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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島之戀 沐浴歸來

湯島之戀

沐浴歸來

梓焦慮不安,變得臉色蒼白,額頭上暴起粗粗的青筋。他素來性格溫和,不與別人對抗爭執,有不愉快也都極力忍耐。此時卻不由得怒火中燒。再加上他脆弱敏感,一時氣昏了頭,恨不得把手中的煤油燈砸到貨車上。甚至暗自思忖,要是給摔個粉碎,煤油燒起來,燃起熊熊大火,會燒個一了百了吧。這個年輕人是做得出來這事兒的。
「哦,今天搬過來的嗎?是不是那戶,當家的扎著兵兒腰帶,系著圍裙,長得胖乎乎的。夫人夾衣上掛著襯領,長得很俊俏?那家的話,喏,在那邊呢。」
夫婦二人樂呵呵地跟他告了別。梓聽從朋友的吩咐,回到原本在同朋町租住的那家連排房,收拾了剩下了的行李,再加上自己的書櫃、書桌,雙人人力車是裝不下的,於是他又雇了一輛搬家用的平車。
蝶吉笑容盈盈,熱心地問明緣由后,說:
「這是到哪裡去啊?」
就在玉司子爵家的千金,也就是現在梓的夫人龍子,還沒寄來法文信的時候,親姐姐去世,堂表姐妹顛沛流離,他沒了學費,只得休學,從校舍退宿后暫時借宿在朋友夫婦二人租住的連排房裡。無奈那位夫婦也窮困潦倒,某天被房東趕出了那九尺二間的棲身所。那天,懷才不遇的梓照舊在湯島境內彷徨徘徊,百無聊賴地倚在鐵欄杆上消磨時光,暮色降臨正準備回家之時,途中遇到那對夫婦,跟在一輛貨車兩邊,從妻戀街那邊僱人拉了過來。九_九_藏_書
他對此地的眷戀,彷彿在重複昔日舊夢。倒不是說他曾在這裏做過什麼,而是據說天神下是他母親出生的地方。
「神月先生,我們把這輛車裝不下的那些破爛兒都寄放在鄰居家了,你雇輛車拉過來吧。」
梓上京以來,在東京這塊土地上令他感到懷念的就數湯島了。在湯島,他最喜歡倚著視野遼闊的鐵欄杆,眺望被四方形的房子圍簇著的天神下一角。
蝶吉邊說邊用手裡的濕手巾指了指,原來她就九-九-藏-書住在那戶排房街頭的薦工所里。
這時,咯吱一聲,寫著「瀑布澡堂」的女子澡堂的門輕輕推開了,走出來的正是蝶吉。她套著印有一個家徽的黑色縐綢外褂,一件家常和服,系著桃色腰帶,領口松垮垮的,卻很華麗,腳穿一雙整木旋制的木屐,木屐很高,更顯她身姿苗條。她披散著剛洗過的頭髮,手裡拿著濕手巾,嘴裏銜著紅綢米糠包,邊走邊用手撩起鬢角的頭髮。她離開仲之町的舊東家,想要換到別處,暫時借住在熟識的薦工所里。在十七歲的初夏,這場惜別晚春的瓢潑大雨到來之前,在昏暗的街道上,兩人迎面相遇。蝶吉看到一隻蝙蝠幾乎貼著地面,低矮地翩翩飛過。米店早早地關了門,三兩道燈光透過繩子門帘灑落到門外,米店內燈光暗沉。有一位玉面少年背對著米店,提著煤油燈,面朝這裏,悄然而立。當時的梓想必氣得連秀氣的眉毛都倒豎起來,他九_九_藏_書正要把煤油燈摔到貨車上。蝶吉是個江戶兒,最見不得那臊眉耷眼的喪氣模樣,簡直比蝮蛇還討厭。這個女子不怕生,又年輕,為人洒脫。當她看到這位風度翩翩的少年怒氣沖沖、血氣上涌的時候,就覺察出定有隱情,於是喜不自勝地上前打招呼道:
不知是對方說錯了,還是自己聽岔了。他甚至把自己記住的門牌號拿去跟負責租賃房屋的人打聽,都說不知道。他跟著貨車轉了一圈又一圈,日頭落了,天黑了下來,足足走了兩三個小時,拉車的車夫滿腹牢騷地抱怨道:「怎麼這麼糊塗。」要是打道回府,就連個睡覺的地方也沒有。梓一個人為難極了,束手無策,這時又被警察訓斥:為何沒有點燈。車夫沒好氣地對梓說:「沒有準備燈籠,你把手裡的煤油燈點上吧」。車夫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嘴裏一直嘟囔:「哼,真是糊塗。」
這一隅隱在柳蔭之下,隔離在松枝之後,籠罩在大屋頂的陰影里,被鱗次櫛比的二層樓房遮擋住,站在男坂上面也看不到。射箭場被拆除之後,即便是倚鐵欄杆俯瞰,儘管就在眼皮底下,可是連一read.99csw.com座房頂都看不到。這是天神下的避世隱里。
於是,這位背井離鄉獨自寄宿校舍,羞澀靦腆、不諳世事又脆弱敏感的美少年,每每望著古樸的房檐,總會思忖那兒也許就是母親住過的地方;每當他握住神社的鱷口鈴,就覺得母親十七八歲的時候或許也摸過它吧;當瞥見聳立在左側的帥氣二層小樓的欄杆上晾著紅綢裡子的和服,特別是夜幕降臨,推拉門上映出穿衣立鏡的影子時,他總是心生歡喜,又落寞惆悵,深感哀傷與眷戀。他常常獨自佇立在那裡,久久不肯離去。不過,愛戀也好,思慕也罷,只不過如浩瀚晴空上的雲朵一般,是虛無縹緲的幻影罷了。然而,有一天,它竟然以清晰的形態出現,支配著梓的感情。也就是,可以傾注所有眷戀、懷念之情的本尊出現了,她就像婦人信仰的觀世音菩薩一樣,溫柔、尊貴、高雅、端莊又神秘。
「在找家呢。」他內心狂躁,聲音尖厲地回道。
於是,暗夜中,神月梓提著點亮的燈籠,站在平車前面,圍著天神下街道來迴轉悠。街角的酒館,賣捲煙的商店,米店的窗子前,梓這邊一句「勞read.99csw.com駕」,那家一句「打擾」,這家一句「請問」,到處打聽,可是每一個回答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每當他詢問無果的時候,背後的車夫就咬牙切齒地抱怨。梓簡直忍無可忍,這時又下起雨來。
到天神下並沒有多遠的路程,梓手提煤油燈,看著行李車,穿過男坂後面,來到目的地,但卻找不到那個地方。
這個薦工所的隔壁,是家門臉很小的咸酥餅店,對面的拐角處有家兼職做花簪的臨街排房,兩家店隔著一條甬道。路的盡頭是一堵黑板牆。走到盡頭向右拐,是一扇別緻的格子門,門內掛著御神燈。不過不是這家,而是向左走,迎面就是一道檐廊,有一戶木板頂的小房子,一眼就能看到後面的石牆,這裏就是新搬的住所了。
「我們搬到天神下××號去,你隨後過來啊。」
一盞紅燈籠劃破了黑夜。燈光閃閃下,站在堆著破爛的貨車和車夫黑魆魆的身影后的那位,提著煤油燈,走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