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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髻

雙髻

他果然沒有來。無端兒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他與桑道茂爭吵。我一直沒看出桑道茂為什麼要來,難道僅僅是為了到素和尚這兒來生出翅膀?他在對雙髻翁的圍捕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每天飛進飛出,用他的採桑鉤采來許多的桑葉,堆在那間小禪房中;那是一把銀制的、兩尺來長的小鉤,非常地鋒利,我想它被打造出來,絕不會僅僅是為了用於採摘桑葉。
我點起茅草把蜜蜂熏走,這在我是輕而易舉的事,很早的時候我就已經學會爬上樹去掏蜂窩了。除了面色有些蒼白,雙髻翁並沒有什麼變化,他繼續他彈丸一樣的跳躍,而她則癱倒在地上,低聲地哭泣。
同樣美麗的還有無端兒的文身。他赤著身子在大興善寺里遊盪,每天夜裡怪獸都會從他的皮膚里躍出,我無法理解無端兒薄薄的皮膚里怎能容納下如此多、如此龐大的怪獸,它們在長安城中跳躍、怒吼、追逐、獵捕……雙髻翁不再出現,但無端兒的怪獸也無法捕獲他,事情就這樣僵持著。
同昌公主走了很久之後,那香氣仍在大興善寺里瀰漫,據說有很多寺里的和尚因此而還了俗。那時我還不知道這香氣與還俗有什麼關係,直到很多年之後,我在另一個地方遇到一個女子,那香氣突然像海潮一樣從我的記憶中升起,剎那間把我渾身的血液凍住,使我動彈不得,我才明白了那些和尚的感受。同昌公主是坐著小輦來的,她戴著帽子,帽檐上有薄紗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穿著窄袖的襦衫,翠綠的裙子,腳下是紅色的鹿皮靴子,走在院子里真是足不生塵。我一看到她就呆住了,忘了素和尚叮囑我的「誰來都不見」的話,傻傻地替她開了門。
2005年5月6日
回到家我反而覺得陌生,那時候我就已經能夠輕易地躍上數丈高的圍牆,並且只喜歡吃從野外找來的植物。我打算把雙髻翁救出來,我知道他被關押的地方。王羲之現在跟著我,連奶牛都害怕它,總是對它敬而遠之;除了它走路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可笑之外,我想這世間的人沒有哪一個能比王羲之更高貴。
有一段時間我天黑了也不回家,而是偷偷地爬上大興善寺高達數十丈的佛塔,等待著雙髻翁的出現。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反而是長安城在夜裡顯露出她神秘莫測的一面。那樣無邊無際的屋宇,宮殿的暗影沉默而龐大,藍的月光在或寬或狹的街道上流淌,我明白長安城原來是一頭巨大無比的青皮怪獸,她冷峻、孤單、意懶心灰,但有一天她會醒來,站起,抖落身上的塵灰,於是屋宇、宮殿和城牆都會崩塌,人們像蟲子一樣地從她的脊背上掉落。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一直到現在,我還在等待。
平常的日子,樂游苑都是寂寥無人的,這裏長滿了野生的苜蓿,這些苜蓿因為長久的無人收割而長得異常繁茂,一株株粗大的苜蓿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有些地方的苜蓿甚至高過了人頭。這裏除了一個養蜂的老太婆,沒有別的人。那個老太婆在這兒很久了,大家都叫她蟲娘,似乎每個人都認得她,但又似乎每個人都不認得她,她養蜂,賣蜂蜜,在這片野生的苜蓿地里采蜜的每一隻蜜蜂都是她的,但是沒有人看見過她的蜂箱或蜂巢。我不敢去找她,並向她打聽散宜生的下落,在我的頭腦中,每個老人都是神秘而可怕的,包括我自己。
京兆尹韋武下令屠殺那些搶肉的人,這才維持住了秩序,但是雙髻翁的屍體已經血肉模糊,最多只剩下一半。那些剩下的部分同樣也是被人吞食了,大部分是被渴望長生的皇上和他的寵妃,一小部分則是屬於得到皇上眷顧的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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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過去與未來,而他卻從未想過要反抗。他任由我把雙髻翁救出,再用三根手指的代價把雙髻翁重新捉住,但現在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不會再給我機會。而雙髻翁又真的是無法逃脫的嗎?當一個人活了一千年,甚至是兩千或三千年,他或許也會對生命感到厭倦吧!
