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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浮在空中的蘭若

飄浮在空中的蘭若

住持讓所有的和尚都暫時停止工作,回到大殿前去等待自己進一步的命令,隨後便帶著那幾個剛才下過山的和尚向山下走去。
「各——位——法——師——辛——苦了,我——是——皇帝,我——來——看——你們了!」那個太監大聲地喊,蕭衍在山下笑眯眯地向和尚們揮手。
還有一個和尚要稍微鎮定一些,他是最後一個進入山門的,他對住持說:「師父,這座山飛起來了!」
下一批的紙鳶就用這五個和尚和即將回去的十五個和尚的衣服和鋪被製成。和尚們製作紙鳶的速度大大加快了,首先是因為他們更加熟練,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擔心吳山會在下一次西北風到來時飄得更高,他們抓緊時間,在幾天里就製作了十五個紙鳶,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在浮圖上反覆試驗紙鳶的穩定性了,只是大概地試了試,沒有發現問題就把紙鳶投入使用,然而這一批的和尚幾乎都安全地回到了地面,只有幾個和尚落地時受了輕傷。秣陵鎮的居民們為和尚們的回歸而歡呼,這件事傳遍了整個帝國,甚至連叛軍的首領侯景所立的新皇帝都派人送來了詔書,讚賞和尚們的勇敢和智慧。
住持於是走出山門。從這裏,透過茂密的松林,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山下被霧氣所遮蔽的秣陵鎮,於是住持感覺到了,整座山都在慢慢地往上升。這時,那個還算鎮定的和尚走過來說:「師父,我們下到山腳,卻發現已經沒有辦法下山了,因為這座山已經升起來有好幾丈高了。」
在第二批的十五個和尚回到大地上之後的第二天就颳起了西北風,氣溫驟然下降,夜裡下起了雪。現在,碧雲禪院中包括住持還有十五個和尚,住持聽到了和尚們的哭聲。
無根就是在這時候死的,直到他死時和尚們才想起原來碧雲禪院里還有無根這麼一個和尚。他們回想起來,無根在這一次的事件中從一開始就表現得異常平靜,似乎早已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引起他的注意,他仍然像往常一樣倒馬桶、澆菜、劈柴還有念經,正是這樣的平靜讓別人把他給遺忘了,不過反正現在他也已經死了,那麼遺忘還是不遺忘也就無關緊要了。和尚們把他埋在碧雲禪院后的僧人們的墓地里,還在墳頭為他前立起了一個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著「釋無根之墓」五個字。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看起來似乎很小,在風裡搖晃著,彷彿是大地的心臟。其中一個和尚爬出了浮圖,在檐角上努力地保持平衡,浮圖內的和尚抓住他的手,以免他還沒有準備好就飄走。為了藉助風力,那個和尚背對著太陽站立,把紙鳶和自己整個地放在風裡,他點了點頭,和尚們放手了,他猛地飄起,在那一瞬間似乎是向上飄的,但很快就斜著向下,和尚們看見他迅速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
人們搬來香案,擺在吳山下,香案上再擺上香爐和三牲九品,秣陵令帶領當地的鄉紳們,跪在香案前磕頭。但是吳山既沒有再上升飛起,也沒有落下,它懸浮於空中,好像一個巨大的夢幻。
一直到他六十歲的那一年,在一個與別的清晨沒有什麼不同的清晨里,他和碧雲禪院里的其他和尚一起在禪房裡打坐,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生命的虛無——在這個世界上,甚至也包括彼世,竟然已經沒有什麼東西需要他去執著了。
