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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島之戀 伴奏藝伎

湯島之戀

伴奏藝伎

蝶吉模模糊糊地記著自己的親生母親,但既不知道她多大年紀,也不知她住在哪裡。一哭就被人擰舌頭,所以每次都只能默默地掉眼淚。她說到這裏,癱倒在地,拭了拭淚水。
母親技藝高超,有了孩子也依然能工作。遇上老主顧的酒席,她就讓年輕的女傭把蝶吉帶來。她背過身去,放下三味線,解開衣襟給女兒餵奶。在這種境況下,蝶吉滿了周歲,總算能蹣跚學步了。可根岸那邊的父親,卻一病不起了。
從此,蝶吉就有了幹勁兒,主動學藝,再加上性格好強,不怕吃苦,一直堅持到十七歲。堅硬的花苞終於綻放了,也有了一個跟在自己後面叫自己「姐姐」的雛伎。在秋天的仁和加節,也毫不遜色;到了酒席上,也是一枝獨秀。論三味線,她彈得一手清元調。論舞藝,她習得了花柳的絕活。曾經的傷痕,練就了今日的技藝,她已經樣樣精通。就連將客人迷得神魂顛倒的話語,她也完全掌握。蝶吉已經準備就緒,來吧!
蝶吉打量下四周,不用說請醫生來看病了,就連買一劑感冒藥的條件都沒有。不管怎麼樣,蝶吉要先回大坂屋去,她的契約期限已經所剩不多,所以又借了些錢貼補母親。但作為包身藝伎,她連半天的閑暇都沒有。無論是請人看護,還是答謝醫生,都需要她一人張羅。既要應付北里,又要照顧小石川的病人,累得人都消瘦下來。但依然戒了吃鹽,祈禱神明,即便是縮短自己的壽命也要保佑母親平安。
隨後,再把那四把三味線搬到酒席房間,調好音,放好,就要立刻九*九*藏*書回過頭來調試自己伴奏用的樂器,剛系好琴弦,那兩位就不緊不慢地進來了。然後又得給她們清掉木屐上的雪,火急火燎地整理停當,趕到筵席,這時開場曲已經彈完,手還沒來得及放膝蓋上歇息一下,姐姐就來責令她伴奏了。指頭已經磨破了皮,天氣又冷,手指凍得僵硬。她氣喘吁吁,連把小鼓背到肩上的力氣都沒有了。
自從根岸的丈夫亡故以來,蝶吉的母親就心灰意懶,早就任憑命運的擺布了。她並未反抗,又回到芳町重操舊業。不夠的錢,把家產悉數變賣,卻還是沒湊夠。所以只好把蝶吉賣到了仲之町的大坂屋去,期限為十三年。
除此之外,蝶吉還是他的恩人。更何況,兩人又是在梓懷念不已的湯島相識。從梓記事起,就支配著他懷念、愛戀、憐惜和喜悅之情的堂表姐妹和親姐姐,如今或香消玉殞,或去向不明。梓把對她們的所有感情,都傾注到了與她們境遇相同的蝶吉身上,她成了凝結那種情感的焦點。就算讓自己代替蝶吉去受苦,梓也心甘情願。
蝶吉小時候調皮搗蛋,挨了訓斥,就逃了出來,混進附近祭禮的戲班子里,鏘鏘起、鏘鏘起地跳舞,追來的人竟然沒有認出她來,撲了個空,就默默回去了。她常常問梓:「我的臉現在還像醜女面具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一隻手搭在肩上,直挺挺地做出一副打鼓的姿勢,兩鬢的秀髮披散在她未施粉黛的雪白臉龐上。回憶往昔時,她眼神發直,泛著難以言表的哀傷。梓不由得正襟危坐。
九-九-藏-書是,在酒席上陪客通常是三人一組,兩個姐姐輩的藝伎,再加上蝶吉,抱著伴奏的樂器跟著。一個降雪的夜晚,蝶吉毛骨悚然地向梓講述過當時的苦難。
梓越是跟蝶吉熟識,就越發明白,她的不諳世事跟成長經歷有關。對蝶吉的憐愛之情也就更深了一層。
可惜好景不長,米屋町的米價時漲時跌,行情混亂。妾宅的主人一敗塗地,落魄失意,最後更是血本無歸。由此變得殘酷無情,逼著蝶吉的母親歸還所有的贖身費。
蝶吉的母親原是京都一個正經商賈家的女兒,就像凈琉璃戲文里經常唱的那樣,她背著父母,和一個土佐浪人私訂終身,海誓山盟,私奔到了當時還叫江戶的此地。二人躲在根岸生活期間,時局變動,失去了生活來源,母親就去仲之町當了歌姬,一邊賺錢,一邊盡著妻子的本分。在這期間,小蝶吉出生了。
蝶吉就是這種性格。她還跟梓說,自己走在街上,要是見到哪個狂妄自大的傢伙,她就去撞他。梓勸誡她,說:「你這個膽小鬼,要是對方生氣了怎麼辦?」她竟一本正經地說:「要是來打我,我就混到二十五座里,跳祭禮舞去唄。」梓對她束手無策。蝶吉如今已經十九歲了,總不至於相信靠那種方式可以逃脫吧。可她確實依然稚氣未脫,不僅僅是嘴上說說。要是告訴她,墮胎就read.99csw.com觸犯了刑法,她肯定一頭霧水。要是跟她說,你會被警察抓走送進大牢,她大概又會混進二十五座去跳舞吧。真是毫無辦法。
