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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島之戀 瘋狗源兵衛

湯島之戀

瘋狗源兵衛

蝶吉如此形容母親的長相,母親的名字叫絹。
一想到這個女子,就這麼一個人在墳前哭泣,梓就緊緊抱住她不忍鬆手。
梓不由得背過身去。火盆中的炭火快要熄滅,竹罩燈的光也暗了下來。只見兩扇屏風上畫著纖瘦的芒草,枯萎的女郎花和桔梗花,散落滿地。黑雲密布的天空上,月兒斜掛,朦朦朧朧。在昏暗的燈光下,繪著凄楚秋草圖的兩扇屏風,宛如幻影,空幽寂寥。
「就把這當成一段回憶,求求你放手吧。你不妨跟別人說:神月曾是我的丈夫。也可以試著告訴他們:我們是由於不便明說的原因才分的手。這不會讓你蒙羞的,喏,知道了嗎?」
「嗯,」話音未落,蝶吉背過臉去,用手攥著印著車輪和車簾的藍色和服的火紅縐綢裡子,扯出來擦了擦淚水。
「我這輩子只和媽媽吃過一頓飯啊。」
「你家信仰什麼宗派?」
梓知道蝶吉還不至於方寸大亂,就照著她說的放了手,原以為這神情恍惚的女人會直直地向後倒去。
誠然,也許她自謀生路,命運也註定如此。然而阿絹沒有想到,經年愁苦辛酸,不得一日閑暇的生活,令她身心俱疲,大約一個月前害了病,卧床不起了。那個丈夫瘋狗源兵衛見她這般,竟把她掃地出門。她無力爭辯,也無處安身,便投奔了這位耳聾爛眼的老婦。老婦的兒子曾經由源兵衛介紹去舂米,也自然受到過阿絹的關照。只是他不爭氣,犯了偷盜罪,如今在服苦役。以前,由於兒子的緣故,老婦受到過阿絹的恩惠。她不忘舊恩,把阿絹帶到家中照顧。但老婦本來就生計苦難,又耳聾聽不到,根本照顧不來,連要一杯水都聽不到。阿絹接受這樣的照顧,設身處地替她想想,她的心中會是何滋味呢?蝶吉明知這個狀況,卻連一個晚上都不能在母親身邊照顧,她又是什麼心情呢?人大概就是在這種時候會抱怨神明吧?
梓冷徹心扉,卻俯身點了點頭。蝶吉轉過身,屏風上映出她的身影。她緊緊地抱著胸口。
蝶吉明白母親的意思,脫下自己的外褂給母親穿上,說:「這件挺素的,媽媽穿著正合適。」
「問一下不就好了。」
他介紹流浪漢去各家米店去做工,阿絹就負責四處收工錢。橋場、今戶一帶就不必說了,就連本所、下谷,甚至更遠的日本橋一帶,也要穿著草鞋子跑來跑去。煮飯、燒菜、打水、擦地,無不需要身子羸弱的阿絹一人去做。她天還沒亮就要起來,一整天都要拖著步子去各戶店鋪去收工錢,晚上回家還要給老頭子斟酒,拔火罐,按摩腰肩,伺候他就寢。接著,去給那些住在她家的流浪漢發放工錢。那些人二樓住三人,店裡住五人,就這麼交替輪流來她家借宿。阿絹按比例發給他們零用錢,再扣掉房費。她噼里啪啦地扒拉著算盤珠子,什麼減五剩二的算著賬,即便是算錯三厘錢,源兵衛也會揪著她的髮髻,將她拖倒在地。嫁了這麼個殘酷無情的丈夫,她只得坐在櫃檯算到半夜,累到筋疲力盡。算完之後,才嘆一口氣,拖著累成棉絮的身子,去陪丈夫睡覺。九*九*藏*書
「我打心底把你看作出色的女子,看作閨秀,看作太太。我並不是在說奉承你的話。貧家女子也能乘玉輦,說不定你也會被哪個有身份的人看中。但那樣的男人,無非是要獲取你的芳心,讓你喜歡他、迷戀他,最終還是為了玩弄你。」
第七天的早晨,剛好從東家那裡得到半天假期,她就再次來到小石川的破房子探望母親。母親的心窩口長了一顆拳頭大的東西,既上不來,又下不去,劇痛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夜,連嘴唇都紫青了。蝶吉用手一按摩,也許是溫暖的親情緩解了疼痛,母親竟然香甜地入睡了。大約過了三個鐘頭,母親像是忘卻了病痛,用枕心壓住胸口坐起身來。這個時候,蝶吉有生以來第一次仔細端詳了母親的模樣。
蝶吉堅信她能遇到梓,都是亡母阿絹牽的線。有天晚上,她張開手掌給梓看。她指尖被染紅了,就像血滲出來一樣。梓納悶地問她緣故,她說是今日上墳,用濕手攥了線香。她緊貼著梓哭道:
「我說的都沒有錯,不要再圖瀟洒穿不夾棉的衣服了。也總跟你說,接下來天熱了,也不要把冰搗碎了澆到飯上吃,還有不要再過度飲酒了。喏,你要注意啊,今年是你的大厄年。」梓語重心長地說到這兒,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鬆了鬆手,「酒醒了嗎?冷不冷?」
「是嘛,要是再著涼了可就糟了。」
「媽媽來烤烤火吧。」這句話成了阿絹畢生的回憶。感知死期https://read•99csw.com將近,她出現了迴光返照,有氣無力地倚在火盆上。雖即將入夏,老婦還是怕她著涼,要在身後給她披上一條破爛成海帶條的被子。阿絹一邊說著,「這個太髒了,難得的好菜飯也不香了」,一邊把它扒拉下來。
她的手冰涼,梓不由得緊緊抱住她,關切地問:
「傻瓜!」梓責備她道。而蝶吉總是酸著鼻子,雙眼含淚,又欣喜地凝視著訓斥自己的梓。梓無法忘記這一切。這個無依無靠、不得要領、孤苦伶仃的人,只是一味地依戀著自己,他又怎能忍心拋棄她呢?
「這跟用上等的飼料養肥再宰殺吃掉的鴨子有什麼分別?那些遊手好閒的或者街上年輕的小夥子也許有可能,但是被真正有身份的人愛上,藝伎裏面你是頭一個吧。」
「現在,我在家裡也待不下去,隱居到深谷里。事已至此,本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不管流言蜚語如何,也不問世俗道德怎樣,都豁出去要跟你在一起。就在這當兒,聽到了那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看著女兒欣喜的模樣,阿絹一面穿上外褂,一面仔細端詳著和服的面子和裡子,說:「峰兒穿得很講究嘛。」蝶吉的母親兼具故鄉京都的國色天香和江戶的倔強勁兒。無論在仲之町還是葭町,藝名阿小的蝶吉母親,都頗有名氣。年僅三十三歲的她,在她最後的大厄年的那一天傍晚,留下遺言說讓蝶吉自己去挑選中意的男子,便撒手人寰。丟下蝶吉在日本這茫茫人世間,而且又是在花街里,孤零零一人。之後沒過十天,小石川柳町到丸山的窪地發了大水,一輛貨車被洪水衝過來,也許是撞在了支撐地板的橫木上,撞塌了地板,老婆婆也溺亡了。也沒人給送終,蝶吉感念她照顧臨終母親的恩情,就將她葬在了同一座廟裡。
「就拚命念『南無阿彌陀佛』。」
「你放開手吧。」
「嗯。」
「唉,怎麼能拋棄她呢?況且蝶吉從孩童時就對這個世界抱有怨恨、偏見和憤怒。可以說,她下定決心用自己的手腕玩弄一眾好色之徒,讓他們生不如死來報仇雪恨。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來療慰自己心靈的痛苦。剛好趕上母親去世,她壯志未酬。她還未曾欺騙玩弄過任何一位男子,這自不待言,她甚至連一句奉承話也沒有對男人講過。她就這樣把乾乾淨淨的自己,全部獻給了梓。她就像一位亡國的公主,家園被損毀,樹木遭砍伐,海枯山崩,百姓被荼毒,婦女遭侮辱。她心懷復讎大計,卧薪嘗膽,受盡辛苦,如今卻忘掉那勁頭,拋卻了自尊,只是乞求梓憐憫自己,期冀得到一丁點兒的同情。普天之下,再也沒有像她這般可憐可悲之人了。又怎能九-九-藏-書拋棄她呢?契約期限所剩無幾的蝶吉,自從借款給母親辦完喪事,就覺得在這世上孤苦無依,悲涼之餘變得有些自暴自棄。本來就只能喝幾杯而已,如今酒量越喝越大。有次在酒館喝得酩酊大醉,深夜回來的路上,醉倒在夜深露重的京町大街上。她凍得肌膚和骨頭都蒼白髮青,在月光的照射下,彷彿染著一層白霜。幸得被路過的建築工人發現,把她抱回大坂屋。她雖蘇醒過來,胸口卻猛地一陣絞痛,從此落下了病根。隔三天左右就要發作,最後由於疼痛難忍,咬緊牙關也還是忍不住慘叫不已,抓撓著草席子痛得在上面打滾。老鴇嫌她太吵,就綁住她手腳,用手巾塞住嘴,還借口讓她清醒,脫掉她的布襪,給她的腳拇指縫連續施灸。直至她長至妙齡的今日,那腳上的火燎泡的傷疤依然歷歷在目。蝶吉用遺憾的口吻,搖晃著肩膀,像是對媽媽撒嬌一樣,併攏雙腳,夾著浴衣的下擺,露出小巧的趾尖給梓看。她眼中噙著淚,看到酒館的紙隔扇上破了一個螃蟹形的小洞,就邊伸出腳勾起腳趾去剜那個洞,邊用訓斥的語氣,說:
不知不覺過了晌午,老婆婆殷勤地準備了簡單的飯菜,菜是鹹魚串和油炸豆腐。
「那你上墳時念什麼經?」
「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嗎?」
「那多奇怪啊。」
「打一開始我就覺得,像我們的這種關係,遲早會落個悲傷的結局。所以每次都垂頭喪氣地想過來跟你談談分手的話,每次都下定決心一定要說。只是每一次,你說的話,做的事,只是一味地讓我愛得越來越深。每一次,我都像被打了麻醉劑一般。」
「我不在的日子里,阿蝶,你還不知道要遭什麼罪呢。」梓甚至不能呼吸,「可你真不該把孩子打掉,做出這種不知深淺的事來,逼得我只能跟你分開。」他摟住蝶吉的脖頸,一字一句地把自己對蝶吉的一片赤誠,把長久以來時時刻刻感動著自己的至憐至愛之情,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講給蝶吉聽。
何苦如此!無論是教人跳舞,還是收弟子教三味線,她都可以安安穩穩、清清白白地活著。即便是身陷囹圄,去服苦役,都不至於受這般苦楚。母親當初告訴蝶吉,她偏要去受這活生生割肉般的苦行,並不是要給自己贖罪,以免受下地獄的苦難,而是為了蝶吉。
她俯下身子,閉上眼睛。
「阿蝶,你糊裡糊塗,不諳世事。但凡是墮過胎的女子,即便她不知道那是犯罪,是恥辱,然而即便心已腐爛,只要還長著人的鼻眼,披著人的皮囊,就不能跟那種女子在一起。我這麼說,你大概會怨恨我薄情寡義吧。正如我經常跟你說的,我的親姐姐和堂表姐妹都是做跟你一樣的營生https://read.99csw.com,而且都對我照顧有加。也不知是什麼緣分,你也曾施恩於我,我明白事理。說來怪不好意思,看我這副模樣,也坐過馬車,被人恭恭敬敬地喚過老爺。但我從來沒有大聲支使過你。你身為藝伎,卻總是對我說:『你太溫和了,靠不住,我總覺得有些不安。我想你能狠狠地罵我一頓,大發雷霆,來抽我一耳刮子。』被一個男人迷戀至此,也算是你的福氣吧。我往家鄉寄去的信上,對那幾位被人玩弄的女子始終恭敬地叫『姐姐大人』。我明知照自己的身份不該如此,可是只要你來信,我在回信中一定會在你名字後面加上『女士』。倒不是為討你歡心,是為了當你的情郎才這麼做。」
「道理我都懂,不管外表如何,我從小養成的習慣,真心實意地把你當作朋友。我受過你的關照,又覺得你可愛可憐,所以不顧一切地跟你在一起了。」
蝶吉至今也沒能給母親墓前立一方墓碑,但只要有空就去掃墓。在沒有遇到梓之前,緊緊地靠在母親的墳頭,就是她無上的快樂了。
「等你再稍微長點歲數,懂些事理,就會理解我的心意,知道我這麼做的道理,也能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好好忍耐,不要草率行事。雖然分手,但我不會拋棄你。我會永遠在心底思念著你。」神月早已潸然淚下,而蝶吉已如同死人一樣。
她說著撇開袖口,睜著大眼睛,好像故意不去看梓似的,凝視著別處。
「你就是個任性的孩子,脾氣又倔,整天氣勢洶洶地橫衝直撞,但骨子裡卻是個十足的膽小鬼,我這才擔心你呀。最近沒跟你家姐姐吵架吧?」
蝶吉聽到一半,變了臉色。梓每講一句發自肺腑的話,她都像不堪忍受對方看到自己表情一樣,或左或右地把臉別到兩邊,恨不得逃走。但梓的手越來越用力,聲音也越來越大,心意也越發坦露無餘,使得她失魂落魄,動彈不得。乃至聽到他談及那件事,她終於頹然地低下了頭,額前一縷秀髮垂到梓的胳膊上,冰涼涼的,梓心動一顫:難道塵世的風真要無情地吹散自己親手摺的這朵女郎花上的露珠嗎?
