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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牙

春之牙

就在爾朱叉羅為這城市的盛大而驚嘆時,柳芽突然掙開了他的手,從窗口飄出去,立在塔檐上。
柳芽喘著氣,悄悄探頭出去張望:暗域已變成火海,城垣倒塌,酒肆全都化為灰燼,蘭撒露的男寵在追殺最後的幾個暗域的鬼魂。柳芽把頭縮回來,蜷進酒窯的角落,心裏一片灰暗。
那一年的春天,傳來了鮮卑族皇帝駕崩的消息。三月,爾朱榮集結了一萬騎兵,南下洛陽。契胡人帶著複雜的心情上路:一方面,他們是去復讎的;另一方面,他們又是去朝聖的——不是去朝見那個已經死去的鮮卑族皇帝,而是去朝覲那個彷彿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偉大的都城洛陽。
這件事過去了好幾個月,仍然有人肉燃燒的味道在佛塔的廢墟上飄蕩。
爾朱叉羅現在也正在為柳芽而瘋狂。瓔珞陪著他到暗域的深處去尋找柳芽,在夏季的黎明一般清澈的梵歌聲中,爾朱叉羅在外邊站了一夜。鬼魂們被瓔珞的歌聲引來,把柳芽的草廬圍了一層又一層,他們隨著梵歌的曲調波濤般涌動,他們黑色的、飄著酒香的淚水竟然把暗域的城牆也浮起來,可當一曲唱罷,他們又歡樂地大笑,把整座城市震得簌簌抖動。瓔珞就這樣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有人說,她不能再唱了,否則整座暗域都將在她的歌聲中毀滅,她才停止。但柳芽一直沒有出來,她的草廬在歌聲中兀立不動,如同香花海上的一塊黑色礁石……
他來自拂菻國,這艘船上所有的水手都來自拂菻國,他們原本是捕鯨者,像他們這樣的捕鯨者在拂菻國有許多,因為拂菻國的女人需要用鯨鬚骨來撐起她們華美的裙子。暗域將他們請來,讓他們帶爾朱叉羅到南海去尋找鯨群,報酬是一百桶黑粟酒。
爾朱叉羅站在船舷上呼喚著:「柳芽——!柳芽——!」他喊得嗓子里都出了血,卻沒有一隻野春犽停下來,直到裂口裡再也沒有野春犽跑出來了,爾朱叉羅仍在喊:「柳芽——!柳芽——!」
柳芽慢慢地落了下去。這是哪兒?這是哪兒?她焦急地問著自己。黑暗、黑暗、沒有一絲一毫光亮的黑暗,彷彿冰冷而濃稠的鐵汁,凍得她渾身發抖,又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知自己究竟落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將落在何方。遠處傳來痛苦的哀鳴,熟悉而陌生,一點一點鋸著她的心。忽然,她跌入了白亮的光芒之中,她睜不開眼,她用手臂護住眼睛,又戰戰兢兢地挪開,她看到自己是落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的白洞里,許多穿黃衣的男人,手中捧著玉盤,在洞里上上下下地飄飛;在洞頂上,一個美艷的女人躺著,全身都浸在乳白的液體中。洞壁上有許多裝了鐵柵的小孔,她向其中一個小孔飄去,向裏面張望,一個狹小的洞穴,一隻憔悴的淡綠色獨角獸,懨懨地趴伏于地,背上插著一根管子,一個黃衣人正用玉盤接取從那管子里流出的乳液。柳芽換了一個小孔,裏面仍然是一隻淡綠色的獨角獸,正有氣無力地啃食幾根乾枯的草,是野春犽!是野春犽!她恐怖地想著。那隻野春犽看見她來了,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把嘴從鐵柵之間探出,伸出舌頭,輕舔著柳芽的手,眼中盈滿淚水……

在結了冰的滹沱河邊,他找到了那個女人。她一|絲|不|掛,用警惕的眼神看著爾朱叉羅,一步步後退,靠在了河邊那棵柳樹上。

弔橋放了下來,城門軋軋而開。一道艷麗的燈火從城門的縫隙間透出來,還有隱約的歌聲,隨著縫隙愈來愈大,那燈火也愈加璀璨,歌聲也愈加婉轉媚人,當爾朱叉羅一下跨進那光影里的時候,一座美麗的地下之城展現在他的眼前。比丘尼們引著爾朱叉羅向城裡走去,鱗次櫛比的酒肆把道路擠得窄小而彎曲,酒肆與酒肆之間有飛閣相通,天空中飄滿了奇形怪狀的鬼魂,路上行走著載滿酒桶的車子,拉車的都是爾朱叉羅從未見過的怪獸,不久便會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鬼魂,把臂踏歌,在爾朱叉羅身邊歡躍而過。
這時,遊行隊伍突然停止了,原來是前面出現了一隊瑤光寺的比丘尼。瑤光寺在閶闔門御道北,爾朱榮入洛陽時,縱兵大掠三日,有數十個契胡騎兵,闖入瑤光寺,大行淫穢,瑤光寺的女尼們受不了這樣的凌|辱,投繯的投繯,跳井的跳井,沒有自盡的,也都不敢出寺了。那些女尼們也是身著緇衣,奇怪的是,她們每人肩上都背著一小捆乾柴。她們列隊站在街心,擋住了人們的去路。為遊行隊伍開路的兩頭獅子,也被這隊烏鴉一樣的比丘尼嚇住了,不再騰躍吼叫,而是避到了路邊。

三個自焚的比丘尼的鬼魂在洛陽城裡游弋,天剛黑下來,她們就出現在永寧寺的殘垣斷壁間,唱著曼妙而凄涼的梵歌,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行走,飄上宮闕的飛檐,徘徊于城樓與城樓之間,或是並排坐在永寧寺前的青槐的粗大的枝幹上……她們的歌聲是如此地動聽,以至於不斷有少年郎被她們誘惑,在夢中從床上爬起,隨著她們的歌聲,踩著她們的腳步,在洛陽城中漫遊。每個清晨,在城牆之下,在佛塔之巔,在綠波蕩漾的洛水之畔,在霧氣迷濛的北邙山麓……總能發現那些少年郎的屍體——鮮血從他們的耳中流出,而他們的臉上,則帶著幸福的笑容,彷彿他們願意這樣再死無數次。
他們回到秀容川中,費達拉和他們在一起。他再也不需要酒和女人了,因為他已經徹底把自己當成了一隻鸛。在爾朱叉羅氈包旁的一棵大樹上,他用枯枝搭起一個巨大的巢,每天清晨,他都會和另外的十幾隻鸛一起,飛到滹沱河邊獵食青蛙、魚和小蛇。他愛上了一隻雌鸛,以為自己能夠和她結成夫妻,生下一大堆小鸛,但那隻雌鸛卻很清楚他們之間的差別,一直不願接受費達拉的愛情。他活了很久,留了長長的鬍子,以至於僅靠鬍鬚的飄舞就能飛起,後來他把自己的名字改為「瑪士撒拉」,據說這是古代的一個長壽者的名稱。他一直愛著那隻雌鸛,雖然她早已死去了好幾百年。「瑪士撒拉」死時是九百六十九歲,不是死於衰老或疾病,而是死於對那隻雌鸛的刻骨的思念。瓔珞則在聖山上搭起了一個草庵,她奇妙地在佛經與愛情間找到了平衡,誰也弄不清她是如何達到這一點的。每天的清晨和黃昏,她都會念經,聖山上那些暴戾的鬼魂被她的誦經聲凈化了,現在他們的鼓只用來敲擊歡快的節奏,但並不是說他們完全忘卻了仇恨,他們只是找到了比仇恨更有趣的事。天黑下來之後,瓔珞就會唱起梵歌,當她的歌聲響起,聖山上所有的活著和死去的生靈,都會俯伏在她的腳下。有一天晚上,她在梵歌聲中飄了起來,天上落下聖潔的黑色小花,在聖山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她不斷地上升,最終消失在群星之間。那些小花發出蝕骨的幽香,聖山在這香氣中浮了起來,直到香氣漸漸變得稀薄,終於完全消散,便是用獵豹的鼻子,也無法捕捉得到,聖山才轟然落下。
水手們用神秘的語言唱起了粗野而豪放的捕鯨謠,他們全都長著一身虎皮,大海是他們的家園和牧場,也是他們永恆的墓床,海水讓他們興奮而安寧;三根桅杆上都升起了瞭望者,費達拉站在桅杆下,時不時地,就會仰頭喊道:「水手啊!看見什麼了嗎?」「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看到!」水手應道。有時候,會突然從桅頂上傳下一聲高喊:「它在噴水啦!它在噴水啦!」「在哪兒——!」水手們都放眼朝海上望去。「那兒——!那兒——!靠近風向的地方!」真的,在那兒升起了兩根水柱,花一樣地打開來,又散成白霧飄落。但他們要找的是鯨群,而不是孤獨的鯨。
對於被污辱、被摧殘的女性,這是她們最後的控訴方式,沒有人,有權利阻止。
帆船再一次衝破了陰間與陽世之間那無形的障壁,向天空直升。鯨群就在船后不遠處,像一大片烏雲,黑壓壓地遊了過來。
一群群淡綠色的獨角獸,從裂口裡衝出,逃向四面八方,大地在輕輕地抖動,彷彿正有無數小巧的牙,在溫柔地咬著她、咬著她,咬得她渾身都起了淺淺的牙印,終於將她從荒蕪中喚醒。