罵完回去,就揪著她耳朵抽大嘴巴子。還抓著她的衣領把她按到地上,用長煙袋杆子打背。不僅僅是犯錯的時候,就連疊衣服,也要責打一頓,責罵她把後背縫隙疊歪了。跳舞沒跳好,也要暴打一頓。身上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還要被逼著幹活直到寒冷刺骨的凌晨。兩人一回來,從和服到三味線和木屐,都要她來收拾。天一亮,又要拎著賬本到各個酒樓去記賬,根本沒有睡覺的時間。
「那時我也就這麼高,背上鼓,都看不到人了。」
每次經過河堤,看到別人家的孩子被母親牽著,或在開心地嬉鬧,她都不由得暗自傷懷:同樣生而為人,為何境遇如此不同?有一次,她看到田圃的水窪邊,五六個人在捉鱂魚,羡慕不已,就不管不顧地撩起衣服下擺,繫上袖口,下到水裡說:「讓我也一起玩吧。」沒想到,兩三個人卻叫罵著「嘿,臭婊子,癩蛤蟆種兒,髒東西」,抓住她的手腳,把她掀翻在地。她吃了一嘴的泥水,臉色煞白,回去之後,老鴇哪能饒得了她。冷不防地拿細繩將她五花大綁,渾身濕漉漉地就被塞進高壁櫥里,從下午一直到夜裡兩點左右。她當時簡直要死掉了,心中暗想:我這麼可憐,遭了這麼多罪,你們卻非但不安慰我,還罵我是婊子,把我推倒。你們這群街上的渾蛋!正因為你們這群傢伙嬌生慣養,被百般驕縱,卻生在福中不知福,到https://read.99csw.com了臉上冒痘的年紀,就找父母哭訴,要錢出來玩女人,我才要在這裏學藝,受盡凌|辱。等著瞧吧,我要打倒你們!報復你們!欺騙你們!玩弄你們!我要把你們折磨得半死不活!我一定要爭氣!
「哼,有失體面的東西。乾脆拿燒紅的火筷子從她屁|眼給穿過去,釘到草席邊上。再給貼上一張不倒符。」
那裡,包辦酒席的客人通常是深夜才來。一聽到招呼,她就得抓緊把兩位姐姐在酒席上穿的衣服——腰帶墊,腰帶,腰帶扣以及長襦衫的細帶子都按順序擺好,規規矩矩地送過去,自己換好衣服后,再擺好兩位姐姐的鞋子。之後再帶著三味線——那時技藝超群,但脾氣火暴的姐姐說在客人面前彈斷弦,現接的話就合不上節奏了,為了擺排場,讓她帶上替換的三味線,一共四把,送到青樓的賬房那兒。之後,再上氣不接下氣地折回來,捧著自己的伴奏樂器跑過去。
到了白天,又要練習吹笛子,打鼓和跳舞,隔天還要去習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蝶吉曾天真爛漫地告訴梓,有次她去趕海,在海邊瘋跑嬉鬧,還喝了海水,海水真咸啊!那語氣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學術原理一樣。
這麼說來梓倒是想起,就在一個月前的晚上,也是在這個歌枕幽會的時候,蝶吉曾拐彎抹角地問他,想不想要個孩子。他當時並未在意,聽過就忘了。但在這裏仔細一問,才知道松壽司的惡言惡語是根據確鑿的。這是梓意想不到的,他又驚訝又茫然,對蝶吉心生憐惜又覺得悲涼。
跟梓講這些時,蝶吉鑽出被窩,https://read•99csw.com把友禪染的睡衣袖子鋪在地上,只穿著一件長襦衫單膝跪著,一隻手抬在上面比畫著。
按照花街包身藝伎的慣例,母親和對方口頭約定,不叫蝶吉賣身,但在技藝上用任何手段來調|教都可以,稍微讓她吃點苦也沒關係。結果,蝶吉受盡了折磨。
當他知道了蝶吉的全部身世后,就更別提有多同情她了。
當蝶吉長到三歲的時候,蠣殼町有個眷顧她母親的主顧,明知她帶著孩子,還是替她贖了身,養在濱町那邊的妾宅里。那兩年間,蝶吉得到母親的百般寵愛,已經會喚「媽媽,媽媽」了。
蝶吉連做夢都想見母親一面。她渾身顫抖著,和那位老婆婆特意雇了一輛雙乘人力車,奔到了小石川指谷町的一戶破爛的長排房。她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抱住母親。「是峰兒嗎?」氣息奄奄的母親,欣喜至極竟喚出了聲。蝶吉緊緊地抓住母親,想要留住那即將的消逝的生命,使得當天就要咽氣的母親一度睜開了眼。
有時候打鼓用力過猛,腰盤不穩,摔個四仰八叉。她們就會暗地裡咒罵她:
這幫禽獸,賞花觀月,卻仍嫌不夠,非要拿活生生的女人來慰藉自己。她要給他們一些顏色看看!倘若他們憎惡她,怨恨她,想要弄死她,也無妨,花簪子可尖銳得很呢,就用它刺瞎對方的雙眼,逃之夭夭即可。柳眉杏眼火焰唇,她懷著滿腔的不平,卻可以對著一方天空嫣然而笑。正在這時,一位髒兮兮、耳背眼赤、衣衫襤褸的老婆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找上門來,傳來口信說,蝶吉的親生母親患了重病,想在臨終前看她最後一眼,跟她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