「哎呀哎呀,不行啊。」
蝶吉對那時用如此殘忍的手段「照料」自己的老鴇憤憤不平,她忍無可忍,一怒之下來到了天神下的薦工所。在她猶豫是去柳橋還是選葭町的時候,有人悄悄來勸她,說這是天底下最大的秘密,要挑選十二名婦女和一個梳頭的,兩個做針線的,一個廚子,一名醫生,再加上三名服務員,由領隊帶著赴巴黎和芝加哥參加博覽會,去展示日本婦女。會場都設在玫瑰花叢中,四周還圍上朱紅的柵欄。每日給三元工錢,為期十個月。蝶吉心想,反https://read.99csw.com正自己孤苦無依,即便是死在東京,也無人關心,不如去當展覽品算了。就在那個節骨眼上,蝶吉在澡堂前偶然遇見了梓,對他心存依戀,幸而避免了被禽獸玩弄的命運。說到這段經歷時,蝶吉大模大樣地坐著,說道:
「不要再說了。我心口好堵,可笑吧。」
「怎麼了?」
「還是會夢到媽媽嗎?」
「補一下不就好了嗎?怎麼回事呀?怎麼回事呀?」
和服的長袖,從兩側輕輕地攏過來,更顯得身體清瘦。纖細的指尖露在肩膀上,散落的島田髻,幾縷青絲搖動不已。她定定地端坐著,突然像折斷了一般倒下身去,像花兒凋萎一般,壓低聲音嗚咽起來。梓也忍不住了,背對身去。二人模糊又單薄的身影,映在那秋草圖中,沒有風,卻見影子在顫動。兩個人,一個面朝草席,一個對著牆壁,屋內的影子分開了。
「呵呵。」蝶吉差點兒哭出來,勉強在半邊臉上擠出一絲微笑。
「我是想這麼著,耍耍威風給他們看呢!」
那時,她把女兒託付在大坂屋,孤身一人在葭町工作。她拚命賺錢,一點點還債,不到五年時間就給自己贖了身。之後,又有人幫她自立了門戶,開了家青樓。當時有人勸她包下一名技藝高超的藝伎,母親鑒於自己的身世,覺得即便是包下藝伎賺到錢,用骯髒的錢替蝶吉贖了身,也大概不會有好下場。而且再次重操舊業,弄不好會越陷越深。即便是用包藝伎的錢替蝶吉贖身,也不能放她在自己身邊做這個營生。雖然有人待她很好,但到底也沒到替她女兒贖身的分兒。靠她一個女人,在養活自己之餘,想靠攢下零碎錢給蝶吉贖身談何容易。就算辦到了,做母親的從事這種營生已經違背天意。與其這樣,不如犧牲自己的身體,靠神佛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去拯救蝶吉吧。說到底,母親二人同操賤業,或許是前世註定、逃脫不掉的命運吧。為了贖罪,母親嫁給了一個叫作間黑源兵衛——人送外號「瘋狗」的人。他住在花川戶町後街的長排屋,靠給人介紹工作為生,主要是給米店介紹零工。
那聲音若有若無。
蝶吉莞爾一笑:「差不多吧。」她也是大大咧咧沒限度,目光短淺得沒邊際了。
「求求你,不要看我的臉。」
「長得酷似紀之國屋呢。」
「不知道。」
然而,蝶吉卻穩穩噹噹地雙手交疊放在膝頭,出神地望著梓,細聲細語地說:「你……」
「不。」蝶吉若有所思,謹慎地小聲回答道。
「嗯。」蝶吉回答得天真坦率,小鳥依人得毫無隱瞞。梓照例一聽到這聲音就百感交集,對她心生愛憐。
「我要哭了,你可以轉到那邊去嗎?」
梓忍不住,撲哧笑出來:「你不說『我乃好鬥的母雞是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