跟著又來了一個我更厭惡的人,他名叫無端兒,也是散宜生召喚來的,他只有二十多歲,渾身上下都刺滿了怪獸的圖案,乍看去跟西市裡的那些小混混並沒什麼兩樣。他也住在素和尚的小院里。這樣我到大興善寺的次數就減少了,除非我從渠里捕到小魚,要拿去給奶牛吃——它和我一樣,都喜歡秋刀魚的味道——我才很勉強地到大興善寺去一趟,並且很快就離開。
在我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前,關於雙髻翁的傳說就已經在長安城裡流傳了。人們說他是不死的,他的生命甚至比長安城更為久遠。他彷彿是長安城的某種象徵,他與長安城一樣古老、神秘、冷峻,唯一的不同是長安城是巨大無邊的,而他卻僅僅是一個人;他似乎是無所畏懼的,有時他甚至大白天地出現在城牆上,旁邊是那隻總是與他在一起的大白鵝(那隻大白鵝名叫「王羲之」,有人說它的生命甚至比雙髻翁更為古老)。更多的時候他像一個彈丸一樣地在長安城的屋脊上跳躍,那種時候總是在夜晚,王羲之立在他的肩上,他彷彿並不是在跳,而是在風裡上上下下地飄行,或是在月光里迅速地浮沉。
有一天,無端兒把同昌公主拖到了院子里,她已經虛弱得喊不出來了。無端兒把同昌公主的左手放在桐樹的樹身上,然後用一把小斧輕輕地把她的一根手指頭砍了下來。他似乎從這件事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第二天他又用同樣的方式把同昌公主的另一根手指頭砍了下來,第三天他又砍下了一根……我一直忘了說那些桐樹,它們並沒有因為無端兒和桑道茂是素和尚請來的客人而不再降下油脂,這兩個人的衣服已經被完全染成了青黑色,但是反正他們並不在乎,而無端兒更是常常赤著身子,露出他絢麗的刺青。
素和尚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小院,他的眼裡有紫光,這使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我忘了我的父母是誰,但我想我住的地方一定離大興善寺不遠,因為我記得我那時天天跑去大興善寺玩。常常有些打扮非常斯文的人來拜訪素和尚,素和尚一律面帶微笑地與他們交談,後來我發現可以通過院子里的那幾棵桐樹來判斷客人是否受歡迎:如果是不受歡迎的客人,那麼桐樹上就會落下一些青黑色的油脂,染在客人的衣服上,洗都洗不脫;而如果是素和尚所歡迎的客人,這些油脂就不會出現。但似乎並沒有哪個客人是素和尚歡迎的,但是如果所有客人都是素和尚不歡迎的,那麼我就無從發現桐樹的秘密了,在這一點上我有些糊塗了,不過這無關緊要,還是讓我接著說後來所發生的事。
我準備了茅草,它的煙霧能把蜜蜂熏走。沒有什麼東西能關住雙髻翁,他能夠穿越一切東西,木頭、石塊、鋼鐵,但他害怕蜜蜂。我輕易地就越過了重重的崗哨,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小孩兒會膽大到敢來營救他,但是當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女人,不,我首先是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氣,雖然她刻意地要掩蓋它,然後才看到她在無助地扑打著那些蜜蜂。我永遠也無法理解女人,她們是比我們更複雜的生命,正是這個女人請人來把雙髻翁捉住,而現在也正是這個女人在絕望而無助地營救雙髻翁,為此她甚至不害怕蜜蜂因為憤怒而失去理智、忘記了它們的職責轉而反噬她。
