個儀式上突然復活,站在自己巨大的遺像面前面對生者,他還能認出自己的兒子、前妻、同事、領導、學生嗎?他會不會對所有人深深鞠上一躬,然後用手扶一扶眼鏡,說上一句:『謝謝。我在那邊很幸福。』」
此番全書讀下來,卻是牽動起另外的情感,乃至不時掩卷沉思。憶昔嘗從林夕兄游,留心於目錄版本之學,然而愧無林夕兄洽九-九-藏-書聞強記之天分,能夠觸目洞中機要,因此感興趣者,不過繫於書里書外的故事而已。二十多年過去,在這方面學無寸進,讀新一代藏書家的著述,關注的也還是故事。當然此書的興趣點本來不在目錄版本之學,而是以對所藏之書(包括往來書信和檔案)的透徹了解以及對書之前主人的悉心體貼,深入於一代人的遭際。只是因為這裏的故事太近,且多是傷心之題,貌似輕鬆的行文,讀來總覺沉重。人的被捉弄,捉弄人的人和被捉弄的人同在一個悲劇中不斷轉換腳色,顛倒歲月中真實的荒誕,在作者不動聲色的敘述中更呈現出悲劇的底色。
刊於2012年12月9日
十幾年前曾讀過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平心史論集》(吳澤主編),關於「李平心之死」,此集編者所作《前言》有如下幾句:「平心教授是一位治學嚴謹、堅持真理的學者。一九六五年十一月,階級異己分子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出籠后,他極為憤https://read.99csw.com慨,立即寫文章與姚文元之流進行了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鬥爭……戳穿了姚氏父子一貫反黨反人民的反革命老底。在『四人幫』的殘酷迫害下,平心教授於1996年6月20日含憤去世。」「在『四人幫』的殘酷迫害下」,含憤或含冤去世,是一句程式化的語言,概用於敘述顛倒歲月中橫死的知識分子。不妨設想,若干年後,待「文化大革命」的身歷者從這個世界全部消失的時候,人們在不同的人的生平中反覆讀到這一句相同的敘述,是否會覺得不可思議:「四人幫」者,何方妖魔也,有如許之大的能量?
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悲劇,但未必每個人都是悲劇中的人物,似乎惟有「文革」,乾淨徹底,使得每一個人都無可倖免成為悲劇中的腳色,是真正的史無前例。其實對於「文化」的「革命」,「文革」前的十來年已經揭開序幕,鑼鼓聲動,漸次上演,這一時期,實在可以稱作「前文革」的。
當然作者筆下也有令人快樂的書,比如張充和的《桃花魚》(《薄英,充和,桃花魚》read•99csw.com)。「張充和與薄英,一老一少,一中一西。通過《桃花魚》,通過這本回歸之書、安靜之書,他們交換各自對世界的觸感。」這是寫書人和做書人相與相得的最佳境界。喧嘩的世界里,本來應該有很多如此諧美與寧靜的一角。不過彼此之間有齟齬、生誤會,也很常見,在正常的社會裡,不會構成大風大浪,因此可作逸聞佚事讀。讀《商務印書館舊檔漫談之一——涵芬樓影印〈正統道藏〉二三事》、《商務印書館舊檔漫談之二——〈郘亭書畫經眼錄〉的第五種版本》,方見出藏書家的本色。博稽幽討,而舉重若輕,指畫從容,一部書與圍繞著書的一圈人,於是盡皆「水落石出」。
揚之水
果然喜歡。先是單篇挑著看,結果是每一篇都看了。寫得真好,文筆好,見識也好。每一題寫作的起因,都是因為自己的淘書所獲,但是絕少點明,多半只是暗線絮在行文中,當然更不矜誇,更不言價,不論賤價抑或善價。因為買下的是物,收穫的是史——去人https://read.99csw•com不遠的史,卻偏偏最容易為人忽視——價格在這裏似乎沒有多大意義。至於它的內容與體裁,該怎麼說呢:與傳統的藏書題跋不同,與新興的「書話」也不同,是自成一家的藏書者言。
最後一篇題作「紅旗廣場」,似乎是「代後記」的性質,文字則頗有畫筆之魅,隨著它,便進入一個現代派畫作的展廳,一幅一幅看過去,也如同把全書的大部篇章重新檢閱一過。「『文革』很快過去了。紅旗廣場上的群雕需要作出改變。李玉和手裡高舉的紅燈被去掉了。戴柳條帽的工人手裡拿著的報紙變成了一張白紙,原來印著的《人民日報》社論《這是為什麼》不見了。那個警惕的紅小兵右手的板刷和左手提著的糨糊桶不見了。雷鋒、王傑身後的三面紅旗也不見了。好幾個人緊緊攥著的《毛主席語錄》消失了,他們的手裡空空如也,他們剛毅的目光空空如也,一代人的十年空空如也。」
《好書之徒》,陳曉維著,中華書局2012年5月第1版
愛書的朋友以陳曉維《好書之徒》一冊相贈,說:「你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