最後,再也沒有男寵了。鯨魚們都停止了歌唱,唯有鯨玡的歌聲仍在天地間迴旋。費達拉高喊:「上來吧!你這美麗的骷髏,你因奇迹而重生,亦將因奇迹而重死!」蘭撒露從裂口中升了上來,她的手腳似乎都被縛住了,她掙扎、怒罵、乞求、哀哭,都無法從困境中脫出,她跌在甲板上,紅髮飄舞,目光渙散而獰厲。水手們都直愣愣地看著這個女人,吞咽著口水,難以相信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竟是惡毒的魔鬼,有些水手竟渾身發顫地倒在甲板上,向蘭撒露爬去,想要親吻她裸|露的腳趾。「來呀!來呀!」蘭撒露媚笑著,把小腿伸出,圓潤的腳踝繃緊,那光潔的趾尖,閃著珍珠的光輝。費達拉仰脖喝了一大口黑粟酒,輕輕嘆了口氣。就在水手即將摸到蘭撒露的腳趾的時候,她忽然變成了一具雪白的骷髏,水手也跟著輕嘆了一聲,抬起蘭撒露只剩骨頭的小腳,吻了下去——即便只是一具骷髏,她也仍然是美的。

爾朱叉羅平安無事地躺在人群中,渾身沒有一點的傷。他甚至能夠目睹那壯觀而可怖的景象:天地一片昏暗,千尺高的火柱在大雨中緩緩塌陷,熱浪翻湧,吞噬它所遇到的一切,永寧寺成了一個火獄。
爾朱叉羅找到柳芽的時候,那蠟燭已將熄滅。那是爾朱菩提的一隻手,它在黑霧之中緩緩燃燒,將滅而未滅,卻正是這一星黯淡的燭火,幫助爾朱叉羅從重重迷霧中找到了柳芽——她已經昏過去了,在長久的等待中,她忍受著饑渴和絕望,也正是這一星黯淡的燭火,給了她最後一點活下去的勇氣。

在從秀容川到洛陽的路上,爾朱叉羅和柳芽無法抑制他們火一樣的激|情,常常,他們走著走著,就落在了後面,於是爾朱叉羅讓馬兒躍過路邊的小溪、溝壑,向深山裡走去,去尋找那蝴蝶一樣的寂靜,他們在樹上、在山石上、在溪流里……在一切他們忍不住要忘情地相愛的地方,忘情地相愛。
有一天,在暮色中,他們遇上了一個小孩,他穿著黃布衫,臉色也是蠟黃的,阻住了爾朱叉羅和柳芽的去路。讓人不解的是,柳芽竟被這小孩嚇得渾身發抖。「哈哈哈!」那小孩尖聲笑道,「不知死活的畜生,總算讓我黃虐兒找到你啦!」他猛地一躍,伸手向柳芽抓來,柳芽緊緊抱住了爾朱叉羅,她發間的鯨玡伸出一道蛇芯似的微芒,忽然暴長,鞭子一樣地抽在了黃虐兒手上。黃虐兒驚叫一聲,他的手眨眼間便被燒成了黑色,他反身退走,一路尖嘯著,所經之處,山石飛上空中,樹木斷裂、傾倒,巨大的聲響在山谷中回蕩,直至爾朱叉羅和柳芽走出了十里之外,仍聽得到。

就是這時,一個蘭撒露的男寵向酒窯走來,他似https://read.99csw.com乎是聽到了鬼魂的咒罵聲。他蹲在窯口,探頭朝裏面一看,瘦瘦的臉上立時浮起了奸笑,「在這裏,你逃不掉啦……」他正要探身而入,那一小團黑色的火焰,突然從地上沖入了他的體內,把他也給點燃了,他大叫一聲,須臾之間,已變成了一團烈烈燃燒的黃火,「嘶嘶」地被風吹走。
妙衣合掌彎腰,打了個問訊,說:「請施主隨我們來。」
他隨便披了一件衣衫,追出門去。遊行的隊伍尚未走遠,許多人跟在後面,還有更多的人,擠在路邊觀看。爾朱叉羅跑呀!跑呀!追上了那些身著緇衣、低眉閉目、合掌前行、口中念念有詞的僧人,追上了那些吞刀吐火、騰驤上索以眩人眼目的伎人,也追上那尊被眾多僧人抬著的釋迦像,這尊像,只有在今天,才能被人觀看,平日都是深藏於長秋寺中。爾朱叉羅直愣愣地看著那尊佛像——不,他看的並不是釋迦,而是那馱著釋迦的獨角獸。「柳芽、柳芽……」他喃喃念著。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入秋,忽然有一天晚上,歌聲,無論是天空中的,還是心中的,都停止了。父母們把少年郎從床上放了下來,把蠟從他們的耳中取出,但他們已不會走路,他們日復一日地坐在窗前,內心被甜蜜的憂鬱包圍。他們已習慣了寂靜無聲的世界,任何一點聲音都讓他們心煩意亂,一直到他們娶妻生子,一直到他們再也不是一個少年郎,他們仍然厭惡聽到任何聲音,仍然熱衷於回想那段寂靜無聲的時光,並渴盼著能夠回到那永遠也回不去的過往。
爾朱叉羅熟悉那棵柳樹。小時候,他和他的哥哥爾朱菩提,還有他的弟弟爾朱文殊,喜歡在這柳樹下用魚叉叉魚。滹沱河是如此地清澈,人們可以一眼看到河底,即便是結了冰,透過數尺厚的冰面,仍可以看到魚在河水裡潛游,在一些異常晴朗的日子,魚甚至會游著游著就游出水面,在陽光里飛翔,直到它們發現了這一點,才在驚詫中落下,在河面上砸出一圈圈的漣漪。
那個快樂而痛苦地燃燒著的鬼魂就是這樣一邊讚美著柳芽的美麗,一邊咒罵著蘭撒露,直到他被燒得只有核桃那麼大了,他仍然在罵罵咧咧:「那個騷騷的殭屍……」
契胡人的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五百年前的羯族。這個小小的遊牧部族,被柔然人驅趕,被鮮卑人奴役,他們的女人被掠奪,他們的男人被殘殺,他們從未擁有過自己的牧場,只能日復一日地在草原上流浪。他們的祖先的靈魂也跟著他們在草原上流浪,因為,即便是在陰間,契胡人也一樣地被驅趕、被奴役、被掠奪、被殘殺。在並不久遠的過去,這個小小的部族的生者與死者是生活在一起的,而死者比生者要多得多,於是便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在幾千個生者身後,幾萬、十幾萬個死者吵吵嚷嚷地、爭先恐後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毫無目的地漫遊。一直到爾朱榮的高祖爾朱羽健時,契胡人才因為幫助鮮卑人征服了晉陽,獲得了秀容川的三百里草原,得以過上略為安定的生活。而那些浪蕩了幾個世紀的鬼魂,也才得以在秀容川北部的聖山定居下來。
有一回,瓔珞又一次偷眼看爾朱叉羅,爾朱叉羅忽然說:「小師父唱首歌吧!」瓔珞的臉霎時紅透了,她用力地搖了搖頭,趕上前去。但是,就在爾朱叉羅以為她肯定不會唱歌的時候,她忽然唱了起來。那是怎樣的歌聲啊!那樣超脫塵世的寂寞與繁華,像一朵淡青的牡丹,在陰暗的天空下層層綻放;清泉一樣的嗓音潺潺流淌,濯洗著爾朱叉羅的靈魂,爾朱叉羅逐漸忘了自己是從何處來,又是要到何處去,他被歌聲牽引著向前走,並暗中希望這昏暗的旅程永遠也不要結束。但歌聲逐漸變得縹緲了,變得杳不可聞了,他猛地睜開眼,雲霧正漸漸散去,一座黑暗之城出現在黑暗的光里,爾朱叉羅仰頭向上望,在高高的城樓上,立著一個羽人,他一看到爾朱叉羅,便張開一雙巨大的黑色羽翼,直衝上天空,打了個轉,向城裡飛去。
當他牽著柳芽的手,穿過銅駝街,避開倉皇逃命的人群,拐入永寧寺前纖塵不染的大道,當他站在大道旁的青槐下,抬頭仰望永寧寺東門的雄偉的門樓,抬頭仰望那聳入雲霄的佛塔,他暫時地把所有的痛苦都忘卻了。他拉著柳芽的手,一層一層地上去。地上鋪著華麗的地氈,牆上繪著森嚴的壁畫,空氣間浮動著寺院獨有的冷香,喧囂漸漸逝去,彷彿他們正在脫離塵世,要融入那虛無縹緲的佛國。
孝明帝元詡就是和蘭撒露一起,死在龍榻上的,那一年,他十九歲。他的母親胡太后鬆了口氣,她已執掌朝政多年,一直在害怕終有一天,自己不得不把權力交還給已經長大的兒子。為了長久地保持權力,胡太后立一個只有三歲的孫女為皇帝,但這顯然太可笑了,幾天之後,她又改立一個只有三歲的孫子為皇帝。但時局已無法挽回,一直虎視眈眈的爾朱榮率兵南下了,立長樂王元子攸為帝——他正當壯年,在朝臣中素有威望,顯然比胡太后立的皇帝更有號召力。胡太後派出去抵抗的軍隊很快地潰散了,她不得不帶著小皇帝,去向爾朱榮投降,爾朱榮把她和小皇帝,都扔進了黃河之中。之後,兩千多名王公大臣,也都渡過黃河,去迎接新皇帝和爾朱榮,但是,爾朱榮命令騎兵們,把這兩千多名王公大臣,全都殺死。
「我是妙衣。」
柳芽蜷縮在酒窯里,從窄小的窯口望出去,她看到天空上不斷閃現出火光,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黃色。柳芽知道黑色的火是暗域的鬼魂死了,黃色的火是蘭撒露的男寵死了,她盼著黃色的火越多越好,她覺得她的期盼是有用的,她看到黃色的火真的越來越多了,突然,她看到蘭撒露在天空中出現了,黑色的火迅速地增多,但鬼魂們仍然不顧一切地向蘭撒露衝去。這是他們的城市啊!這是他們的黑粟酒啊!這是他們開墾的黑粟田啊!柳芽愛這些鬼魂,他們直率而爽朗,總是大著嗓門說話,總是快樂著,也總是醉醺醺的,他們喜歡騎著巨大的毒|龍打馬球,他們是驕傲的,雖然天堂上的神靈和地獄里的鬼怪從來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但他們是驕傲的,因為他們種出了最好的黑粟,釀出了最香的酒。