風是在凌晨颳起的,和尚們在寺里互相把對方綁在紙鳶上,同時向那個不願意回去的老和尚合掌道別,他們搖搖晃晃地依次登上浮圖的最高一層,在那裡等待黎明。
陸續有找到和尚的消息傳來,總共飄下來十三個和尚,其中有三個摔死了,其餘的和尚也受了不同程度的傷,最遠的一個和尚——除了住持之外——向東飄出了足足有十里遠。
在新的秣陵令給住持的書信中,提到太子曾經派工匠製造了一個巨大的紙鳶,並在紙鳶上系了詔書,乘風放起,他們希望紙鳶能夠落在援軍的營地,這樣援軍們就會在詔書的命令下同心協力救出皇帝,但是這個計劃落空了,因為紙鳶在飛過侯景的軍隊的上空時被射下來了。這封信啟發了住持,他想起寺院的後面還有一片竹林,那些竹子完全可以拿來製作紙鳶,他立即命令和尚們去砍竹子削竹篾,和尚們知道了住持製作紙鳶的計劃之後也非常激動,因為這意味著他們還有可能回到大地上,之前他們對此早已絕望。
第三批的紙鳶也很快地製成了。因為這一回可以把所有的布料都用於紙鳶的製作,同時也因為吳山距地面更https://read.99csw•com遠了,所以和尚們把紙鳶都造得非常大,然而當他們製造第十四個紙鳶的時候,突然發現竹子不夠了,剩下的竹子只足以製造一個小的紙鳶,這個紙鳶甚至比第二批的和尚們所用的紙鳶還小,雖然有一個老和尚不願回去,但這仍然意味著必須有一個和尚要使用這個小的紙鳶返回。住持告訴和尚們不用擔心,由他來使用這個小的紙鳶,因為他是如今碧雲禪院的所有和尚中身材最為瘦小的一個。
無根在禪房裡打坐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生命的虛無——不再有什麼東西需要他去執著了。
秣陵鎮的居民們派出十隊年輕人向東去尋找住持,他們一直找到海邊,卻仍然沒有找到。
他八歲時出的家。他的出家不同於別人,他們或者是因為生活所迫,或者是因為想逃避世事,或者根本就是因為想偷懶。無根出家的時候,是深信自己一定能夠將此生用於精研佛法的:將生命託付給那廣大的空無,最終達到無所憑依無所尋求的境界,那就是涅槃。
這樣的客套話來回了幾次,皇帝就命令羽林軍把香燭綁在箭上,然後射到山上去,由和尚們幫他上香,隨後還有宮廷畫師在山下為皇帝和文武百官畫像。在這幅畫像里,吳山作為背景飄浮在皇帝和文武百官的身後,其構圖與我們現在的「到此一游」照沒有太大的區別。受此啟發,後來吳山下還多了幾個專門給遊客們畫像的畫師,一幅畫像一千錢,雖然價格不菲,但是畫師們的生意還是很興隆。
無根的俗人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因為無根實際上並沒有還俗,於是為官清正、對國家的法律一絲不苟的尚書令朱異派人把無根押送回了位於秣陵的碧雲禪院,雖然也有人認為朱異這樣做是因為爭風吃醋。在碧雲禪院,無根被強行剃去頭髮,穿上僧衣,他的住持地位自然不可能恢復,如今他只是碧雲禪院中最低級的一個和尚,而且因為逃跑的經歷,他還經常被人恥笑。
秣陵鎮內的居民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奇迹,從鎮上蜂擁而出。只有沒辦法走路的老人和小孩留在了鎮子里,他們從窗戶和庭院里遙望那座懸在空中的山峰,以為這是佛即將降臨的預兆。
清晨,不出所料,吳山已經飄到了秣陵鎮的上空,現在它距離地面至少有八十丈高,從這個高度看下去,秣陵鎮盡收眼底。和尚們必須儘快決定究竟是現在就返回地面,還是等到吳山飄過秣陵鎮后再返回,最後他們還是決定現在立即返回,因為吳山飄過秣陵鎮后雖然可以更容易地找到著陸的地點,但是那時候吳山必定會飄得更高,和尚們不願意冒這個風險。
