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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我終於感覺到了飢餓,我打電話讓人送外賣上來,我不知道她餓不餓,也不知道她需不需要吃東西,當我打電話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如此地黑,如此地大,我不敢看太久,她的長發披散在床上,遮住了她的身體,纖弱的,消瘦的。我知道她的恐懼,她害怕一切外部的東西,她只想和我在一起。
我扶起她,看見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處,都是我所日日夜夜在渴盼的。一個比夢中的情人更完美的情人,她的缺點和瑕疵卻正足以擊中我的靈魂的最柔軟處,使我不得不立即緊緊地抱住她,並把頭埋在她的雙乳間號啕大哭。
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一直在哭,為了自己的懦弱和猥瑣,為了自己的虛偽和墮落,我一直哭到了天明。然而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即便是在我最痛苦時,我也是喜悅的,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擺脫了她。
她就是在這時候慢慢地出現在我床前的水泥地板上的。像黑色的水泡,或是黑色的蘑菇,她從地板上鼓起,生長,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乳|房和其他的一切,她是赤|裸的,她的頭髮黑得像是來自宇宙原初的黑暗,柔軟得像是恆河中的長長的荇草。她蹲在地上,雙臂抱著併攏的雙腿,把頭埋在膝蓋中,她的肌膚是黑色的,但卻又與頭髮的黑不同,像是最精緻最光滑的橡膠,既帶著鋼鐵的氣息,卻又飽含著生命的彈性。
敲門的聲音對她而言就如同槍在響,我穿著睡袍,開門接了外賣進來,並付錢讓送外賣的人離開。我很害怕他會看出我沒有影子,但我相https://read•99csw.com信這種害怕是多餘的,因為樓道里很暗,我門口的樓道燈又早已損壞,而我又把家裡的燈全都關了,只有一些極微弱的光穿過靠著街面的房間的窗戶,衍射在房間里,到了我身上的時候,早已微弱得無法分辨。
我們像情人一樣做|愛,她的雙唇微涼,乳|房堅硬,她是被動的,同時卻又洋溢著熱烈的火,彷彿地底的岩漿。而我則像被烈日炙烤的魚,情願在窒息和灼|熱中死去。我知道她每一絲細微表情和動作背後的含義和渴求,而她也同樣如此,因此我們第一次的相愛就如我們的第一千次的相愛一樣默契和熟練。我們同時達到高潮,又同時從迷茫中驚醒,又再一次一起墜入瘋狂的深淵,如同音樂一般飛翔,在肉體的折磨和放縱中,我們相擁著死去,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和她做了最後一次的愛,彷彿是告別,然後我到廚房去,那裡有一把刀。那時,天早已經黑得不能再黑了。我把窗帘全都拉得嚴絲合縫,我把屋裡的燈也全都關了。我一邊感覺到可怕的痛苦,一邊又忍不住感到喜悅,為自己終於開始去做那件事而感到喜悅,同時我又為自己的喜悅而鄙棄自己。我拿到了那把刀,回到卧室去。看到她躺在黑暗裡,她的眼睛閉上了,我看到她的臉上有兩滴黑色的淚,然而這或許也僅僅只是我的幻覺。我把刀插|進她的胸膛,在插|進去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放聲大哭,然而我只停止了片刻,就繼續用那把刀切割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那樣地柔軟、輕盈,彷彿不曾存在過,她的血read.99csw.com與夜一樣,也是黑色的,她默不作聲,我不知道她是否會感覺到疼痛,我想她即便感到了疼痛,也決不會發出聲音,因為她知道我害怕她會感到疼痛。她一直都閉著眼睛,直到我把她全都切割成一塊塊的,散落在床上,她才睜開眼,她依舊能夠呼吸。
然而當我看到食物的時候,我又喪失了食慾,我只想回到床上去和她在一起。我們又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我一寸一寸地撫摸她的肌膚,希望她能夠感覺到我對她的愛,我們的激|情不再是激烈的爆發,如同噴發的火山,而是沉鬱而持久,是海嘯,是超新星的光在宇宙的傳遞,或者就是宇宙本身。
我的一日三餐也幾乎全在外面解決,幸好這並不會讓我感到罪惡。常常,早上六點多鍾,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坐在桌邊開始用我那台老舊的筆記本電腦寫作,一直寫到八九點鐘,然後下樓去吃早餐。吃完早餐我會回來繼續寫作,一直寫到中午十二點半,然後下樓去吃午餐,通常是樓下蒼蠅館子里的蓋澆飯。吃完午飯我或許會午睡,或許會去菜市場買點肉和菜——如果我下午想自己做飯的話,但其實我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去見見人,以及看看天空,因為我如果一直都見不到人、看不到天空,我想我或許很快就會崩潰。