「快走!鯨群就在後面!」費達拉一隻手拿著酒壺,在帆船上高喊,「暗域完蛋啦!我那一百桶黑粟酒也沒啦!」爾朱叉羅並無心情開玩笑,他沉默著,一遍一遍地掃視船下的黑霧,希望能看見柳芽從霧中走出,但除了像波浪般翻滾的黑霧,他什麼也看不到。
爾朱叉羅摸了摸他一直貼身放在懷中的鯨玡,自從柳芽離去,它就一直放在那裡,這塊牙形玉石,是鯨魚的歌聲所化,但是,並非所有鯨魚的歌聲,都能夠化成玉石,唯有那沉醉在大海一樣深的愛中的雄鯨所唱的情歌,才能凝結為玉,而一旦這鯨玡出現在雌鯨的面前,所有的雌鯨都將為它而瘋狂。
第三個年紀小些,她躲在妙相的身後,只探出半邊身子,臉紅紅地說:「我……我是瓔珞。」
這座地下之城,便是爾朱菩提挖掘墓穴時,所挖出的暗域。這裏原本是一個流放地,在地獄里犯了重罪的鬼魂,都將被流放到這座黑暗之城。但是,這些被流放的鬼魂,卻在這裏種植出了整個娑婆世界最美味的黑粟。他們馭使跛足的毒|龍為他們犁地,那些毒|龍,因為它們的跛足,被從天上趕了下來。他們用地獄之精鍛鍊出最鋒利的犁,他們日復一日地在黑色的荒涼之霧上耕耘,並從冥河拉來黑色之水澆灌他們的莊稼,就這樣,他們種出了最完美的黑粟,當他們收割的時候,從天堂到地獄,到處都充斥著黑粟那誘人的香氣。暗域因此而繁榮起來,他們用黑粟交換來強壯的毒|龍和其他的怪獸,以擴展他們的耕耘範圍,幾千年之後,他們又嘗試著用黑粟釀酒,並且很快取得了成功,那酒泛著黑色琉璃般的光澤,散發出天地間從未有過的裂鼻之香,任何人只要嗅到它的馨香,就永遠也無法忘懷。暗域就是這樣成為了天堂與地獄之外的另一座幸福之城,在柳芽離開爾朱叉羅來尋求她的庇護之前,她就已經是無比地繁榮了,在柳芽到來之後,她有理由期望獲得更大的繁榮。
那一天,她看到一個小小的黃色人影從高高的崖壁上飄了下來,好像一張剪紙,在河風裡緩緩飄落,終於,在彷彿是廣闊無垠的河面上濺起了一星白色的水花。跟著,是一個稍大些的人影飄了下來,那人一邊向下飄落,一邊尖叫、咒罵。
三更時分,下起了黑色的大雨。黑色的水流從黑色的天空傾注而下,在街衢上流淌,無數灰白的鬼魂在雨中飄蕩、呼叫、痛哭、歌唱,使人不得不懷疑,這雨水並非來自天空,而是來自地獄。拂曉時,一道霹靂打在了佛塔塔頂的金瓶上,這道霹靂是如此之響,以至於整座城池似乎都被它震得跳動不已。人們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大雨,也從未聽到過如此震天動地的霹靂,他們預感到亘古未有的大禍即將來臨,卻又無計可施。第一個發現佛塔上的大火的,是凌雲台上值夜的小太監,他跌跌撞撞地沖入雨中,向孝庄帝元子攸的寢宮跑去,他跪在寢宮外的階墀上,放聲大哭。孝庄帝被驚醒了,一弄清原委,便登上龍輦,冒雨到凌雲台去觀火。火已經蔓延到第四層,孝庄帝含著眼淚,命爾朱叉羅率一千羽林軍前去救火,但誰都知道這於事無補——如果連地獄的大雨都無法將火撲滅,一千羽林軍又有何用?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女人使勁把手往回拉,但似乎她並不是想把手掙出來,而只是想把爾朱叉羅拉得更近。爾朱叉羅嗅到女人身上淡淡的草香,彷彿她剛在春天的草原上打了個滾回來。爾朱叉羅覺得自己的骨頭裡充滿了泡沫,他覺得自己就要飛起來了,他覺得自己真的飛起來了。
柳芽一直無法真正習慣人的生活,最開始的時候,她甚至不願意穿衣服。雖然明知道她是爾朱叉羅的老婆,但契胡的男人們仍然忍不住地要沉迷於她美麗的裸體而不能自拔,契胡的女人們因此而妒忌、惱怒,但她們知道這並不能怪她們的男人,於是她們對爾朱榮說,如果柳芽一直像現在這樣一|絲|不|掛地到處亂跑,那麼契胡人都要餓死,因為男人們都被她吸引過去而忘了幹活了。爾朱榮自己也正被這個問題所困擾,他對爾朱叉羅說,柳芽必須穿衣服。被幸福弄得暈頭轉向的爾朱叉羅直到此刻才發現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但柳芽穿不慣契胡人的衣服,這些衣服的料子太粗糙,會磨壞她的皮膚,爾朱榮不得不從南朝買來最好的絲綢,這些絲綢是如此地輕柔,披在身上什麼也感覺不到,柳芽在這些綢布上捅出三個大洞,從頭上往下一套,兩手伸出來,就算是穿上了衣服。實際上她這樣的打扮比赤身裸體還更誘惑男人,幸好這時爾朱榮把契胡read.99csw.com的男人們都帶去聖山了,於是,沒有人再逼著柳芽穿上更多的衣服了,但柳芽也沒有把衣服脫下,她已經漸漸地習慣。日復一日地,她赤著雙腳,穿著簡單的罩衫,在秀容川里遊盪,彎腰捋下一莖莖青草,放入嘴中咀嚼,直到嘴角變得碧綠;她默默地期待著爾朱叉羅從聖山回來的日子,孤獨和甜蜜纏繞著她,在她心中,世界縮小為一方只能容納兩個人的華美墓穴,這兩個人,一個,是柳芽自己,另一個,便是爾朱叉羅。
爾朱叉羅便策馬隨她們去了。他的心中寧靜祥和,比丘尼們著緇衣的身影在前面飄忽不定,周遭的景物漸漸模糊,爾朱叉羅不太能確定自己究竟走了多遠,又走了多久,他只覺得自己似乎是在不斷地向下走,向下走。瓔絡有時會落下一點,怯怯地瞥上爾朱叉羅一眼,臉上一紅,又匆匆地趕上前面的妙衣和妙相——她們兩個一聲不吭地齊步而行,連頭也不回一下。
女人突然一低頭,咬在了爾朱叉羅的手背上。爾朱叉羅一動也不動,任她狠狠地咬著,血流出來,洇紅了女人的雙唇。「跟我回去。」爾朱叉羅說。
幾個時辰之後,帆船即將駛入一個狹長的海峽。「看吧!看吧!」桅頂上的人興奮地高喊。原來是鯨魚都從水中浮了出來,因為海峽的狹窄,它們不得不擠在了一起,上千條鯨魚不約而同地噴起了水,海面上像是升起了一座白色之城。
漸漸地,燈火黯淡了,歌聲也消失了,一個大坑突然出現在爾朱叉羅腳下。深深的、黑黑的大坑,大得似乎沒有邊際。比丘尼們引著爾朱叉羅繞坑而行,瓔珞膽怯地牽住了妙相的衣襟,不時有鬼魂打著燈籠,在大坑上飄行。終於又遠遠地看到前面有了成片的燈火,歌聲也絲絲縷縷地傳來,依舊是鱗次櫛比的酒肆,依舊是載滿酒桶的車子,依舊是醉醺醺的把臂踏歌的鬼魂……
爾朱榮讓柳芽和爾朱叉羅同乘一騎,一起南下。既然柳芽曾經給秀容川帶來富庶,那麼,爾朱榮也希望她能給此次戰爭帶來勝利。
每天清晨,柳芽總是到河灘上去吃草,爾朱叉羅忙於作戰,沒有時間陪她。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河灘上,看河水打著漩兒,繞過上游那道血紅的山崖,無聲地向東奔流。
爾朱叉羅的父親,契胡人的首領爾朱榮為他們搭起華美的青廬,但柳芽並不喜歡,後來他們還是在藍天之下、白雪之上舉行了婚禮。隨著柳芽的到來,春天提前來到了秀容川。雪在一夜之間全化了,滹沱河的河水漲了起來,一直淹到柳樹的根部。冰冷的河水在夜裡淹沒了一些住在河邊的契胡人的氈帳,他們先是驚詫莫名,跟著又歡呼雀躍。幾天之後,河水退了,草從濕漉漉的黑土中長出,它們長得如此之快,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契胡人都能聽到它們瘋狂生長的「沙沙」聲。羊圈裡的土地頭天晚上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可是第二天醒來,就已經變得綠油油的,高高的、厚厚的、緞子一樣的青草甚至能把小羊羔托起來。此後的幾年裡,春天再也沒有離開過秀容川。契胡人不再騎馬,他們發明了一種用牛皮製成的滑板,在青草上滑行。秀容川的青草是如此肥美、如此厚實,以至於連馬匹都只能浮在上面,無法行動,不過它們也不需要太多的行動,被它們吃得陷下去的草地,第二天清晨,就會長成原來的模樣。爾朱榮認為這樣下去契胡人只會變得越來越懶,於是把男人和馬群帶到聖山的山麓之下,那裡的草沒有那麼厚,還能夠讓馬兒奔跑。很早以前,契胡人就在聖山之下挖出了鐵礦,爾朱榮分出一些男人鍛造武器和鎧甲,其餘的男人則隨著他去狩獵。他們追逐和獵殺野牛群、圍捕野狼、伏擊虎豹……爾朱榮把他們訓練成一群嗜血的武士,他們叫囂著掠過北方的草原,襲擊柔然人的部落,搶奪他們的牲畜和女人,殺死他們的男人,並把被殺者的皮製成雪白的旗幟,插在馬背上,帶著它到處奔跑。留在滹沱河邊的契胡女人們,不知道僅僅幾年的時間,她們的丈夫就已經由樸實的牧人,變成了血腥的殺戮者。當她們的丈夫張著人皮的旗幟,從聖山下回到滹沱河邊的時候,女人們以為那些旗幟是用最好的羊皮製成的,她們從她們的丈夫那裡要來這些「羊皮」,並把它們製成袍子,穿在她們的孩子身上。
那些被黃虐兒碰到的騎兵和馬匹,冒著冷汗,在地上呻|吟,身軀變得蠟黃,不久之後,都死去了。爾朱榮命令一小隊騎兵把他們埋葬,在夜裡,這一小隊騎兵也像他們所埋葬的死者那樣死去了。契胡人嚇壞了,不敢觸碰他們,只是遠遠地用火箭把屍體點燃,就乘著夜色,匆匆向洛陽進發。
一個燃燒著的鬼魂,連同他騎乘的巨大的毒|龍,從天上滾落,堵住了窯口。柳芽聽到他的身子「滋滋」作響,他燃燒時飄出的不是臭味,而是一種好像烈酒燃燒時所發出的透人心脾的香。他把頭探進窯口,張開大嘴笑著,「你就是那個野春犽吧?你真美啊!」他高喊著,「如果我還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做你的情郎!可是,那個老不死的臭婆娘把我燒著啦!」
船下,雲彩在靜默中洶湧澎湃。
暗域為爾朱叉羅準備了一艘無與倫比的三桅帆船,當主帆和所有的副帆都張開來時,從正面看去,那艘船就像一隻有著四對白色翅膀的大鳥,它高高鼓起黑色的胸脯,緩緩上升,於是,似乎整座暗域都在它的覆蓋之下了。
她把柳芽藏在了一個酒窯中,說:「千萬不要出來,在這裏等你的情郎,等鯨群的到來!」說完,她就拔出長劍,向天上飛去。
他們不眠不息地追了幾天,黃色小魚愈來愈多,後來竟鋪滿了海面,使整個大海都由藍色變成了杏黃色。有時候,這些小魚會游出水面,在帆船上悠閑地覓食,它們啄食著帆索、舷窗、桅杆、舵柄,甚至水手的臉。水手們像拍打蒼蠅一樣地拍打著這些煩人的小魚,但它們實在太多了,最後,水手們不再管這些小魚了,他們在小魚的啄食中駕船、喝水、蹲在船舷上大便、睜著眼睛打瞌睡,漸漸地習慣了一切。鯨群卻杳無蹤跡。費達拉並不氣餒,放慢船速讓水手們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又繼續全速而行。一天夜裡,寧靜的海面上升起了悠揚的鯨歌,這不是一條雄鯨在唱,而是幾百條雄鯨在同時放聲高歌,水手們渾身戰慄著跑到甲板上,聆聽那幾百把鋒利的、閃著冰冷光芒的鋼刀把夜色劈得破碎而美麗。
這是最後的一個男寵,他克服了死亡的誘惑,一直躲在地底,卻依舊被隱約的鯨歌點燃。他慢慢地燃燒,慢慢地上升,直升到爾朱叉羅眼前。爾朱叉羅看到他只有一隻手,臉上的皮肉已被撕扯殆盡,連骨頭也似乎是一點點拼起來的,他覺得這男寵在死瞪著自己,那眼神是如此熟悉,他驚呼:「你是爾朱菩提!」火猛地燃燒起來,爾朱菩提的全身都被點燃了,他在火中輕道:「去找她吧!她在暗域,我為她點起了蠟燭!」然後,他就隨著那火光一起消失了。
「升起來!升起來!」費達拉喊道。帆船從海上升了起來。鯨玡的歌聲隨著帆船,愈升愈高。鯨魚也跟著衝出了水面,先是雌鯨和小鯨,隨後是雄鯨,它們藍色花崗岩一樣的龐大身軀在月光中浮起,一片片水花像雪白的碎錦,從它們的身軀上掛下來,慢慢落入了大海之中。
「看哪!這繁華的城市!這罪惡的城市!」當費達拉遠遠地看到洛陽城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他高喊起來,「它浸泡在陽光里,它是開在世界之巔的淫|靡之花,它是俗世的天堂,人間的地獄!有誰相信這城裡的人都是虔誠的信徒,有誰相信他們最終都能進入西天的佛國!他們今夜通宵達旦地痛飲美酒,卻不知明朝自己會否死在刀劍之下!他們的生命輝煌而短暫,像春天裡的蝴蝶,這是一座蝴蝶之城!你這座蝴蝶之城啊!現在,我為你招來了大鯨,這無與倫比的海獸,這上帝的寵兒,它將為你們唱響最後的輓歌!」
大火足足燒了三個月。火苗沿柱而下,點燃了塔基,於是,在整座佛塔化為灰燼之後一年,仍有煙氣從地底冒出,那是埋藏在地下的塔基在默默燃燒。那年五月,有人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佛塔,光明照耀,儼然如新,於是人們相信佛塔仍然矗立著,只是不再是矗立於繁華而罪惡的洛陽城,而是矗立於那永無煩惱的西方凈土。
然而,有一個女人是例外,這個女人,叫蘭撒露。在綿延不絕的時間長河中,她一次又一次地從墓穴中復活,重歸洛陽。人們記不清她究竟復活了多少次,她最早出現在史書中,是漢平帝劉衎年間,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她披散著滿頭紅髮,從墓穴中升起,赤|裸的身軀像星光一般純潔美麗,她降落在洛陽城最繁華的地方,像呼吸空氣一樣地吞噬男人。她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把所有的男人都卷了進去,男人們心甘情願地死在她的床上,有更多的男人渴望著死在她的床上而不可得,因為皇帝會很快地把她迎入宮中,立她為自己最最寵愛的妃子。但是,皇帝的幸福最多也只能持續一個月,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在蘭撒露身邊一個月而不死去。這個皇帝也是蘭撒露這一次復活的最後一個男人,她會和皇帝一起死去,一起下葬,一起被埋入黑暗之中,直到不知多少年之後,她會突然地再一次從墓穴中升起,再一次,像呼吸空氣一樣地吞噬男人。
鯨魚們唱了起來,連同爾朱叉羅懷中的鯨玡,歌聲如悠長而沉悶的雷聲,在洛陽城上空滾過。整個洛陽都在顫抖,人們衝到大街上,朝著天空跪拜、哭號。風從天上吹了下來,寺院里的鍾「嗡嗡」作響,巨樹被掀翻,宮殿的琉璃瓦被吹得到處亂飛,黑衣的和尚們抬著佛像,高聲念著經文,在街上列隊而行……突然,大地裂開了,蘭撒露的許多男寵從裂口裡飛了出來,向帆船衝去,但是,尚未觸到帆船,他們就已被鯨歌點燃,帆船四周盛開了無數的黃色焰火,但男寵們仍然在拚命地向帆船衝去,他們被點燃的那一瞬間,浮現在他們臉上的不是痛苦,而是猙獰的笑容:這些蘭撒露的奴隸,沉迷於罪惡的愛情之中,無法自拔,或許,死對他們而言並不是痛苦的結束,而是一次期盼已久的解脫。
「再唱首歌吧!」爾朱叉羅對身邊的瓔珞說。瓔珞淺淺一笑,雙手扶住船舷,輕聲而唱。水手們都靜了下來,帆在風中「啪啪」地響著,像是在為瓔珞輕輕地打著拍子。
那天晚上,柳芽聞到爾朱叉羅身上有濃濃的血腥氣,她再也不願蜷進爾朱叉羅的懷抱里了,她遠遠地睡著,不許爾朱叉羅觸碰自己。爾朱叉羅離開她,向河岸走去,許久也沒回來。柳芽赤著腳,踩著月光,一路小跑著,到河邊去尋找爾朱叉羅。她看到爾朱叉羅赤|裸著身軀,站在河裡,拚命地用手搓著自己的身體,搓得渾身的皮膚都因充血而變得通紅。他看到柳芽來了,停止了搓洗,向柳芽笑了笑,那笑容是乞憐的,卻依舊恐怖得令柳九九藏書芽戰慄。
爾朱叉羅娶她為妻。
柳芽終於學會了說話,雖然仍不能說太長的句子。爾朱叉羅帶著柳芽,踩著牛皮製成的滑板,在秀容川的草原上滑行。柳芽跟著爾朱叉羅說出每一座山峰、每一條河流、每一棵樹木、每一片草原的名稱。那些詞語因為被柳芽說出而具有了某種原本是物質才有的屬性:有些詞語變得像鑽石一樣明亮,有些詞語則帶上了青草的香味,有些詞語一被說出就會破碎而散入風中,有些詞語變得堅硬而沉默,像一塊深埋于土中的青石……漸漸地,柳芽能夠說出一些簡短的句子,於是契胡人的孩子們常常在黃昏時看到許多詞語的精靈排成隊列,在草原之上奔跑、舞蹈和飛翔,孩子們追逐著這些精靈——它們的身軀晶瑩剔透,像風一樣無法把握,孩子們總是在一陣狂喜之後,才發現自己所捉到的不過是一場空虛。大人們看不到這些精靈,總是把孩子們激動的訴說當成他們無休無止的幻想的一部分,這草原是如此地靜謐、和諧,孩子們很容易地就會沉入幻想之中,或者不如說,整個草原都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幻想。
天黑下來之後,雄鯨們再次唱起了情歌。瓔珞臉頰微紅,在船尾徘徊,「我還沒聽過鯨玡的歌聲呢!」她對站在船舷邊的爾朱叉羅說。但就是這時候,爾朱叉羅突然覺得懷裡一空,鯨玡躍了出來,清澈明凈的歌聲從海面搖曳著升起、升起、升起……變得細弱而渺遠,似乎已升到了九霄之外,忽然又如一道瀑布般從天際奔騰而下,在黑藍的海面上破碎成無數悅耳的音符,繁密而清脆,便如下了一場落在玉磬上的暴雨,轉瞬之間,這些音符又合而為一,如一條暴怒的蒼龍,直衝向星輝燦爛的夜空,龍吟一般的歌聲充塞了天與地。
當爾朱叉羅回到暗域的時候,暗域已不存在了,那曾經燈火璀璨的地方,現在只剩無邊無際的荒涼的黑霧,偶爾,幾堵斷壁殘垣從黑霧裡露出,又隨即被吞沒。
柳芽目睹了這兩起慘劇。
爾朱榮深信自己就是那個復讎者。雖然因為柳芽的到來,秀容川已經變成了整個北方最富庶的地區,但在契胡人的心中,仇恨並未因此而泯滅,他們只是把仇恨埋在了靈魂的最深處,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將拿起武器,去驅趕、去奴役、去掠奪、去殘殺那些曾經驅趕、奴役、掠奪和殘殺過他們的人。
秀容川里的草繼續瘋長,後來它們長得比樹還高,連滹沱河也被青草遮住了,河水在草的下面暗暗流淌,站在河邊,根本就見不到陽光。有時候爾朱叉羅會想,照這麼長下去,或許會長得比聖山還高,或許還會更高,可能會一直長到天上。誰知道呢?這個世界,詭異而美麗。
「跟我回去!」爾朱叉羅向女人伸出手。女人似乎聽不懂他說的什麼,仍是緊緊地靠著柳樹。柳樹的葉子早已落盡,但是,爾朱叉羅看到,在女人靠上去之後,嫩黃的柳芽從枝上迸了出來。
政變是在契胡人進入洛陽三年後發生的,但在政變發生之前一年的一個晚上,爾朱叉羅在獵殺老鼠的時候,就遇上了那三個失蹤已久的比丘尼的鬼魂。
下面似乎起了一陣騷動,許多鬼魂騎著毒|龍飄了起來,手中都拿著武器。天空被劈開一道閃電似的裂口,雖然迅即彌合了,但一道陽光仍然瀉了進來,在城中引燃了一場大火。黑暗並沒有持續多久,天空又被劈出一道新的裂口,緊接著又是一道,又是一道,城中到處都燃起了大火;飄上空中的鬼魂一個緊接著一個,密密麻麻地把整座城市都遮蔽了;金色的光柱瞬間立於天空與城市之間,又瞬間消失,只在柳芽眼中留下一道道久久不滅的光影。
還在離洛陽城很遠的地方,爾朱叉羅就聽到了永寧寺佛塔上的寶鐸的「叮叮」聲。在更遠的地方,在黃河岸邊,爾朱叉羅甚至曾經看到過那座佛塔的倩麗的身影:它浮在縹緲的雲霧中,彷彿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
爾朱叉羅覺得自己懷中的鯨玡也在不安地跳動著,「它也要化歌而去了嗎?」爾朱叉羅心想,他把襟懷敞開,但那一夜,直到天明,鯨玡也沒有最終從他的懷中躍出。
女尼們向著釋迦跪下,低聲念了陣經文,便站起身,向永寧寺的方向走去。許多人都不跟著長秋寺的佛像了,而是跟上了這群女尼,想看看她們究竟要幹什麼。
爾朱叉羅率羽林軍趕到佛塔下的時候,永寧寺中已擠滿了觀火的人群,起初,還有人試圖取水救火,但很快就沒有人再做這無用之事了。人們一層層地圍住佛塔,捶胸頓足,號啕大哭。火愈燃愈烈,突然,一個人躍入了火中,人們似乎恍然大悟,紛紛跟著躍入——爾朱叉羅的一千羽林軍已不是在救火,而是在救人。但是,仍有三個比丘尼,穿過微小的罅隙,沖入火中。那時大火已將整座佛塔點燃,巨大的火柱「嘶啦嘶啦」地響著,雨水尚未落入火中,就已被蒸騰成黑色的霧。爾朱叉羅緊跟著沖入了大火之中,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救人,還是想自殺。他拼盡全力把三個比丘尼從火里給扔了出來,自己卻陷在了裏面。正是在這熊熊烈火中,他看到了柳芽,她出現在爾朱叉羅面前,化身成一頭淡綠色的獨角獸。烈火閃開了一條通道,獨角獸俯下長頸,伸出柔軟的舌頭,輕舔爾朱叉羅的面頰,然後咬住他的衣襟,把他拖出了火海。
爾朱叉羅總是在比丘尼曼妙的梵歌中傾聽他的弟弟爾朱文殊講述關於野春犽的傳說。進入洛陽后,爾朱文殊在長秋寺中做了一個普通的僧人,在那些不眠的夜晚,兩兄弟頭並頭地躺在那簡陋的僧榻上,街上傳來少年郎們追逐比丘尼的腳步聲,天上飄著比丘尼蝕耳的梵音,爾朱叉羅彷彿又回到無數劫前,看到一隻淡綠色的獨角獸,誓願要焚盡自己的血肉,以照亮和溫暖這個黑暗而寒冷的世界。「佛渡她上靈山,賜她神力,」爾朱文殊總是用這樣一句結尾,「她的目光能給人安寧,她的血能起死回生,她在的地方,總是四季如春,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六畜興旺,但是,在許久許久以前,這個世界就不再有野春犽了!」爾朱文殊的語調平靜,似乎並不因野春犽的離去而感到惋惜,在他看來,這個世界無論有沒有野春犽,都是火窟,活著本是受苦,他之所以不儘快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不過是因為他對活著或死去,早已不再掛懷。
船在天空中飛行,有時,爾朱叉羅可以看到無邊的大地,像一個肥胖的女子一般躺在船下,上面點綴著藍色的湖泊、綠色的群山;有時,一切都被雲層遮住了,電光在雲層中狂暴地閃耀,彷彿那裡正發生著一場戰爭;有時,白雲高高地堆起,彷彿裏面隱藏著一座又一座美麗的天空之城。但更多的時候,爾朱叉羅是寂寞的,他沉入回憶之中,細細地回味與柳芽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有些事情由模糊變得清晰,有些事情,卻由清晰變得模糊。忽然,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柳芽了,他不知道自己愛的究竟是作為一個女人的柳芽,還是作為一隻野春犽的柳芽,或者,還是兩者都不愛,他真正愛的,其實是柳芽所帶來的那個幻象。他變得沉默寡言。他頭頂上的天空,無論是陽光燦爛還是星光璀璨,都是一樣的明澈而澄凈,藍,就藍得醉人,黑,就黑得靜穆。他喜歡盤腿坐于船頭,讓風吹拂自己的身體,讓心漸漸地,變得沉靜,於是他能夠短暫地忘卻一切煩惱,以為自己是在秀容川里,正與柳芽乘著滑板,在青草之上滑行。
找到鯨群之後,爾朱叉羅將用鯨玡把鯨群引到洛陽。