就在和尚們為了製作紙鳶而忙碌的時候,秣陵鎮里的居民們感覺到吳山的位置和高度似乎有了變化——它距秣陵鎮越來越近,但距地面也越來越遠了,雖然這個過程十分緩慢,但日復一日地累積下來,竟然也變得十分明顯。秣陵令把這件事通過書信告訴了住持,但住持並沒有告訴和尚們,他怕引起和尚們的恐慌。有一天,夜裡颳起了強勁的西北風,和尚們十分清晰地感覺到吳山在西北風裡的搖晃,早晨有一個和尚到山門前去掃落葉,他驚訝地發現吳山距離秣陵鎮已經非常近了,同時吳山距離地面的高度至少又增加了三分之一,這一下所有的和尚都知道了這件事。但是出乎住持的意料,和尚們表現得非常鎮定,他們加快了製作紙鳶的速度,誰也不知道吳山在這樣的高度上還能保持多久,而吳山升得越高,返回地面的危險性也就越大,而且,假如吳山真的飄到了秣陵鎮的上空,和尚們很可能會因為無法找到安全的著陸地點而推遲返回的時間。
秣陵令在下一封信中附上了一張由秣陵鎮里一個擅於製作紙鳶的工匠所畫的圖,在這張圖裡,這個工匠詳細地解釋了製作紙鳶的方法和步驟,和尚們參考這幅圖做了一個新的大紙鳶,這個大紙鳶非常成功地從浮圖上滑翔下來,它差一點兒就直接滑下了吳山,和尚們最後是在山腳處撿回了它,真是太幸運了,否則的話這些寶貴的紙就要被浪費掉。下一次的試驗就是要把人綁在紙鳶上了。第一次的試驗者是由抓鬮決定的,住持沒有參与抓鬮,因為住持堅持要最後一個離開碧雲禪院。試驗成功了,紙鳶帶著人從浮圖的最高一層滑翔下來,落在了吳山的松林中,除了被松枝劃破了一點皮之外,那個和尚簡直可以說是完好無損。和尚們把紙鳶再一次地加固了,住持把和尚九九藏書將要乘著紙鳶滑翔而下的時間寫在信里,交給了信使,很快全鎮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時間最初是定在五天之後的中午,但是那一天突然颳起了風,雖然秣陵鎮的居民們都已經聚集在吳山下等待第一個和尚的回歸了,但是住持還是把時間又推遲了兩天——已經等待了那麼久,沒有必要為了這兩天時間而冒險。
碧雲禪院所在的這座山名叫吳山,位於秣陵鎮西十里處。當住持沿著山徑走到松林消失的地方的時候,吳山已經停止了上升,這時候它距離地面少說也有好幾丈高了,如果按照現在的演算法,那麼這座山距離地面應該已經有五六層樓那麼高了。
和尚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他們現在必須等待下一次西北風的到來,他們已經想清楚了,他們可以藉助風力使自己降落於城外,同時風也可以幫助他們增加滑翔的距離從而降低落地的速度,現在他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祈禱西北風不要晚上才來。住持把最後一批和尚的返回計劃通過書信告知了秣陵鎮的居民和秣陵令,現在這樣的通信只能是單向的了,因為再也沒有人有力氣把箭射到如此之高。
秣陵令雖然已經換過了——原來那個因為接待皇帝有功被調回了京城,結果卻正好碰到叛亂,也被困在了台城中——但是每個月一次的書信還是照常。住持在碧雲禪院主持了一次他們所能舉行的最大規模的法會,為皇帝祈禱。但是顯然他們的祈禱並沒有什麼效果,一直到冬天,皇帝和太子仍然沒有脫離困境。
第二批五個和尚的返回時間已經確定,比原先預定的時間早了兩天,雖然那一天天氣並不十分好,但是住持仍然決定讓和尚們按照原定的計劃返回。在把和尚們綁上紙鳶的時候,有一個最老的和尚突然放棄了,他告訴住持他不願意回去了,他想永遠待在吳山上,即使吳山最後會隨著西北風飄到大海之上,他也決不願離去。住持百般勸解,但老和尚很堅定,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已經沒有親人在大地上了,最後住持同意了,他讓後面的和尚依次替補上去。
在總共有三個和尚從吳山上跳下自殺之後,住持決定關閉山門,禁止和尚們單獨外出,同時他也強迫每一個和尚都要參加早課和晚課,並且遵守戒律。開墾荒地種植蔬菜、水果和糧食的工作早就已經開始,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每個人都要參与的。在採取了這一切的措施之後,住持發現和尚們似乎逐漸地從沮喪和絕望中擺脫出來了。或者是因為念經、戒律和勞作可以讓人忘記目前的困境,或者是因為生存的本能使和尚們逐漸適應了目前的困境,總之,不再有人自殺,有時候和尚們還會表現得很歡樂或者很平靜。於是山門被打開了,和尚們重新獲得了自由出入的權利。