然而她並沒有因此而哭泣,彷彿她從未受到過傷害,或者彷彿她並不需要痛苦來裝飾她的生命,又彷彿,她並沒有生命,她只是用她烏黑而空洞的眼睛看著我,我能感覺到她的愛,而這純粹而又無邪的愛卻讓我更痛苦和絕望,因為正是這種愛使九*九*藏*書我無法擺脫她,也因為我不可能在世間、在他者的身上,再找到這種無法被替代的愛。
這件事大約發生在十三年前,那時我獨自一人,住在成都一個老舊的小區里,靠近玉林,周邊很熱鬧,也很方便,但小區的樓房卻破舊、狹窄、骯髒和陰暗。我沒有工作,靠寫小說為生,我一個人住在一套有四五十平米大的房子里,當我寫不出來的時候,我就在房子里遊盪。房子里什麼也沒有,除了散發著陳舊的木頭味道的衣櫃、桌子和椅子,什麼也沒有——不,還有一張床,擺在對著大雜院的那間卧室里,而我則在另一間較大的對著街面的房間的窗前寫作。
我哭泣著下床去,踉蹌著把燈打開,她終於開始像黑色的油脂一樣融化,像黑色的光融入白色的光里,一點點地,變形、縮小、消失。
我是在一個失眠的夜晚遇見她的。我很少失眠,因為我總是盡量按著時間點來吃飯和睡覺,但如果我真的失眠了,就會很絕望。但其實對於我來說,即使絕望也不可怕,因為我也早已經習慣了絕望,因為我早已把我自己也當成了一個他者,一個敘述者,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知道,我完全可以把我的絕望鎖在牢籠里,鎖在他者的身體里,當我第二天早上走出家門,我將仍會是一個正常(或者也可以說是不正常)的我。那天晚上我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一邊忍受著絕望的折磨,一邊很高興絕望終於又一次來到了我的靈魂中,如同一個偷情的少女,忍受著她渴盼已久的痛經的折磨。
這件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最深處,有時候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但是https://read.99csw.com它卻又總是在不經意間浮現出來,像一個水中的幽靈般地浮現出來,令我不寒而慄,無法逃避。
她是活著的,是我觸手可及的。
我將永遠也無法離開她——當我在第二天的晨曦中醒來,我腦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這麼一個念頭。我的生活將會被改變,我無法在白天出門,也不能出現在光明之地,因為我的影子如今正躺在我的床上,我不可能再與他人交談,更不可能去結識朋友,我將永遠失去結婚的一切可能性,失去擁有一個孩子的一切可能性,因為我的影子如今正躺在我的床上,更因為我是如此地愛她;然而這種愛難道是可以存在的嗎?難道這不是一種罪惡,一種比男人愛男人和女人愛|女|人更大的罪惡?因為我愛的是我自己的孑余。在這樣痛楚的思慮中,我忍不住再一次進入了她,長久地,殘暴地,她彷彿知道了我的一切卑劣和自私,而這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大的污辱,因為我是如此地愛她,同時又是如此地恨她,更可惡的是,在我如此地恨她的時候,我卻仍然能夠讓她在生理上達到高潮,而這對她來說,一定是比強|奸更可怕的傷害。
2014年3月23日
我沒有女人,因為我所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我。當我被生理需求折磨的時候,我會用手解決。帶著強烈的罪惡感和墮落的激|情,我會獲得一個晚上的身體上的鬆弛,隨後我就會唾棄自己,發誓以後決不再放縱自己,從而獲得短暫的心靈的平靜,然而沒過多久,我又會墮入淫邪和妄想之中。
我把燈關掉,以為她九-九-藏-書會消失。然而月光卻把她黑而光滑的肌膚映得更亮,我聽見我沉重的喘息,聽見遠處汽車呼嘯而去,聽見滾珠在樓上滾過,發出細小卻又震耳欲聾的轟鳴,也聽見她急促而微小的呼吸。
我們沉默了一整天,我既沒有感覺到飢餓,也沒有感覺到疲勞,我既狂喜莫名,又憂心忡忡。我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卻沒有想出任何的辦法,直到夜晚來臨,路燈全都開啟,映入彷彿無人的我的房子里,我感覺到了這屋裡的荒涼。我在絕望中入睡,她緊緊地抱著我,她知道我所想的一切,她在等待我的判決。
我想,或許唯一的法子,是把它寫出來,並公之於眾。如果我因為我所做的一切而受到懲罰,那麼我也只能坦然地接受和面對,因為我除了面對已無處可去,這早已為我這麼多年的生活所證實。
然而現在我知道這喜悅毫無意義。因為我的生活並沒有改變,我沒有愛人,沒有朋友,甚至也沒有親人,我獨自生活在一個荒涼的、既不屬於這個世界也不屬於我的房子里,我不敢出門,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影子的男人;然而她卻又是無處不在的,我無法擺脫她,就如同我無法擺脫我自己。我隨時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如同空氣和大地,如同白天背後的黑夜,我相信她早已成為了一個更大的陰影,這陰影是如此之大,以至於渺小的我竟無法用肉眼看到。而我在這裏把這一切寫出來,也並不是為了擺脫她,而僅僅是因為我終於明白,我應該接受她以不存在的方式繼續存在下去的事實,這就是我的生命,我的過去和未來,我只能接受,並以我的存在去證明她的曾經存在和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