成千上萬的鬼魂在帆船四周飄舞,他們隨著帆船向黑暗的天空上升。忽然,帆船猛地一震,像是衝破了一層無形的障壁,鬼魂們都留在了下面,那是他們的世界;在這層無形的障壁之上,則是人的世界。夜色籠罩著這個世界,爾朱叉羅仰望天空,銀河在他的頭頂上無聲地閃耀,似乎暗域突然之間又從船底翻了上來,帶著深沉的驕傲,無言地展示著自己炫目的美麗。
遠遠地,妙衣飄了過來,一把抓住柳芽的手。「跟我走,」她的聲音平靜,似乎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蘭撒露復活了。」
爾朱榮十歲時,與他的父親爾朱新興一起登上聖山。在那泓藍色的聖湖邊,爾朱榮聽到了震天動地的鼓聲。他看到在湖水上,在森林里,在天空中……無數的鬼魂在敲著鼓、在跳躍、在舞蹈、在歡呼、在哭泣……爾朱新興朝著聖湖跪下,眼裡流出了鮮血,他的嗓子里似乎有火在燒,他說:「祖宗傳下一句話,誰在聖湖邊聽到了鼓聲,誰就是復讎者,鮮血將因他而在大地上流淌,連石頭也要漂起!」
兩年之後,羽林軍奉聖旨,來抓捕爾朱叉羅。他們撞開了這幢龐大的房子的緊閉的大門,但爾朱叉羅卻早已不在其中,奴婢們隱瞞了爾朱叉羅失蹤的消息,把這裏當成他們隱秘的樂土,這裡有數千間房間供他們居住,有無數的金銀財寶供他們花天酒地,他們在鑲嵌著寶石的浴池裡游泳,浴池裡裝的不是水,而是葡萄酒,他們把帷幔撕下來擦拭身體,點燃厭噠進貢的地毯取暖,並在火上燒烤從花園裡捉來的仙鶴……羽林軍把這些譫妄的人全都殺了,又衝出去,敲開長秋寺的山門。爾朱文殊正在禪房內打坐,他平靜地和羽林軍一起來到宮中,在那裡,他的父親爾朱榮已經變成了肉醬,閹官宣讀了皇帝的手諭,在手諭中,皇帝指責爾朱氏妄圖謀反。手諭讀罷,羽林軍便一擁而上,當著皇帝的面,把爾朱文殊也剁成了肉醬。從始至終,爾朱文殊沒有說一句話,或許,在日復一日的禪定中,他早已預見了自己的死亡。
帆船直向黑暗的天空升去,愈升愈高,在下面,璀璨的燈火在黑暗的霧中閃爍。爾朱叉羅看到了暗域的全景:燈火像一群群閃光的小蟲,一直爬入四周無邊的黑暗之中——那裡是爾朱叉羅所無法看到的無邊無際的黑粟田,黑色的毒|龍在上面拉動山一樣的鐵犁,在黑暗的霧中犁出幾丈深的壟溝;在暗域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大坑,這是戰爭留下的殘跡,在那場戰爭中,暗域燒毀了永寧寺的佛塔,戰勝了蘭撒露的男寵,保住了柳芽;但是,蘭撒露即將復活,在蘭撒露復活之前,暗域必須得到鯨魚的幫助,否則,必敗無疑。
那些被他們拋棄的死者的屍體,有些並未燃盡,有些則被野獸從墳里拖出,它們都成了野獸的食物,於是這種怪異的疾病在野獸間傳播,並在十年以後,進入洛陽,那時洛陽已成為一座類似於廢墟的城市,總共有三百二十個人、七百三十七隻野貓、八百二十九隻野狗在這場疫病中死去,於是,洛陽完全地沉寂了,成為一座死城。
「柳芽,柳芽……」爾朱叉羅喊著,他知道他一直擔心的那一刻終於來到了。柳芽脫去了罩衫,伸手拔下烏髮間的鯨玡,放在窗邊。「你身上有血。」她說。她光潔的肌膚下透出了淡綠的微光,她在陽光中浮起,漸漸上升,她的目光平九-九-藏-書靜,雙手垂在膝旁,她長長的黑髮在風裡搖漾。爾朱叉羅拚命地衝出去,冒著摔下塔去的危險,想把柳芽抓住,但他只碰到了柳芽的足尖。他趴在塔檐上,向著整個洛陽嗥叫,像一頭被圍困的受傷的狼。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不斷地重溫著指尖那溫潤的感覺,他不再洗手,直至他歷盡無數艱辛,重新找到柳芽為止。
爾朱叉羅跳下馬,向女人靠近,說:「跟我回去,我要你!」女人齜著雪白的牙齒,像母獸一樣尖叫。爾朱叉羅笑了笑,他覺得他的心好像被一根細繩緊緊勒住了,他的胸膛里像塞滿了沙,又重、又悶。
數年前,一條鯨魚從遙遠的南海游來,它跨越蒼穹,在洛陽上空唱起了嘹亮的鯨歌。歌聲使野春苑坍塌了一角,幾隻野春犽逃了出來,但是,很快地又被蘭撒露的男寵們盡數捉回,唯一沒有被捉回的便是柳芽,她很幸運,得到了鯨玡的保護。但是,在她離開爾朱叉羅之後,她就不得不尋求暗域的庇護了。