然而事情還是變得越來越糟了,沮喪和絕望的情緒在蔓延,早課和晚課早已經不正常了,雖然住持以及一些信仰堅定的和尚仍然在堅持,但是有一些和尚已經不再念經了,甚至還有一些和尚竟然到林間捕鳥為食。終於有一天,一個和尚從山上一躍而下,雖然每一個人都清楚這件事情遲早要發生,但是當這件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還是會讓人感到震驚和恐懼——那個和尚的屍體這樣清晰地俯卧在大地之上,他的鮮血染紅了周圍的青草。
和尚們依次走出浮圖,飄向大地,最後一個是住持。秣陵鎮里的居民們幾乎整夜沒睡,當他們聽見狂風呼嘯起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和尚們返回的時候到了,他們聚集在令尹衙門前的空地上,仰起頭,看著吳山。它黑沉沉地掛在狂風呼嘯的夜空里,像是不存在一樣。一直到東方稍微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人們看到第一個小黑點從吳山上飄了下來,一群早就準備好的年輕人看準了小黑點飄走的方向狂奔出城。他們一個一個地數著,他們知道總共還有十四個和尚,住持會是最後一個回來,還有一個老和尚是不願意回來的。已經十三個了,但第十四個小黑點很久都沒有出現,人們有些躁動不安,擔心住持也不願意回來了。這時候,吳山上竟然燃起了火,碧雲禪院燒起來了。就在人們絕望的時候,那個小黑點還是出現了,它似乎特別地小,特別地輕,人們歡呼起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了,吳山也已經飄出了城外,秣陵鎮的幾乎所有居民都已經跟著吳山一起走出了城。現在的吳山是那樣地小,彷彿只是一幢房子,那個小黑點自然就更小了。人們仰起頭拚命地看著,想判斷小黑點read•99csw•com飄動的方向。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個小黑點似乎越飄越高了,是因為風變大了嗎?還是因為住持太輕?總之他並沒有飄下來,他被西北風吹起,越來越高,向著太陽的方向一直地飛去。他可能會落到大海中,也可能會落到比大海更遠的地方。
和尚們次第躍下吳山,這一次幾乎可以說是成功了,五個和尚回到地面時都還活著,其中有一個摔斷了腿,還有一個落到了水裡,差點被淹死,幸好被圍觀的人群救了上來。
當然這並不是說吳山腳下就變得冷冷清清了,實際上不斷地有全國各地的人來到秣陵鎮看吳山的奇迹,文人墨客們還吟詩作賦,紀念這件事情。他們的詩賦都刻在碑上,立在那個大坑——現在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大湖——旁邊,「雷雨吳山」甚至成為了一個極其著名的景點,當大雨瓢潑而下的時候,吳山之下就會掛起一個接近圓形的巨大水簾,這個水簾被風吹得四處飄蕩,如同白色的輕紗。
那個後來被我們稱為梁武帝的皇帝蕭衍帶著許多的太監和宮女,還有文武百官,從建康城來到了秣陵鎮。他們是來參觀碧雲禪院的奇迹同時還要來上香的,秣陵令提前十天把這件事通知了碧雲禪院的住持。在那一天早上,碧雲禪院所有還活著的和尚,都穿得整整齊齊,來到山腳,等著皇帝和文武百官的到來。蕭衍通過一個大嗓門的太監與吳山上的和尚交談:
蕭衍回到建康城不久就遇到了一件倒霉事,他的一個名叫侯景的手下,發兵叛變了,叛軍把蕭衍和太子包圍在台城中,四面八方前來勤王的義師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相互牽制,以至於援軍雖多,台城的包圍卻始終不能解除。
