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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寺僧

花之寺僧

2005年8月2日
這麼說來花之寺也並沒多大,但有時香客會在寺院的深處聽到少女的輕笑和樂聲婉轉,因此就有人說,花之寺還有不為人知的部分,隱藏在石崖里,那兒才是真正的花之寺。
他開始鑿那石壁,是從佛像側後方的石壁斜著鑿進去。「叮叮噹噹、叮叮噹噹……」花之寺里從此除了鐘磬聲和唱經聲外,又多了另一種聲音。花之寺僧並不說話,讓王志在那裡鑿。小沙彌有時會站在王志後邊看,睜大了眼,微張著嘴,看了半天,還是走了。香客們把王志當成一個瘋子,不過幸好他也不阻礙別人齋僧禮佛,再說花之寺僧也都默許了他在那兒鑿石壁,香客們自然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大官兒們來花之寺喝茶、作詩,開始還不習慣,因為老有那鑿石壁的聲音聒耳,可後來竟也聽慣了,有時突然聽不到了,還要問花之寺僧:「怎麼停了?」花之寺僧總是答道:「他昨晚鑿了一夜,累了。」
不過也還有另一種傳說,說花之寺還在。樵夫在深山裡碰到過,那是一個龐大的寺院,比眾人所知的花之寺要大得多,但寺院里卻空無一人。樵夫在寺院里一直待到天黑,突然大殿的頂上開出了一個口子,從那兒可以看見夜空和星星,許多和尚從星空上飛下來,降落在read•99csw•com寺里,其中就有那曾經被剮了三千刀才死的花之寺僧。
花之寺僧被判了刀剮之刑,足足的三千刀,一刀也不能少。到第三千刀時他咽了氣,那時他身上早沒一塊好肉了,四肢更是只剩下慘白的骨。方圓百里的人都來看,覺得花之寺僧是罪有應得,只不過對他居然允許王志在寺里鑿了那麼久的石壁,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這樣鑿了一年,就覺得石壁裡頭似乎是傳來了迴音,似乎裏面竟是空的,偶爾聽到的女人的笑聲,也似乎更清晰了。這樣,他鑿得更來勁了。又過了一年,他已經能夠確定石壁裡頭真的是空的了,然而傳出來的笑聲卻越來越少,似乎裏面的女人也聽到了他鑿石頭的聲音,而變得憂心忡忡。有時他竟會覺得這石壁裡頭的廣大空間其實並沒藏著女人,裏面其實什麼也沒有,只是藏著幾十萬斤塵封已久的寂靜。每當想到這些,他就會心裏發慌,慌到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來鑿這石壁的。於是他養了一條蜥蜴,把它圈在一個他鑿出來的小石洞里,他心裏驚慌的時候,就放下鎚子和鑿子,到外面去抓來小蟲子喂它。
一群女人聚在洞口旁邊,又驚又怕地看著他。他忽然想起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嘶啞地喊起他妻子的名字,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從他開始鑿石壁以來,他再沒說過話read.99csw.com了。一個女人,他認得是他的妻子,突然從人叢中跑出來,抱住他伸在石壁外的頭,號啕大哭。
許多人都以為花之寺僧是打著這樣的主意:反正王志鑿的地方就在佛像的背後,不如就讓他鑿,鑿一輩子,說不定能鑿出一間新的石窟出來。但王志就像傻了一樣,他什麼也不想,只是拚命地鑿著。石壁堅硬,王志剛開始鑿的時候,一天也鑿不進去一尺,手上還磨出了血,但漸漸便快了,他找到了訣竅,有時一天便可以鑿進去二三尺。身後的石頭堆滿了,他便搬出去堆在殿門外的竹林里。佛前總亮著燈,他便不分日夜地鑿,餓了就自己去廚房找東西吃,累了就睡。但愈鑿進去就愈困難了,因為他開始鑿的時候心太急,只鑿出一個小洞,夠將身體鑽進去,就迫不及待地往深處鑿,但現在便覺出洞太小,不好伸展身體,而且也不方便把石頭運出去,他只好又退回去,把洞鑿大。這很是費了他一些時間。
鑿子磨得不能用了,鎚子也壞了,他便下山去找石匠要。他本沒有錢,只好靠幫石匠鑿石頭掙錢,掙到了足夠買鑿子和鎚子的錢,他便上山去。他總是一次買下好幾副鑿子和鎚子,這樣足夠他連著鑿好幾個月。