這讓我矛盾,我https://read.99csw.com喜歡同昌公主,但同時又對雙髻翁抱有好感,我不知道應該幫哪一邊,我為此苦惱了好幾天,一直到桑道茂扇動著他那雙新生的翅膀,從我家的上空飛過,我才暫時地把這件事放在一邊。我跑去大興善寺,桑道茂原先待著的那個禪房已經空了,他現在是坐在桐樹的一根橫枝上,沒有人陪伴他。我慢慢地走過去,他長得真是難看,即便是在他憂傷的時候也很難看,他看見我來了,就苦笑著對我說:「我終於長出翅膀了,但是我只能再活九年。」他的翅膀併攏著,收在他的背上,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美麗。
我哭了很久,後來那個叫作蟲娘的養蜂的老太婆舉著火把來了,她給了我一塊蜂蜜,我放進嘴裏,蜂蜜的甜香讓我停止了哭泣。蟲娘的背好駝啊!她拄著根拐,一笑臉就皺成一團,「別哭嘍!別哭嘍!」她說,「都是那老頭子不好,看我幫你打他!」她就揮著拐杖,四處地打起來,但是她打的並不是苜蓿,也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她好像是在打那盤繞在我們四周的風。風果然漸漸地止息了,跟著在我的身前出現了一個老頭子。
幾天之後,大興善寺里來了一個我極其厭惡的人,他名叫桑道茂,大約四十來歲,道士打扮,他說他是接到散宜生的召喚后從揚州過來的。一來到大興善寺,他就把自己關在一間小禪室里,我出於好奇,偷偷地舔開窗戶紙看他究竟在幹些什麼,他的樣子真是可怕,原來他正盤腿坐在地上,嘴裏源源不絕地吐出絲來,就像他是一隻蠶,那些絲已經把他一半的身子裹住了,他似乎是發現我了,朝著我這裏看了一眼,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每隻眼睛里都有一道嚇人的綠筋。
他們很快就會知道雙髻翁已經逃走,因為蜜蜂會飛回去尋找蟲娘,我趕快離開了。
這時瘋狂的事情發生了,人們蜂擁而上,去爭搶雙髻翁的血肉,因為他們相信吃了他的肉就能長生不老,數萬人悶聲不響地向前擠著,搶到肉的人快樂地尖叫,但轉瞬之間又被別的人從他們的手中搶去,人們迫不及待地把雙髻翁的肉放入口中,吞下肚去,而更瘋狂的人則把那些吃了肉的人捉住,試圖把他們的肚子剖開,把肉再挖出來,甚至連我也加入了這爭搶的行列,這群情激奮的場面讓人忘乎所以,我也搶下了一塊肉放入口中,他的血腥和溫熱讓我淚流滿面。
幾天之後,素和尚給我一封信,讓我到樂游苑的苜蓿地去找一個叫散宜生的人,並把信交給他。
老頭子的眼睛里只有眼白,沒有瞳仁,他就是散宜生,一個能變成風的老瞎子,或者是一團能變成老瞎子的風。他生活在苜蓿地里,因為只有苜蓿能鎖住風,一旦他離開了苜蓿地,他就要四處流浪,永無止息,除非他變成那個叫作散宜生的人,但是他不喜歡變成人,因為人是那樣地沉重和污濁,更何況,那叫作散宜生的人還是一個看不見東西的、醜陋的老頭子。
「散宜生——散宜生——」我繞著苜蓿地喊,但是沒有人答應,只有細微的風在一株株苜蓿間纏轉,發出「噓噓」的聲響。那個養蜂的老太婆在另一頭看著我,我總是盡量離她遠些。幾隻蜜蜂「嗡嗡」地跟在我的身後。
全長安城的人都出來了,但他們必定會感到失望,因為他們只看到一個大蜂球在街道上「嗡嗡嗡」地移動,別人告訴他們那裡面就是雙髻翁,於是他們瞪大了雙眼,拚命地往前擠著,小孩子們被擠得哇哇大哭,而年輕的女人們則坐在樓里,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張臉,一邊看一邊面帶嘲諷地談論著同昌公主與雙髻翁的曖昧關係。