其實如果無根要再一次逃跑的話,是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的,他雖然已經五十五歲,但是身體仍然壯健,而且他還學過拳術,尋常的三五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無根沒有再逃跑,也沒有再請求還俗,他似乎已經對俗人的生活——或者說,已經對異性的身體喪失了興趣。他老老實實地在碧雲禪院里做一個最低級的和尚,倒馬桶、澆菜、劈柴,當然也包括早課和晚課,他似乎已經滿足於這種生活。
四十歲時無根還俗了。其實也不能說是還俗,因為他還俗的請求並沒有得到當局的批准,於是無根拋棄寺中的一切,在一個深夜裡獨自離去了。他來到建康城,開始時並沒有人認出他,他穿著俗家衣服,短髮鬅鬙,出入于青樓妓館,沒有錢用的時候就到富戶家裡去偷,或者索性到街上去乞討。他一直這樣生活到五十五歲,他以為再也沒有人能認出他了,他也早已忘了自己曾經還是一個法號為無根的名聞天下的高僧。然而在五十五歲這一年,他卻被尚書令朱異認了出來。事情極其偶然,朱異和無根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妓|女,那個妓|女告訴朱異,她的主顧中有一個怪人,喜歡用打坐的姿勢和自己做|愛。朱異非常好奇,想與那位主顧結識,請求妓|女尋找機會,他在妓|女處留下一張名刺,妓|女在無根到來時將朱異的名刺轉交給無根,無根於是寫了一封非常婉轉的信拒絕,他使用了駢文,以草書寫在一張素白的紙上。朱異一眼就認出了無根的筆跡,在他還是一個黃門侍中的時候,他就曾經到碧雲禪院——無根就是在那裡出家的——去拜訪過無根,那時無根還送過他一首詩作為紀念。
很顯然用紙是不足以讓紙鳶安全地滑落到地面上的,現在只有用布了,和尚們先把大殿中的帳幔扯下來綳在紙鳶上,隨後是夏天穿的單衣,隨後是蚊帳——反正現在是冬天,也沒有蚊子。他們又製作了幾個大的紙鳶,每一個紙鳶都先在浮圖上試驗過,這一次他們沒有使用抓鬮的方式來確定返回大地的人選,他們決定按年齡來安排次序,年齡大的和尚先回去,年齡小的和尚后回去,不過住持仍然堅持自己排在最後一位。
禪院里的和尚逐漸變得沮喪了,雖然糧食和蔬菜都還有,而且他們還可以通過開墾荒地來解決食物的問題,但隔絕於人世的狀態是會讓人趨於絕望的,尤其是在你還可以輕易地望見人世的時候。有一天,他們發現寺里唯一的一眼井竟然枯竭了,這令和尚們的情緒由沮喪變為慌亂。幸好住持及時想出了辦法,他命令和尚們在山腳下挖出四個大坑,坑的四壁和https://read.99csw.com坑底都用從寺院的院牆(現在他們已經不需要牆了,因為他們已經有了更大更堅固的「牆」)上拆下來的磚砌好。他們打算用這些坑來接取和儲存雨水,碧雲禪院里只有幾十個和尚,只要雨水正常,那麼這幾個大坑裡儲存的雨水應該可以勉強滿足他們的需要。
他嘗試著在佛理中尋求通往涅槃之路,他閱讀了他所能找到的一切佛經,無論真偽。他對比這些佛經中所講述的一切,試圖找出其中的脈絡,並將它們組織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從而得以將一切非真的東西剔除出去,並最終依靠此真理達至涅槃之目的。但他發現佛經中所說的一切都相互矛盾,通往佛國的道路很可能竟會引導你進入地獄,正如戒律必導致破戒一般,佛或者竟會讓你變成魔——他在長久的禪定中想念異性那甜美而柔軟的身軀,反倒是在一切的日常活動中,比如擔水、種菜、飲食、化緣時,他可以忘卻一切,專註於他正在做的事情。終於他放棄了坐禪,也不再去研究佛經,他以為佛理本在日常中。
他感到深刻的絕望,這樣的絕望甚至於死亡也不能填充,而這一點又令他愈發地感到絕望。