但也有人說,其實那些女人是花之寺僧從別處拐來的良家女子,花之寺僧把她們藏在寺中,供自己read•99csw•com淫逸享樂;但附近也並沒有良家女子失蹤,因此官府也就不來追究,反倒常常有些大官兒,坐一乘軟轎,方巾便服,來花之寺與花之寺僧飲茶、作詩。
他鑿出的洞仍在,妻子已經鑽了進去,他伏低了身,跟著一點一點地鑽進去。他想起了那條蜥蜴,他臨走時忘了把它放出來,他沿著石壁摸著,移開那塊堵住小石洞的石塊,他伸手進去,但小石洞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聽到妻子在前面哭,便又往裡走,他覺得應該已經走到頭了,這裏應該有山有水,有花和陽光,但現在卻只有黑暗。他摸索著點亮火摺子,昏黃的光亮起來,但黑暗比光更廣大,他沿著石壁照過去,可再沒有出路了,這兒就是一個巨大的石室。再沒有別的路,通向他和他妻子記憶中的那個美麗的秘境。
花之寺僧三十齣頭,白白凈凈,瘦瘦高高,是一個好和尚。寺里除了他自己,就一個小沙彌。小沙彌掃地、奉茶、敲鐘,花之寺僧念經、打坐、在山徑上散步,一天也就這麼過了。
有一天,從幾千裡外來了一個名叫王志的男人,他說他的妻子被花之寺僧拐跑了,就藏在寺里。花之寺僧只是笑,並不說什麼,任王志在寺院里翻找。這麼一個小寺,不到半天就沒什麼可翻的了,王志又不願下山,只好獃坐在寺里。花之寺僧在佛像前打坐,王志就苦著臉喃九-九-藏-書喃著坐在門檻上,兩個人一整日也不說一句話。王志餓了,就自己到廚房裡找吃的,吃完了,依舊回來坐住。這麼著三天過去了。那天夜裡,王志聽到石壁深處傳來女人的笑聲,裏面好似就有他妻子的聲音。他循聲摸過去,在石壁上做了記號,第二天一早,就下山去,弄來了鎚子和鑿子。
沒有人知道花之寺有多大。它山門低矮,紅牆傾圮,牆內翠竹森森,半楹舊殿,緊貼著石崖。進到殿里卻出人意料地大,原來是在崖壁里挖出了個深深的石窟,佛陀坐在石窟深處,低眉垂目,手結法印,一線天光灑下來,照亮佛像的半身。
第三年了吧,或許是第四年,他是依據寺里竹子的生長來判斷時間的,很可能並不准確,反正竹林里的石頭已經堆得很高很高了,最底層的石頭都長滿了青苔,還有又老又丑的癩蛤蟆住在裏面。有一天,他的鑿子突然從他的手中滑出去,掉進了石壁的另一頭。那一刻他有些麻木。雖然他知道把石壁鑿開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他卻一點兒也不驚喜,甚至表現得有些遲鈍。一縷陽光從那個小孔中射進來,照亮了他緊握著鎚子的粗糙的大手,他猛然醒悟過來,舉起鎚子狠命地砸那石壁,一砸出一個稍大些的洞口就迫不及待地伸進頭去……
因為和尚是住在花之寺里,因此和尚的法號就叫作花之九九藏書寺僧。
他用寺里的竹子編了竹筐,把石頭從洞里拖出去。越往深處去,就越暗,他用不起燈,只能摸黑鑿,但鑿得久了,他漸漸也看得清些影子,倒也不算鑿得太慢。有時累了,他便在洞里睡,也不出來。石頭的粉末碎屑沾了他一身,他的頭髮鬍子都是灰白的,因為長年在狹小的洞里鑿石頭,身體也變得佝僂了,看上去就像一個老頭子,但其實他才二十四五歲。
事情似乎就該這樣完結了,但王志覺得自己的妻子回到家后並不開心,他想或許是因為自己太老太丑了,但後來他知道不是因為這個。再後來他發現連他自己也不再開心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更喜歡待在那個他自己鑿出來的石洞之中。他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帶著妻子回花之寺去。很遠,至少也有三四千里,那些石壁里的女人都是被花之寺僧從好幾千裡外拐來的。兩個人迤邐走著,王志步行,他妻子騎驢,走了好幾個月,終於重又回到了花之寺。但寺里早已沒了人,一切都已荒廢,竹子把整個寺院都佔據了,只有石窟內是空的,蒙塵的佛像靜坐著,再也沒有天光從佛像的頭頂上灑下來,因為,佛像之上,也只是石頭的窟頂。
眼前先是一片迷茫的光亮,慢慢地景色清晰起來,是一個絕美的地方,有山,有溪水,溪邊開滿了花,天空蔚藍,陽光嬌媚。他無法相信石壁裏面竟然藏著這樣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