同昌公主後來嫁給了一個姓韋的男人,她的婚禮是我所見過的婚禮中最為盛大的,那讓我刻骨銘心的香氣在整個長安城九_九_藏_書裡瀰漫,數月不散。之後大興善寺遭遇了一場大火,被完全焚毀,但是又在很短的時間內被重建,面積甚至比原來的大興善寺更大。同昌公主在出嫁后第二年或是第三年就死了,她的喪禮也是我所見過的喪禮中最為盛大的,皇上和公主的母親郭淑妃一直送到了延興門外,她的靈柩被埋在長安城東的某個隱秘之處,和她一起被埋葬的除了無數的珍寶之外,還有雙髻翁的乾枯的陽物。
怪獸從無端兒的皮膚里躍出,彷彿還帶著他的血和肉,還有他的冰冷和殘酷,它們的毛髮緊緊地貼著它們的身軀,它們的獠牙閃著寒冷的光,它們的眼睛裡帶著絕望,似乎它們對自己被囚禁和奴役的命運感到不滿,它們無聲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跑,吞食它們所遇到的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鳥兒、野狗、醉酒的夜歸者和小偷。長安城的夜晚變得陰森可怕,還有誰敢在這樣的夜晚外出呢?怪獸們在街道上來回賓士,發出噩夢一樣的吼叫。
京兆尹韋武曾經派出五千神策軍圍捕他,但是一無所獲;皇上曾經把他當作神仙來祭拜,希望能夠從他那兒得到不死葯,但他並沒有搭理。他是孤獨的、驕傲的、神秘的,他唯一的同伴就是那隻大白鵝。
那時候,同昌公主的恥辱已經成為長安城裡眾所周知的秘密。人們說每天夜裡雙髻翁都會到皇宮裡去找她,沒有人能阻擋雙髻翁,皇上請來了和尚、道士,甚至摩尼教的慕闍和祆教的麻葛,但都沒有辦法把他擋在皇宮之外,更不用說捕捉或驅趕了。我聯想到同昌公主到大興善寺來找素和尚,和接踵而來的桑道茂與無端兒,就猜想同昌公主大約已求助於素和尚了,而桑道茂和無端兒就是為了此事而來。
喊了幾次之後,我忽然對尋找散宜生失去了興趣,我找來一根木棍,在苜蓿地里亂打,後來我又鑽進了地裏面,那種奇特的香味,還有泥土的味道,還有一直纏繞在我耳邊的風聲,都是我喜歡的。我躺在葉子下面,陽光被遮住了,這裡是另一個世界,原來我是一匹馬,我可以一輩子都躺在這裏,不停地睡覺,睡醒了就吃,吃飽了又睡。後來我想我真的睡著了,在我睡著的時候我又變成了一個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我忘了我是睡在哪兒,幾隻螢火蟲兒在苜蓿叢中一閃一閃地飛,我嚇得哭了起來。
那次的天旱持續了可能有兩到三個月,京兆尹韋武拜祭了松樹好幾天後,天還是沒有一點兒要下雨的跡象,長安城裡到處塵土飛揚。我每天跑到素和尚那裡,和奶牛——就是那隻貓——待在一起。說是和它待在一起,可是我甚至都沒有碰過它,我只是跟著它晃來晃去,它吃我也吃,它睡我也睡,它爬樹我也爬樹,後來,它似乎是對這種炎熱無雨的天氣有些不耐煩了,時不時會朝著天空「喵喵」叫幾聲。這之後的一天黃昏,它從素和尚的腳前站起,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這使它看起來好像瘦了一些,它走到屋檐下,像羽毛似的飄了起來,它拚命地蹬著四條短腿,終於讓自己飄到比屋檐略高一點兒的地方,然後,它的身子慢慢地拉長、變粗,最後它變成了一條肥胖的、額頭上有一塊黑斑的白龍,雲霧籠罩著它龐大的身軀,它向天上飛去,帶著雷聲和閃電,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第三天雨停之後,我去找它,它依舊是一隻懶洋洋的胖貓,趴在素和尚的腳下,聽到我來了,它睜開眼睛,又合上,繼續打它的呼嚕。
我隱約記得同昌公主走後身上並沒有被桐樹的樹脂染到的跡象,但我對我的記憶表示懷疑,假如素和尚對所有的客人都不歡迎,那他又怎麼可能歡迎、並且是只歡迎這個女人呢?