而秣陵鎮里的人們似乎把他們遺忘了,每個月秣陵令都會派人用箭射上來一紙書信,裏面簡要地介紹了當月的國內局勢和秣陵鎮里的情況,並對吳山上的和尚們表示慰問,但除此之外秣陵鎮就沒有更多的表示了。實際上他們也沒有辦法有更多的表示,他們既沒有辦法縮短大地與吳山之間的距離,也沒有辦法把食物和水送上山去,那麼他們除了給予吳山上的和尚們一點兒精神上的支持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師父,我們飛起來了!」有一個和尚大叫著沖入山門。
2009年4月14日
他三十歲時開始研究圍棋,三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彈琴,三十六歲時學習繪畫和作詩。三十七歲時,他拜寺中一個老僧為師學習拳術。那個老僧默默無聞,一直在香積廚打下手,而當時的無根已經是名聞天下的高僧了,每一個官員都以能夠結識他為榮。
在那一刻,碧雲禪院的和尚們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除了無根,所有的和尚都站了起來,他們先是互相看著對方,然後忽然意識到是地震了,於是他們慌亂地跑出了禪房,聚集在大殿前的空地上。大地震動得越來越厲害,大殿上的琉璃瓦不斷地落下來,浮圖在左右搖晃,有一些院牆已經倒塌。和尚們驚慌失措,以為末日已經到來,有些和尚害怕得哭起來,大部分和尚都在念佛。終於,震動停止了,住持命令一些和尚下山去看看秣陵鎮的情況,另一些和尚去香積廚搬取食物和水,還有一些和尚去搬取席子和鋪被——他們打算露宿一晚看看情況。就在和尚們忙碌的時候,那幾個下山去打聽秣陵鎮情況的和尚回來了,住持對他們那麼快就回來極為驚訝,而這些和尚的臉上所表現出來的莫名其妙的表情,又讓他感到不解。
碧雲禪院的和尚們為了回到大地上,嘗試了很多辦法,他們先是穿上袈裟,擺設香案,安排香花果品,跪倒在佛像前,請求佛祖解救他們,使他們擺脫目前的困境,但是他們的跪拜和祈禱沒有一點兒效果。天氣晴朗,白雲在天上緩緩地移動,它們的陰影慢慢地滑過秣陵鎮,滑過秣陵鎮外的原野,滑過已經飄起達幾丈高的吳山和吳山上的碧雲禪院,然後再重新滑行在秣陵鎮外的原野上。在山下看熱鬧的秣陵鎮的居民們漸漸地散去了,留下的人,要麼是因為他們有親人在碧雲禪院,要麼是因為他們是秣陵鎮里負責此事的官員,要麼就是無聊的閑漢。到了下午,住持終於放棄了對佛的祈禱,他決定先讓一些人用繩索縋下去再說。僧人們找來了麻繩,接在一起足有二十多丈長,足夠把人縋到地上。他們把麻繩的一端系在松樹上,另一端系在那個自告奮勇要先下去的和尚的腰上,然後幾個人合力慢慢地把那個和尚往地面縋去。但是那個被第一個縋下去的和尚發現,自己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似乎一直都沒有縮短,隨後他就發現其實是隨著繩索往下降吳山在繼續往天上升,他擔心吳山會在他回到地面之前就升得太高,以至於麻繩不夠長,於是他就呼喊山上的那幾個和尚,讓他們放得更快一些,但是顯然吳山向上升的速度與他向下降的速度是一樣的,當麻繩放完的時候,吳山的上升也停止了,他發現自己距離地面仍然有十幾丈高。和尚們只好重新把read.99csw.com他拉上來,但是吳山並沒有隨著他的上升而下降,它仍然停留在那個高度——現在它距離大地已經有三十多丈高了。這時候如果登上碧雲禪院的浮圖的最高一層,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長江如同一條白色的緞帶般在大地上飄曳,然而和尚們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即便他們發現了,也已經沒有心情去欣賞了。