女尼們來到了永寧寺,把肩上的乾柴放在佛塔的廢墟上。廢墟依然滾燙,冒著煙。乾柴搭成了三個柴堆,女尼們把三個人抬到了柴堆上。爾朱叉羅認出了,那三個趺坐于柴堆上的人,便是那日自己從火海中救出的三個比丘尼。爾朱叉羅已經不再想著去救她們了,有一會兒,他甚至想,自己也應該和她們一起,坐在柴堆上。女尼們把柴堆點燃了,火試探著,輕舔著,忽然張開雙臂,把她們擁入懷中,她們的緇衣被火的手指舞動,像一面面黑色的旗幟。
後來,父母們不得不在少年郎入睡之後,用麻繩把他們的手腳綁住,於是少年郎們就整夜整夜地聽著女尼們曼妙如仙樂的梵歌,直聽得他們的耳朵里流出了血,陶醉而痛苦。父母們只好又把他們的耳朵塞住,但已無濟於事,他們僅僅在心中回想著那些歌聲就會陶醉,耳朵里就會流出血,他們就這樣,被死死地綁在床上,一天又一天地,陶醉於縈繞在他們心中的梵歌,直到有一天,他們的耳中再也流不出血,他們的臉也變得像雪一樣白,於是他們死去,在這唯有地獄才有的幸福中死去。
他熱愛美酒和女人,就像現在,即便是在進行一次最遙遠的航行,他也沒忘了帶上十桶黑粟酒和五個暗域最美麗的妓|女。天一黑下來,他就會對他的大副高喊:「甲板上歸你管啦!」就轉身鑽進艙室,抱住女人痛飲美酒,並在喝醉了之後,從船上跳下來,因為以為自己是一隻正在向南遷移的鸛,而在空中盤旋飛翔,憂傷地「嘎嘎」叫,尋找著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夥伴,直到黎明降臨,他才從酒醉中醒來,落在船頭樓上,把木槌柄敲得打雷般響,喊道:「全都出來!全都出來!上帆——高高低低,前後兩邊都升上去!」
「我是妙相。」
女人慢慢鬆了嘴,略有些驚訝地看著爾朱叉羅,眼裡的驚恐與憤怒漸漸逝去,手上的力道也漸漸消失,忽然,她的身子一軟,倒在了雪地上。爾朱叉羅看到她的背上有一個傷口,有淡綠的微光從傷口裡透出來。他跪下抱起女人,他看到女人的血是白色的,是的,白色的血,從傷口裡汩汩湧出,如同牛乳。
終於,船落到了海上,它在海面上平穩地跳動,就像一塊在打著水漂的扁平的石子。這是四月的大海,光滑而充滿生機,像一頭遼闊無垠的美麗怪獸,有著一身翡翠綠色的肌膚。
一直到黃昏日落,他們才從激|情中蘇醒,跨上馬背。在無邊的暮色中,他們讓馬兒像風一樣馳騁,追上正在為紮營而忙碌的契胡騎兵們。
柳芽從夢魘中驚醒,暗域的燈火在她的腳下閃耀。那一天,柳芽就是站在這裏,目送著帆船向黑暗的天空飄去,愈來愈高,愈來愈高,終於衝破了陰世與陽間的阻隔;一道刺目的星光射下來,又瞬間消失,天空重新閉合,那些鬼魂紛紛從空中飄落,就像在下一場陰森恐怖的、黑色的大雪。
四月里的一天,爾朱叉羅從迷夢中醒來,天還沒亮,他聽到長秋寺里響起了清涼的鐘聲。他獨自住在延年裡一幢舊宅里,與長秋寺相鄰。他試圖從昏亂的思緒中理出一根清晰的線來,但沒有用,一直到鐘聲停了,僧人們的梵唄聲由低沉到洪亮,又由洪亮到低沉,從他的窗前響過,他才想起今天是四月四日。這一天,一年一度地,長秋寺的釋迦像要出寺游城,以辟邪、祈福。