素和尚住在大興善寺西北角的一個小小庭院里,裏面有一、二、三、四九九藏書、五株桐樹。每次我都是徑直溜進去。那時我十歲,或是十一歲,總梳著一雙丸子一樣的小髻,赤著腳。

同昌公主被鎖在了素和尚的小院中,而素和尚則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在我看來這裏面必定有某種陰謀。我借口去看奶牛,偷偷地去看被鎖在屋子裡的同昌公主,她容顏憔悴,那沁人心脾的香氣也已消失無蹤。我想這一定是一個假的同昌公主,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素和尚變化而成,我暗暗地期望雙髻翁也能看出這一點。
大興善寺的山門外有幾株老松,據說是善於馭龍的不空和尚手植。在我的因為記住了太多事情而亂成一團的腦子裡,那幾株老松即便是在那時,也已經老得不成樣了。京兆尹韋武為了求雨,曾經拜祭過這幾株老松,大約他以為它們是不空和尚的龍變化而成,但是沒有什麼用處。那時我還不認識素和尚,只是隨著人群到大興善寺里看熱鬧,可是一隻貓把我引到一邊去了——那隻貓太胖。那是一隻額頭上有一塊黑斑的白貓,尾巴很長,它懶懶地在陽光里跑過,就像是在冰上滑過一樣。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它跑,看它跑進一扇小小的門裡,我跟著進去,裏面是個小院子,濃蔭匝地,走過院子是個小殿,貓兒搖晃著它下垂的大肚子,跑到小殿中間一個和尚的腳前躺下。那個和尚嚇了我一跳,他太瘦,瘦得好像身上只剩下骨頭和皮了,他的皮也是怪異的青白;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用手指在紙上寫著什麼。後來我知道素和尚是在用他的血抄寫《法華經》,他已經這樣抄寫了三萬七千部,全都堆在他的身後,如果誰想要一本,只管問他要就是。
這樣雙髻翁終於來了,怪獸們怒吼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大興善寺去,就看到了小院里那個巨大的蜂球,蜜蜂們飛舞著,發出雷鳴一般的嗡響,而素和尚像往常一樣坐在小殿中抄寫著《法華經》,他左手的手指頭少了三個,他用他閃著紫光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從巢中躍出,在終南山上跳躍,從東到西,又從南到北,怪獸從四面八方圍捕他,終於他被圍住了,我看到蟲娘的駝背里飛出了無數的蜜蜂,這些蜜蜂把他裹住,形成一個巨大的圓球,他再也沒有辦法逃出去,蜜蜂帶著他飛向長安。
京兆尹韋武主持一切,午時三刻,他發布了行刑的命令。於是我看到桑道茂站了出來,他手裡拿著採桑鉤,人們驚訝地看著他蝴蝶一樣的翅膀。原來他就是為了這一刻而來的啊!如果雙髻翁甚至能夠穿過鋼鐵,那麼用鋼鐵製成的武器自然也不能對他造成任何的傷害。
蜜蜂在一瞬間散開,雙髻翁在空中閉目而立,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又彷彿什麼也不等待而只是存在。桑道茂扇動翅膀,他的身子在飛行的時候被拉長了,似乎他並不是在飛,而是直接地從他站著的地方伸出長長的腰和手,雙髻翁的頭被砍了下來,血從他的頸項間噴洒而出,他的身子掉落地上,輕輕地抽搐著,與尋常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但後來我也習慣於以他采來的植物為生了,就在我以為我將與他、還有大白鵝王羲之一起在終南山中永遠地生活下去的時候,無端兒找到了我們的巢,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蟲娘。
大部分時候他對我是冰冷的,但有的時候他會用柔軟的眼神看我,彷彿我是他的孩子。有一天他帶著我從樹上躍下,慢慢地向山下走去,那兒有一戶人家,人家門前有一個石臼,旁邊有待舂的麥子,他自顧自地走過去,幫人舂起麥子來。主人大約是把他當成在山中修道的隱士,又或是索性把他當成了某種妖物,他們不敢去阻止他,也不敢與他交談。他在那兒舂了一天的麥子,把人家的待舂的麥子都舂完了。我一直在旁邊九_九_藏_書看著他,坐下,或走開一些,但我並不想離去,後來他甚至允許我幫他舂一下,但他顯然對我緩慢的動作不滿。天黑的時候,活都幹完了,但他並不帶我離去,他一直坐在石臼旁邊,直到主人拿出了幾張大餅遞給他,他才牽起我的手,帶著我像彈丸一樣地在樹與樹之間跳躍。我一邊隨著他跳,一邊一口一口地吃著那些大餅,我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吃到麵食了。