那個和尚的心中同時涌動著喜悅和緊張,他渴望著回到大地,與自己的親人們在一起,同時他又對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平安落地充滿了疑慮,畢竟他是第一個搭乘紙鳶返回地面的和尚。這個和尚的名字已經通過書信——現在這樣的書信每天都有,有時一天甚至有幾封——告訴了秣陵鎮的居民們。在那個預定的日子,和尚的父母很早就來到了吳山下,秣陵令也在巳時也就是早上十點乘坐牛車到來。天氣晴朗,只有一些微小的風,沒有什麼別的因素能夠阻止這一次返回大地的嘗試了。和尚的身體已經被牢牢地綁在了紙鳶上,松林被砍去了一片,以清出道路讓和尚帶著紙鳶奔跑起飛,那景象真是激動人心,和尚彷彿是撲入了藍色的天空里,紙鳶的滑翔平穩而緩慢,就在人們開始歡呼的時候,意外發生了,紙鳶上的紙裂開了,風穿透了紙鳶,紙鳶失去了平衡,在天上翻滾起來,隨後就頭朝下直跌下來,歡呼在瞬間停止,人們被眼前的悲劇驚呆了。和尚並沒有馬上死去,他死在了他母親的懷抱里。或許僅僅是這一點,就足以促使他去冒這一次的險吧。
另一個和尚喊:「師父,沒有地震!但是我們沒辦法下山了!」
不久第一個紙鳶就製成了,它的骨架是用竹子紮成的,糊上了從佛經上撕下來的紙。雖然住持不願意使用這些紙,按他的意思,應該用布才對。但是無論是紙還是布,對於碧雲禪院來說都是不可再生的,而如果沒有布的話,和尚們不可能度過寒冬,因此住持最後還是不得不同意和尚們將經書上的紙撕下來,糊在紙鳶上。因為至少要能夠搭載一個人,所以和尚們把紙鳶做得非常大。和尚們非常謹慎,他們先把紙鳶從浮圖上放下來,看看紙鳶能不能平穩地滑落,結果因為並沒有製作紙鳶的經驗,他們的第一個紙鳶很不成功,它的平衡出了問題,幾乎是一個倒栽蔥落到了地上,骨架被砸鬆了,紙也被撕破了,和尚們只好把紙鳶拆了,重新製作一個新的。這一次他們先做了幾個小的,這樣可以節省時間和資源。他們反覆地試驗,在小的紙鳶已經能夠很平穩地從浮圖上滑落之後,他們才著手製作更大的紙鳶。住持把和尚們製作紙鳶的事情寫在信里,告訴了秣陵令,以前住持給秣陵令的信都是寫在紙上,然後包上石頭扔下去的,而這一次住持把信系在了一個小的紙鳶上,紙鳶下面還吊起一塊石頭,他們把紙鳶扔下去。紙鳶滑翔起來,雖然吊在下面的石頭影響了它的滑翔,但是它並沒有失去平衡,信成功地交到了秣陵令派來的信使手中,和尚們為這初步的成功歡呼,這令他們看到了希望。
禪院內還有糧食和蔬菜,和尚們的生活暫時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太陽落山之後,和尚們都回到寺內用了素齋,素齋之後還是照例進行了晚課,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從秣陵鎮里來了許多人,他們開始嘗試在吳山腳下堆起一個新的土山,並希望土山能夠接上吳山,從而讓和尚們從山上下來。人們在因為吳山升起而造成的那個大坑旁邊另外挖了一個坑,並把土堆起來,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因為隨著土山的增高,吳山也在緩緩地向上升。吳山和大地之間似乎有某種默契,它們之間必定要隔開一定的距離,而且這個距離只會變得越來越大而絕不會縮小,於是人們只好放棄。在後來的幾天,人們還嘗試了雲梯和攻城車,但是所造成的結果都不過是讓吳山升得更高。不過他們也發現了一種與吳山聯繫的方法——射箭,大地上的人可以把箭射上吳山,而吳山上的人就方便了,他們可以隨意地往山下扔東西,這並不會令吳山升得更高,那些東西也能夠落到地面上。這就意味著,如果和尚們願意的話,他們完全可以直接往下跳,他們一定可以回到大地上,雖然這要以生命為代價,除非他們能夠飛翔。
和尚們跪伏于地,一個嗓門很大的年輕和尚扯開喉嚨向著山下喊:「皇——上——辛苦了,承——皇上——的洪——福,我們——在山上——過——得很好!」他這樣喊的時候,脖子上的青筋就鼓了起來,同時臉也被憋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