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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島之戀 半票圓輔

湯島之戀

半票圓輔

「那麼……」邊招呼著邊拉開大和屋的格子門進來的是三游派的落語演員圓輔,他時而在酒席上剪燭花,時而在曲藝場演壓軸。每逢演壓軸戲,定會給老主顧送上半票,所以人稱半票圓公,是個豪爽漢子。這天晚上,鈴木散場后,不湊巧沒人拉他一起去喝杯酒,回到家也就只有妹妹一人,不頂事兒,所以經常跑到附近大和屋來坐一坐。且說這個半票圓公,就從御神燈下面,探出那張輕車熟路的臉來。
圓輔身穿兩件碎花薄縐綢和服,他隔著衣服,用手掌捋了捋自己修長的膝蓋,捋了三下,頹然地把頭一低,說:
圓輔盯著她,眼看希望就要落空,異常一本正經地招呼道:「您回來啦。」
「那麼……」
「不,師傅,不開玩笑,等蝶吉回來,我自有辦法讓她請咱們喝一杯。縱使她摳門小氣,也能吃上鱔魚或者雞肉。最起碼也能去岡政瀟洒一把,運氣好,她興許還能大掏腰包,到伊予紋去。我可是開壽司店的!甜東西她本人吃不慣,能去的也就這幾家吧。喏,你就瞧好吧。」
源次默默點點頭。
源次竊笑道:「等她回來,讓她請吧。」read.99csw.com
圓輔又喪了氣。
源次伸長了脖子問:「誰啊?」
源次故意炫耀似的拿下腰間的煙袋包。圓輔翻過來,捏了捏。
「還是……」圓輔把話咽了下去,「那事兒嗎?」他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
「前天晚上就去了沒回來,也是這個。」源次指了指鼻子,「嗯,剛才派人來說,今晚無論多晚都會回來,是吧,阿升?」
圓輔又從耳垂捋到臉頰:「不是,對了,哈哈,說到這兒,你的那位相好去哪兒了?陪酒去了嗎?」
廚房傳來女傭的應答聲:
「唉,原來如此。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竟然還沒人招呼。鴇兒姐去哪兒了?」
「可是你看看那臉色呀。一定是在八丁堀玩花牌輸了錢,又是對著我這個積怨已深的仇人,哪還能指望她請客呢?」
「情緒不好哇。臉色也差得嚇人呢。看樣子是輸了牌,這下請客的事兒也泡湯了。」圓輔摸著鋥光閃亮的前額說道。
蝶吉只是應了聲「回來了」,就板著臉咚咚咚地上樓了。
「當真?」
二樓傳來蝶吉的聲音:
圓輔瞬間明白了,他四下打量著:
蝶吉頹然憔悴地回來了。她頭髮凌亂,目光無神,一身家常打扮,系著圍裙,扎著緞子腰帶,穿著藍底花條紋的棉布半袖衫。梳著緊九_九_藏_書實的銀杏髻,年齡也看上去比實際顯老,臉頰看上去也消瘦了。她落寞地進來,目不斜視。看都不看旁邊的人,漠然地走向二樓。
「了不起!」圓輔大叫一聲,冷不防地鞠了一躬,又抬起頭,端正坐好,「到底去哪兒呢?這麼一來,真是盼她回來。」
「當然有,有的!這一點不瞞你說,我阿源可是成竹在胸。」
「確實如此。說來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她們對她說:『藝伎接客懷孕真是荒唐透頂。挺著個大肚子,會掃了酒席的興緻。雖然臨盆的時候不會像蛤蟆食物中毒那樣,腸子會咕嚕一下淌下來,但光是嘴上說說都覺得惡俗。藝伎懷孕是好是壞,你先去找音羽屋問問看。』她們利用她天真幼稚,煽動她喝下打胎葯。所有的人,一個不落,都會被她怨恨。哪裡還能指望她請客吃飯。哼,沒勁!」
「是。」
「怎麼重圓?但凡有一點希望,她也不會鬱鬱寡歡了,早就哇哇大叫地歡騰起來了。」
「嗯,當真。」
「喲,操心!」圓輔誇張地撐著手,仰著身子,「動真格的啦,隊長。真是佩服。操心起來了。渾蛋,請客,請客。」
「唉,喂,阿富。」
圓輔回過頭,喊了一句:「哎呀,回來了!」
「賭注好說。要是賭輸了,師傅,把這獻給你怎麼樣?哈哈,雖然是個不read•99csw.com值錢的小玩意兒。」
「可不,我可是江戶兒。」源次模仿著誰的口氣,斬釘截鐵地說。
「是嗎?」源次說著,放下貓,端正了坐姿。