黃虐兒第二次出現,是在十幾日之後。他站在半山腰一棵柏樹上,隨著樹枝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契胡騎兵停下了,驚慌的情緒悄悄地在他們中間蔓延。忽然,黃虐兒從半山腰上直衝了下來,像一道黃色的煙塵。騎兵們一碰到黃虐兒,就連人帶馬翻倒,馬兒嘶鳴著想站起來,而人則渾身戰慄著在地上翻滾。眨眼之間,黃虐兒就衝到了爾朱叉羅和柳芽馬前,他再一次向柳芽抓去,爾朱叉羅看到那隻手已被燒得只剩森森白骨,鯨玡的光再一次抽在那隻手上,那隻手「哧」的一聲,在一團黃白的火焰中消失了。但黃虐兒並不後退,而是再次躍起,用另一隻手向柳芽抓去,但那隻手也被鯨玡燒成了灰燼。黃虐兒獃獃地站在馬前,似乎無法相信眼前的現實,他的眉毛豎了起來,騰身躍起,向柳芽撲去,鯨玡的光芒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在空中停住,火從他的身體中燃起,他在距離爾朱叉羅和柳芽不到一丈的地方「嘭」地爆開,殘軀四散,尚未落地,就已被燒成了灰,隨著山風飄得無影無蹤。