那天有一個太監來訪,素和尚像所有的得道高僧一樣提前知道了這件事,他讓我守在門外,就說他在睡覺,沒有空見客。那個太監大約有四十來歲,肥頭大耳,平常必定是趾高氣揚慣的,此時卻只能拱著手立在門外,汗流滿面,一句話也不敢說。他的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香氣,我隔著老遠就能聞到。第二天他又來了,素和尚索性什麼也不說,讓我自己想辦法打發他,我也想不出什麼辦法,只好讓他又在太陽底下立了一整天。我迷上了他身上的香氣,這香氣讓我涼得忍不住要打寒戰,就像赤著身子猛地扎進潭水裡一樣。第三天我很早就去找素和尚,我想看看那個太監今天還來不來,但是他今天沒有來,我一直等到快中午,我很想問素和尚,但是又不敢。有時候我會對他的處境感到奇怪,如果他對每一件事情都是未卜先知,那麼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就像那天,當我坐在殿前的台階上,支著腮幫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嗅到那香氣像洪水一樣地湧來,我覺得渾身都被凍成了冰,似乎院里的陽光也不再是陽光,而是某種來自於天堂的光芒,那時候的驚喜讓我確定我永遠也不想獲得未卜先知的能力。
而那些曾經和我一樣吃過雙髻翁的血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活著。我忘了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停止生長的,或許是在吃了他的血肉之後,或許是在之前,我不知道。我的一年就是你們的一百年,在我的父母都去世之後我還沒有長到十三歲,於是我一直都梳著雙髻,並且再沒有人能夠幫我把它們解開。我看到長安城崩塌、廢棄,又再被重建,但是那青皮怪獸卻一直未曾醒來。大興善寺依然屹立在原來的地方,但是那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大興善寺了。王羲之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它那小小的頭顱是否能記住如此漫長的時間。我在這個被你們稱作西安而不是長安的城市裡像彈丸一樣地跳躍,這些樓宇比一千多年前的更高更龐大,它們用鋼筋和水泥建造而成,但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在風中上下,在月光里浮沉,有時候我會睡去,當我醒來,我的身上會長滿青草和蘑菇,然後我會接著跳躍,如同彈丸,我知道我也將像他一樣,像那個一千多年前的雙髻白髯老翁一樣,在這個城市裡漫無止境漫無目的地生存下去,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也無所謂死亡。

有一天晚上,我們發現了雙髻翁,夔拚命地跳著,追趕著,竟把我從他的肩上攧了下來,我摔在街道上,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一個白髯老翁站在我身前,他穿著半舊的道袍,麻鞋,和我一樣梳著雙髻,一隻大白鵝站在他的身邊,用它綠色的小眼冷冷地看著我。

我想雙髻翁的巢穴是在終南山上,但我對他把我帶到他的巢穴里來的原因不得而知。這巢穴是用樹枝搭建在一株千年老松上的,就好像他是一隻老得不能再老的鳥,白天他睡覺、沉思,採食一些奇形怪狀的植物,夜裡他和王羲之出去,我無法從松樹上下來,只能以他採摘來的植物為生。
我與一個怪獸成了朋友,它叫「夔」,只有它的吼叫聲是像唱歌一樣悅耳的,它只有一隻腳,它就像雙髻翁一樣地在長安城的屋脊上跳躍著,同時伸出它的長舌,吞食蚊子、蝙蝠和老鼠,而我坐在它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