「聽說又是這個。」他說著,朝那凹陷的臉正中央指了指。一根手指把近視鏡直直地劃分成兩塊。這位俳句師傅心血來潮,今晚打扮得甚是瀟洒。短袖衫上系個三尺帶,掛著素花綢子煙袋包,插著象牙煙袋桿兒,處處都顯露著他的品位。
「富兒!富兒!」
「是的」,可憐巴巴的雛伎應了一聲,又咕嘟咕嘟地喝水。
不湊巧,藝伎出門陪客去了,女傭忙忙碌碌,老鴇也有事外出了,火盆里的灰都乾乾淨淨,鐵壺灌上水也很快就煮開了。這個風流種兒無事可做,抱起貓兒來,又撫又搓的,一會兒問它:「你怎麼啦?」一會兒又揪耳,數須子,百般折騰。連畜生也受不住了,喵的一聲抖著身子想要逃走。他豈能容它逃脫,於是緊緊抱著貓脖子,接著手托著腮,忽地閃出一個念頭,模仿起「雪中抱子尋乳恩愛深」的橋段來,故意做出一副愁容不展的樣子,就在這時,那位半票圓公招呼了一句「哎」。
「那好,先拿賭注來。」圓輔步步緊逼。
「哈哈,出遠門了嗎?這事那事的,你也夠煩心的吧?是吧,情種兒?」
圓輔用輕浮的語氣邊說著,邊戳了戳源次的屁股,源次立即夾緊腿,撒嬌似的說:「別鬧了,說什麼呢,真沒勁。別看我這樣,我也有要操心的事呢。喂!」
「喲!read.99csw•com」有人從長火盆前怪聲怪調地應了一聲。是這家的老闆娘嗎?不是。是老女傭嗎?不是。正在碾茶的包身藝伎?不是。是貓兒?不是,也不是,都不是。是湯島天神中坡下的松壽司家的兒子源次郎。這個男人掌握了不花錢玩女人的訣竅,讓人無可奈何。他每晚都像燕子一樣在鑽過數寄屋的御神燈,特別是這個大和家,還有一個叫蝶吉的、讓他神魂顛倒的女人,他巴結起來更是非同一般。別人家的紙拉門壞了他都給修似的,多管閑事地給藝伎跑腿,還給老女傭幫忙,甚至一有工夫就在長火盆前替人家的貓梳理毛髮。運氣好的話,還能扯扯雛伎的袖子,拍拍女傭的屁股,撈到這等好處。不過,最近他不但在蝶吉那兒碰了釘子,被頭兒燒了木屐;還被這家老鴇臭罵,說他佔了自家藝伎的便宜,簡直就是獅子身上的寄生蟲。他趕緊點頭哈腰地道歉,說以後一定牢記,今後還請多多關照。這麼著,今晚又來了。
「太好了!」
「師傅請進,歡迎。」他儼然一副大當家的姿態,招呼道。
在另一個房間的正中間,阿富對著托盤,將飯桶和茶壺拉到身邊,藉著這邊的光,正扒拉著飯。正所謂「日暮秋色里,幼子獨進食」。
源次卻沉著冷靜,淡定自若地說:「師傅不用擔心。你可真是夠多心的。」
「聽說是八丁堀。」
「哦,說是出遠門了。」
「不,師傅,請客跟打牌輸贏沒有關係。倒是情緒不佳,是這陣子常有的事兒。也不是涼粉做的梆read•99csw.com子,總是兀自氣鼓鼓的。」
「要是弄不好,這可是你腰間之物。真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這可不敢當。」
「也難怪如此。兩人在一起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只是身份懸殊。說到學士,我說,是很厲害的吧,況且又是華族的愛婿。年輕人之間再怎麼郎情妾意,你說說,這麼有身份的人,竟跟一介藝伎糾纏,而離開了府邸。這世上還真有糊塗蛋呢。所以我圓輔才果斷放棄去念大學,當了落語演員。不過,沒臉見人的時候,一聽說對方墮了胎,就果斷一刀兩斷,還真是了不起。哼,一個連酒席規矩都不懂的愣頭青,到底是有學問的,關鍵時刻真不含糊,了不起。這麼看來,蝶吉神魂顛倒的也不僅僅是男人那帥氣的外表。兩人不能破鏡重圓了嗎?」
「了不起!」大叫一聲,深深行了個禮的圓輔,吃驚地抬起頭來。
圓輔壓低聲音說:「那什麼,說是那個叫什麼神月先生的知道了那事兒,提出了分手,是真的嗎?」
「怎麼了?看起來垂頭喪氣的,沒交到新情婦嗎?」
「當然是請我,你去作陪啊。」
「說是一定回來。」
源次郎斜倚在掛著三味線的柱子上,若無其事地問道。
「確切嗎?」
他讓出路,轉過身去。
「是蝶吉姐啊,什麼誰啊誰的。」
「唉,你,也不像有資格被她請客的樣子呀。」
「嗯。」源次一副不願聽的樣子,愛搭不理地回了一句。
「果真是挺遠的。幾點去的?」
正說著,嘩啦一聲,門開了。