突然,她聽到了「嚓嚓」的腳步聲,是一個男寵走過來了,他似乎早就看見柳芽了,一走到窯口,就停了下來,短暫的安靜之後,一個頭探了進來。他臉上的皮肉被撕扯殆盡,連骨頭也似乎是一點點拼起來的,他用一雙空洞的眼睛,冷冷地看著柳芽。
別的雄鯨都停止了歌唱。不知不覺間,瓔珞已牽住了爾朱叉羅的衣襟。她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爾朱叉羅的衣角,心裏一忽兒甘甜,一忽兒苦澀,她忽然黯然神傷,覺得自己已然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忽然又忍不住喜極而泣,覺得人生於世,能愛一個人愛到極致,其實也不枉了。
柳芽再也不願意離開騎兵們了。爾朱叉羅的心中充滿了疑惑,而柳芽卻什麼也不願意說。白天,兩個人相互依偎著騎在馬上,沉默著,只用淡淡的吻和輕柔的愛撫來表達他們心中的愛意;夜裡,柳芽蜷縮在爾朱叉羅的懷中瑟瑟發抖,那些恐怖的回憶在她的腦海中復活,使她的眼神失去了光彩,使她的嘴唇變得蒼白。「告訴我,為什麼?」爾朱叉羅不斷地問著她,但柳芽不斷地搖著頭:「爾朱叉羅會不要柳芽!」「不,是你會離開我!」爾朱叉羅惱怒地說,「告訴我,你是誰?你為什麼會來到我的身邊?」柳芽茫然地看著爾朱叉羅,重複著他的話:「你是誰?你為什麼會來到我的身邊?」有時,這樣的追問會持續一整夜。有一回,爾朱叉羅甚至忍不住打了柳芽,但柳芽仍然不願意說出事情的原委。「柳芽寧願爾朱叉羅打柳芽,也不願爾朱叉羅知道一切!」她抽泣著說。
爾朱叉羅並不關心自己的周圍多了一些什麼或少了一些什麼,不知從何時起,他愛上了在洛陽城裡獵殺老鼠的遊戲,彷彿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貓。那些老鼠因為吃了太多的死人肉而變得肥大、兇狠,貓兒根本就拿它們沒辦法,它們肆無忌憚地在城內橫行,甚至發生了數起老鼠吞食嬰兒的事件。爾朱叉羅騎上最好的馬,背上最勁最準的弓,天剛黑下來,他就呼嘯著躍出大門,在洛陽城裡馳騁,彷彿這不是繁華的都市,而是一馬平川的草原。他輕巧地躍過坊牆,策馬跳上屋脊,在房子與房子間縱躍,箭不虛發,射殺了無數的老鼠。到了後來,老鼠們只要遠遠地聽到爾朱叉羅的馬蹄聲,就會四散而逃,有些洛陽人,索性在家裡掛上爾朱叉羅的畫像以驅趕老鼠,更不可思議的是,老鼠們只要聽到爾朱叉羅的名字,就會嚇得戰慄不已,甚至因此而暴斃在鼠洞之中。
有一次,爾朱叉羅從聖山回來,柳芽拉著他的手,到佛龕前,指著佛龕里的一塊牙形玉石,說柳芽想要。這塊玉石是很久以前,契胡的一位祖先從南朝帶回來的,叫作鯨玡。這塊叫作鯨玡的玉石,乍看去便如一根野獸的獠牙,但是,在四月的夜晚,這塊玉石會化成一曲高亢而渺遠的歌聲,在水晶一般的夜色里繚繞盤旋。這歌聲透明如水、空靈如玉、鋒利如刀,契胡人從夢中驚醒,茫然若失,他們尋找了很久,才發現鯨玡的秘密,因為當鯨玡重新由歌聲變為玉石時,渾身都沾滿了露水與月光。契胡人把鯨玡供在了佛龕上,在每年的四月,他們總是徹夜不眠,一整夜一整夜地,聽著那歌聲由大地猛地衝上夜空,又直直地墜下,在草尖之上激蕩,直到歌聲止息,他們才精疲力竭地倒下,然而,一旦那歌聲再一次響起,他們就又會像一隻受驚的鹿一樣從地上躍起,豎起雙耳,生怕錯過了某一個音節。
腳印踩在雪上,輕淺、纖秀,穿過被大雪覆蓋的草原,向北去了。
爾朱叉羅以為是逃跑的女奴,策馬沿足跡追去。那年,他只有二十歲,長著一雙貓也似的藍眼,那藍色,淡得像滹沱河三月的河水。
那些還沒聽到過三個女尼的歌聲的少年郎,帶著一種恐怖的期盼入睡,希望自己也能夠像別的少年郎那樣,在永恆的幸福中死去。而他們的父母則在他們熟睡之後,偷偷地用蠟塞住他們的雙耳,並整夜整夜地守在他們的床前。但是,仍然有少年郎,或許是因為耳中的蠟掉了,或許是因為塞得不夠緊,而從床上爬起,跨過他們的因耐不住疲勞而入睡的父母,走出門外,翻過高高的坊牆,並最終死在女尼們的歌聲之中。
爾朱叉羅在最高一層立住了。從窗口望出去,北邊是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東邊和西邊是密密麻麻的坊市,南邊是森嚴的太廟、太社,太廟和太社旁是正在建築中的明堂和辟雍——它們的規模是如此龐大,以至於五年後遷都鄴城時,也沒來得及完工,最終只能不了了之。
船長費達拉是一位凡塵中的聖徒,他真的是一位聖徒,他曾經在拂菻國最高的山峰上隱修了二十年,為了抵禦魔鬼的誘惑,他用斧頭砍去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最後,他終於獲得了行奇迹的能力,能讓盲人復明,讓啞巴說話,他成了拂菻國最有名的聖徒,人們不遠千里來求他治病,向他懺悔;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放棄了自己行奇迹的能力,從山上下來,隱姓埋名,來到捕鯨船上,當了一個捕鯨者。
偶爾,會有死去的人從墓穴中走出,回到這人間的天堂。他們懷念那地獄的美景,在墳墓邊徘徊不去,等待著大地張開黑暗的大嘴,重新將他們吞食;但奇迹很少再次發生,他們離開了墳墓,貼著牆根走入城中,去尋找他們以前的家人,但這些人或者已經死去,或者已將他們遺忘,或者雖然仍記得他們,卻因害怕而不願接受九*九*藏*書他們。於是,這些無主的遊魂,只能在洛陽的街衢上遊盪。他們懼怕陽光,懼怕人群,他們依靠講述另一個世界的荒誕不經的故事為生,他們的身體漸漸縮小,漸漸變黑,突然,在某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他們消失了,就像一小滴墨汁落入了墨池之中,就像一小塊黑暗落入了黑暗之中。
爾朱叉羅第一次同時看到這麼多的鯨魚,在秀容川,他也曾經看過成千上萬的馬群掠過草原,那也曾讓他驚心動魄,但與此刻的景象相比,那簡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火是從第八層開始燒起來的。
在爾朱叉羅熱衷於獵殺老鼠的時候,他的哥哥爾朱菩提則熱衷於挖掘墳墓。他對陪葬品的嗜好似乎沒有饜足的時候,他領著一小隊契胡人——那些契胡人裝備齊整,帶著挖土用的鐵鏟、撬棺材用的磨尖的鐵棒、縋人下墓穴用的麻繩和銅鈴、用來裝陪葬品的布袋、用來裝土的簸箕……為了驅避墓穴里的鬼魂,他們甚至還帶上了一個巫師。爾朱菩提帶著這隊人,挖遍了北邙山上所有的墳墓,他的府第里堆滿了挖來的寶貝,從鮮艷的壁畫到鑲嵌著寶石的金尿壺,無所不有,但他仍不滿足,漸漸地擴大自己的挖掘範圍,以至於有時不得不在挖了一半的墳墓邊過夜,因為路途實在太遙遠了。有一回,他挖出了一座地下之城,契胡人趴在墳坑中向地底張望,那是一個大洞,有璀璨的光芒從洞里射出,還能隱隱聽到歡樂的歌聲,爾朱菩提以為這就是地獄,但巫師說這不是地獄,這是暗域,因為他從那個洞里,聞到了銷魂的酒香。出於對死亡的恐懼,爾朱菩提命令契胡人填埋那個墓穴,並禁止他們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們繼續挖掘墳墓,把挖掘範圍擴張到了洛陽城百里之外。那些地下的骨殖,一聽到爾朱菩提和他的手下人的馬蹄聲,就嚇得在棺材里「格格」作響,這反而方便了爾朱菩提的挖掘,即便是那些沒有墳包或是墳包太大而被人誤認為是一座山的墳墓,也因為它們自己的膽怯,而難以逃脫被挖的厄運。
每當這時,瓔珞總是在甲板上掩嘴而笑。她偷偷地愛上了爾朱叉羅,只要爾朱叉羅那雪松一樣的身軀在甲板上一出現,她的心就會戰慄不已,她為自己的感覺而感到羞澀,卻並不知道,原來這就是愛。當妙衣問誰願意陪著爾朱叉羅去尋找鯨群的時候,她滿臉通紅地從人群中站了出來。那時她驕傲而幸福,這種幸福與在青燈古佛下默誦佛經時所感受到幸福完全不同,卻同樣地使她跌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

第二天,柳芽親身經歷了那場更血腥的屠殺。正當她坐在河灘上百無聊賴地咀嚼青草的時候,一大群穿著怪模怪樣的衣衫、戴著高高的帽子、手裡捧著或白或黃的板子的男人踉蹌著走過來,把她圍住了。他們全都不出聲,有的臉色白得像雪,有的嘴角一動一動地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有的雙腿打著顫,差不多連站都站不住了……一聲長長的呼哨之後,柳芽聽到有人高聲喊道:「皇上諭旨,爾等皆為叛逆,罪不容赦,盡皆處斬。欽此!」話音剛落,人們就像炸了鍋一樣地哀號起來。柳芽聽到了馬蹄踩在河灘的碎石上的聲音,聽到了最外圈的人的慘叫聲,人們像一群被驅趕的羊一樣奔跑起來,但很快又掉回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彷彿前面颳起了一陣狂風,把他們又卷了回去。但四處都有馬蹄聲,人們被逼進了河中,騎兵沖入人群,肆意殘殺。柳芽被裹挾著,在河灘上亂跑,四周不斷有人被砍翻在地,但奇怪的是,騎兵的利刃始終沒有傷害到她,最後,她被扔在了淺灘上,四周躺滿了死人,河水被染紅了,水面上漂滿了屍體。一個騎兵,「嗒嗒嗒」地過來,人和馬都浸在鮮血里,他在柳芽面前立住。柳芽抬起頭,她看到了這個殘忍的殺戮者——他的蒼白的面頰上掙扎著一縷恐怖的笑意——不是別人,正是爾朱叉羅。
她躺在孝明帝腐爛的屍身旁,肌膚光潔如玉,臉上帶著神聖的微笑,周身發出潔白的毫光。爾朱菩提從此放棄了挖掘墳墓的嗜好,他把蘭撒露抱回自己的府第,放在自己的床上,為了對這個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甚至也不會呼吸的美人表達自己狗一樣的愛意,他把以前娶的十幾個女人全都殺了。他請來洛陽城所有的醫生,從宮裡的太醫,到永橋橋頭賣假藥的騙子,他全都請來,答應他們,只要有誰能讓蘭撒露復活,就讓誰擁有半座洛陽城的財富;但沒有誰能讓蘭撒露復活,爾朱菩提轉而乞求和尚、道士和巫師,但他們也無能為力。爾朱菩提徹底絕望了,他跪在蘭撒露床前,像小孩一樣地哭泣,他這樣哭了兩個月,忽然在一個晚上死去了。有人看見一道黃色的人影衝進來把他殺死,又抱走了蘭撒露。爾朱榮把爾朱菩提葬在了一個隱密的地方,但是,在那場政變之後,他的墳墓仍然被找到了,人們把他的屍體挖出來,撕成碎片,扔在荒野上,任野狗啃食。
天色微明的時候,桅頂的水手忽然喊道:「我看到那些鳥兒啦!」那是一大群白鳥,在海面上忽上忽下地盤旋。「跟著它們!」費達拉高喊著。海水平靜而光滑,並無任何的異常,爾朱叉羅只是在風中嗅到了一絲淡淡的、怪異的腥香,偶爾,會有幾條或十幾條鯨魚從海底冒出來吸氣、噴水,它們甩動巨大的平尾,拍開海面,當它們重新沉入水中,海面上留下了許多色彩斑斕的水泡。
數日之後,水手們看到海上有成片的黃色小魚,這是鯨魚喜歡的食物。「看哪!看哪!有小魚!」桅頂的水手高聲喊道。「我看到了,」費達拉高喊,「把大家都找來,加帆急駛!」
爾朱菩提就是這樣發現了孝明帝元詡的墳墓,那「格格」聲實在太響了,以至於十里之外都聽得到。爾朱菩提調集人手,準備大幹一場;他挖出了無數的珍寶,其中有會唱歌的玉人,會跳舞的石獸,能放出馥郁奇香的琉璃玫瑰,天一黑下來就會自己飛起並放出光明的銅製螢火蟲……但這些都不是最寶貴的,最寶貴的,是和孝明帝葬在一起的、能夠不斷地復活的、魔鬼一樣的美人蘭撒露。
距洛陽愈近,那悠揚清澈、沁人心脾的「叮叮」聲就愈清晰。爾朱叉羅的心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春雨,燕語呢喃,春風熏人慾醉,但大地卻是一片泥濘,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從他的內心深處如霧般升起,他覺得柳芽就要離開自己了。
爾朱叉羅在延年裡的府第不斷地擴建。這並非他的本意,但皇帝為了討好爾朱氏,不停地賞賜東西給他們父子。爾朱叉羅的周圍迅速堆滿了華麗的錦緞、耀眼的珠寶、各種珍禽異獸和數不清的奴婢,那幢舊宅很快就裝不下了,於是皇帝賜給他一幢大得多的府第,但爾朱叉羅卻不願搬過去,因為這不方便他與爾朱文殊碰面,皇帝只好差將作監的人為爾朱叉羅擴建舊宅。最終,延年裡被爾朱叉羅的府第佔滿了,所有的人都被驅趕出去,他們的房子被推倒,在廢墟上建起爾朱叉羅的新的樓宇,只有長秋寺仍在其中,因為它是佛寺,而佛,是不能被褻瀆的。
2004年1月19日
蘭撒露復活了!可爾朱叉羅還沒回來,鯨群還沒找到!暗域會在蘭撒露的魔法中毀滅。柳芽看到鬼魂們在天空中和蘭撒露的男寵激戰,便對正在拉著自己向前疾飛的妙衣說:「柳芽跟他們去好啦!」妙衣並不回頭,冷冷地說:「就算你跟他們去了,他們也一樣要毀掉暗域!」
爾朱叉羅叫她柳芽。
「我要下去,她一定還在下面!」爾朱叉羅對費達拉說。費達拉喊起來:「水手們,把船開到裂口上,這個瘋子要下去找他的情人!」船真的緩緩駛了過去。從船上望下去,那裂口又黑又深;一絲絲刺鼻的血腥從下面飄了上來。爾朱叉羅找了根纜繩綁在腰上,另一頭綁在桅杆上,慢慢地墜了下去。天空在他的頭頂上閉合,血腥之氣愈來愈濃,而腳下是無底的黑暗。突然,他頭上傳來一陣巨響,像是什麼堅硬而沉重的東西被撕裂了,一小塊石頭掉下來砸在他的肩上,又是一小塊石頭掉下來,片刻的寂靜之後,無數的石頭砸了下來,雷鳴般的響聲在他的身周撞擊迴旋。他把身子縮成一團,直到再也沒有石頭砸下,才繼續慢慢地向下墜。竟不知墜了多深,也不知墜了多久,他忽然摸到了一具飄浮在黑暗中的屍體,是一隻野春犽吧?他一點一點地摸著那具屍體,不會是柳芽的!不會是柳芽的!雖然他不斷地否定著,但心裏卻益發地肯定這便是柳芽了。猛地,一團黃色火焰從洞底升起,照亮了他眼前這具野春犽的屍身,也照亮了他身周無數野春犽的屍身。

爾朱榮召集起所有的契胡人,說出了柳芽的要求。沒有人反對,所有人都認為只有柳芽才有資格做這塊玉石的主人,於是爾朱榮從佛龕上取下了鯨玡,交到了柳芽的手上。柳芽把鯨玡當成發笄,即便睡覺時也戴著,在爾朱叉羅與柳芽相愛的時候,鯨玡就會化成野火一樣的歌聲,在氈帳里低沉而熱烈地迴響。

「扯高風帆!」船長費達拉站在船頭樓上喊道,「轉舵向南——!」
那時柳芽離開爾朱叉羅已近一年。
雪下了三天,有人在雪窩裡光腳倒行。
但此前的洛陽,卻是全中國、或許也是全世界最繁華的城市。它像一朵盛開在邙山之南、洛水之北的被揉碎的向日葵一樣,散發著破敗的香氛,燃亮著末世才有的、神秘的、暗褐色的火焰。上百萬黑螞蟻一樣的人聚居於此,他們篤信佛教,酷愛淫|靡的音樂、狂放的舞蹈、妖冶的繪畫、威嚴的塑像、壯麗的蘭若、雄偉的浮圖、華美的綺綉、芳馨的美酒和精緻的食物,樹木濃綠的枝條從窗戶伸展入他們燃著暗香的卧房,樓宇間震蕩著寺院悠遠而清亮的鐘聲,節日一個接著一個,街上擠滿了狂歡的人群,這樣的狂歡直到黑夜降臨仍不止息,他們擺起豪奢的夜宴,跳起放蕩的胡舞,直到月上中天,他們累了,於是吹響簫管,彈起箜篌,低吟悲傷的古曲。可當晨曦照亮他們的庭院,他們又重新變得精神煥發,衝到街上,開始新一輪的狂歡。這樣的狂歡會在他們的一生中持續,直到那不醒的酣眠來臨,他們才會在曼妙而哀傷的輓歌聲中,乘著潔白的輀車,登上高廣的北邙,被埋入那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墓穴,在那裡,他們將會開始新的、無止盡的狂歡。
但蘭撒露的存在卻一直在威脅著暗域。大約五百年前,蘭撒露第一次在洛陽城裡復活,通過媚術收集了數十個男人的靈魂作為她的男寵,他們在洛陽城下建起了野春苑,他們在野春苑裡飼養野春犽,因為蘭撒露只有喝了野春犽的血,才能從死中復活。起初,他們飼養的野春犽很少,因此蘭撒露要許久才能復活一次,但是後來,他們竟然把所有的野春犽都捕獲了,蘭撒露復活所需要的時間也愈來愈短,她所收集到的男寵,自然也愈來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